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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婉


  馬如龍醉了。一個人跟自己所信任的人在一起喝酒時方會醉,也比較容易醉。他信任大婉,也信任俞五。一個人在心情不好、遭受冤屈時,就會想喝酒,也比較容易醉。雖然他相信他受到的冤枉總有一天會昭雪,可是他心里還是覺得很悶。
  一個人如果用大碗喝酒,一大碗一大碗的喝個不停,總是會醉的。
  他已經喝了兩三天,所以他醉了。一個人在喝醉了的時候,說過些什么話,做過些什么事,總是記不清的。就算想起來,也模模糊糊的像是個夢,像是別人說的話,別人做的事。
  他仿佛記得自己好像說過一句現在連他自己想起來都會嚇一跳的話。那時大家都已醉了,他忽然拉住大婉的手,說:“你嫁給我好不好?”
  大婉開始笑,不停地笑,笑得連气都喘不過來的時候,她寸問:“你為什么要我嫁給你?”
  “因為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因為別人都怀疑我,把我當作殺人的凶手,都想殺了我,只有你借任我,只有你,肯幫我的忙。”他說的是真心話。一個人在真的醉了的時候,總是會把真心話說出來的。
  大婉卻不信。“你要我嫁給你,只不過因為你喝醉了,等你清醒的時候,就會后悔的。”她雖然在笑,但笑得卻好像有點凄涼:“等你看見比我好看的女人,你更會后悔得要命。”她說,“我又丑又怪又凶,比我好看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現在他已經清醒了,卻忘了大婉是不是已經答應了他。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問自己,“如果她答應了我,現在,我是不是已經在后悔了?
  現在我還會不會要她嫁給我?”這問題連他自己都不能回答。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女孩子,一個遠比大婉美得多的女孩子。
  他醒來時已經不在那廚房里,俞五和大婉忽全部不在了。他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一張并不算很大、卻很柔軟、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床。這張床擺在一間并不算很大、卻很干淨、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屋子里。
  這間屋子的窗外行几株悔花,窗下有個小小的妝台。這個妝台有個小小的銅鏡,銅鏡旁也有一瓶梅花。這個女孩子就站在梅花旁。
  梅花高貴而艷麗,這女孩子也像梅花一樣,也一樣美得不俗气。她身上雖鍛是鮮紅的衣裳,臉色卻是蒼白的,她的眼睛雖然清澈而美麗,卻又仿佛帶著种說不出的优郁。
  她正看著馬如龍,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著馬如龍,仿佛有點好奇,又仿佛有點怕。馬如龍的頭還在病,他不認得這個女孩子,也想不起自己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這女孩子忽然問道:“你就是馬公子,‘白馬公子”馬如龍?”
  馬如龍道:“我就是。”
  這女孩子道:“前几天你是不是也在寒悔谷?”
  馬如龍道:“是的。”
  這女孩子道:“你見到了邱風城?”
  馬如龍道:“你也認得他?”
  這女孩子點了點頭,眉宇間憂郁更濃,輕輕道:“我姓蘇,叫小婉,我就是你要我的人。”
  “這里是什么地方?”馬如龍終于問道:“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是一位俞五爺送你采的。”她先回答了后面的問題,然后再說明她為什么會收留下一個酒醉的陌生男人。“俞五爺說你不但是鳳城的朋友,而且只有你知道他的行蹤。”
  馬如龍苦笑,俞五居然還能送他到這里未,醉得當然沒有他這么厲害。他從未想到居然有人能把他灌醉,他忽然發現自己對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估計過高。他義問:“這里是你的家?”
  小婉道:“我沒有家,這地方不能算一個家。”馬如龍明白她的意思。
  “家”的意義,并不是一棟房子。無論多華美的房子,都不算是一個家。
  小婉道,“我本來只不過是城里怡芳院的一個……一個妓女,從小沒爹沒娘,鳳城為我脫了籍,替我買了這棟房子。”他笑了笑,笑得有說不出的凄涼,“可是他若不在這里,這里又怎么能算一個家?”
  馬如龍忍不住歎息道:“想不到他真的是個這么多情的人!”一個像邱鳳城那樣少年成名的世家子弟,居然會對一個風塵中的女人如此多情,如此痴情,實在是件非常令人感動的事。
  小婉道:“他的脾气雖然剛強,卻是個善良的人,從來不肯做一點對不起別人的事。”提起邱鳳城,她眼睛里立刻充滿了溫柔的情意,“他對我更好,處處都為我著想,從來都沒有看輕過我,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
  能夠遇到他這樣的男人,我……我死也瞑目了1”
  馬如龍說道:“你們還年輕,怎么會死。”
  小婉又笑了笑,笑得更凄涼:“可是你若來遲一步,現在就已看不到我。”馬如龍立刻想到了邱風城挖的那個坑。
  小婉道:“他臨走時就已跟我約好,至遲昨晚上一定會回來。”
  馬如龍道:“如果他沒有回來呢?”
  小婉黯然道:“那就表示他已經离開了人世,我當然也要陪他一起去。”她的聲音雖柔,但卻充滿了必死的決心,一經山盟海誓,便以生死相許。
  馬如龍閉上了嘴。他也不知道邱風城的人在哪里,彭天霸、馮超凡和絕大師在追蹤他的時候,邱風城并沒有跟他們在一起。
  金振林那一槍雖然沒有致命,但他受的傷還是不太輕。一個受了重傷的人,能到哪里去?
  那天他們本來是為了要赶碧玉夫人的約會,才到寒梅谷的。后來碧玉夫人是不是也到了寒梅谷?他是不是被碧玉大人帶回了碧玉山庄?
