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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魚


  天已亮了。
  那四間艙房的門,始終是關著,既沒有人走進去,也沒有人走出來,更听不到說話的聲音。
  胡鐵花一直坐在樓梯口,盯著這四扇門。
  他整個人都仿佛變得有些痴了,有時會微笑著,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開心的事,有時忽又會皺起眉,喃喃自語:“會不會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個走出門的,是張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魚一樣,活動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所以起得總是比別人早。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要樓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還以為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還這么清醒,難得難得。”
  胡鐵花道:“哼。”
  張三道:“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發什么怔?”
  胡鐵花正一肚子气,几乎又要叫了起來,大聲道:“你打起鼾來簡直就像條死豬,而我又不是聾子,怎么受得了?”
  張三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喃喃道,“這人只怕是吃錯藥了……有些女人听不到我打鼾的聲音還睡不著覺哩。”
  他手里提著臉盆,現在就用臉盆作盾牌,擋在面前,仿佛生怕胡鐵花忽然跳起來咬他一口似的。
  胡鐵花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擋錯地方了,為什么不用臉盆擋著屁股?我對你的臉實在連一點興趣也沒有。”
  張三道:“你倒應該找樣東西來把臉蓋住才對,你的臉簡直比屁股還難看。”
  話未說完,他已一溜煙逃了上去。
  跟著走出來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在那里,也覺得惊訝,皺著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的臉色怎么會這么難看?”
  胡鐵花本已經火大了,這句話更無异火上加油,臉拉得更長,道:“你的臉好看?你真他媽的是個小白臉。”
  楚留香反而笑了,搖著頭笑道:“看起來我剛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卻不知是誰又得罪了你,還是張三?”
  胡鐵花冷笑道:“我才犯不著為那條瘋狗生气,他反正是見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沉聲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么事?”
  胡鐵花用力咬著嘴唇,發了好一會儿呆,忽然拉著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艙后,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來偷听。
  胡鐵花說話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不住又問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見了什么事?”
  胡鐵花歎了口气,道:“什么也沒有瞧見,只不過瞧見了個鬼而已。”
  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倒真像是撞見了鬼。
  楚留香皺眉道:“鬼?什么鬼?”
  胡鐵花道:“大頭鬼,女鬼……女大頭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兩天要撞見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鐵花道:“但這次我撞見的女鬼是誰,你一輩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著道:“那女鬼難道我也見過?”
  胡鐵花道:“你當然見過,而且還是很好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總不會是高亞男吧?”
  朝鐵花道:“一點也不錯,就是高亞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遲:“她怎會在這條船上?你會不會看錯人?”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我會認錯她?別的人也許我還會看錯,可是她……她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的。”
  楚留香沉吟著,道:“她若真的在這條船上,枯梅大師想必也在。”
  胡鐵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她們的船也沉了,說不定也都被原隨云救上來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們的目的也正和原公子一樣。”
  胡鐵花道:“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會整天關著房門,不愿見人。”
  楚留香慢慢點了點頭。
  胡鐵花道:“原隨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沒有為我們引見。”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說了什么話沒有?”
  胡鐵花道:“什么也沒有說……不對,只說了一句話。”
  楚留香道:“她說什么?”
  胡鐵花的臉居然也有點發紅,道:“她說,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楚留香又怔了怔:“母老虎?母老虎是誰啊?”
  胡鐵花苦笑道:“你看誰像母老虎,誰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惊訝,道:“難道是金靈芝?”
  胡鐵花歎了口气,道:“其實她倒并不真的母老虎,她溫柔的時候,你永遠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著他,道:“昨天晚上,你難道跟她……做了什么事?”
  胡鐵花歎道:“什么事也沒有做,就被高亞男撞見了。”
  楚留香笑,搖頭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鐵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只怕不是我,是別人。”
  胡鐵花眨著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話里的醋味,你難道還嗅不出來?”
  胡鐵花也開始摸鼻子了。
  楚留香道:“她還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還沒有忘記你。”
  胡鐵花長長歎了口气,道:“老實說,我也沒有忘記她。”
  楚留香用眼角膘著她,淡淡道:“她也正是個母老虎,和你也正是天生的一對,只不過……”
  他歎息著,接著道:“一個男人同時見兩個母老虎,若是還能剩下几根骨頭,運气已經很不錯了。”
  胡鐵花咬著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實說,我倒真想看看你這出戲怎么收場。”
  胡鐵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無論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干什么?”
