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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時光倒流


  已死了十年的馬空群怎么可能具名出面請客呢?
  或者這個馬空群是另外一個馬空群?
  請客地點是在“万馬堂”,已成破瓦殘壁的万馬堂是宴客的場所嗎?
  种种的問題,只有等到了晚上,到了万馬堂才能解開。
  万道彩霞從西方迸射出,万馬堂就在落日處,葉開遙視著夕陽。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
  既是如此,人又何必斤斤計較?又何必去爭那些虛無的名利呢?
  爭如何?不爭又如何?
  葉開感慨地歎了口气,正想邁步時,忽然發現從他來的方向有一條人影緩緩地朝他走了過來。
  傅紅雪再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沒有停下來,縱然在前面等他的是死亡,他也絕不會停下來。
  他走路的姿態怪异而奇特,左腳先往前邁出一步,右腳再慢慢地跟上去,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苦。
  可是他已走過數不盡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
  ——這么走,要走到何時為止?
  傅紅雪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沒有去想過,現在他已走到這里,前面呢?
  前面真的是死亡?
  葉開凝望著傅紅雪,他忽然發現傅紅雪走路時,目光總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如果是這樣,他的眼睛又為什么如此冷漠?
  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倫。
  已經事隔多年了,他為什么還不能忘怀呢?
  夕陽西下。
  人在夕陽下。
  万里荒寒,連夕陽都似已因寂寞而變了顏色,變成一种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
  人也一樣。
  傅紅雪的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蒼白与漆黑,豈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顏色。
  死亡,豈非就正是空虛和寂寞的极限。
  傅紅雪那雙空虛而寂寞的眼眼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見了死亡。
  難道死亡真的就在落日處?
  落日馬場万馬堂!
  傅紅雪在看著遠處的万馬堂,葉開也在看。
  天色更暗,可是遠遠看過去,還可以看見一點淡淡的万馬堂輪廓。
  万馬堂真的是死亡嗎?
  葉開不禁又想起十年前在同樣的山路上,同樣的要去万馬堂,只不過那次是坐車,這次是走路而已。
  在當時,葉開坐在馬車上,荒原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奇异的歌聲。
  歌聲凄惻,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經文咒語。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人万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天皇皇,地皇皇,淚如血,人斷腸,一人万馬堂,休想回故鄉。”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万馬堂已隱沒在元邊無際的黑暗里。
  已經過了十年了,可是那凄惻悲厲的歌聲仿佛還在夜風里回蕩。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葉開望著風沙中的遠方,笑了笑,笑著說:“昔日万馬堂有窖藏美酒三千石,不知今日的万馬堂是否也有佳釀?”
  這句話仿佛是在問傅紅雪?又仿佛是葉開在喃喃自語?
  傅紅雪不但听見,而且也回答了。
  “我只知道馬空群已死了,十年前就已死了。”傅紅雪淡淡他說:“今夜我們本不必去的。”
  “但是我們會去。”葉開笑著說:“因為我們要看看今日的馬空群是誰?是死而复活?還是另有其人?”
  葉開的笑容仿佛永遠不會疲倦,他笑了笑,又說:“既有馬空群,不知云在天、公孫斷、花滿天,還有那位三無先生樂樂山,是否也都健在?”
  這些人明明都已死了,葉開為什么還說他們是否健在呢?
  是不是他已知道了某些事?
  夜風在呼嘯。
  風中有黃沙,有遠山的木葉芬芳,還有一陣車轔馬嘶聲。
  听見這陣馬蹄聲,葉開笑得更愉快了。
  “對,這才有万馬堂的气派。”葉開說:“沒有車馬接客,這万馬堂就未免顯得太小气了。”
  話聲剛完,一輛八馬并馳的黑漆大車,已從夜色中出現尼停在葉開、傅紅雪面前。
  同樣的馬車,和十年前接葉開時的馬車一模一樣,就連那拉車的八匹馬,都仿佛未曾老過,車上斜插著一面白綾三角旗,旗上依然繡著五個大字。
  “關東万馬堂。”
  葉開在看著這面旗時,車上的門已打開,已走下一個人,一個一身白衣如雪的中年人。
  看見這個人,葉開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雙眼惊愕地看著這個人。
  傅紅雪的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他的表情也變了,他直勾勾地看著這個一身衣白如雪的中年人。
  這個人是誰?
