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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現


  午飯的時候已過,故事也說完了,人已漸漸离去,走的時候,大家都在紛紛底座,甚至在為李尋歡惋惜。
  林仙儿脈脈的凝注著阿飛,阿飛卻在沉思,他們桌上的飯菜都几乎沒有動過,上面已結了一層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爺爺,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孫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辮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難道也沒有一個人肯去救他?
  孫先生歎息了一聲,道:他若被困在別的地方,也許還有人會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辮子姑娘道:那么──那么這樣一位大英雄,難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孫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法子倒是有一個,只不過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這句話,阿飛的眼睛亮了。
  辮子姑娘問道:什么法子?
  孫先生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盜若還沒有死,又忽然出現了,自然就可證明李尋歡并不是梅花盜,他若非梅花盜,自然也就沒有害死心眉大師的理由了。
  辮子姑娘歎了口气道:這希望實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盜就算沒有死,也一定早就躲了起來,好教李尋歡做他的替死鬼。
  孫老先生忽然將旱煙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辮子姑娘道:我本來餓得很,可是听了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孫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們就算在這里坐一輩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辮子姑娘走到門口,忽又回瞟了阿飛一眼,嘴里似乎在說:你若一直坐在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他們走出了門,才冷笑一聲,道:你看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是什么來路?
  阿飛漫應道:什么來路?
  林仙儿道:這老頭子目中神光棄足,顯然內功不弱,那小姑娘腳步輕靈,動作靈快,輕功也絕不會在我之下。
  阿飛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這兩人絕不會是走江湖,說大書的,必定另有圖謀。
  林仙儿又道:他故意將這件事說給你听,說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飛道:送死?
  林仙儿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尋歡被困在少林,自然就會不顧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個人去怎會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對手?
  阿飛沉默著,沒有開口。
  林仙儿道:何況,他們說的也許全都是假話,為的就是要你去上當。
  他握住了阿飛的手,柔聲道:就算他們說的不假,李尋歡現在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你若去了,反而會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來要挾他,他也一定會不顧一切出來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阿飛沉默了很久,道:不錯,你考慮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應我絕不去少林寺冒險!
  阿飛道:好。
  他居然答應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兩人默默走回房子,突听阿飛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還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飛道:我──我想到別處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顫,失聲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盜?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是。
  這“是”字說得斬釘截鐵,絕無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為什么還要叫我回去?
  阿飛道: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飛道:但李尋歡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飛面露感激之色,卻說不出話來。
  林仙儿道:你對朋友既然如此夠義气,我為什么就不能呢?我雖然沒有什么用,可是,兩個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總可以商量商量,總比一個人好。
  阿飛忽然握住她的手,雖然還是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說出來了。
  這無聲的言語,比有聲的更動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急又皺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盜,就得找几個對像下手才是。
  阿飛道:嗯。
  林仙儿道:我們總不能去找無×的人,是嗎?
  阿飛:我們找的對象,自然是那些為富不仁的惡霸,坐地分贓的強盜。
  林仙儿眼珠子一轉,道:我听說附近就有這么樣的一個人。
  阿飛道:誰?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個綠林巨盜,五十几歲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還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飛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說他本來就叫張胜奇,現在卻叫張員外,張大善了。
  阿飛皺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道:他搶了十万兩銀子,就用一百兩去修橋舖路,晚上殺了一百個人,白天卻來施粥贈菜──-一個強盜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張胜奇躺在貴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著面前一盆熊熊的爐火,慢慢的著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窩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卻溫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開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貓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張胜奇伸了個懶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錯。
  她閉起眼睛,剛想小睡片刻,養養精神,突然那小×頭一聲惊呼,當的燕窩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張開眼睛,一個黑衣人已幽靈般忽然出現在他眼前,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
  張胜奇雖然洗手多年,武功卻沒有擱下,厲聲道:好個不開肯的小賊,竟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喝聲中,他已抄起花架,向這黑衣人當頭摔下。
  但就在這時,突見寒光一閃。
  張胜奇根本沒有看出對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沒有看清對方手里拿著的兵刃是何模樣。
  他只覺心口突然一惊,已多了五點血花!
  梅花盜又出現了!
  菜館里,酒樓上,很多人都在竊竊私語。
  難道殺死張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盜?
  他下一個對象會是誰?