  胡鐵花道:“我去跟她解釋解釋。”
  楚留香道:“怎么樣解釋?”
  胡鐵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這种事越描越黑,你越解釋,她越生气。”
  胡鐵花點著頭,喃喃道:“不錯,女人本就不喜歡听真話的,我騙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來還是你替我去解釋解釋的好。”
  楚留香笑道:“這次我絕不會再去替你頂缸了。何況……枯梅大師現在一定還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們若去見她,豈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著,接道:“你知道,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鐵花鼻子已摸紅了,歎道:“那么,你說該怎么辦呢?”
  楚留香道:“我只問你,你喜歡的究竟是誰?是金姑娘?還是高姑娘?”
  胡鐵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沒法子了。”
  胡鐵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該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難道還能替你選老婆不成?”
  胡鐵花苦著臉道:“你看這兩人會對我怎么樣?”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們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絕不會吃了你的。”
  胡鐵花道:“可是……可是她們一定不會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現在當然不會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气,也不理她們,她們遲早會來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這就是女人的脾气,你只要摸著她們的脾气,無論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原隨云正站在樓梯上。
  船艙里有陣陣語聲傳來,聲音模糊而不清,一千万人里面,絕不會有一個人能听得清這么輕微的人語聲。
  但原隨云卻在听。
  他是否能听得清?
  楚留香果然沒有猜錯,胡鐵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靈芝非但沒有睬他,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仿佛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無意間坐到白獵旁邊的位子上,而且居然還對他笑了笑。居然還笑得很甜。
  白獵的魂都已飛了。
  等胡鐵花一走進來,金靈芝居然向白獵嫣然笑道:“這螺螄很不錯,要不要我挾一點給你嘗嘗呀?”
  當然要,就算金靈芝挾塊泥巴給他嘗,他也照樣吞得下去。
  金靈芝真的挾了一個給他,他几乎連殼都吞下肚。
  女人若要男人吃醋,什么法子部用得出的——女人著想故意惹那個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這道理胡鐵花很明白。
  所以他雖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面看來卻連一點酸意都沒有。
  金靈芝的戲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獵回敬她一塊皮蛋的時候,她忽然大聲道:“你就算想替別人挾菜,至少也得選雙你自己沒有用過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贓,別人都會嫌你髒的,這規矩你難道不懂?”
  話未說完,她已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獵傻了,一張臉變得比碟里的紅槽魚還紅。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想笑,就在這時,突听甲板上傳來一陣歡呼!
  魚汛。
  大家都擁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陽光下看來就是一大塊透明的翡翠,魚群自北至南,銀箭般自海水中穿過。
  船,正好經過帶著魚汛的暖流。
  胡鐵花已看得怔住,喃喃道:“我一輩子里見過的魚,還沒有今天一半多,這些魚難道部瘋了么,成群結党的干什么?”
  張三道:“搬家。”
  胡鐵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張三笑了笑,道:“剛說你有學問,你又沒學問了……魚也和人一樣怕冷的,所以每當秋深冬至的時候,就會乘著暖流游。”
  他接著又道:“這些魚說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變成特別結實鮮美,海上的漁夫們往往終年都在等著這一次丰收。”
  胡鐵花歎了口气,道:“你對魚懂得的的确不少,只不過可惜卻連一點人事也不懂。”
  原隨云一直遠遠的站著,面帶著微笑,此刻忽然道:“久聞張三先生快网捕魚,冠絕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開眼界。”
  他自己雖然什么都不瞧不見,卻能將別人的快樂當做自己的快樂。”
  張三還在猶疑著,已有人將漁网送了過來。
  捕魚,下网,看來只不過是件很單調,很簡單的事,一點學問也沒有,更談不上什么特別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許只有魚才能体會得到。
  這正如武功一樣,明明是同樣的一招“撥草尋蛇”,有些人使出來,全無效果,有些人使出來,卻能制人死命。
  那只因他們能把握住最恰當的時候,最好的机會。
  机會總是稍縱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机會,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還要有點運气——無論做什么事都得要有點運气。
  但“運气”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個人若是每次都能將机會把握住,他的“運气”一定永遠都很好。
  船行已漸緩。
  船梢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
  船打橫,慢慢的停下。
  張三手里的漁网突然烏云般撒出。
  原隨云笑道:“好快的网,連人都未必能躲過,何況魚?”
