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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刀斷刃,人斷腸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沖天,身子孤煙般沖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里看得見半條人影?
  只剩下歌聲的余音,仿佛還縹緲在夜風里。
  風在呼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气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風卷著荒草,如浪濤洶涌起伏。
  看不見人,也听不見回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到了這里,看你能躲到几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竄,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里,手敲著車窗,慢聲低誦。
  “…一入万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回故鄉……”
  他半眯著眼睛,面帶著微笑,仿佛對這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道:“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系,我听不听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板若真的要將我留在万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葉開眨眨眼,微笑道:“‘煙中飛鶴’云在天的輕功三絕技,豈非同樣無人能及。”
  白衣人聳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遠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葉開悠然說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推窗望月飛云式’、‘一鶴沖天觀云式’、‘八步赶蟬追云式’,這种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倒還是認得出來的。”
  云在天勉強笑道:“慚愧得很。”
  葉開道:“這种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
  云在天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家珍,在下卻直到現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歷,豈非慚愧得很。”
  葉開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歷,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著,還想再間,突听車門外“篤、篤、篤”響了三聲,竟像是有人在敲門。
  云在天動容道:“誰?”
  沒有人回應,但車門外卻又“篤、篤、篤”響了三聲。
  云在天皺了皺眉,突然一伸手,打開了車門。
  車門搖蕩,道路飛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個紙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卻只有活人才會敲門。
  云在天沉著臉,冷冷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种事。”
  他想自己將車門拉起,突然間,一只手從車頂上挂了下來。一只又黃又瘦的手,手里還拿著個破碗。
  一個陰陽怪气的聲音,在車頂上道:“有沒有酒,快給我添上一碗,我已經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著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車上還帶著有酒,樂先生何不請下來?”
  兩只又髒又黑的泥腳,穿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有只草鞋連底都不見了一半,正隨著車馬的顫動,在搖來搖去。
  葉開倒真有點擔心,生怕這人會從車頂上跌下來。
  誰知人影一閃,這人忽然間已到了車廂里,端端正正地坐在葉開對面,一雙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著葉開。
  葉開當然也在看著他。
  他身上穿著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淨,而且連一只補釘都沒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腳,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這么樣一件衣服。葉開看著他,只覺得這人實在有趣得很。
  這位樂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著我看什么?以為我這件衣服是偷來的?”
  葉開笑道:“若真是偷來的,千万告訴我地方,讓我也好去偷一件。”
  樂先生瞪著眼道:“你已有多久沒換過衣服了?”
  葉開道:“不太久,還不到三個月。”
  樂先生皺起了眉,道:“難怪這里就像是鮑魚之肆,臭不可聞也。”
  葉開眨眨眼,道:“你几天換一次衣服?”
  樂先生道:“几天換一次衣服?那還得了,我每天至少換兩次。”
  葉開道:“洗澡呢?”
  樂先生正色道:“洗澡最傷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葉開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裝著的舊酒,我是舊瓶裝著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樂先生看著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轉,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妙极妙极,這比喻實在妙极,你一定是個才子,了不起的才子--來,快拿些酒來,我遇見才子若不喝兩杯,准得大病一場。”
  云在無微笑道:“兩位也許不認得,這位就是武當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飽學的名士,樂樂山,樂大先生。”
  葉開道:“在下葉開。”
  樂樂山道:“我也不管你是葉開葉閉,只要你是個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葉開笑道:“莫說三杯,三百杯也行。”
  樂樂山拊掌道:“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奠使金樽空對月,來,酒來。”
  云在天已在車座下的暗屜中,取出了個酒壇子,笑道:“三老板還在相候,樂先生千万不要在車上就喝醉了。”
  樂樂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來,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當”的一聲,破碗已溜到車廂的角落里。
  再看樂樂山,伏在車座上,竟已醉了。
  葉開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還有個名字,叫三無先生?”
  葉開道:“三無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胜,此所謂三無,所以他就自稱三無先生。”
  葉開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無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閣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葉開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气,忽又問道:“我們要什么時候才能到得了万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葉開怔了怔,道:“現在難道已過去了?”
  云在天道:“也還沒有過去,這里也是万馬堂的地界。”
  葉開道:“万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全程。”
  葉開歎了口气,道:“如此說來,三老板難道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的?”
  云在大笑道:“三老板的迎賓處就在前面不遠。”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面一片燈火。
  万馬堂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斗旗杆看來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長長呼吸,縱目四顧,只覺得蒼穹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葉開歎道:“我只覺得,男儿得意當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云在天也稀噓歎道:“他的确是個非常之人,但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葉開點了點頭,道:“樂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頹倒,不复能行了。”
  葉開目光閃動,忽又笑道:“幸好車上來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兩個。”
  云在天道:“哦?”
  葉開忽然走過去,拍了拍正在馬前低著頭擦汗的車夫,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夫怔了怔,賠笑道:“這本是小人份內應當做的事。”
  葉開道:“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的坐在車廂里的,又何苦如此?”
