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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別無選擇


  馬如龍走到巷子里,才听見對面一戶人家已經有了嬰儿的啼哭聲,再過去三兩步,有一扇貼著財神的小門已經開了。那個怀著大肚子的小媳婦,正站在門口送她年輕的丈夫去上工。馬如龍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丈夫提著個小布包走了。媳婦好像也沒有注意到馬如龍,轉身掩上了門。
  馬如龍身子立刻箭一般竄出,三個起落,已竄入了陶保義的後院。廚房里好像已經有了聲音,掏米做飯的聲音,陶保義的老婆是個勤快的女人,已經在替她的老公做早飯了。馬如龍沒有理會。陶保義練過武,以前想必也是鐵震天的屬下,他用不著顧忌他們這對夫妻。他躍入了那口沒有水的水井。
  一斤米酒已喝光了,吃鹽的人卻更清醒,正在替他的朋友收拾床。吃鹽的人也沒有睡著,剛才剩下的半包鹽又已被吃掉一半。他們看見了馬如龍,并沒有顯出惊訝之色,好像明知他會去而复返。
  馬如龍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問:“你就是鐵震天?”
  “我就是,”回答得也同樣干脆:“我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大盜鐵震天。”
  馬如龍道:“你是不是中了絕大師的三陽絕戶手?”
  “是。”鐵震天雖然有些惊訝,卻沒有問他怎麼會知道的。
  馬如龍又問道:“你受的傷,還有沒有救?”
  這次鐵震天也反問:“你為什麼要管我的事?”
  馬如龍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鐵震天道:“你已經知道我就是大盜鐵震天,還要交我這個朋友?”
  馬如龍道:“我已經交了你這個朋友,不管你是誰都不會改變。”
  鐵震天盯著他,忽然大笑。“我鐵震天一生中也不知做錯過多少事,卻從未交錯過一個朋友。”
  他是真的在笑,好像只要能交到朋友,他就算被人殺錯,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吃鹽的人忽然道:“他平生的确做錯過很多事,因為總是太魯莽,太激動,而且為了朋友,什麼事他都肯做。”
  他一字字接著又道:“可是這一次他絕對沒有錯。”
  這一次他做了什麼事?怎麼會被人冤枉的。馬如龍卻沒有問。
  他相信他們,他只問:“你受的傷,究竟還有沒有救?”
  “有。”吃鹽的人說:“只有一种藥可救。”
  “那种藥?”
  吃鹽的人又黯然長歎:“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因為,我們絕對要不到這种藥的。”
  他苦笑一聲,又道:“非但要不到,偷也偷不到,搶也搶不到,否則我早就去偷去搶了。”
  馬如龍又問:“你們說的這种藥,是不是一個姓謝的人家煉成的?”
  吃鹽的人聳然動容:“你怎麼知道那個人姓謝?”
  他的臉色變得太快,太怪,馬如龍道:“我為什麼不該知道?”
  吃鹽的人道:“因為……”他說話吞吞吐吐,仿佛不愿說出這其中的秘密,也不敢說出來。
  鐵震天卻大聲插嘴道:“因為,那個人不愿別人知道她姓謝,因為,她以前有段傷心事,無論誰,只要一提起來,她就要殺人。”
  馬如龍道:“那個人是誰?”
  鐵震天道:“碧玉山庄的碧玉夫人,我受的傷,只有她的碧玉珠能救。”
  馬如龍怔住。碧玉夫人姓謝,謝玉侖是她的什麼人?跟碧玉山庄有什麼關系?他忽然發現這件事其中還有問題,以前他從未想到過的問題。現在他已沒有時間想了。
  他忽然听見井口上有人在冷笑:“鐵震天,你逃不了的,鐵全義,你也逃不了的。”
  追捕的人終於追來了,亡命的人已經在井里,已經像是瓮中的鱉,网中的魚。他們還有什麼路可走?
  馬如龍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經听出上面說話的人是馮超凡。馮超凡既然到了,絕大師必定也在附近,吃苦和尚和王道人很可能也到了。就算他們找的不是他,他也一樣逃不了。
  鐵震天用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用另一只手塞了把鹽在自己嘴里,忽然大聲道:“不錯,我就在這里,我的兄弟也在,我們正在等待你。”
  上面半晌沒有回答。上面的人顯然已經在惊异,鐵震天怎麼還沒有死?說話時怎麼還有如此充沛的中气。過了半晌,才听見絕大師的聲音冷冷道:“鐵震天,你上來吧,我饒過鐵全義一命!”鐵全義當然就是吃鹽的人。
  “哼,我們兄弟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死也死在一起。”
  鐵震天大笑:“好,好兄弟!”
  “你若想要我們兄弟的命,你就下來吧。”絕大師沒有下來,沒有人來。井底雖然是無路可走的死地,可是先下來的人也一定要送命。
  “他們絕不會下來的。”鐵震天壓低聲音冷笑道:“他們已經是大俠,用不著再逞英雄。”
  “何況他們已經算准了我們逃不出去,”鐵全義也壓低聲音:“他們一定在上面等。”
  “但是他們也不會等太久。”鐵震天道:“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想到用火攻、用水灌那些歹毒的法子。”
  馬如龍道:“以他們的身份,也會用這些法子?”