  只听那風聲,他已可判斷別人出手的速度。
  張三的腳,就像釘子般釘在甲板上,全身都穩如泰山。
  他的眼睛閃著光,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現在卻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采,就好像猛然間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胡鐵花歎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真不懂,為什么每次張三撒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他可愛多了。”
  楚留香微笑道:“這就好像王瓊一樣。”
  胡鐵花道:“王瓊是誰?”
  楚留香道:“是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劍客,但江湖中知道他這人的卻不多。“
  胡鐵花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這人又髒、又懶、又窮,而且還是殘廢,所以從不愿見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肯拔劍。”
  胡鐵花道:“拔了劍又如何呢?”
  楚留香道:“只要劍一拔出,他整個人就像突然變了,變得生气勃勃,神采奕奕,那時絕不會有人再覺得他髒,也忘了他是個殘廢。”
  胡鐵花想了想,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因為他這一生,也許就是為了劍而活著,他已將全部精神寄托在劍上,劍,就是他的生命。”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解釋雖然不太好,但意思已經很接近了。”
  這時張三的呼吸已漸漸開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腳底也發出了磨擦的聲音。
  已在收网。
  這一网的份量顯然不輕。
  原隨云笑道:“張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网就已丰收。”
  胡鐵花道:“來,我幫你一手。”
  网离水,“嘩啦啦”一陣響飛上船,“砰”的,落在甲板上,每個人都怔住。
  网中竟連一條魚都沒有。
  只有四個人,女人。
  四個赤裸裸的女人。
  四個健康、丰滿、結實、充滿野性誘惑力的女人。
  雖然還蜷曲在网中,但這層薄薄的漁网非但未能將她們那健美的酮体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几分誘惑。:
  船上每個男人的呼吸都急促——只有看不見的人是例外。
  原隨云面帶著微笑,道:“卻不知道一网打起的是什么魚?”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魚。”
  原隨云也有些吃惊,失聲道:“人魚,想不到這世上真有人魚。”
  楚留香道:“不是人魚,是魚人——女人。”
  原隨云道:“是死是活?”
  胡鐵花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絕沒有這么好看的死人。”
  他嘴里說著話,已想赶過去放開漁网,卻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發現金靈芝正遠遠的站在一邊,狠狠地瞪著他。
  大家心里雖然都想去,但腳下卻像生了根;若是旁邊沒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搶著去了,但被几十雙眼睛盯著,那滋味并不很好受的。
  有的人甚至已連頭都扭過去,不好意思再看。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來還是由你動手的好。”
  原隨云微笑道:“不錯,在下是目中無色,香帥卻是心中無色,請。”
  他雖然看不到,但動作卻絕不比楚留香慢。
  兩人的手一抖,漁网已松開。
  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扭過頭的人也忍不住轉回。
  初升的陽光照在她們身上,她們的皮膚看來就像是緞子。
  柔滑、細膩,而且還閃著光。
  皮膚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黃色,看來卻更有种奇特的扇動力,足以扇起大多數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种。
  何況,她們的酮体几乎全無瑕疵,腿修長結實,胸膛丰美,腰肢纖細,每一處都似乎帶著种原始的彈性,也足以彈起男人的靈魂。
  原隨云卻歎了口气,道:“是死的。”
  胡鐵花道:“這樣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將眼珠子挖出來。”
  原隨云道:“但她們已沒有呼吸。”
  胡鐵花皺了皺眉,又想過去了,但金靈芝已忽然沖過來,有意無意間擋在他前面,彎下腰,手按在她們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靈芝道:“的确已沒有呼吸,但心還在跳。”
  楚留香道:“還有救么?”
  胡鐵花又忍不住道:“既然心還在跳,當然還有救了。”
  金靈芝口頭瞪著他,大聲道:“你知道她們是受了傷?還是得了病,你救得了么?”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不說話了。
  張三一直怔在那里,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們是從哪里來的?又怎么會鑽到魚网里去的?我那一网撒下去時,看到明明是魚。”
  楚留香道:“這些問題慢慢再說都無妨,現在還是救人要緊。”
  英万里道:“卻不知香帥是否已看出她們的呼吸是為何停止的?”
  楚留香苦笑道:“呼吸己停止,心卻還在跳,這情況以前我還未遇見過。”
  英万里沉吟著,道:“也許……她們是在故意屏住了呼吸。”
  原隨云淡淡道:“她們似乎并沒有這种必要,而且,這四位姑娘絕不會有那么深的內功,絕不可能將呼吸停頓這么勻。”
  英万里皺眉道:“若連病因都無法查出,又如能救得她們?”
  原隨云道:“能救她們的人,也許只有一個。”
  胡鐵花搶著道:“這人在哪里?”