  為什么他的出現會令葉開他們露出這种表情?
  這個白衣如雪的中年人一下馬車,立即長揖笑著說:
  “在下云在天,因事來晚一步,盼兩位見諒。”
  這個人居然是云在天。
  怎么可能?
  明明已死了十年的人為什么又會出現?
  這個云在天是人?是鬼?
  他的樣子和十年前沒什么兩樣,依舊是圓圓的臉、面白微須,不笑時還是令人覺得很可親,年紀依舊是四十歲左右。
  就算十年前他沒有死,現在也該有五十歲了,樣子也該變了,就算他保養得法,那歲月的風霜,多多少少也會留在他臉上。
  可是沒有,他的臉依舊光滑如鏡,依舊白白胖胖的。
  葉開不是嚇呆了,而是傻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已死了的人能再复活嗎?
  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卻又擺在葉開眼前。
  夜風襲過,吹起了云在天的白衣衫,在此時此刻,在葉開眼中看來,云在天就仿佛是寒夜里出現的幽靈,令他不覺打了個冷顫。
  傅紅雪看著云在天,忽然上前一步,忽然問:“你是云在天?”
  “是的。”
  “那么十年前死的云在天又是誰?”
  云在天一愣,一臉不解的樣子,他疑惑地看著傅紅雪:“我死了,十年前已經死了?”
  “云在天十年前已經死了。”傅紅雪一字一字他說。
  “死在何處?死在何人手里?”云在天問:“是死在你刀下嗎?”
  “不是。”傅紅雪說:“死在馬空群劍下。”
  “三老板馬空群?”云在天忽然笑了起來:“傅公子真會說笑話,在下差點讓閣下唬住了。”
  傅紅雪還想開口,葉開忽然也大笑了起來,笑著拍拍云在天的肩膀。
  “你接客來遲,這是傅兄給你的一點小小懲罰。”葉開笑著說:“云兄不會見怪吧?”
  “怎么會呢?”云在天說:“接客來遲,本就該罰。”
  明明是事實,葉開為什么要隱瞞?
  云在天望著葉開,笑著又說:“閣下一定是葉開葉公子。”
  “你認得我?”葉開注視著云在天臉上的神情。
  “還未識荊。”云在天神色平靜他說。
  ——十年前已經見過了,為什么說不認識呢?
  “既不認得,怎知我就是葉開?”
  “閣下年紀雖輕,卻以一人之力揭發了上官小仙的秘密,破了金錢幫,這种事情又有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云在天笑著說。
  這些事發生在几年前,也就是馬空群他們死后才發生的事,如果云在天十年前死了,又怎么會知道這些事呢?
  但是他明明已死了。
  可是現在這云在天一點也不像是個死人,也不像是別人易容裝扮的。
  如果是易容的,一定逃不過葉開和傅紅雪的眼睛。
  “請上車。”云在天說。
  葉開微笑著答禮,欲上車前,忽然回頭看著傅紅雪說:“你是不是和十年前一樣,走著路去?”
  傅紅雪沒有說話,他用動作來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后右腳再慢慢地跟上去,他又用那怪异而奇特的步法走向夜色里。
  “他不坐車?”云在天問。
  “他喜歡走路。”葉開笑著回答。
  看著漸漸走遠的背影,云在天說:“他的腿好像有點毛病?”
  “那是腿部麻痹症,從小就有了。”葉開說:“所以又叫‘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
  車廂中舒服而干淨,至少可以坐八個人,現在卻只有葉開和云在天兩人。
  “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客人?”葉開雙手當枕地靠在車壁上。
  “應該還有三位。”云在天說:“不知道花堂主請到了沒有?”
  “花堂主?”葉開眼里亮起了光芒:“花滿天花堂主。”
  “你認識他?”
