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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絕地惊艷


  此刻這條地道左右兩端的兩扇門戶,俱都是敞開著的,明亮的珠光,筆直地從門中照射出來,使得這條本极陰森黝暗的地道,也變得頗為明亮,柳鶴亭站在門口,珠光將他的身形長長地印在地上,他出神地望著手中的黑色小瓶,以及瓶上的“西門笑鷗”四字,心中突地一動,立即忖道:“這些黑色小瓶之上,只只都刻有被害人的姓名籍貫,而那‘石觀音’在此問地已隱居多年,与這些武林人物絕不可能相識,她又怎會知道這些人的名子。除非是這些人在臨死之前,還被迫說出自己的名字來,但這似乎又不大可能。”
  他思路一轉,覺得此事之中,似乎大有蹊蹺之處,武林中的种种傳說,也起了數分怀疑,抬目望處,只見那翠裝少女緩緩前行,已將走到地道分歧之處,心念又自一動,將瓶子揣進怀里,大步赶了上去,沉聲問道:“這棟房子里看來像是的确渺無人蹤,以姑娘所見,那‘石觀音’走到哪里去了呢?多年來進入此間的武林人士,從未有一人生返,若說俱都是被那‘石觀音’一一殺死,那么你我此刻怎的見不到她的蹤影,若說那‘石觀音’根本不在這里,那么,這武林豪士卻又是被誰殺死的呢?”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使得這地道都響滿了他說話的回聲,而此刻話聲雖了,回聲卻未住,只听得地道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似乎都在問這翠裝少女:“……誰殺死的呢?誰殺死的呢?”
  她緩緩停住腳步,緩緩回過頭來,珠光輝映之中,只見她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卻更晶瑩清澈了,就像方才懸在屋頂上的明珠一樣,隨著柳鶴亭的目光一轉,突地幽幽長歎了一聲,輕輕說道:“我現在心亂得很,你若是有什么話要問我,等一會儿再說好嗎?”纖腰微扭,向右一折,便轉入那條通向出口的地道。
  柳鶴亭神色之間,似乎愣了一愣,垂下頭去,凝思起來……
  他是下決心要探出這間濃林密屋中的秘密,但直到此刻為止,他雖已將這密屋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此中的真相,卻仍在十里霧中,他縱然尋得一些蛛絲馬跡,只是這些斷續的線索,也像是濃霧中的螢光一佯、虛無縹緲得無從捉摸。
  他垂著頭呆呆地沉思半晌,极力想從這濃霧中捕捉一些什么。
  哪知——
  地道出口之處突地傳來那翠裝少女的惊呼之聲,這焦急而惊慌的呼聲,使得柳鶴亭心神一震,縱身掠了過去,目光抬處,他本已緊繃的心弦,便像是立刻被一柄鋒利的刀劍斬斷,耳中“嗡”然一聲,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一道漆黑的大門,沉重地橫亙在他面前。
  原來那扇本已敞開的門戶,此刻竟又緊緊地關住了,翠裝少女正發狂似的在推動它,這扇大門外面雖是金碧輝煌,里面卻和四下的石壁一樣,是一片丑惡的青灰色,連個門環、門栓都沒有。
  柳鶴亭大惊之下,一步掠到這翠裝少女身前,急聲問道:“姑娘,這是怎么口事?”
  在這扇門上慌亂地推動著的一雙纖纖玉手,漸漸由慌亂而緩慢,由緩慢而停止,洁白的手掌;停留在青灰的門葉上,又緩緩垂落;落到一片翠綠的衣衫下,而這雙玉掌和這片衣衫的主人,她的面色,一時蒼白得有如她的手掌、一時卻又青碧得有如她的衣裳。
  她失望地歎息了一聲,喃喃自語:“這是怎么回事?這門扉是誰關上的?怎么會開不開了?”突地轉回頭,目光沉重地投向柳鶴亭,輕輕地說道:“這是怎么回事?我……我也不知道!”
  柳鶴亭只見她目光中明媚的光彩,此刻已因恐懼而變得散亂無方
  他雙足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覺得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由腳心、腿般到他心里,使得他忍不住要机伶伶打個寒嘩,然后一言不發地橫跨一步,那翠裝少女側身一讓,他便代替了她方才站著的位置。
  于是他的一雙手掌,便也和她方才一樣,在這扇門戶上推動起來。
  從外表看來;他的一雙手掌,動作是笨拙而緩慢的,其實這雙手掌中,卻已滿含足以摧石為粉的內家真力,他沉重地移動著他的手掌,前推、后吸、左牽、右拉,然后掌心一陷,指尖一滑,口中猛地悶哼一聲,掌心往外一推——
  只听“砰”地一聲大震,地道石壁,似乎都被他滿聚真力的這一掌,擊得起了一陣輕微的震動。
  但是,這兩扇緊緊關著的門戶,卻仍和方才一樣,絲毫沒有變動,甚至連中間那一條門縫,都沒有被震開半分。
  他不禁大感失望地歎息一聲,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這翠裝少女。
  兩人目光相對,只听那“砰”地一震后的回聲,漸弱漸消,然后,他們便像是各個都已能听得見對方心跳的聲音。
  柳鶴亭突地脫口道:“你的那柄劍呢?拿出來試試,也許能將這扇大門刺穿!”
  這少女低呼一聲,道:“呀!我又忘了它了。”回手一抽,纖細的指尖,触到的卻只是空空的劍鞘,她面容立刻又隨之一變,突又低呼道:“呀!我大概是把它忘記在……方才那個床上了。”
  想到方才的情形,她語聲不禁為之停頓了一下,她陣青陣白的面靨,也突然像加上了一抹淺淺的紅色。
  此時此刻,雖然他們是在這种神秘而危險的地方,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對手是那么樣一個神秘而又危險的魔頭,但是當方才在那房中的情景,自他們心頭掠過的時候,他們的心,仍不禁隨之一蕩。柳鶴亭再一次匆忙地避開了她的目光,連忙他說道:“我去找找!”身軀一轉,方待掠起。
  但是——
  從那兩扇門中間照出來,一直照到這里,使得他們彼此都能看到對方面容的亮光,就在柳鶴亭身形方轉的一剎那之間,竟突然地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于是,空气、血液、心房的跳動,思潮的運轉,在這一剎那之間,也像是突地凝結住了。”
  然后,心跳的聲音,加速、加重,柳鶴亭突地大喝一聲,當他喝聲的口聲尚未消失的時候,他已掠到地道的盡頭,若不是他早有預防,伸出手掌,是以手掌一触石壁,身形便突然頓住,只怕此刻早已飛身撞在石壁之上了。
  他真气一沉,轉目而望,兩端俱都是黝黑一片,什么是石壁,什么是門戶、全都看不見,他第一次領會到盲人的悲哀,這种悲哀和恐怖,已足夠使得人們發狂,何況他還知道,此刻一定也像出口處的大門一樣,被人關起來了,這暗中的敵人,隨時都在窺視著他,准備吞噬他的生命,但這人是誰?在哪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黑暗,絕望的黑暗,他有生以來,從不知道黑暗竟如此恐怖,他迫切地希望光明,在這絕望的黑暗中,他不止一人,他不是孤獨而寂寞的,這迫切的希望,比任何思念都強烈,于是他呼道:“你……姑娘,你在哪里?”
  黑暗,仍然是絕望的黑暗,呼聲住了,回聲也住了,絕望的黑暗,再加上絕望的靜寂,因為,黑暗中竟沒有一個回答他的聲音!
  他的心,開始往下沉:“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為什么她不回答我?”
  他再大喊:“你在哪里?你在那里?”