  原隨云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鐵花道:“是誰?”
  原隨云道:“藍太夫人。”
  胡鐵花怔住了,過了半晌,才吶吶道:“卻不知道這位藍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實他當然知道這位藍大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原隨云道:“江左万氏,醫道精絕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說過。”
  公孫劫余道:“但‘醫中之神’藍老前輩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听說他并沒有傳人。”
  原隨云笑了笑,道:“藍氏醫道,一向傳媳不傳女,這位藍太夫人,也是當今天下藍氏醫道唯一的傳人,只不過……”
  他歎了口气,道:“卻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鐵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師的醫道也很高明,忍不往脫口道:“我們大家一起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絕的。”
  只听一人緩緩道:“這件事家師已知道,就請各位將這四位姑娘帶下去呢。”
  胡鐵花的人又怔住。
  說此話的人,正是高亞男。
  金靈芝瞟了她兩眼,又瞪了瞪胡鐵花,忽然轉頭,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處,仿佛又有一朵烏云飄了過來。
  這兩排八間艙房,大小都差不多,陳設也差不多。
  但這間艙房,卻令人覺得特別冷。
  因為無論誰看到了枯梅大師,都會不由自主從心里升起一般寒意。尤其是胡鐵花,他簡直就沒有勇气走進去。
  現在枯梅大師穿的雖然是俗家裝束,而且很華貴,但那嚴峻的神情,那冷厲的目光,還是令人不敢逼視。
  她目光掃過胡鐵花時,胡鐵花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個寒哄。
  幸好那四位“人魚”姑娘身上已覆蓋著條被單,用木板抬了進來,躺在枯梅大師面前的地上。
  所以艙房里根本就站不下別的人了,胡鐵花正好乘机躲在門外,卻又舍不得馬上溜走。
  高亞男雖然根本沒有瞧他一眼,但他卻忍不住要去瞧她。
  何況艙房里還有四條神秘而又誘惑的美人魚呢?
  她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難道海底真有龍官,她們本是龍王的姬妾動了凡心,被貶紅塵?
  還是海上虛無縹緲間,有個神秘的仙山瓊島,她們本是島上的仙女,為了領略海水的清涼,卻不幸在戲水時候落入了凡人的网?
  只要是男人,絕沒有一個人會對這件事不覺得好奇的。
  胡鐵花怎么舍得走?既不舍得走,又不敢進去,只有偷偷的在門縫里竊望。艙房里沒有聲音,像是沒有人敢說話。
  突然身后一人悄悄的道:“你對這件事倒真熱心得很。”
  胡鐵花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金靈芝。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來就很熱心。”
  金靈芝冷冷道:“网里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沒有這么熱心了吧。”
  胡鐵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話:“只要摸著女人的脾气,無論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想到這句話,胡鐵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冷道:“你若將我看成這樣的男人,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金靈芝咬著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還是老時候,老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鐵花答應,也不讓他拒絕,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去了;等胡鐵花回頭時,早已瞧不見她了。
  胡鐵花歎了口气,喃喃道:“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宁;這句話說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艙房里,唯一的溫暖就是站在牆角的一位小泵娘。
  楚留香自從上次遠遠的見過她一次,就始終沒有忘記。
  她雖然垂著頭,眼角卻也在偷偷的膘著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目光接触到她時,她的臉就紅了,頭也垂得更低。楚留香只望她能再抬起頭,可惜枯梅大師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說的話永遠很簡單,而且從不解釋原因,她說的話就是命令。
  “砰”的,門關上。門板几乎撞扁了胡鐵花的鼻子。
  張三又在偷偷的笑,悄悄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這么近呀?鼻子被壓扁,豈非是得不償失。”
  這兩人似乎又要開始斗嘴了。
  楚留香立刻搶著道:“原公子,此間距离那蝙蝠島,是否已很近了。”
  原隨云沉吟著,道:“只有這條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島的海路。据他說,至少還得要再過兩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么,不知道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么無名的島嶼?”
  原隨云道:“這里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會有什么島嶼。”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測,那四位姑娘是從何處來的呢。”
  原隨云道:“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歎息了一聲,又道:“古老相傳,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許多也正是人所無法解釋的。”
  胡鐵花也歎了口气,道:“如此看來,我們莫非又遇見鬼了,而且又是女鬼。”
  張三說道:“她們若是女鬼,就一定是沖著你來的。”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還未說話。
  艙房里突然傳出一聲呼喊!