  “本應該認識的。”葉開笑了笑:“只可惜我晚來了十年。”
  “這話怎講?”
  “如果我早來了十年,不就認識了嗎?”葉開笑眯眯地看著他。
  “該認識的總會見面。”云在天說:“早晚都一樣。”
  “對,這句話說對一大半。”葉開說:“不知這輛車上是否備有美酒?”
  “有,當然有。”云在天笑著說:“有如此佳客,又怎能無酒?”
  云在天從柜子里拿出了兩個水晶杯,和一瓶仿佛是竹葉青酒。
  一拔開瓶蓋,酒香立即四溢,葉開深深吸了口气,滿足他說:“這是四十年陳的竹葉青。”
  “聞气已知年份,好,看來葉公子一定是酒中高手。”云在天一邊倒酒,一邊說。
  “愛喝倒是真,高手恐怕未必。”葉開說。
  接過酒杯,葉開并沒有立即喝,他先將杯口靠近鼻子聞了聞,等酒香入喉后,才一口喝光杯中酒。
  這是標准酒鬼的喝法。也是標准的喝烈酒方法之一。
  先讓酒中辣味順鼻人喉,等喉嚨習慣了酒味時,再一口干盡,就不會被酒的辣味所嗆到了。
  夜色已深,馬蹄聲如奔雷般,沖破了無邊寂靜。
  看著車窗外飛過的景象,葉開忽然歎了口气:“今夜不知是否也會有人來吟歌助興?”
  “吟歌助興?”云在天說:“原來葉兄也好此道,在下可為葉兄安排。”
  “多謝云兄。”葉開說:“只可惜我想听的并不是云兄所說的那种。”
  “葉兄想听的是何种?”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里,忽然抬手敲著車窗,曼聲低誦: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人万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听到這里,云在天仿佛听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在笑著,葉開卻仿佛沒看見,他又繼續輕吟:
  “天皇皇,地皇皇,淚如血,人斷腸,一人万馬堂,休想回故鄉。”
  云在天的臉色已漸漸在變了,葉開仍然半眯著眼睛,面帶著微笑,他等歌聲消失在夜色中后,才笑著問云在天:
  “這支歌,不知云兄以前是否听過?”
  “如此妙詞佳曲,除了葉兄外,別人恐怕——”
  “只可惜此詞不是我填,此曲也不是我作的。”葉開笑著說:“我只不過翻版唱一次而已。”
  “哦?”云在天說:“不知這位兄台是誰?”
  “死了。”葉開說。
  “死了?”
  “是的,十年前就已死了。”葉開說:“人既已死,既往不咎,云兄大概也不會怪在下重新唱出吧?”
  “難得一聞葉兄清喉,高興都來不及,又何來怪罪?”云在天說:“至于歌詞嗎,万馬堂所受的流言,又何止此而已。”
  “云兄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葉開微笑著說。
  云在天淡淡一笑,正想開口時,葉開忽然又問:“不知今夜三老板是否在迎賓處請客?能否告知?”
  “葉兄怎么會知道呢?”云在天一臉惊疑。
  “万馬堂自東往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最快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葉開說:“万馬堂若沒有迎賓處,三老板莫非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
  “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就連輕微細事都料算如神,在下實在佩服。”云在天說。
  “哪里。”葉開喃喃自語:“我只不過十年前已來過一次了。”
  “你說什么?”
  “沒什么。”葉開立即笑著說:“我說迎賓處大概已快到了吧?”
  “迎賓處就在前面不遠。”
   

  昨夜的万馬堂是一片荒蕪,破瓦殘壁,雜草橫生。
  今夜呢?
  在一夕之間會發生什么變化?
  葉開實在想不出待會儿見到的万馬堂會是什么狀況。
  連人都……
  這算是死而复活嗎?