  有財有勢的人,晚上又睡不著覺了。
  黃昏,古剎中傳出了一聲清悅悠揚的鐘聲,嚴肅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個個垂首走入庄嚴的佛殿。
  他們的腳步似乎比平時還要輕,只因為這些天以來,少林寺中每個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嵩山之險,寒意更重,滿山水雪中,正有一個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門下的俗家弟子“南陽大俠蕭靜”。
  蕭靜的腳步也很輕,落地無聲,但他剛踏入后院,方丈室內就響起了心湖大師沉重的語聲,道:什么人?
  蕭靜在門外遠遠停下,躬身道:弟子蕭靜,特來有要事稟報。
  方丈室中只有三個人,心湖,心鑒和百曉生。
  蕭靜不敢多說廢話,一走進去,立刻躬身道:江湖傳說梅花盜又出現了!
  蕭靜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歸隱的獨行盜張胜奇忽然被殺,家里的珍寶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傷痕是五點血跡,狀如梅花。
  心鑒,百曉生對望一眼,臉上全無血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心湖大師長歎了一聲,道:梅花盜既然又再度出現,李尋歡說的那番話也許不是假的,也許是我們冤枉了他。
  百曉生望著心鑒,沒有開口。
  心鑒緩緩踱到窗口,望著窗外的積雪,緩緩道:也許這反而更證明了李尋歡就是梅花盜!
  心湖大師道:此話怎講?
  心鑒道:我若是梅花盜,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會暫時的避避風頭,否則豈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尋歡?
  百曉生這才點頭道:不錯,梅花盜此番出現,無异是在為李尋歡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盜,也万万不會做這事的。
  心湖大師沉吟著,緩緩道:那么,你的意見是──-
  心鑒道:李尋歡若真的不是梅花盜,他的同党也就不必這么做了。
  心湖大師也站了起來,在方丈室中踱了几個圈子,忽然駐足道:今日在菩提院當值的是誰?
  心鑒道:是二師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塵。
  心湖大師道:傳他們進來。
  他負手站在牆角,听到一茵和一塵走進來的腳步聲,他也沒有回頭,只是問道:五師叔的晚膳你們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師道:可是怎樣?
  一茵垂首道:弟子們按照前兩天的規矩,還是將膳食放在門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樣,比平時膳食加了一倍,還有一盂清水。
  一塵接著道:食盤是弟子親自放到門口的,因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動靜,剛走出几步后,就瞧見李尋歡的手自門縫里伸出來,將食盤取去,誰知──誰知過了半晌,他又將一盤膳食全都拋了出來。
  心湖大師道:為什么?
  一塵吶吶道:他嫌菜不好,又沒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師滿面俱是怒容,道:他當這是什么地方?飯館子么?
  一茵和一塵剃度已有十余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們的掌門人動過真怒,兩人低下了台,不敢抬起。
  過了很久,心湖大師才漸漸平息,又轉過頭去,望著爐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說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居然寫了張菜單,自時面拋出來,叫弟子們照著菜單子做,還說只要做錯一樣,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師道:將他的菜單拿來瞧瞧。
  只見一張素×上,寫著好一筆靈飛經,寫的是:
  紅燜冬筍,
  漢羅寶,
  發菜花菇,
  翡翠菜心,筍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湯之外,他居然還要三斤上好的竹葉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當成京城的素菜館子了。
  無論誰看了這張菜單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誰知心湖大師卻只是淡淡地道:你們就照這張單子做給他吧。
  心鑒搶先一步,嘎聲道:師兄你──-你怎能──
  心湖打斷了他的話道:李尋歡若不肯吃,五師弟豈非也要陪著他挨餓,他身子一向單薄,近年來更是一直纏綿病榻,我們敢能讓他再受苦難折磨?
  心鑒垂下了頭,道:可是我們這樣做,那李尋歡豈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師目光閃動,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讓他多得意兩天又有何妨?