  呼聲很短促,很尖銳,充滿了惊懼恐怖之意。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英万里動容道:“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聲音。”
  原隨云道:“不錯。”
  他們兩人的耳朵,是絕不會听錯的。
  但高亞男又怎會發出這种呼聲?她絕不是個隨隨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連胡鐵花都從未听過她的惊呼。
  這次她是為了什么?艙房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難道那四條人魚真是海底的鬼魂?此來就是為了要向人素命?
  胡鐵花第一個忍不住了,用力拍門,大聲道:“什么事?快開門。”
  沒有回應,卻傳出了痛哭聲。
  胡鐵花臉色又變了,道:“是高亞男在哭。”
  高亞男雖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聲胡鐵花卻是听過的。她為什么哭?艙房里還有別的人呢?
  胡鐵花再也顧不得別的,肩頭用力一撞,門已被撞開。
  他的人隨著沖了進去。
  然后,他整個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頓。
  每個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
  無論誰都無法想象這艙房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無論誰都無法描敘出此刻艙房中悲慘可怖的情況。
  而一一一
  到處都是血。倒臥在血伯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師。
  高亞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個少女早已嚇得暈了過去,所以才沒有听到她的聲音。
  “人魚”本是并排躺著,現在已散開,誘人的胸体已妞曲,八條手臂都已折斷。
  最可怕的是,每個人的胸膛上,都多了個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師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鮮血染紅。
  金靈芝突然扭轉身,奔了出去,還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吐了起來。
  原隨云面色也變了,喃喃道:“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么這么重?”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
  這變化實在太惊人,太可怕,誰也無法想象。
  枯梅大師的武功,當世已少敵手,又怎會突然間慘死?
  是誰殺了她?
  原隨云道:“藍太夫人呢?難道已……”
  高亞男忽然拾起頭,瞪著他,嘶聲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隨云道:“我?”
  高亞男厲聲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陰謀圈套。”
  她眼睛本來也很美,此刻卻已日哭泣而發紅,而且充滿了怨毒之色,看來真是說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隨云完全看不見。
  他神情還是平靜,竟連一個字都沒有辯。
  難道他已默認,高亞男咬著牙,厲聲道:“你賠命來吧!”
  這五個字還未說完,她身形已躍起,瘋狂般扑了過來,五指箕張,如鷹爪,抓向原隨云的心髒。
  這一招詭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華山派武功講究的是清靈流動,誰也想不到她竟也會使出如此辣的招式。
  這一招的路數,和華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難道枯梅大師就是用這一招將人魚們的心摘出來的?”
  高亞男顯然也想將原隨云的心摘出來?
  原隨云還是靜靜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覺到這=招的可怕。
  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瞎子,和人交手總難免要吃些虧的,高亞男非已恨极,也不會用這种招式來對付一個瞎子。
  胡鐵花忍不住的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個字還未說出,高亞男已飛了出去。
  原隨云的長袖只輕輕一彈,她的人已飛了出去,眼看已將撞上牆,而且撞得還必定不輕。
  誰知她身子剛触及牆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輕輕的滑了下去。
  原隨云這長袖一揮之力,拿捏得簡直已出神人化。而且動作之從容,神情之瀟洒,更全不帶半分煙火气。
  縱然是以“流云袖”名動天下的武當掌門,也絕沒有他這樣的功力。
  高亞男身子滑下,就沒有再站起。
  她已暈了過去。、
  胡鐵花臉色又變了,一步竄了過去,俯身探她的脈息。
  原隨云淡淡道:“胡兄不必著急,這位姑娘只不過是急痛攻心,所以暈厥,在下并未損傷她毫發。”
  胡鐵花霍然轉身,厲聲道:“這究竟是不是你的陰謀?”
  原隨云歎道,“在下直到此刻為止,還不知道這里發生的是什么事?””
  胡鐵花道:“但你方才為何要默認?”
  原隨云道:“在下并未默認,只不過是不愿辯駁而已。”
  胡鐵花道:“為何不愿辯駁?”
  原隨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辯駁,豈非是在自尋煩惱?”
  他對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認為那件事是對的,你就算有一万條道理,也休想將她說服。
  胡鐵花不說話了,因為他也很了解這道理。
  牆角的少女,已開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兩只手,將一股內功送人了她心脈。
  她心跳漸漸加強了。
  然后,她眼睛張開,瞧見了楚留香;突然輕呼一聲,倒人了楚留香怀里一似乎要將整個人都埋在楚留香肮膛里。
  她身子不停的發抖,顫聲道:“我怕……怕……”
  楚留香輕撫著她披肩的長發,柔聲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過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們也休想活,我師傅臨死前,已為自己報了仇……”
  原隨云道:“哦?”