  車夫怔了半響,突然摘下頭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葉開道:“閣下能在半途停車的那一瞬間,自車底鑽出,點住那車夫的穴道,拋入路旁荒草中,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細若游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
  這車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道:“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的勁裝,走過去向云在大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游戲,云場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閣下能來,已是賞光,請。”
  這時已有人扶著樂樂山下了車。
  云在天含笑揖客,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面兩扇白木板的木門,本來是關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燈光從屋里照出來,一個人當門而立。
  門本來已經很高大,但這人站在門口,卻几乎將整個門都擋住。
  葉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頭,才能看到這人的面目。
  這人滿臉虯髯,一身白衣,腰里系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斜插著把銀鞘烏柄的奇形彎刀,手里還端著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來并不太大,但別的人用兩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搶先走過去,賠笑道:“三老板呢?”
  虯髯巨漢道:“在等著,客人們全來了么?”
  無論誰第一次听他開口說話,都難免要被嚇一跳,他第一個字說出來時,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云在天道:“客人已來了三位。”
  虯髯巨漢濃眉挑起,厲聲道:“還有三個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來了。”
  虯髯巨漢點點頭,道:“我叫公孫斷,我是個粗人,三位請進。”
  他說話也像是“斷”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無關系,根本聯不到一起。
  門后面是個极大的白木屏鳳,几乎有兩丈多高,上面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葉開他們剛剛走進門,突听一陣馬蹄急響,九匹馬自夜色中急馳而來。
  到了柵欄外,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馬鞍,馬也停下,非但人馬的動作全部整齊划一,連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九個人都是束金冠,紫羅衫,腰懸著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生光;只不過其中一個人腰上還束著紫金帶,劍穗上懸著龍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個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這人更是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在另外八個人的峰擁中,昂然直入,微笑著道:“在下來遲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雖然說抱歉,但滿面傲气,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九個人穿過院子,昂然來到那白木大門口。
  公孫斷突然大聲道:“誰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帶的貴公子,雙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孫斷厲聲道:“三老板請的只是你一個人,叫你的跟班返下去。”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變,道:“他們不能進去?”
  公孫斷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個紫衫少年,手握劍柄,似要拔劍。
  突見銀光一閃,他的劍還未拔出,已被公孫斷的彎刀連鞘削斷,斷成兩截。
  公孫斷的刀又入鞘,說道:“誰敢在万馬堂拔劍,這柄劍就是他的榜樣。”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反手一掌摑在身旁那少年臉上,怒道:“誰叫你拔劍?還不給我快滾到外面去。”
  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著頭退下。
  葉開覺得很好笑。
  他認得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個人。
  這少年好像隨時隨地都想拔劍,只可惜他的劍總是還未拔出來,就已被人折斷。
  轉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惊。
  大廳雖然只不過有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象。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万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表現得栩栩如生,神駿無比。
  另一邊粉牆上,只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万馬堂”,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大廳中央,只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万馬堂,你永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這么長的桌子,這么大的廳堂!
  廳堂里既沒有精致的擺設,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庄嚴、肅穆、高貴、博大。無論誰走到這里,心情都會不由自主的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沒有別人的時候,他還是坐得規規矩矩,椅子后雖然有靠背,他腰干還是挺得筆直筆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里,距离每個人都那么遙遠。
  葉開雖然看不見他的面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他仿佛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
  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价?
  現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這么多人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听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關東万馬堂的主人?
  現在他雖已百戰成功,卻無法戰胜內心的沖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靜!
  云在天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彎下腰,輕輕他說了兩句話。他這才好像突然自夢中惊醒;立刻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請,請坐。”
  慕容明珠手撫劍柄,當先走了過去。
  公孫斷卻又一橫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臉色微變,沉聲說道:“閣下又有何見教?”
  公孫斷什么話都不說,只是虎視眈眈,盯著他腰懸的劍。
  幕容明珠變色道:“你莫非要解下這柄劍?”
  公孫斷冷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沒有人能帶劍入万馬堂!”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汗珠已開始一粒粒從他蒼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來,握著劍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孫斷還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卻已開始顫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劍。
  就在這時,忽然有只干燥穩定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那仿佛永遠帶著微笑的臉。
  葉開微笑著,悠然道:“閣下難道一定要在手里握著劍的時候才有膽量入万馬堂?”
  “當”的一響,劍已在桌上。
  一盞天燈,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燈籠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万馬堂。”
  紫杉少年們斜倚著柵欄,昂起頭,看著這盞燈籠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關東万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這不是气派,只不過是种訊號而已。”
  旗杆下本來沒有人的,這人也不知什么時候,忽然已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態度安詳而沉穩。
  他身上并沒有佩劍。但他卻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几位劍客之一,“一劍飛花”花滿天。
  紫衫少年倒顯然并不知道他是誰,又有人間道:“訊號?什么訊號?”
  花滿天緩緩道:“這盞燈只不過要告訴過路的江湖豪杰,万馬堂內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馬堂主請的客人之外,別的人無論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來。”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來呢?”