  阿飛仰臥在床上,以手為枕呆呆的望著屋頂。
  几乎已有兩個時辰,他就這樣躺著,動也沒有動,他整個人似乎都已變成了一塊花崗石。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動。
  因為不動可以節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無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連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認為他只不過是塊石頭,那時他已餓得連跳躍的力气都沒有了,若不是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餓死,連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時候野兔居然會自投羅网,這在荒野中簡直是神話,若有人能說給野兔听,連它們自己都不會相信。
  還有一次接連半個月的暴風雪,那時他還只有十歲,又餓了兩天,卻在這時候遇到一頭熊。
  他已全無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來裝死,誰知他遇見的卻是頭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餓瘋了,竟一直不走,還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腳爪去抓,甚至用牙齒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來了,居然一直沒有動。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凍僵了的野狗,飽餐一頓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這頭熊報复。
  當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頓熊掌,雖然因為他不會烹調,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傳說中那么好。
  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長久而艱苦的鍛煉。
  開始時還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覺得全身都痒了起來,忍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漸變成麻木。
  現在他卻連麻木的感覺都沒有了,只要他認為沒有動的必然,他就可以接連几個時辰不動。
  林仙儿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他睡著了。
  今天林仙儿的裝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寬大的粗布衣服,將她徽標柔和的曲線全都掩沒。
  她頭上截著頂破舊的氈笠,遮蓋了面目。
  因為她是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兩個時辰。
  阿飛忽然坐起來的時候,她真嚇了一跳,接著笑道:原來你是在裝睡,難道故意想嚇我?
  林仙儿理了理頭發,咬著嘴唇道:你討厭我?
  阿飛搖了搖頭。
  林仙儿溫柔的望著他,突然過去親了親他的臉,柔聲道;你真好。
  阿飛站起來,將她脫下來的氈笠挂到牆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才回過頭問道:有消息了嗎?
  林仙儿歎了口气,搖了搖頭。
  阿飛道:那些和尚還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著,道:少林寺的作風一向最穩健,無論做什么都要先觀察很久,絕不肯輕舉妄動,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錯。
  阿飛道:但他們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許他們還不肯想念殺張胜奇的人是梅花盜,因為梅花盜做案一向是連著來的,絕不會一次就罷手。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們總有相信的時候,我一定要他們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頂氈笠戴上,道:你隨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阿飛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個對象。
  黃昏過后,雪已溶化,他們的裝束既已改變,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關睛家當舖道:你看這招牌。
  這家當舖的規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寫著:“申記當舖。”
  阿飛道:這招牌又有什么特別之處?
  林仙儿并沒有回頭他的話。又指著一家酒樓外懸著的招牌道:你再看這招牌。
  這家酒樓的生意很好,兩層樓的地方似已座無虛席,底金字招牌上寫的是:申記狀元樓。
  城里較熱鬧的地區只有三條街,在這三條街上,每隔五七家店舖,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記金字招牌。
  凡是挂著申記招牌的店舖,生意就做得特別大。
  阿飛疲乏:這些店全都是一個人開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開的。
  阿飛道:現在我們還要到哪里?
  林仙儿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阿飛本就不是喜歡多問的人,也不再問她。
  望著眼前的一片空曠,阿飛長長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開朗了起來,天地似已完全屬于他。
  林仙儿靜靜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沒有打扰這份幽趣。
  忽然間,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開心的笑了,歡呼道:你看,流星。
  阿飛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許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總是一霎眼就過了,沒有人能來得及許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會有流星出現,蛤又有誰能知道流星會在什么時候出現?我看這全是騙人的。
  阿飛道:就算是騙人,但它卻能使生出許多美麗幻想,永遠帶著它,一個人若能永遠帶著份美麗的希望,總是件好事。
  林仙儿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這傳說。
  阿飛目光遙望著遠方,遠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卻流露出一抹凄涼悲傷之意,悠悠道:這傳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瞧著他的眼睛,柔聲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親?是不是她告訴你的?
  阿飛沒有說話,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風中隱隱傳來一陣更鼓,已是初更。
  阿飛忽然發覺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見了。
  林仙儿也在仰望著牆頭,喃喃道:好高的牆,不知道有沒有四丈。
  阿飛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過去?
  阿飛道:世上沒有人能掠過四丈高牆,但若一定要進去,還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著,沿著牆腳走了几步,才回頭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飛目光閃動,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個下手的對象?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飛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規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道:你想,規矩的生意人怎會在同一城里,同一條街上開十几家舖子,規矩的生意人家里怎會起這么高的牆。
  阿飛道:牆起得高些并沒有錯,舖子開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牆起得高是做賊心虛,怕人報复,舖子開得多是因為他會搶。
  阿飛道:搶?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個之多,十六個兄弟開了四十多家店舖。
  阿飛道:算來每人只有三家舖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現在四十多家舖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飛道: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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