  少女道:“她們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卻未想到我師傅近年已練了摘心手。”
  原隨云動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覺得江湖中惡人越來越多,練這門武功,正是專門為了對付惡人用的。”
  原隨云沉吟著道:“据說這‘摘心手’乃是華山第四代掌門‘辣手仙子’華玉鳳所創,她晚年也自覺這种武功大毒辣,所以嚴禁門下再練,至今失傳已久,卻不知令師是怎會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說漏了嘴,又不說話了。
  胡鐵花卻搶著道:“藍太夫人本是華山枯梅大師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難道沒听說過?”
  胡鐵花居然也會替人說謊了。
  只不過,這謊話說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師從小出家,孤僻冷峻,連話都不愿和別人說,有時甚至終日都不開口,又怎會和遠在江左的藍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況,華山門規素來最嚴,枯梅大師更是執法如山。鐵面無私,又怎會將本門不傳之秘私下傳授給別人?
  幸好原隨云并沒有追問下去。
  這位門第高華的武林世家子,顯然很少在江湖間走動,所以對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摘心手這种武功,雖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來對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卻再好也沒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歎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練這种武功,只怕就難免要讓她們逃走了。”
  胡鐵花道:“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別的武功,難道就殺不死她們?”
  楚留香道:“別的武功大半要以內力為根基,才能發揮威力,那時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隨云道:“不錯。”
  楚留香道:“摘心手卻是种很特別的外門功夫,拿的是种巧勁,所以她老人家才能借著最后一股气,將她們一舉而斃。”
  原隨云歎道:“香帥果然淵博,果然名下無虛。”
  胡鐵花道:“縱然如此,她們還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冷笑道:“我們又不是死人,難道還會眼看著她們逃走不成?”
  楚留香歎道:“話雖不惜,可是,她們身無寸縷,四個赤裸裸的女人突然沖出來,又有誰會去拉她們?”
  他苦笑著,又接著:“而且,正如這位姑娘所說,她們身上又滑又膩,縱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鐵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們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們突然沖出,我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會驟下殺手;何況,這艙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門。”
  艙房中果然有兩扇門,另一扇是通向鄰室的,也正E是高亞男她們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沒有人。
  胡鐵花只好閉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見,這件事從頭到尾,她們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計划,連故意赤裸著身子,也是她們計划中的一部分。”
  原隨云緩緩道:“她們故意鑽入漁网被人撈起,一開始用的就是惊人之舉,已令人莫測高深。再故意赤裸著身子,令人不敢逼視,更不敢去動她們。”
  他歎了口气,緩緩接著道:“這計划不但周密,而且簡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詭秘、太不可思議!”
  楚留香歎道:“這計划最巧妙的一處,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議,所以她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點我卻永遠無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卻不知是哪一點?”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們并沒有很深的內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著,原隨云突然道:“這一點在下或能解釋。”
  英万里道:“請教。”
  原隨云道:“据說海南東瀛一帶島嶼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訓練,到了十几歲時,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為在海底活動,最耗体力,所以她們一個個俱都力大無窮。”
  英万里道:“如此說來,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鐵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這种人,為何不早說?”
  原隨云苦笑道:“這种事本非人所想象,在下事先實在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過,附近并沒有島嶼,她們又是從哪里來的?”
  張三道:“她們又怎會知道藍太夫人在這條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為她們醫治?”
  原隨云歎道:“這些問題也許只有她們自己才解釋得了。”
  英万里歎息著道:“只可惜藍大夫人沒有留下她們的活口。”
  原隨云沉吟著,忽然又道:“卻不知令師臨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遺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鐵花皺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顳□著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暈過去了。”
  楚自香道:“我想,藍太夫人也不會說什么的,因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否則又怎會遭她們的毒手。”
  原隨云歎了口气,道:“她老人家已有數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動,更不會和人結下冤仇,那些人為什么要如此處心積慮的暗算她?為的是什么?”
  這也是這秘密的關鍵所在?
  動机!。
  沒有動机,誰也不會冒險殺人的。
  楚留香并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無論如何,這秘密總有揭穿的一日,現在我只希望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遠莫要發生了……”
  他永遠也想不到要揭穿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慘重,更不會想到以后這几天中所發生的事,比以前還要可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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