  葉開苦笑了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大概是他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詭秘、奇异,甚至于有點恐怖的事。
  馬嘶之聲,隱隱地從四面八方傳進了車內,葉開探首窗外,眉頭忽然皺了起來,因為他已發現無盡的黑夜里有一片燈火在閃爍。
  他記得万馬堂迎賓處,就在燈火輝煌處,他更記得万馬堂昨夜連一點鬼火都沒有,可是他剛剛卻看見了一片燈海。
  万馬堂顯然已和昨夜不同了。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了下來,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斗旗杆已升起了一面万馬堂的旗幟。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馬車一停,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縱目四顧,不由地長長吸了口气,万馬堂果然也在一夜之間變了。
  變得和十年前葉開來時一模一樣,昨夜的荒蕪、凄涼已不复存在了。
  放眼之下,仍是干淨、整洁、雄健的景象,一點也不像已荒廢了十年的樣子。
  云在天下車,也跟著走近葉開身旁,一臉得意之色。
  “閣下覺得此間如何?”云在天微笑而說。
  ——十年前,葉開第一次到了這里,云在天第一句話,也是這么問的,看來十年前的事,又要重新來一次了。
  當年葉開的回答是這樣子的:“我只覺得,男儿得意當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葉開現在卻不想這么說,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在說:“看來三老板一定有非人之處,否則又怎能擁有此奇跡呢?”
  “他的确是個非常人,”云在天說:“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這又何止容易兩字可以形容的?”葉開歎了口气。
  若非親眼目睹,又有誰相信葉開所遇到的事。
  葉開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他忽然眼珠子一轉,想了想,回身走向正在低著頭擦汗的車夫,拍了拍車夫的肩膀,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夫怔了怔,馬上陪笑說:“這本是小人份內應該做的事。”
  “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廂內的。”葉開說:“又何苦如此?”
  車夫怔了半晌,突然大笑著摘下頭上的斗笠。
  “好,好服力,佩服佩服。”
  “閣下能在車馳之間,自車底鑽出,點住那車夫穴道,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為‘細若游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葉開說。
  車夫又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葉開說。
  ——又是一個應該已死的,現在卻還莫名其妙活著的人。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勁裝,走過去向云在天長長一揖,說:“在下一時游戲,云場主千万恕罪。”
  “閣下能來,已是賞光。”云在天含笑說:“請,兩位請。”
  邊城夜風強勁有力,月光卻和江南一樣輕柔明亮,甚至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月光將云在天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葉開看著地上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記得小時候听老年人說過,鬼是沒有影子的。
  有影子的一定不是鬼,那么云在天就不可能是鬼了。
  不是鬼是什么?
  僵尸?
  葉開不禁又苦笑了,他一生從不信邪,不信人死后會變鬼,可是今天他所遇見的事,卻又令他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件事。
  十年前已死的人,一個個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十年前已發生過的事,一件件重演在他面前。
  是時光倒流?
  抑或是……
  穿過一個很大院子,盡頭處是一個有兩扇白木板的大門。
  門雖然是關著的,葉開相信待會儿一定會打開,門口一定會站著一個如天神般的人。
  這個人滿臉虯髯,也是一身白衣,腰里系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通常都斜插著把銀鞘烏柄的奇形彎刀。
  這個人說話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是“斷”的,這個人就叫公孫斷。
  葉開追憶著十年前他說的第一句話,仿佛是“客人們全來了嗎?”
  葉開還記得他的聲音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來到大門,本來關著的白木板門,果然“呀”的一聲開了,柔和的燈光從屋里投射了出來,襯出一個人影當門而立。
  這個人果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身材不像天神般高大,滿臉也沒有虯髯,腰上更沒有插著把銀鞘烏柄的奇形的彎刀。
  這個人不是公孫斷,這個人是花滿天。
   

  看見花滿天,葉開微怔了一下,事情和十年前并不完全一樣,顯然的并不是時光倒流。
  這些人都已是該死了十年的人,現在雖然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出現在葉開眼前,重演著十年前已發生過的事,可是并不是每個細節都和十年前一樣。
  不管今夜會發生什么詭异的事,葉開已覺得越來越有趣了。
  葉開的笑容剛露出時,云在天已笑著問花滿天:“三老板呢?”
  “在大廳。”
  葉開忽然笑著問:“客人全來了嗎?”