  馬如龍不能确定。
  小婉還在凝視著他,等著他的回答。他卻不能把心里的猜測說出來,他不愿再傷這多情少女的心。
  小婉輕輕歎息,道:“我知道他如果沒有死就一定會回來,你又何必騙我?”
  馬如龍道:“我……”
  小婉不讓他說下去,又道:“其實你用不著騙我的,我只要知道,他也跟我一樣痴心,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她態度忽然變得很冷談,道:“現在天已快要黑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也不敢再留馬公子。”話說到這里,已經讓人設法子再說下去。
  馬如龍只有走。但是他臨走的時候卻說:“我知道你的決心,我并不想勉強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等三天,三天之內,我一定有邱鳳城的消息告訴你。”
  小婉遲疑,終于答應:“好,我再等三天。”
  天色果然已黑了。外面是條狹窄的幽深長巷,小婉這棟屋子在長巷的盡頭。馬如龍拉緊了衣襟,迎著風走出去。
  他要來找小婉,為的是想證實邱鳳城那天說的話。他并不是怀疑邱鳳城,可是他實在沒有別的線索去找。那就像是個溺水的人,無論看到什么,都會緊緊一把抓住。
  現在他已證實了邱風城的确是個多情人,他們的感情連他都被感動。所以他希望能幫助他們。希望能在三天之中找出邱鳳城的下落。
  他希望能讓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是他偏偏又覺得這件事好像有點不對,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他卻說不出。他總覺得小婉那屋子好像少了點什么東西,又好像多了點什么東西。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他也說不出。
  大婉現在是不是也已經醒了?她的頭是不是也跟他現在一樣痛?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在相信她。這個奇丑無比、蠻不講理的女人,好像也有可愛之處。
  只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他們本就是萍水相逢,既然又各分西東,此后只怕己永無再見的時候。馬如龍歎了口气,決定不再想她。
  暮冬殘年。年關已近了,正是家家戶戶辦年貨、買新衣的時候。這時候,每個人的袋子里都需要裝點錢,所以能夠換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換錢了。這條巷子外面,居然也擺了個小小的花市,水仙、腊梅,正當時應景,開得正好。
  一個小戶人家的主婦,剛帶著她的丫頭去買了些年貨回來,金針、木耳、紅棗、白果、筍于,裝滿了一籃子,那小丫頭手里提著籃子,眼睛卻在望著一盆盆的梅花。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有誰不愛美?有誰不喜歡又香又艷的梅花?
  她終于忍不住說:“大奶奶,咱們也買兩盆梅花回去好不好?”
  “不好。”穿著絲棉襖的主婦板著臉,回答得很堅決。
  小丫頭卻還不死心:“這些花又不貴,買點回去看看有什么不好?”
  “因為我沒有這种心情。”
  小丫頭歎了口气,喃喃道:“大奶奶也真是的,大爺也只不過兩三天沒有回來,大奶奶就連看花的心情都沒有了。”
  小丫頭雖然滿心不愿意,還是嚼著嘴,跟著那心情欠佳的主婦走了。這只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任何人都下會注意的,更不會放在心上。馬如龍卻注意到了。
  ——一個小戶人家的主婦,身邊還有個小丫頭,以邱鳳城的家世,以他對小婉的体貼,小婉那里怎會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小婉妝台上那瓶梅花,卻是剛折下來的。
  ——如果馬如龍不來,她就已殉情而死,她怎么會還有心情去折花?
  現在馬如龍終于想起來她房里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了。那里少了個小丫頭,卻多了瓶花。
  問已經關了,這巷了里住的都是小戶人家,小婉的這棟屋子已經算比較大的,牆也比較高,用很堅實、很厚的木板做成的大門已經從里面上栓。但是馬如龍要進去并不難。
  他十几歲的時候已經可以跳上這道牆,天馬堂的輕功和劍法在江湖中評价都极高。他已經開始對小婉怀疑,他應該一躍而入,在暗中探查小婉的動靜。他也知道,如果你要去看一個人的真面目,只有在他看不見你時才能看到。
  可惜他做不出這种事,非但以前沒有做過,以后也絕對做不出來。
  所以他准備敲門。就在他正准備敲門的時候,忽然听見一种奇怪的聲音。
  他听見的是一個人的笑聲。笑聲并不是种奇怪的聲音,人間雖然有不少悲傷不幸的事,可是你無論走到哪里,都還是可以听得到笑聲的。
  他覺得奇怪的是,這笑聲絕對是男人的笑聲,而且是從這棟房子里傳出來的。這是邱鳳城買給小婉的房子,這里只有小婉一個人,怎么會有男人的笑聲?夜恨靜,巷子里更靜,笑聲雖然短促,他卻听得很清楚。
  ——只要是牽涉到這件事的人,隨時都可能暴斃、橫死。
  ——有些人在殺人前也會笑的。
  ——現在是不是又有人要把小婉也殺了滅口?馬如龍不再顧忌,一躍而入。
  屋子里的爐火太暖,東廂房朝西面的一扇窗戶剛剛支了起來。站在一株雜在紅梅中的松樹上,正好可以看見面對著窗戶、站在屋里的小婉。
  馬如龍從牆外一躍而入,剛好落腳在這棵松樹上。他并不想窺人隱私,可是,他已經看見了,不但看見了小婉,也看見了一個男人。
  他看不見這個男人的臉。這個男人背對著窗戶,面對著小婉,斜倚在一張軟榻上。
  馬如龍只看得見他垂在軟榻旁的一只腳。這只腳上穿著雙式樣非常好、做得非常考究的靴子。只有走馬章台、風流豪闊的花花大少,才會穿的一种靴子。
  小婉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盯著他,忽然冷笑道,“你真的要我死?”
  這男人也在冷笑,道,“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怕你?”
  小婉道:“好,你要我死,我就死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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