  回聲更響了,震得他自己的耳鼓,都在”嗡嗡”地作響。
  于是,當聲音再次消失的時候,靜寂,也就變得更加沉重。
  惊、俱、疑、亂,剎那之間,像怒潮般掩沒了他,縱然,他聰明絕頂,縱然,他絕技惊人,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又怎能不為之慌亂呢!何況,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就連“石觀音”与“濃林密屋”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傳的事情,他都是在“入云龍”金四口中第一次听到。
  初次闖蕩江湖,便遇著此等神奇詭异之事,便來到這种危机四伏之境,一時之間,他只覺黑暗之中,步步俱是危机,他微一側身,讓自己的背脊,緊緊貼在冰涼的石壁上,勉強按捺著心中的惊恐疑懼,冀求能在這四伏危机的危境中,尋一自救之道。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使得他劇烈起伏著的胸膛,漸漸趨于正常,也使得他慌亂的思潮,漸漸平复下來。
  但是,那翠裝少女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回答他的話?這問題卻仍在蚕食著他的心葉,此刻縱然要讓他犧牲任何一种重大的代价來換取一些光亮,他也會毫無猶疑地付出來的。
  但四下卻仍然是死一樣的黑暗,死一樣的寂靜,他無意中歎出一口長气,沿著石壁向右掠去,瞬息之間,便到了盡頭,他知道盡頭處便是那扇紅色門戶,他摸索著找著它,門上凸起的浮雕,在他手指的摸索下,就像是蛇身上的鱗甲一樣,冰涼而丑惡,他打了個寒嘩,快迅的找著了那對門環,推動、拉拽,他希望能打開這扇門戶,那么,門內的亮光,便會像方才一樣,將這陰森黝暗的地道照亮。
  但是,他又失望了。
  方才那么容易地被他一推而開的門戶,此刻又像是亙古以來就未曾開啟過的石壁似的,他縱然用盡全力,卻也不能移動分毫。
  這打擊雖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但此刻他卻仍不禁感覺一陣虛軟,橫退三步,身軀再次靠到牆上,靜靜地定了定神,雖想將眼前的危境,冷靜地思考一下,但不知怎地,他思潮動處,卻只有那些如煙如霧的往事,黃金般的童年,年輕時的幻夢,夢幻中的真情,以及嚴師慈父的面容,風物幽絕的故居,小溪邊的垂釣,高岩上的苦練,瀑布下的泳浴,幽室中的靜坐……都在他這本不應該想起這些的時候,闖入他的思潮中,人們,不總是常常會想起他們不該想的事么?
  他從不知道那身兼嚴師与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著怎樣的地位,也從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他的嚴師,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開始,他就和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蔥蘢、飛瀑流泉、云海如濤、松濤如海的黃山之巔,他記得這老人曾攜著他的手,停立在婉蜒夭矯、九疊壯觀的九龍潭飛瀑邊,望著那縹緲的浮云、飛濺如珠玉的飛瀑,迷离地憧憬著人生,那時,老人就會用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告訴他,人生是多么美妙,世界是多么遼闊,那時,他就會奇怪這老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中為何會有那种凄涼的神色?因為他覺得這老人還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憶中,對他說來,人生是該充滿希望的,而不是該回憶的。
  他也記得,黃昏時,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們那幢精致的松屋前,他靜靜地吹著蕭,遙望著遠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云裊裊,漸彌山谷,然后夜色降臨。
  那老人就會指著幽沉的夜色告訴他,黑夜雖美,卻總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年輕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那么,等到年紀大了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損失。
  于是,第二天,這老人就會更嚴厲地督促他修習武功,他也會更專心地去學它。
  于是,他生命中這一段飛揚的歲月,便在這种悠閒与緊張中度過。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這老人為什么叫做“伴柳先生”,因為,黃山根本沒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說,海內名山,盡多有松,可是,卻從來沒有任何一處的松比得上黃山!
  可是,這老人為什么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時,他就會非常失望,因為這樣看來,他就不會是這老人的儿子了。
  但不知怎地,從一些微小的動作,從一些親切的關怀中,他又直覺地感到,這老人是他的爹爹,雖然,他們誰也沒有說出來過。
  日子就像九龍潭的流水一樣流動著,從來沒有一時一刻停息的時候。
  他長大了,學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還學得了填詞、作畫、吹蕭、撫琴這些陶冶性情的風雅之事,他也不知道這老人怎會有如此淵博的學識,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將這些學識全都學會的時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黃山山巔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蒼茫的白色,黃山的石,黃山的松,就在這一片銀白色里,安靜地蜷伏著。
  每逢這种天气,也就是他修習得更苦的時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卻讓他停下一切工作,陪著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邊,火里的松枝,燒得嘩嘩剝剝的,火上架著半片鹿膊,他慢慢地轉動著它,看著它由淡紅變為深黃,由深黃變為醬紫。
  然后,香气便充滿了這間精致的松屋,他心里也充滿了溫暖的感覺,而就在這一切都顯得那么美的時候,老人卻對他說,要他下山去,獨自去創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著山外面那遼闊的天地,他也曾憧憬過這遼闊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當這老人說完了這句話的時候,他卻有突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的感覺,只是他知道這老人听說的每一句話,都從來沒有改變的日子,他雖然難受,雖然懇求,也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這老人曾經說過:“世上永遠沒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蒼鷹,也永遠沒有一直住在家里的英雄。”
  于是,就在那大雪紛飛的日子時,他离開了那老人,离開了黃山,開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
  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朔風怒吼、雪在紛飛的冬天,讓一個少年离開他長成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伴柳先生”是有著他的深意的,他希望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讓他磨練筋骨,也讓他知道,冬天去就是春天,冬天雖然寒冷,但是不會長。
  “他從冬天步入春天的時候,就會知道生命的旅途中雖有困阻,但卻畢竟大多是坦蕩的。
  只是柳鶴亭下山的時候,面對的茫然一無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見,他茫無目的地在這茫茫人海中摸索著,終于,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起逝去的時候,他年輕的生命,已在這入海中成熟茁壯起來。
  只是,對于武林中事,他仍是一無所知,因為這些日子來,他只是隨意在這遼闊的世界中游蕩著,根本沒有接触過武林中人,也沒有遇著什么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
  直到遇著那“入云龍”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也仍然是個默默無聞的少年,別人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別人。
  這么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度過它,那無疑是十分漫長的。
  但是等到你已經度過它,而再去回憶的時候,你就會突然發現,這漫長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十年間事,就像是在彈指間便已度過,此刻柳鶴亭竟仿佛覺得,他生命中其他所過日子的總和,都不及此刻在這黑暗中的一刻漫長。
  他靜靜地回憶著這些往事,狂亂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宁靜。
  但是,等到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之后,所有那些在他回憶時暫時忘卻的煩惱,便又一起回到他思潮里。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該怎么做,而事實上他也的确是一無可做。
  哪知——
  在這死一樣的靜寂中,他突地听到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那么輕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听,只听這腳步聲,仿佛是來自地道上面。
  于是他將耳朵貼在石壁,腳步聲果然清晰了些,他斷定這地道上本來渺無人蹤的房子,此刻已開始有人走動。
  但這些人是誰呢?
  除了腳步聲外,他什么也無法听到,半晌,連腳步聲都停止了,四下又歸于死般的寂靜。
  呀,這是多么難堪的等待,他等待著聲音,他等待著光亮,但是所有的聲音与光亮,此刻卻像是永遠都不會再來。
  那么,他等待著什么呢?難道是等待著死亡?柳鶴亭暗歎一聲,將自幼及長,一生之中所曾听過的桑鳥的夜啼,山貓的叫春……
  這些最最難听的聲音,都想了一遍,只覺此時此刻,若是能再讓他听到這些聲音,便是讓他折壽一半,他也心甘情愿。
  背倚著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覺身后冰涼的石壁,此刻都似已因他身軀的依靠,而變得溫暖起來,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泞立,而變得麻木僵硬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樣。
  因為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絕望……哪知!
  突地,他身后的石壁,竟緩緩移動了起來!
  他身形也不由自主地隨著石壁向后移動,接著,一線亮光,自他身后照來,他大惊之下,雙時一挺,“唰”地一個轉身。
  只听得身后傳來輕輕地一聲歎息,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道:“果然開了!”
  聲音、光亮,在他已絕望的時候一起出現,他本應狂喜雀躍。
  但是此時此刻,在經過許多詭异神秘之事以后,他驟然听見這聲音,心頭卻不禁又為之一凜,定睛望去,只見緩緩移動著的石壁后面,突地走出一個人來,手里拿著一個模樣甚是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卻無濃煙。
  柳鶴亭驟然見著如此強烈的光亮,雙目不禁為之一閉,心下閃電般掠過几個念頭:‘這人是誰?是從哪里來的?是敵是友?”身形倒退兩步,張目望去,只見這高舉火把之人,竟是一個女子!