  “連你們在內,來了四位。”花滿天說:“只差一位。”
  “差的這一位,大概是和我一起到小鎮的怪人吧?”葉開說。
  “兄台進去了,不就知道了嗎?”花滿天笑著說。
  “說得有理。”葉開大笑:“這么簡單的事,我怎么沒想到呢?該罰三大杯。”
  “酒菜和三老板都已在大廳相候。”花滿天側身讓步:“請。”
  “謝謝。”
  葉開舉步走了兩步,忽然停止,回頭問云在天:“听說人万馬堂是不准帶任何兵器的,不知閣下是否要先搜一搜身子?”
  “這話是誰說的?”云在天說:“万馬堂成立至今已有四十年了,經過的大小戰役已不知有多少,難道還怕人帶兵刃入万馬堂嗎?”
  “又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話。”葉開笑了:“看來今夜我非醉死万馬堂不可。”
  葉開大笑,重新邁步,走了進去。
  人門就是一大道屏風,轉過屏風,就是大廳了。
  大廳還是老樣子,還是長得令人無法想象,葉開雖然已在十年前來過了,但現在走人,還是不免被這雄偉的大廳吸引住。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万馬奔騰,畫中的馬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畫得栩栩如生,神駿無比。
  另一邊的牆上,當然還是寫著三個比人還要高的大字,每個字都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這三個字當然是——“万馬堂。”
  大廳的中央,依舊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桌子兩旁至少有四百張白木椅。
  現在這些白木椅已坐著兩個人。
  兩個葉開在十年前就已見過的人——慕容明珠、“三元先生”樂樂山。
  長桌的盡頭處,有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沒有別人的時候,葉開知道他還是會坐得規規矩矩的,椅子后雖然有靠背,他的腰杆一定是挺得筆直筆直。
  這個人還是和十年前一樣孤孤單單地坐在那里,距离每個人都是那么的遙遠。
  ——距离紅塵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遙遠。
  距离死呢?
  葉開遠遠看過去,雖然看見他的面貌神情,卻已看出了他的孤獨和寂寞。
  這個人仿佛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沒有朋友。
  他現在似在沉思,卻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抑或是在……
  這個人就是關東万馬堂的主人——馬空群。
   

  馬空群。
  神情依舊,容貌依舊,就連眼中的那一抹痛楚依然存在,他的人雖然坐在那里,卻仿佛跟每個人都很遙遠。
  ——距离紅塵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遙遠。
  花滿天一進入大廳,立即大步地走了過去,輕輕地走到馬空群的身旁,彎下腰,輕輕他說了兩句話。
  這時馬空群才好像突然自夢中惊醒,立即長身而起,抱拳說:“各位請,請坐。”
  等每個人都人座后,馬空群才又笑著說:“今夜將各位請來,實在是——”
  “是為了十年前已發生過的事。”這個聲音響自門口:“白天羽的儿子來找你報仇的事?”
  眾人惊訝地轉頭望向門口,葉開不用回頭已知道是誰在說話了。
  除了傅紅雪外,有誰會這么說話?
  葉開不禁又苦笑,但目光仍盯著馬空群,他想看看馬空群遇到了這种事,臉上會有什么樣表情,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沒有!馬空群一點异樣的反應都沒有,他只是用那帶有蕭索之意的眼睛,看著門口,看著傅紅雪。
  花滿天猛然站起,怒眼逼視著站在門口的傅紅雪:“你是誰?怎敢在万馬堂如此說話?”
  云在天拍桌而起:“玩笑可一不可二,傅紅雪你未免太放肆了!”
  對于云在天和花滿天的怒眼及罵聲,傅紅雪仿佛都沒有听見和看見,他的眼里只有一個馬空群。
  傅紅雪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馬空群,然后才一步一步地走進來。
  他雖然是個肢子,走路的樣子仿佛很笨拙、緩慢,但是現在大廳里的每個人卻看不見他腿的缺陷,因為他身上某樣東西的光芒已掩蓋了他的缺陷。
  每個人只看見他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的刀。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蒼白得就如死亡。
  每個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傅紅雪手中的刀。大家都相信在這柄刀下所帶來的,只有死亡。
  這柄刀沒有亮麗的刀鞘,也沒有惹眼的裝飾。刀鞘是用兩片千年竹片夾成的,刀柄更是用簡單的木頭做成。
  整把刀給人的感覺,就仿佛是小孩的玩具,但是每個人一定都明白,這是一把很不好玩的玩具。
  ——這把刀取万物生命,一定是在瞬間,鬼呢?