  花滿天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懸的劍。
  他們的距离本來很遠,但花滿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劍,隨手一抖,一柄百煉金鋼的長劍忽然間就已斷成了七八截。
  這少年眼睛發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滿天將剩下的一小截劍,又輕輕插回劍鞘里,淡淡道:“外面風沙很大,那邊偏廳中備有酒菜,各位何不過去小飲兩杯!”
  他不等別人說話,已慢慢地轉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們面面相覷,每個人的手都緊緊握著劍柄,卻已沒有一個人還敢拔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緩緩說道:“劍不是做裝飾用的,不懂得用劍的人,還是不要佩劍的好。”
  這是旬很尖刻的話,但他卻說得很誠懇。
  因為他并不是想找麻煩,只不過是在向這些少年良言相勸而已。
  紫衫少年們的臉色全變了,轉過身,已看到他從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他走得很慢,左腳先邁出一步后,右腳也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大家忽然一起轉過頭去看那第一個斷劍的少年,也不知是誰問道:“你昨天晚上遇見的,就是這個跛子?”
  這少年臉色鐵青,咬著牙,瞪著傅紅雪,忽然道:“你這把刀是不是裝飾品?”
  傅紅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懂得用刀?”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為什么不使出來給我們看看?”
  傅紅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難道是殺人的?就憑你難道也能殺人?”
  他突然大笑,接著道:“你若真有膽子就把我殺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沒這個膽子,也休想從大門里走進去,就請你從這欄杆下面爬進去。”
  他們手挽著手,竟真的將大門擋住。
  傅紅雪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過了很久,竟真的彎下腰,慢慢地鑽入了大門旁的欄杆。
  紫衫少年們放聲狂笑,似已將剛才斷劍之恥,忘得干干淨淨。
  他們的笑聲,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听見。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慢慢地鑽過柵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撞。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已濕透。
  紫衫少年的笑聲突然一起停頓——也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腳印,然后就沒有人還能笑得出。
  因為大家都已發現,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印,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印。
  他顯然已用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他本不是個能忍受侮辱的人,但為了某种原因,卻不得不忍受。他為的是什么?
  花滿天遠遠的站在屋檐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只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种表情。
  他現在看著的,是傅紅雪!
  劍在桌上。
  每個人都已坐了下來,坐在長桌的盡端,万馬堂主的兩旁。
  万馬堂主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桌上。
  其實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擺在桌上,并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并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百戰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仿佛都在刻畫著他這一生所經歷的危險和艱苦,仿佛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么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都是平和的,并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漫長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在人面前將鋒芒藏起?
  現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他目光在每個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視著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只能使人增加災禍。
  万馬堂主忽然笑了笑,道:“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万馬堂主慢慢地點點了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气,并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并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气!”
  万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這种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儒夫。”
  葉開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么樣的一個人。”
  万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后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馬堂主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緊緊握著這柄刀,慢慢地轉過屏風,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攔在他面前的公孫斷。
  公孫斷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里的刀。
  傅紅雪也在看著自己手里的刀,除了這柄刀外,他仿佛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公孫斷沉聲道:“沒有人能帶劍入万馬堂,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從沒有人?”
  公孫斷道:“沒有。”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已從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孫斷腰帶上斜插著的那柄彎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孫斷臉色變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問得好!”
  公孫斷手握著金杯,杯中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鐵掌捏扁。突然間,金杯飛起,銀光一閃。
  扭曲變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腳下,酒杯被這一刀削成三截。彎刀仍如亮銀般閃著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這一刀砍斷。借大的廳堂中,死寂無聲。
  公孫斷鐵掌輕撫著刀鋒,虎視眈眈,盯著傅紅雪,一字字道:“你若有這樣的刀,也可帶進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公孫斷冷笑道:“你這柄是什么刀?傅紅雪道:“不知道一一我只知道,這柄刀不是用來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公孫斷那粗糙堅毅、如岩石雕成的臉。
  現在他已抬起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与不屑,左腳先邁一步,右腳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公孫斷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紅雪頭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來看人砍酒杯的。”
  公孫斷厲聲道:“你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來才能走!”
  傅紅雪停下腳步,還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條條肌肉凸起。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問道:“這話是淮說的?”
  公孫斷道:“我這柄刀!”傅紅雪道:“我這柄刀說的卻不一樣。”
  公孫斷衣衫下的肌肉也已繃緊,厲聲道:“它說的是什么?”
  傅紅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孫斷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紅雪道:“刀在這里,人也在這里!”
  公孫斷喝道:“好,很好!”
  喝聲中,刀光又已如銀虹般飛出,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
  傅紅雪的人未轉身,刀未出鞘,手也沒有動。
  眼見這一刀已將削斷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距离傅紅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穩如岩石,紋風不動。
  公孫斷盯著他的這只手,額上粒粒汗珠沁出,如黃豆般滾落。
  他的刀揮出時,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叫他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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