  這女子長發披肩,只用一方純白輕紗輕輕束住,身上也穿著一襲無比洁白的輕衫,肌膚如雪,風姿綽約,除了滿頭漆黑發亮的黑發之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絕倫,在火把的映影之下,望之直如仙子一般。
  柳鶴亭年來在四處行走,見過的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見了那翠裝少女,只道她已是世上最美的人,哪知此刻卻又見著了這女子,那翠裝少女雖美,若和這女子一比,卻又不知要遜色多少。
  這女子秋波一轉,望了柳鶴亭兩眼,突又輕輕一歎,道:“想不到你在這里。”伸手一整秀發:“我真擔心她會把你殺死。”
  她話聲緩慢,溫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黃山中流泉的淙淙細語一樣,舉手投足間,更不知含蘊著几許溫柔美態。
  柳鶴亭一眼望去,只覺世間的一切美麗詞匯,若用來形容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麗的万一,世間任何一樣美麗的事物,若用來和這少女相比,也都會暗然失色。
  他生性雖极瀟洒倜儻,但卻絕非輕薄之徒,是以他方才与那翠裝少女相對時,始終未曾對她疑注片刻,但此刻他見這女子,目光卻像是正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無法移動得開。
  只見這女子長長的眼睫,輕輕一垂,像是十分羞澀地避開了柳鶴亭的目光,柳鶴亭心頭一跳,再也不敢望她一眼,只听這女子輕輕說道:“我師姐自幼嬌縱,做什么事都任性得很,她要是……”
  語音微頓,突又歎息一聲道:“她要是想害死你,其實也沒有什么惡意,希望你能原諒她。”
  柳鶴亭聞言一愕:“這女子是誰?師姐是誰?難道便是那‘石觀音’?”又忖道:“這女子真是天真,她師姐要害死我,還說是并無惡意?”一時之間,他心里又是疑惑,又覺得好笑,卻又忍不住笑道:“在下已入絕境,多謝姑娘相救……”
  這少女輕輕一歎,接住他的諸道:“你不用謝我,我知道這些事都是我師姐做出來的,我幫你忙,不是很應該的嗎,唉——我真不懂,她為什么常常要殺死与她根本無冤無仇的人。”眼帘一抬,目光中充滿幽怨之色,似是泫然欲位。
  柳鶴亭心中大為感動,訥訥道:“姑娘的師姐,可就是那位‘南海仙子’石琪?”
  這女子輕輕頷首道:“師傅他老人家去世之后,我就沒有和她見過面,卻不知道這些年來,她……她竟變了,我一直在山上守著師父的墓,直到最近才知道她在這里,所以……我就來找她。”
  她說話不但語聲緩慢、輕柔,而且時常中斷一下,夾雜著輕微的歎息,讓人听來,更覺得楚楚堪伶,娓娓動听。
  只听她接著又道:“我一到了這里,就听見你在吹蕭,那蕭聲,我……從來也沒有听過。”
  柳鶴亭心頭又自一跳。
  這女子垂下目光,又道:“我本來要進去找師姐,可是听到你的蕭聲,我像是什么都忘了!”
  柳鶴亭只覺自己身上的麻木僵硬,此刻已一掃而空,忍不住輕歎道:“只要姑娘愿意,在下以后可以隨時吹給姑娘听的。”
  這女子輕輕一笑,頭垂得更低了,柳鶴亭第一次見著她的笑容,只覺這笑容之美,美得竟有如幼時黃金色夢境中仙子的微笑。
  只見她垂著頭,說話的聲音更低了,接著道:“后來那鼓聲響起,接著又一道劍光將那些鼓一起划破,我認得那道劍光就是師傅她老人家昔年佩著避邪的‘避魔龍吟劍’,所以我知道那是師姐到了。”她輕輕他說道,一面用纖細瑩瑩的手指,撫弄著漆黑的頭發。
  然而這几句話听在柳鶴亭耳里,卻有如雷轟電擊,使得他心頭一震,暗忖:“難道那翠裝少女就是她的師姐?就是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石觀音’石琪?”
  剎那之間,那翠裝少女嬌憨天真的神態,在他心頭一閃而過,他几乎無法相信自己這想法是真的,只听這女子又已接道:“這房子本來是師傅昔年的一位故友所建的,我幼時曾經來過,知道這房子滿處都是机關,所以我看見你貿然走進來的時候,心里著急得很,正想……正想著進來看看,哪知這時這師姐也跟著進去了,我想起我听到的武林中有關我師姐的种种傳說,心里就更著急了。’
  她聲音越說越低,頭也越垂越低,言語神態中的羞澀之意,也就越來越濃,說到后來的“更著急了”几個字,生像是費了好大力气方自說出,要知道一個少女為了個生人著急,本來就不是輕易之舉,要讓她將這份著急說出來,便更加困難,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忽而惊疑,忽而困惑,忽又感到一份無法揣摩、無可比擬的甜意。
  只見她低著粉頸,默默半晌,方自輕輕一歎,接著道:“我知道這一下你必然會遇著危險,但是我又不愿和師姐對面沖突,我……我想了許久,只好從這房子后面一條秘道中進來,我雖然以前來過這里,也從那位前輩那里知道了一些這屋子的秘密,可是畢竟過了這么多年,我找了許久,才找到這條秘道,又找了許久,才找到這里。”
  她一口气說了這么長的一段話,似乎頗為吃力,于是她輕輕歎了口气,方自接道:“我擔心你此刻已被師姐殺了,哪知……卻在這里遇著了你。”
  柳鶴亭呆呆地听著她的話,等到她話說完了,仍自呆著出神,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一些他本來難以了解之事;此刻他都已恍然而悟。
  這秘屋中為何渺無人跡?
  原來這屋中的主人便是他身側的少女!
  為什么她一眼便發現了銅燈之秘?
  她既是此屋主人,自然知道!
  這地道中的門戶為何突然一起關起來了?
  她既是此屋主人,知道一切机關,這些門戶自然是她關的!
  黑暗中,她怎地會突然失蹤?
  原來是她自己走出去了!
  柳鶴亭暗歎一聲,又自忖道:“她不愿親手殺我,卻要將我關在這里活活悶死餓死,唉!想不到她如此美貌,如此年輕,卻心如蛇蝎,毒辣至此——“”
  柳鶴亭一念至此,他心中又不禁一動,突地想到那“石觀音”石琪的事跡,在武林中流傳已有如此之久,年齡絕不會像那翠裝少女如此年輕,抬目望去,只見對面這白衣少女,柳眉含翠,星眸如波,唇檀凝朱,鼻如玉琢,滿頭漆黑的發絲,柔云般披落下來,一眼望去,只覺她麗如艷姬,清如秋月,卻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
  他心中疑云又起,沉吟不絕,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將心中的疑惑之事,在這仙于般的少女面前問出口來。
  卻見這女子又自輕輕歎息一聲,目光抬起,依依落到遠處,道:“想起來,已經許多年了,我和師姐都沒有見過面,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么佯子?”
  語聲微頓,又自歎道:“唉!我知道她不會變的,她永遠像個年輕的女孩子一樣。”目光一轉,轉向柳鶴亭:“是不是?”
  柳鶴亭頷首道:“正是。”忍不住又道:“令師姐能令芳華永駐,難道她知道什么駐顏之術嗎?”心中卻在暗忖:“這女子如此問我,莫非她已猜中我的心事?”
  只見這女子竟突地輕輕一笑,緩緩點了點頭,卻又笑著說道:“這個——我以后再告訴你。”
  當笑容再次從她嬌靨上泛起的時候,這陰森黝暗的地道中,便像是突然充滿了春風,而這陣春風,便也將柳鶴這心中的疑云吹散!
  他与這女子相對良久,不但目光被她吸引,心神也像是為她所醉,直到此刻,他甚至連腳步都未曾移動一下,只見這女子像是右手舉得酸了,緩緩將火把交到左手,腳步一動,像是想往前走,但柳鶴亭卻正站在她面前,她只得停下腳步。
  柳鶴亭目光動處,不禁暗笑自己,怎地變得如此之迂,連動都未曾動一下,轉念一想,又忖道:“我該隨這女子的來路出去呢?抑或是由我來時的原路返回?”他不禁又大感躊躇。
  思忖半晌,突他說道:“姑娘既然得知此屋之秘徑,想必也能將這里的一扇門戶打開了。”他反手一指身后的紅漆門戶。
  這女子秋波一轉,隨著他手勢望去,目光眨動了几下,方自輕輕說道:“讓我試試看!”
  柳鶴亭側身讓她走過,鼻端中只嗅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之气,望著她走到門前,舉著火把,凝視半晌,似乎在搜索著門上秘密的樞紐,他呆呆地望著她窈窕的身影,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方才那翠裝少女說她的劍遺落在這房里了,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念頭方自轉完,眼前亮光突又大作,這女子已在這片刻之間,開開了這扇柳鶴亭方才用盡全力都未能打開的門戶。
  柳鶴亭又是慚愧,又覺佩服,只見她回頭一笑,輕輕道:“想不到十年來這里門戶的樞紐仍然一點也沒有改變。”玉手一伸,將手中的火把插在門環上,蓮足輕抬,裊娜走了進去,秋波一轉,輕喚一聲,似乎亦為這房中的情景所醉。
  柳鶴亭大步跟了進去,目光亦自一轉,亦自輕喚一聲——
  只是他此次惊喚的原因,卻并非因為這房中的錦繡華麗,而只是因為他目光動處,竟見到那錦帳下、翠裳上,果然有一柄晶瑩長劍!
  他一聲惊呼,一個箭步掠到床前,伸手拿起了這柄長劍,只見劍長莫約三尺,通体有如一泓秋水,雖在如此明亮的珠光之下,卻仍閃閃地散發著清澈的寒光,他眼中望著長劍,心中卻在暗忖:“她沒有騙我!這柄劍果然是她方才遺落在這里的。”
  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但這又證明什么呢?她自然會故意將這柄劍留在這里,因為她知道我根本無法走入這扇門戶,可是,她卻不知道——”
  只听身后的白衣女子又自惊喚一聲,道:“這不是我那柄‘龍吟劍’嗎?”