  鐵震天冷笑:“因為也們有藉口。”
  他笑容中充滿譏刺和悲憤:“對付我們這樣的歹毒之輩,不管他們用什麼法子,別人都不會說話的,可是我們如果用這些法子來對付他們,那就不同了。”他忽然用力握住馬如龍的手。
  “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是。”
  “我的年紀此你大,你是不是應該听我的?”鐵震天道:“這件事你更要听我的。”
  “那件事?”
  “等到他們開始用火攻用水灌時,裁們就要沖上去。”
  “好,”馬如龍毫無猶疑:“其實我們現在就可以沖上去。”
  “我們是跟鐵全義,不是你!”鐵震天聲音壓得更低:“他們知道我跟全義躲在這里,但是絕不會想到這里還有第三個人。”
  “他們當然更想不到一個雜貨店的老板,會到這里來,會跟大盜鐵震天交上朋友。他要的只不過是我們兩個人,他們得手後絕不會再逗留在這里。等他們一走,你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他將馬如龍的手握得更緊:“你我今日一別,必成永訣。我既不想要你替我复仇,也不想要你替我洗冤,只要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對得起我了。”
  他交馬如龍這個朋友是為什麼?不為什麼。他只要他的朋友活下去,因為他知道,有些人在某些時侯,能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
  馬如龍一直靜靜的听著,什麼話都沒有說。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連一句都沒有說出來,因為這些話都是不必說出來的。他心里已經打定了主意。
  鐵震天也不再說什麼,又開始吃鹽,一大把,一大把的往嘴里吞。他還有最後一口气,他還要拚一拚。他跟馬如龍完全是一模一樣的脾气。
  井上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井底的人,反正逃不了,絕大師他們本來就很沉得住气。鐵全義從腰帶里抽出了一把緬刀,輕撫刀鋒,忽然恨恨道:“我拚著被千刀剮,也要殺了他!”
  鐵震天道:“你要殺什麼人?”
  鐵全義道:“陶保義。”
  鐵震天道:“你不能殺。”
  鐵全義道:“這次一定是他出賣了我們,我為什麼不能要他的命?”
  鐵震天道:“因為他已有了老婆,他的老婆已有了身孕,江湖中出賣朋友的人不止他一個,你我被人出賣也不是第一次,你又何苦一定要他的命?”他忽然長聲歎气:“如果你一定要殺人,第一個該殺的就是我!”
  鐵全義道:“你?”
  鐵震天道:“如果不是為了我,你怎麼會有今天!”
  鐵全義看著他,忽然大笑:“對,你說得對极了,如果沒有你,我怎麼會有今天,我的父母被慘殺,妻子被輪暴,別人都認為那只不遇是我的報應,如果沒有你,有誰替我复仇出气?
  我……”他的聲音嘶啞,扭曲的笑臉已滿是淚痕,忽然縱身躍起,大吼一聲,道:“我鐵震天縱橫一生,殺人無算,今日,就算把這顆頭顱賣給你們又何妨?你們來拿吧!”
  他不是鐵震天!他這麼說,只不過要搶先沖出去,要別人把他當做靶子。那麼他的朋友也許還有乘机逃脫的希望。他也完全沒有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馬如龍明白他的意思,鐵震天也明白,忽然縱聲長笑。“你搶不過我的,要死的話,也得讓我先死,只要找還有一口气,誰也休想動你!”
  長笑之中,他已瘦得只剩一把骨架的身子,忽然猛虎的仆起,一只腳踩上了鐵全義的肩,再一躍身,就躍出了這口井。井上立刻傳出一聲慘叫。鐵全義也跟著躍出,不管誰先死,誰後死,他們總是要死在一起。加果是在一年以前,馬如龍看見了這樣的朋友,他眼中一定早已熱淚奪眶而出。可是現在他的眼中已無淚,胸中卻有血……熱血。一個已決心准備流血的人,通常都不會再流淚。他知道鐵震天說的不錯。如果他安安靜靜的躲在井娌,等也們死了後,就可以乘机溜出去,溜回他的雜貨店。以後絕不會有人來吃鹽了,他的秘密也不會被揭穿。他甚至可以完全忘記這件事,完全忘記鐵震天這個人。
  如果他現在也沖出去,也只有陪鐵震天他們一起死。因為他只要一沖出這口井,絕大師他們,遲早總會發現他是什麼人的。一個雜貨店的老板,絕不會陪大盜鐵震天去跟他們拚命。一個有理智的人,也絕不會去做這种愚蠢的事。馬如龍絕不是個很愚蠢的人,他也知道應該怎麼做才能保住自己這條命。
  一個人只有一條命,他也跟別人一樣,很珍惜自己這條命。只可惜他偏偏又發現了世上還有一些比性命更可貴的事。
  絕大師既然認定了井底有兩個人,如果忽然有第三個人沖出來,他們一定會很吃惊。他們吃惊的時候,就是他的机會。只要是有一點机會,他就不能放過,就算完全沒有机會,他也要這麼樣,他也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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