  這把刀是否也能取鬼的魂魄于瞬間?
  凝視著馬空群,腳步笨拙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傅紅雪握刀的左手,青筋若隱若現。
  眾人的呼吸聲,隨著傅紅雪的腳步而越來越混濁,忽然間,每個人都吐了口長長的气,臉色也松懈了下來,因為這時傅紅雪的腳步已停下來。
  并不是他已走到馬空群面前,而是在他的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把刀。
  一把奇形而略帶彎彎的刀。
  公孫斷。
  公孫斷終于出現了。
  這個本應該出現在門口,本應該在門口攔住帶劍人万馬堂的公孫斷,終于帶著他那把銀鞘烏柄奇形彎刀出現了,他的左手依然握著金杯。
  傅紅雪沒有看公孫斷的人,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攔在面前的彎刀。
  公孫斷也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傅紅雪的刀。
  “沒有人能帶劍人万馬堂。”公孫斷沉聲說:“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從沒有人?”
  “沒有。”
  “你呢?”傅紅雪的目光還是停留在那把彎刀上:“你是不是人?”
  公孫斷的臉色變了,全身青筋都已突起。
  這時坐在交椅上的馬空群忽然仰首大笑:“好,問得好。”
  公孫斷左手的金杯,己逐漸扁了,杯中的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他的臉色也已因憤怒而扭曲。
  “好,果然有勇气、有膽量。”馬空群的笑聲己轉為微笑:“這位可是一人一刀揭穿公子羽秘密的傅紅雪傅公子?”
  ——傅紅雪力戰公子羽的事,是在十年前破了万馬堂之后才發生的事。
  ——如果十年前馬空群已死了,又怎能知道這件事呢?
  傅紅雪的目光又落在馬空群的臉上。
  “傅公子既然來了,總算賞光,坐,請坐。”馬空群笑著說。
  公孫斷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著馬空群:“他的刀?”
  “我只看見他的人,看不見他的刀。”馬空群淡淡他說。
  話中含意之深,也不知是說他人的光芒已掩蓋過他的刀?還是在說真正危險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孫斷牙關緊咬,全身肌肉一塊塊跳動不歇,突然跺了跺腳,“嗆”的一聲,刀已入鞘,人已坐到了椅子上。
  一直伏在桌上,似己沉醉不醒的樂樂山,此刻突然一拍桌子,豪聲大笑他說:“好!說得好。”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已醉?或是醒?只見他的雙手在桌上摸索著,口中又喃喃說著:“酒呢?這地方為什么總是只能找得著刀劍,從來也找不著酒呢?”
  馬空群終于又大笑了:“今日相請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
  “是不是不醉不歸?”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松地看著馬空群。
  “正是。”
  “若是醉了,能不能歸去?”
  “當然。”
  “這樣子我就放心了。”樂樂山歎了口气,頭又伏在桌上,但口中仍喃喃他說:“酒呢?万馬堂難道只听得見酒字,而看不見酒,也喝不到酒?”
  一直沉默的葉開,忽然也笑了起來,笑著說:“万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閣下若是一個人喝,豈非要被醉死。”
  “這點葉兄只管放心,万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花滿天笑著說:“就連在下也能陪著喝几杯。”
  “真的?”葉開故意睜大了眼睛,道:“万馬堂果真是高手如云,看來我今夜非死不可了。”
  “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花滿天的笑容仿佛有些僵硬。
  “他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樂樂山又忽然開口說:“那么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怪?”
  “三老板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一睹各位的風采。”云在天總算開口了:“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各位之理。”
  “但我還是有點怕。”
  “怕什么?”
  “怕你們不來灌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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