  一只瑩白如玉、纖細秀麗的手掌,從他身后伸過來,接過這柄長劍,他思路倏然中止,鼻端中又嗅到了這少女身上那种淡淡的幽香,而這种淡淡的幽香和房中奇异的甜香之气混合,便混合成了一种令人無法抗拒的香气!
  他不敢回身,因為他感覺到那白衣女子溫暖的軀体,正依依靠在他身后,可是他卻也無法前行,因為此刻地上堅硬的青王,仿佛又變成了柔軟的云絮,他暈眩了,混亂了,迷失了——
  四面青玉磚上,影映著他們的身影,只見這白衣女子一手拿著從柳鶴亭手中接過來的長劍,劍尖垂落在地上,一手撫著自己的秀發,目光卻痴痴地望在柳鶴亭頎長壯健的背影上。
  終于——柳鶴亭回轉了身子。
  四道痴痴的目光在一處,柳鶴亭忘了方才自己曾將那翠裝少女拉出去的事,也忘了一切事。
  他不知道自己怎會有如此感覺,也不知道他艱苦鍛煉多年的定力,此刻怎會突然變得如此脆弱,他眼中只能看到這女子的嬌靨秋波,鼻中只能嗅到那幽甜的香气,他緩緩伸出手——
  于是,他便立刻接触到一團暖玉,滑膩、柔軟……呀!世間竟沒有任何一句話能形容出他手指触到這團暖玉的感覺。
  當兩只手接触到一處的時候,由堅硬的青玉石板變成的柔軟云絮,竟像又被一陣春風吹過,飄飄搖搖,終于吹散。
  柳鶴亭倒退兩步,腿彎已接触到柔軟的床沿,他只要往下一倒——
  哪知,這白衣少女竟突地一咬銀牙,反腕一把扣住柳鶴亭的脈門,身形倒縱,“唰”地兩人一起退到那森嚴的地道中,柳鶴亭只覺心神一震,一震后的心神,再被地道中森冷的寒意一激,他定了定神,方自想起方才的情景,于是,他立刻想到片刻以前的那段事來!
  目光掃處,面前的白衣女子,粉頸低垂,目光抬都不敢抬起,他不知道什么力量使得這女子能從那溫柔的陷阱中脫身的,他只有暗中佩服這女子的定力,想到方才的自己,又想到現在的自己,拿方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一比,他慚愧地垂下了頭,目光亦自不敢再向上抬起。
  因為他覺得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是這樣高貴而圣洁,他生怕自己的目光,沾污了這份高貴与圣洁。
  兩人垂首相對,柳鶴亭突地發現自己的右腕仍被握在那只溫暖的柔荑中,一時之間,他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慚,忍不住抬起目光,卻見這女子輕輕一笑,然后溫柔地放開手掌,就只輕輕一笑,已給了柳鶴亭不知多少安慰与勸解,就只這輕輕一笑,便已足夠在柳鶴亭心中留下一個水生都難以磨滅的影子。
  哪知——
  就在這白衣少女燦如春花般的笑容款斂之際,方才她經由的秘道中,突地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
  這笑聲清澈高亢,再加上四下的不絕回聲,听來更有如金鳴玉震!
  柳鶴亭与這白衣女子俱都為之一惊,只听笑聲未絕,一人朗聲說道:“看來諸葛先生的神算,亦不過如此,我早知道這秘屋左近必有秘道,卻想不到竟被奎英誤打誤撞地發現了。”
  柳鶴亭面色一變,四顧這地道之中,竟無藏身之處,而這清朗的活聲一了,秘道中已當先走人兩個錦衣勁裝的魁形大漢來,一個腰畔佩著一柄綠鯊魚鞘、紫金吞口的奇形長刀,另一個卻在背后斜插著兩條玄鐵鋼銅,這兩入不但身軀彪壯,步履沉穩,而已豹目獅鼻,虯須如鐵,在他們兩人分持著的兩只松枝火把的烈焰影映之下,更覺神態威猛之极。
  這兩人本自滿面笑容,但在目光一轉,瞥見柳鶴亭与那白衣女子的身形后,面上的笑容,便一起消失無蹤,倏地頓住腳步,目光厲電般在柳鶴亭与白衣女子身上一轉,柳鶴亭只當他們必定會厲聲叱問,哪知這兩人對望一眼,卻一言不發地旋轉身軀,立在秘道出口的兩側,竟再也不望柳鶴亭一眼。
  柳鶴亭大奇之下,只听秘道中一聲輕咳,又自緩步走出一個人來,輕袍飄飄,步履從容,神態之間仿佛瀟洒已极,方自含笑道:“奎英,什么事?”
  目光一轉,望見柳鶴亭与白衣女子兩人,神態亦自一變,但瞬即恢复從容,哈哈大笑答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吹蕭郎君已先我而入了,好极——呀,還有位風流美貌的娘子,好极,奎英快舉高火把,讓我看個仔細。”
  此人年齡亦自在弱冠之間,面目韻華英俊,神態亦极瀟洒,但面色蒼白,雙眼上翻,鼻帶鷹鉤,卻又讓人一眼望去,不由生出一种冷削之意。
  柳鶴亭對這少年本還無惡感,但此刻見他出言輕浮,目光中亦似帶著三分邪意,不由劍眉微皺,朗聲道:“在下等与閣下素不相識,還望閣下出言尊重些,免得彼此傷了和气!”
  這少年又自哈哈一笑,還未答話,他身側腰橫長刀的錦衣大漢已自一瞪豹目,厲聲道:“你可知道你在面對何人說話,在太子面前竟敢如此……哼哼……我看你真是活得起膩了!”
  柳鶴亭心中一愣。
  “誰是太子?”
  只見這少年哈哈一笑,接口道:“無妨,無妨,不知者不罪,又怎能怪得了人家?”
  手腕一伸,從袍袖中取了柄折扇,“涮”地一聲,展了開來,輕輕搖了兩搖,目光一轉,狠狠瞟了那白衣女子兩眼,忽地瞥見她手中的“龍吟長劍”目光一惊,卻仍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原來這位千嬌百媚的娘于,便是方才手揮神劍,划破在下八面皮鼓的高人——”突地回轉頭去,向那腰橫長刀的大漢道:“奎英,你常說當今武林,沒有高手,如今你且看看這兩位,一位身怀神劍,輕功更是妙絕,一位雖未現出武功,但卻已能以蕭音克敵,內功想必更是惊人!哈哈,難道這兩人還不能算是武林
  高手?”
  他又自一陣大笑,搖了搖手中的描金折扇,回身又道:“兩位身手如此高明,不知可否將大名、師承見告?先讓我听听中州武林高人的名號。”目光一轉,卻又盯在白衣少女身上。
  這少年輕搖折扇,雖然滿面笑容,但卻不減狂妄之態,說話的神態,更是旁若無人,洋洋自得。
  柳鶴亭冷笑一聲,沉聲道:“在下賤名不足挂齒,倒是閣下的姓名,在下是极想听听的。”
  他听了這少年便是方才隱于林梢、隔空擊鼓之人,心中亦不禁為之一惊一愕,惊的是他知道這少年武功實在不弱,愕的是他想到那翠裝少女方才說:“打鼓的家伙,滿口長胡子。”而此刻這少年卻連一根長須也沒有。
  但他轉念一想,那翠裝少女便是“石觀音”,她已不知騙了自己多少事,方才她說的話,自然也不能算數,他本系外和內剛、做骨崢嶸之人,見了這少年的神態語气,心中大感不憤,是以言語之中,便也露出鋒銳。
  那兩個錦衣大漢聞言一起勃然變色,但這少年卻仍擺手笑道:“我足跡初涉中州,也難怪他們不認得我,奎英,你先莫動怒,且將我的姓名說給他們听听又有何妨。”
  那叫做“奎英”的錦衣大漢本自須眉怒張,但听了他的話,面色竟倏然歸于平靜,垂首答了一聲:“是!”方自大聲道:“爾等听清,此刻与爾等談話之人,乃‘南荒大君’陛下之東宮太子,爾等如再有無理情事——”
  他話聲未了,那一直斂眉垂首、默然無語的白衣女子,竟突地“噗哧”一聲,笑出聲來,腰橫長刀的錦衣大漢面容一變,手掌垂下,緊握刀柄,柳鶴亭劍眉一軒,卻听這位“東宮太子”已自笑道:“娘子,你笑些什么?”
  白衣少女目光一垂,輕輕道:“我覺得很有意思,”
  這“東宮太子”微微一愣,隨亦哈哈大笑起來,道:“是极,是极,很有意思,”轉問柳鶴亭:“如此有意思的事,你為何不笑?”輕輕搖了搖折扇,緩緩搖了搖頭,大有可惜柳鶴亭不解風趣之意。
  那兩個錦衣大漢雖自滿腔怒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有意思”,但見了這“東宮太子”目光已轉向自己身上,連忙嘿嘿干笑了兩聲,但面上卻無半分笑容,笑聲中亦無半分笑意!
  一時之間,地道中充滿了哈哈大笑之聲,柳鶴亭冷哼一聲,對這自稱“東宮太子”的少年厭惡之心越來越盛,卻見白衣女子明眸一張,像是十分詫异他說道:‘是什么事有意思,你們笑些什么?”
  “東宮太子”哈哈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有意思,但娘子說是有意思,自然是有意思的了。”
  白衣女子不禁又“噗哧”一笑,但目光轉向柳鶴亭時,笑容立刻盡斂,垂首道:‘我与你素不相識,你也不必問我的名字,你那八面皮鼓,也不是我划破的,我只覺得你名字竟然叫做‘太子’,是以才覺得很有意思!”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輕移蓮步,緩緩走到柳鶴亭耳畔輕輕道:“我叫陶純純,你不要告訴別人。”
  柳鶴亭見她与這自稱“東宮太子”的少年答話,不知怎地,突地感到一陣气惱,故意偏過頭去,再也不望他們一眼,哪知她此刻竟突然說了這句話,剎那之間,柳鶴亭心中又突地生出一陣溫暖之意,目光一轉,白衣少女正仰首相對,几乎忘了旁邊還有人在!
  他兩人俱都初出江湖,都從未听過“南荒大君”這個名字,更未將這“東宮太子”放在眼里,他們卻不知道那“南荒大君”,便是數十年前便已名震天下的“南荒神龍”項天尊,而這位“東宮太子”,便是項天尊的唯一愛子項煌。
  約在四十年前,項天尊學藝方成,挾技東來,那時他年齡亦在弱冠之間,經驗閱歷俱都不夠,雖然在中原、江南道上闖蕩了一年,但始終未能在武林中成名,后來他無意之中救了一個落魄秀才諸葛胜,這諸葛胜便替他出了不少主意,說是:“要在江湖爭胜,第一須不擇手段,第二是要知道‘射人先射馬,挽弓當挽強’,要找武林中最負盛名之人交手,無論胜負,都可成名,否則你便是胜了百十個碌碌無名之輩,也無用處。”
  項天尊听了這話,心中恍然,那時江湖中最大的宗派,自是少林、武當,他便三闖少林羅漢堂,獨上武當真武廟,半年之間,將少林、武當兩派的高手,都打得七零八落,于時“南荒神龍”項天尊之名,立時便在江湖中赫赫大震。
  當時江湖中人都知道“南荒神龍”武功絕妙,來去飄忽,行事任性,但卻又都無法將其制服,哪知在他聲名震動天下的時候,他竟又突然遠遁南荒,從此便未在中原武林中露面,江湖中人不知詳情,雖然額手稱慶,卻又都有些奇怪,他們卻不知道這“南荒神龍”是因折在那位“無恨大師”的手中,發下重誓,足跡從此不得邁入中原一步。
  他重創之下,便和那諸葛胜一起回到他出身的地方,這時諸葛胜便又說:“你雖然在中原失意,但天下頗大,何處不能立業,”于是數十年來,他便在南荒又創立了一份基業,只是他格于重誓,足跡竟真的從此沒有邁入中原一步。
  但項煌卻年輕喜動,久聞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錦繡風物,時刻想來游歷,更想以自己一身絕技,揚名于中原武林之中,心想:“爹爹雖立下了重誓,我卻沒有。”于是,他便時時刻刻磨著“南荒神龍”,直到項天尊答應了他。
  一入中原,他自恃身手,想為他爹爹复仇雪恥,便一心想找著那“無恨大師”一較身手,同時也想探究出他爹爹當年究竟是如何折在這“無恨大師”手中的真相,因為他爹爹只要一提此事,便只有連聲長歎,似乎根本不愿提起,項煌雖暗中猜想他爹爹昔年一定敗得甚慘,但究竟是如何敗的,他卻不甚清楚。
  但這有如初生牛犢般的項煌雖有伏虎雄心,卻怎奈那“無恨大師”早已仙去多年,他听得這消息時,心里大感失望,卻不禁又有一种如釋重負的感覺,失望的是他從此不能享受到复仇雪恥胜利的榮耀,但卻也不會嘗受失敗的痛苦,當然,后面的一种感覺,只是他心里的秘密而已,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愿相信有這种感覺存在。
  但是他終于听到了這“濃林密屋”以及那神秘的“石觀音”的故事,于是他便毫不猶疑取道而來,但他卻未想到中原武林亦多异人,竟有人能在他措不及防之下,將他珍愛异常、苦心獨創的八面“天雷神鼓”一起划破。
  此刻他手中輕搖折扇,面帶笑容,神色之間,雖仍滿含那种混合著高做与輕蔑、冷削与瀟洒的神態,但他目光所及,看見了眼前這一雙少年男女并肩而立,目光相對,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他心中的感覺,實在不是他外表所顯示的那么平靜。
  那兩個錦衣大漢面上笑容早已斂去,目光灼灼,亦自一起瞪在柳鶴亭与這白衣女子“陶純純”身上,一人巨大而滿布青筋的手掌,緊緊握著腰畔的奇形刀柄,另一人手掌箕張,神色中亦滿露躍躍欲試的鋒芒,似乎只要這“東宮太子”稍有暗示,他兩人便立刻會一起出手。
  笑聲頓消,地道中便又歸于靜寂,只有從那秘道中吹來的陰風,吹得這兩個大漢掌中火把上的火焰,呼呼作響。
  白衣少女“陶純純”緩緩抬起頭,幽幽歎息一聲,滿含幸福滿足之意,似是方自從一個甜密溫柔的夢中醒來,剎那之間,項煌只覺心中熱血上涌,冷哼一聲,“唰”地收起折扇,冷冷道:“我那八面‘天雷神鼓’,真的不是你划破的嗎?”
  柳鶴亭劍眉一軒,方待發作,哪知陶純純目光轉處,溫柔地望了他一眼,便緩緩搖頭歎道:“我從來沒有說過騙人的話,難道你還不信?”
  項煌目光連轉數轉,目光中的怒火,雖已因這句溫柔的言語而減去不少,但口中仍冷冷道:“但你手中的這柄利劍,哪里來的,哼——奎英,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口中雖說從不說謊,但其實說謊說得最多。”
  柳鶴亭的怒气再也忍耐不住,厲叱道:“縱是說謊,便又怎地?”
  項煌目光一抬,目中精光暴射,那叫做“奎英”的錦衣大漢,“嗆嘟”一聲,抽出腰畔長刀,柳鶴亭驟覺眼前寒光一閃,只見這大漢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刀身狹長、隱射紫色鱗光,一眼望去,通体有如一條紫色帶魚的奇形長刀。
  他心中一動:“難道此人是‘胜家刀’當今的長門弟子?”
  卻見這“東宮太子”項煌已自冷笑道:“我与這位姑娘之間的事情,我看你還是少管些的好。”
  他伸出手中折扇,輕輕一點這手持奇形長刀的錦衣大漢,冷笑道:“這位便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刀將軍’胜奎英,嘿嘿,河南的“胜家刀法’你想必早知道的了。”
  扇柄一轉,扇頭點向那背插鐵鋼、橫眉怒目的另一錦衣大漢,他又自冷笑道:“這位‘鐵銅將軍’尉遲文,在中原武林,雖然聲名較弱,但是——嘿嘿,‘關內一條鞭,賽過活神仙,關外兩根鑭,藝高九云天。’這句話你大約听人說過,至于我——”
  他得意地大笑几聲,拇指一旋,“唰”地向右張開折扇,輕搖一下,拇指突地向左一旋,這柄描金折扇向左一合,突又向左一張。
  柳鶴亭本自強忍著心中怒气,听他夸耀著這兩個錦衣大漢的來歷,目光動處,只見這描金折扇向左一張之后,竟又換了個扇面,扇面上金光閃爍,竟畫著一條金龍,神態矢矯,似欲破扇飛去。
  項煌冷笑道:“你年紀輕輕,在武林中還要闖蕩多年,若結下我等這樣的強敵,嘿嘿,那實在是不智已极,嘿嘿,實在是不智已极。”
  他重复著自己的話,強調著語中的含意。
  柳鶴亭忍耐已到极處,胸膛一挺,方待答話,哪知白衣女子陶純純竟突地輕伸玉掌,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柳鶴亭心頭一顫,卻听她緩緩說道:“這柄劍雖然是方才划破你那八面皮鼓的劍,可是施劍的人卻不是我,唉——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她又自輕輕一歎,結束了自己的話,柳眉斂處,像是滿聚著深深的委屈,讓你永遠無法不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項煌嘴角一揚,像是得意,又像是輕蔑地斜瞟柳鶴亭一眼,道:“娘子既如此說,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使劍的人此刻在哪里,娘子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
  他此刻語聲之中,又已盡斂森冷的寒意,這白衣女子的輕歎低語,就像是春日的熏風,吹得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柔情蜜意——春風,是永遠沒有仇敵的。
  陶純純的一只柔荑輕輕的一握柳鶴亭的手腕,便又极為自然地縮回袖中,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似的,又自歎道:“這使劍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她也許在這地道外面,也許在別的地方,唉——也許她就在這地道里面也不一定,只是她雖看得見我們,我們卻再也看不到她。”
  項煌雙目一張:“難道此人便是那‘石觀音’么?”
  陶純純輕輕點了點頭,秋波四下一轉,像是真在搜索著那“石觀音”的影子。
  “神刀將軍”胜奎英手掌一緊,下意識回頭一望,背后空空,哪有半點人影,他心中不覺泛起一股寒意,卻見那“鐵鑭將軍”尉遲文亦方自回轉頭來,兩人對望一眼,彼此心中都各個領受到對方心中的寒意。
  項煌心頭亦不禁為之一凜,但卻故作從容地哈哈大笑几聲,一面輕搖手中折扇,一面大笑道:“娘子你也未免說得太過了,想那‘石觀音’武功雖然高明,卻也不是神仙,何況——”
  他笑聲突地一頓,“唰”地收起折扇,大步走到那紅色門戶前,目光一掃,面上也不禁現出惊异之色,往里走了兩步,突地一皺眉峰,微拂袍袖,頎長的身形便又如行云流水般退回來,倏然伸手接過那胜奎英手中的火把,冷冷說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否真有三頭六臂,竟敢——哼哼!竟敢將人命視如草芥。”
  目光一轉,那白衣女子陶純純已道:“我也正要去找她。”她輕伸玉掌,一指地道那端:“這條好像就是通向外面的出路!”
  轉身婀娜走了兩步,突地回身向柳鶴亭一笑:“你站在這里干什么?難道你不出去么?”
  柳鶴亭似乎在呆呆地發著愣,他愣了半晌,方自暗歎一聲,道:“我自然也出去的。”
  項煌冷笑道:“我只當你不敢去哩!”言語之意,滿含著撩撥意,他只當柳鶴亭必定會反唇相譏。
  哪知柳鶴亭竟只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走了過去。
  項煌心中不禁大為奇怪,心想:‘此人怎地變得如此怯懦起來。”
  他卻不知道柳鶴亭方才心念數轉,想到自己与這“東宮太子”本來素無仇隙,又想到這項煌此次前來,目的也和自己一樣是想探出“濃林密屋”和“石觀音”的秘密,那么豈非与自己是友而非敵,他縱然言語狂傲,那是人家生性如此,卻也并非什么大惡,自己此刻對他如此怀恨敵視,卻又為了什么呢?
  “難道我是為了陶純純而對他生出憎恨嗎?”他暗自思索著:“那么,我也未免太過不智,大過小气了,何況陶純純与我不過初次相識,我有如此想法,實在不該。”
  他本是心腸磊落的少年英俠,一念至此,心中便不禁覺得甚是慚愧,是以那項煌言語撩撥,他也裝做沒有听到。
  片刻之間,便已走到地道盡頭,項煌雙眉微皺,方自說道:“前面似已無路可行,難道那——”
  語聲未了,卻見這白衣女子陶純純已自在那看來有如一片山石的門戶上,撫摸半晌,突地輕抬蓮足,在門下連環踢出數腳,這扇柳鶴亭方才想盡千方百計也無法開啟的門戶,竟又突地漫無聲音地開了!
  項煌頓時大感疑惑,目光一轉,冷笑道:“原來你對此間的設置到熟悉得很。”
  白衣女子像是根本沒有听出他語中的鋒銳,仍自緩緩道:“我當然知道啦,那‘石觀音’就是我的師姐,只不過我已有許多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了。”
  項煌面色一變:“難道你亦是那‘無恨大師’的弟子?”
  陶純純回眸一笑,輕輕道:“你倒也知道我師傅的名字!”
  項煌面青如鐵,但抬目一望,只見她笑顏如花,嬌媚甜美,他愣了一愣,倏忽之間,神情變化數次,最后竟亦淡淡一笑,手舉火把,跟在陶純純身后向門外走去。
  柳鶴亭卻在心中暗歎一聲,忖道:“這女子當真是純洁坦白無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隱藏自己的身份,世人若都和她一樣,全無机詐之心,那人間豈非要安詳太平得多。”
  回頭一望,那“神刀將軍”与“鐵鑭將軍”也已隨后跟來,胜奎英手中仍然緊握著那柄紫鱗長刀,像是生怕柳鶴亭溜走似的。
  柳鶴亭淡淡一笑,突地扭轉身軀,揚手一掌,像是要往胜奎英當頭拍去,這一下變生倉促,胜奎英大吃一惊,方自側首一讓,突地覺得右肘一麻,右腕一松,手中的長刀,便已被柳鶴亭奪在手中,竟是那么輕易而自然,就像是他自己將刀送到別人手里一樣。
  他惊怒交集之下,方自呆了一呆,那尉遲文亦自變色喝道:“你要怎的。”
  卻見柳鶴亭手持長刀,在火把下仔細端詳了兩眼,伸手輕輕一拂,哈哈笑道:“難怪河南胜家神刀名揚四海,這‘紫金魚鱗’,果真是口寶刀。”雙手一抬,竟又將這柄刀送回胜奎英手里。
  胜奎英不知所措地接回自己的金刀,心中既惊且怒,雖有滿腔怒气,但卻又不知自己該不該發作出來。
  只見柳鶴亭一笑轉身,走出門去,項煌听得那一聲輕叱,亦自轉身道:“奎英,什么事?”
  “神刀將軍”胜奎英怔了一怔,還未答話,只听柳鶴亭又已笑道:“沒有什么,只不過在下將胜將軍的寶刀借來看了一看而已。”
  項煌冷哼一聲,只見胜奎英垂首走了出來,雖然面容有异,但卻沒有說什么話,那白衣女子又自輕輕一笑道:“他這口刀真是不凡,以后有机會,我也要借來看一看的。”
  項煌眼珠轉了几轉,哈哈笑道:“以后——以后自然會有机會的。”
  胜奎英垂首無言,他在武林中亦是佼佼人物,如今吃了個啞巴虧,竟連發作都無法發作,心中真是難受已极,卻又不禁暗中惊佩,這少年的身手之快,當真是無与倫比。
  柳鶴亭嘴角含笑,目光四下一轉,只見這地道四面俱是石壁,上面的入口,竟然沒有關閉,离地約莫竟有三余丈,人口邊的石壁上,嵌著一排六節鋼枝,他方才雖由此處躍下,但卻因四下黑暗,是以沒有看到。
  項煌目光亦自一轉,含笑又道:“這里想必就是出口了吧,由此上去,不知是否——”
  柳鶴亭一笑接口道:“不錯,這里上去就是那棟密屋,方才在下就是由此處下來的。”語聲和悅,絲毫沒有敵意。
  項煌“噢”了一聲,心下不覺又有些奇怪,這少年怎地對自己如此友善,但口卻含笑向陶純純說道:“此處既是出口,那么就請娘子你先上去吧。”
  陶純純又輕輕一笑,她此刻對項煌像是較為熟些,是以神態便有些改變,不但面上微帶笑容,而且也沒有了先前那种羞澀之態,項煌只覺她這一笑的笑容,比方才還要甜美,哪知她微笑的明眸,卻又已轉到柳鶴亭身上。
  她輕輕一笑,緩緩說道:“那么我就不客气,要先上去了。”笑語之中,婀娜的身軀,突地飄飄而起,上升丈余,雙臂突地一揚,身形便又急升兩丈,玉掌輕輕一垂,身形便已穿出去,飄飄落在上面。
  柳鶴亭又自暗歎一聲,忖道:“這女子不但輕功高絕,而且身法美妙,有如凌波仙子,唉——看來武林中盡多异人,我這點功夫,還算不得什么!”
  卻听項煌撫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想來古之聶隱紅泉,亦不過如此吧。”
  大笑聲中,他身軀突地溜溜一轉,沖天而起,凌空一張折扇,“唰”地一扇下拍。
  柳鶴亭只覺一股勁風由上壓下,他知道是項煌意欲借力上拔,微微一笑,移開三尺,抬頭望處,卻見項煌的身形已在出口處消失,只不過卻仍有笑聲傳來,道:“你要是上不來的話,就從旁邊的鋼枝爬上來好了。”
  柳鶴亭劍眉一挑,但瞬即笑道:“正是,正是,若沒有這些鋼枝,我還真上不去哩。”回首一望胜奎英、尉遲文兩人道:“兩位你說可是?”
  胜奎英、尉遲文不禁各個面頰一紅,要知道身形若能凌空上拔四丈,實在大非易事,若非輕功妙到絕處,便再也休想,胜奎英、尉遲文兩人武功雖都不弱,但卻都無法做到。
  卻听柳鶴亭又自笑道:“兩位先請,在下殿后。”
  胜奎英鼻孔里暗哼一聲,伸手還刀入鞘,舉步掠到壁邊,縱身一躍,右手抓住第四節鋼枝,微一換气,身形一長,左手便已抓住第五節鋼枝,這樣雙手交替,霎眼之間,便已掠了出來。
  柳鶴亭鼓掌一笑:“好身手。”側顧尉遲文笑道:“此次該輪到閣下了。”
  那“神刀將軍”武功傳自河南“神刀門”,正是“胜氏神刀”當下的長門弟子,因了一事流落南荒,才被“南荒大君”收服了去,武功的确不弱,方才他雖不能有如陶純純、項煌般一躍而上,但身手的矯健,亦頗惊人。
  是以柳鶴亭含笑說出的“好身手”三字,其中并無挪揄之意,只是听在尉遲文耳里,卻覺大為不是滋味。
  他不悅地冷哼一聲,身形突也斜斜掠起,“唰”地躍起約摸兩丈,腳尖一找石壁間的第四節鋼枝,雙臂突地一垂,身形再行拔起,他有意賣弄身法,卻忘了自己手中還拿著一技火把,身形已掠了出去,但手中火把卻碰在地道出口的石壁上,再也把持不牢,手腕一松,火把竟落了下去。
  他身形掠出,向前沖了兩步,方自站穩身形,卻听身后笑道:“火把在這里。”
  他一惊之下,倏然轉身,只見柳鶴亭竟已一手舉春他方才失落下的火把,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
  于是在這剎那之間,他便已開始了解到胜奎英方才的感覺,因為他自己此刻的感覺,正和胜奎英方才毫無二致。
  他默默地接著火把,目光指處,胜奎英正在凝視著他,兩人目光又自相對,口中不言,卻都對這少年一身玄奇的武功大為惊佩。
  但柳鶴亭的目光,卻沒有望向他們,而望在這間房外的一雙人影上
  此刻陶純純竟已和那項煌一起走了出去,柳鶴亭呆呆地望了半晌,輕歎一聲,隨后走去,只是他歎息聲是如此輕微,輕微得就連站在他身前的“鐵鑭將軍”尉遲文都沒有听到。
  他無言地又自穿過一間房間,里外情況,仍和來時一模一樣,他心中一動;突地听到自己在地道中听到的腳步聲:“難道那又是老鼠的奔跑聲?”
  他微帶自嘲地暗問自己,從前面項煌手中火把射來的火光,使得這間屋子的光線已有足夠的明亮,他目光一掃,突地動也不動地停留在房中那張方桌之上,目光中竟突地滿露惊駭之色,一個箭步掠到桌旁,伸手一摸桌上的蜡燭,此刻竟已短了一截,只是若非柳鶴亭目光敏銳,卻也難以發現!
  陶純純与項煌已將走到另一間房子的門口,方自回轉頭來,向柳鶴亭招手喚道:“喂,你在看什么呀?這里果然一個人也沒有,我師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柳鶴亭漫應一聲,卻听項煌已接口笑道:“你要是沒有見過蜡燭,我倒可以送你一些,讓你也好日夜觀賞。”他笑語之中,有些得意,又滿含著譏嘲。
  柳鶴亭心中冷哼一聲。
  哪知那白衣女子陶純純竟亦嬌笑一聲,道:“人家才不是沒有見過蜡燭哩。”又道:“我們再往前面看看,你快些來呀!”
  柳鶴亭呆了一呆,心胸之間,雜感交集,只听得他兩人的聲音已自遠去。
  那“東宮太子”項煌似乎在帶笑說道:“純純,那少年和你……”語气漸弱,后來便听不甚清。
  柳鶴亭暗中一歎。
  “原來她到底還是把她的名字告訴了他。”不知怎地,他心里忽然覺得甚是難受,覺得這房子雖大,竟像是多了自己一人似的,擠得他沒有容身之處。
  他呆呆地佇立半晌,突地一咬鋼牙,身形斜掠,竟然掠到窗口,伸手一推窗戶,倏然穿窗而出。
  胜奎英、尉遲文對望一眼,心中都在奇怪:“這少年怎地突然走了。”
  他們卻不知道柳鶴亭此刻心中的難受,又豈是別人猜想得到的。
  他想到自己和這白衣女子陶純純初遇時的情景,想到她帶著一种圣洁的光輝,高舉著火把,泞立在黑暗中的樣子,想到當他的手掌,握住她那一只柔荑時的感覺。
  于是他痛苦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但心念一轉,他卻又不禁想起那翠衫少女的嬌嗔和笑語。
  “難道她真是那冷酷的女中魔王‘石觀音’,唉——為什么這么多离奇而又痛苦的事,都讓我在一夜間遇著。”
  他沉重地歎息著,發狂似地掠出那高聳的鐵牆,掠到牆外清朗的世界,天上星河耿耿,夜已更深,他不知道此刻已是什么時候了,晚風吹過樹林,林梢的木葉,發出陣陣清籟——
  但是!
  在這風吹木葉的聲音中,怎地突然會傳出一陣惊駭而短促、微弱而凄慘,像是人類臨死前的最后一聲哀呼!
  他大惊之下,腳步微頓,凝神而听——
  哀呼之聲雖在,但風聲之中,竟還有著一聲聲更微弱而凄慘的呻吟!
  他心頭一凜,雙臂微張,身形有如夜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倏然掠入樹林,目光一掃——
  剎那之間,他但覺眼前暗然一花,耳旁轟然一響,几乎再也站不穩身形,此刻樹林中的情景,縱然被心如鐵石的人見了,也會和他有一樣的感覺。
  夜色之中,四周的樹干之上——
  每株樹上,竟被挂著兩個遍体銀衫的少女,不住地發著輕微的呻吟,她們的衣衫已是凌亂而殘敗,本都极為秀美的面容,在從林梢漏下的星光影映下,蒼白而惊恐,柳鶴亭甚至能看到她們面上肌肉的顫抖。
  而正中一株樹上,卻綁著一個身軀瘦小的漢子,身上鮮血淋漓,竟已被人砍斷一手一足,而他——赫然竟是那去而复返的入云龍金四!
  樹下的泥地上,亦滿流著鮮血,金四的愛馬倒臥在鮮血中,一動也不動,馬首血肉模糊,竟似被人以重手法擊斃。
  柳鶴亭已全然被這慘絕人寰的景象嚇得呆住了,他甚至沒有看到几個身穿黑衣的人影,閃電般掠出林去,等到他微一定神,目光開始轉動的時候,這几條黑衣人影已只剩下了一點淡淡的影子和隱約隨風傳來的陰森冷笑!
  這些在當時都是剎那間事!
  柳鶴亭心胸之中,但覺悲憤填膺,他目眥盡裂地大喝一聲,身形再起,閃電般向那些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他拼盡全力,身形之疾,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但是他身形乍起,林外便已響起一陣急劇的馬蹄聲,等他掠出樹林,馬蹄聲早已永遠無法追到,于是他悲哀、气憤而又失望地掠回林邊,樹林外仍停著十數匹鞍轡鮮明的健馬,仿佛像是項煌身后那些銀衫少女騎來的,此刻群馬都在,但是那些銀衫少女,卻已受到了人世間最凄慘的遭遇!
  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底受了怎樣的惊嚇与屈辱,柳鶴亭折回林中,筆直地掠到“入云龍”金四身前,大喝一聲;“金兄。”
  他喝聲雖大,但听在入云龍金四耳里,卻像是那么遙遠。
  柳鶴亭焦急地望著他,只見他雙目微弱地張開一線,痛苦地張了張嘴唇,像是想說什么,卻無聲音發出。
  柳鶴亭又自大喝道:“金兄,振作些!”俯首到入云龍口旁,只听他細如游絲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斷續說道:“想……不到……他……他們……我的……”
  柳鶴亭焦急而渴望地傾听著,風聲是這么大,那些少女本來听來那么微弱的聲音,此刻在他耳中也生像是變得有如雷鳴。
  因為這些聲音都使得入云龍斷續的語聲,變得更模糊而听不到,他憤怒而焦急地緊咬著自己的牙齒,渴望著“入云龍”金四能說出這慘變的經過來,說出是誰的手段竟有如此殘酷,那么柳鶴亭縱然拼卻性命,也會為這些無辜的犧牲者复仇的。
  但是,“入云龍”金四斷續而微弱的語聲,此刻竟已停頓了,他疲倦地閉上眼帘,再也看不到這充滿了悲哀和冷酷的無情世界,他沉重地閉起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句向別人哀懇的話了。
  江湖中從此少了一個到處向人哀求援手的“懦夫”,卻從此多了一段悲慘殘酷的事跡。
  柳鶴亭焦急地傾听著,突地,所有自金四身体內發出的聲音——呼吸、呻吟、哀告,以及心房的跳動,都歸于靜寂。
  “他死了!”
  柳鶴亭失神地站直身軀,他和這入云龍金四雖萍水初交,但此刻卻仍不禁悲從中來,他一雙俊目中滾動著的淚珠,雖未奪眶而出,但是這种強忍著的悲哀,卻遠比放聲痛哭還要令人痛苦得多。
  他沉痛地思索著入云龍金四死前所說的每一個字,冀求探測出字句中的含意!
  “‘想不到’……為什么想不到,是什么事令他想不到,‘他們’……他們是誰,‘我的’……他為什么在臨死前還會說出這兩個字來?”
  他垂下頭,苦自尋思:“難道他臨死前所說的最后兩字,是說‘他的心愿還未了’,是以死不瞑目,還是說他還有什么遺物,要交給他人?這都還勉強可以解釋,但是——‘想不到’卻又是什么意思呢?難道他是說殺他的人令他再也想不到,是以他在垂死之際,還不忘掙扎著將這三個字說出來?”
  心念一轉,驀地又是一惊:“呀!難道將他如此殘酷地殺死的人,就是那突然自地道中失蹤的翠衫女子,是以金四再也想不到如此天真嬌柔的女子,會是個如此冷酷心狠的魔頭,唉——如此說來,她真是‘石觀音’了,將我騙入地道,然后自己再溜出來,偷偷做出這等殘酷之事——但是……”
  他心念又自一轉:“但是他卻又說是‘他們’!那么做出此事的想必不是一人……”
  剎那之間,他心念數轉,對那“入云龍”金四垂死之際說出的七個字,竟不知生出多少种猜測,但其中的事實真相,他縱然用盡心力,卻也無法猜透,他長歎一聲,垂下目光,目光輕輕一掃——
  突地!
  他竟又見到了一件奇事!
  這已慘死的入云龍金四,右臂已被人齊根砍斷,但他僅存的一只左掌,卻緊握成拳,至死不松,就像是一個溺于洪水中的人,臨死前只要抓著一個他認為可以拯救他性命的東西,無論這東西是什么,他都會緊握著它,至死不放一樣。
  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他手掌中握了什么秘密,是以他垂死前還不忘說出‘我的手掌……’這句話,只是他手掌兩字還未說出,就已逝去。”
  一念至此,他緩緩伸出兩手,輕輕抬起“入云龍”金四那只枯瘦的手掌,只是這手掌竟是握得那么緊,甚至連指尖的指甲都深深的嵌入了掌心肌膚之中,柳鶴亭只覺他手掌仿佛還有一絲暖意,但是他的生命已完全冷了。
  柳鶴亭悲痛地歎息著,生命的生長,本是那么艱苦,但是生命的消失,卻偏偏是那么容易。
  他歎息著,小心而謹慎地拉開這只手掌凝目而望,只見掌心之中——
  赫然竟是一片黑色碎布,碎布邊卻竟是兩根長只數寸的赤色須發!
  他輕輕地拿起它們,輕輕地放下金四此刻已漸冰冷的手掌,但是他的目光卻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這方黑布和這根赤色須發上,邊緣殘落的碎布,入手竟非常輕柔,像是一种質料异常高貴的絲綢,赤色的須發,卻堅硬得有如豬鬃。
  “這黑巾与赤發,想必是他從那將他慘殺之人的面上拉落下來的,如此看來,卻像又不是那石琪了。”他又自暗中尋思:“他拉落它們,是為了有赤色須發的人并不多,他想讓發現他尸身的人,由此探尋出凶手的真面目,唉——他臨死之前,仍念念不忘將他手掌中掌握的秘密告訴我。他心里的仇恨,該是如何深刻呀!”
  他痛苦地為“入云龍”金四垂死前所說的“我的……”找出了一個最為合情合量的答案,他卻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竟是那么詭异而复雜,他猜測得雖极合情合理,卻仍不是事實的真相!
  他謹慎地將這方碎布和赤須放入怀中,触手之處,一片冰涼,他突又記起了那黑色的玉瓶和玉瓶上的“西門笑鷗”四字!
  “唉!這又是個難以解答的問題。”
  那些銀衫少女,雙手反綁,背向而立,被綁在樹上,直到此刻還未曾動彈一下,只有在鼻息間發出微弱的呻吟。
  柳鶴亭目光一轉!
  “難道她們也都受了重傷!”擰身一掠,掠到身旁五尺的一株樹前,只見樹上綁著的一個銀衫少女,仿佛竟是方才當先自林中出來的那個女子,只是她此刻云鬢蓬亂,面容蒼白,眼帘緊閉著,衣裳更是零亂殘破,哪里還是方才出來時那种衣如縞云、貌比花嬌的樣子!
  他不禁為之暗歎一聲,就在這匆匆一瞥間,他已斷定這些女子都是被人以极重的手法點了穴道。
  于是他跨前一步,伸出手掌,正待為她們解開穴道,哪知樹林之外,突又傳來一陣朗朗的笑聲,竟是那項煌發出來的,大笑聲中,仿佛還夾著女子的嬌柔笑語,柳鶴亭心頭一跳,目光數轉,突地長歎一聲,微拂袍袖,向林外掠去。
  不知究竟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了一种強烈的感受,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愿看到這并肩笑語而來的兩人,他急速地掠入樹林,他知道那“入云龍”金四的尸体,會有人收埋的,至于那些銀衫少女,她們本是項煌的女侍,自然更不用他費心,只是他心里卻又不免有一些歉疚,因為他和“入云龍”相識一場,卻未能替朋友料理后事!
  “但是我會為他尋出凶手,為他复仇的!”
  他重复地告訴自己,但身形卻毫未停頓,秋風蕭索,大地沉寂如死,他頎長的身軀在這深秋的荒野上飛掠著,就像是一道輕煙,甚至連林中的宿鳥都未惊起。
  此刻他心中情潮翻涌,百感交集,像是都從這狂掠的速度中尋求解脫,也不知狂掠了多久,更不知狂掠了多遠,他但覺胸中郁積稍減,体內真气,也微微有些削弱,便漸漸放緩腳步,轉目四望,卻不禁輕呼一聲,原來他方才身形狂掠,不辨方向,此刻竟已掠入沂山山地的深處。
  他在這一夜之中,屢惊巨變,所遇之事,不但詭异難測,而且凄絕人复,卻又令人俱都不可思議,此刻他身處荒山,不由自嘲地暗歎一聲,自語著道:“我正要遠遠离開人群,靜靜地想一想,卻正好來到這种地方。”
  于是他便隨意尋了塊山石,茫然坐了下來,雖在這如此寂靜的秋夜里,他心情還是無法平靜,一會儿想到那翠裝少女天真的笑靨,一會儿想到那陶純純的溫柔笑貌,一會儿卻又不禁想起那“入云龍”金四死前的面容。
  一陣風吹過,遠處樹林黝黑的影子,隨風搖動,三兩片早調的秋葉,飄飄飛落,他隨手拾起一粒石子,遠遠拋去,霎眼便消失在無邊的黑暗時,不知所跡,拋出去的石子,是永遠不會回頭的,那付出了的情感,也永遠無法收回了。
  突地——
  憂郁的秋風里,竟又飄來一聲深長的歎息,這歎息聲的余音,就像是一條冰冷的蛇尾,拂過柳鶴亭的肌膚,使得他腳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陣難言的悚栗,已經有了足夠的煩惱的柳鶴亭,此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夜之間,他已經歷了大多的事,而此刻在這寂靜如死的荒山里,卻又讓他听到了這一聲离奇的歎息,“是誰?”他暗問自己,不知怎地,無盡的穹蒼,此刻竟像是變成了一只入云龍失神的眼睛。
  歎息聲終于消失了。
  但是,隨著這离奇的歎息——
  “唉!人生為什么如此枯燥,死了……死了……死了也好。”
  是誰在這秋夜的荒山里,說這种悲哀厭世的蒼涼低語?
  柳鶴亭倏然站起身來,凝目望會,只見那邊黝黑的樹影中,果然有一條淡灰的人影,呀!這條淡灰人影,雙腳竟是凌空而立,柳鶴亭不由自主地机伶伶打了個寒噤,腦海中突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
  “難道此人正在那邊樹林中懸枝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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