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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騙局


  龍嘯云勉強一笑,道:一個人的名字也許會起錯,但外號卻是絕不會起錯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個名字叫聰明,但一人的外號若是瘋子,他就一定是個瘋子。
  李尋歡本來不想說話的,卻忍不住道:但一個人若是太聰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許慢慢地變成個瘋子。
  龍嘯云道:哦?
  李尋歡苦笑道:因為到了那种時候,他就會覺得做了瘋子就會變得快樂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瘋子,卻做不到。
  龍嘯云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個聰明人,也永遠不會有這种煩惱。
  他當然不會有這种煩惱,他根本不會有任何一种煩惱。
  因為他已將各种煩惱全都給別人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低著頭,慢慢地喝了杯酒。
  龍嘯云只是靜靜地瞧著,等著。
  因為他知道李尋歡酒喝得很慢的時候,心里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又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抬起頭,道:大哥──
  龍嘯云道:嗯。
  李尋歡果然道:我心里一直有句話要說,卻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龍嘯云道:你說。
  李尋歡道:無論如何,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
  龍嘯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尋歡道:我是個怎么樣的人,大哥你也該早已明白。
  龍嘯云道:是──
  雖然只說了一個字,卻說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還似乎帶著些慚愧。
  他畢竟也是個人。
  無論什么樣的人,多少總有些人性。
  李尋歡道:那么,大哥償無論要我做什么,都該當面對我說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去想法子做到。
  龍嘯云慢慢地舉起酒杯,仿佛要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
  李尋歡為他做的,實在已太多了。
  過了很久,長長歎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時間有時會改變許多事。
  李尋歡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對我有些誤會──
  龍嘯云道:誤會?
  李尋歡道:是誤會,完全是誤會,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該誤會我的。
  龍嘯云目中突也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但也有件事我絕沒有誤會。
  李尋歡道:哪件事?
  這句話問出來,他已后悔了。
  他本就該知道的,可怕的是,龍小云這十來歲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親要說的是什么了,彎著腰,悄悄的退了出去。
  龍嘯云沉默了很久,笑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都很痛苦。
  李尋歡勉強道:大多數人都有痛苦。
  龍嘯云道:但你的痛苦比別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尋歡道:哦?
  龍嘯云道:因為你將你最心愛的人,讓給了別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潑出,因為李尋歡的手在抖。
  龍嘯云道:但你的痛苦還不夠深,因為一個人若是肯犧牲自己成本別人,他就會覺得自己很偉大,這种感覺就會將他的痛苦減輕。
  這話不但很尖銳,而且也不能說沒道理。
  只不過這种道理并不是絕對的。
  龍嘯云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么,也許你還不知道。
  李尋歡道:也許──
  龍嘯云道:當一個男人知道倔的妻子原來是別人讓給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還是在愛著那個人,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這的确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還是种羞辱。
  這种話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說出來的,因為這种事對他自己的傷害實在太大、太重!
  沒有人能忍心對自己如此羞辱,如此傷害。
  但龍嘯云現在卻將這种事說了出來,在李尋歡面前說了出來。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
  他從龍嘯云的這句話中,發現兩件事:第一:龍嘯云的确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會變,變得這么厲害,若是換了別的男人,或許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李尋歡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可怜的人。
  第二:龍嘯云既已在他面前說出了這种話,只怕就絕不會再放過他!
  生死之間,李尋歡本看得很淡。
  但現在他能死么?
  話說得并不多。
  但每句話都說得很慢,而且每句話說出來之前,都考慮得很久,停頓得很久。
  是陰天,天很低。
  所以雖然還沒到掌燈的時候,天色已不知不覺很暗了。
  龍嘯云的面色卻比天色還暗。
  他舉起酒杯,又放下,舉起,再放下──
  他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愿喝,因為他覺得喝酒會使人變得沖動,最冷酷的人,若是沖動起來,也會變得有些感情了。
  又過了很久,龍嘯云終于緩緩道:今天我說的話,本是不該說的。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道:每個人偶爾都會說出一些他不該說的話,否則他就不是人了。
  龍嘯云道:今天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要說這些話。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云道:你可知道我請你來是為了什么?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云第一次露出了惊訝之色,動容道:你知道?
  李尋歡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沒有等龍嘯云再問,接著道:你認為興云庄園中真有寶藏?
  龍嘯云這次考慮得更久,才回答了一個字。
  是。
  李尋歡道:你認為我知道寶藏在哪里?
  龍嘯云道:你應該知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這人一向有個毛病──
  龍嘯云道:毛病?什么毛病?
  李尋歡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該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該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龍嘯云的嘴閉上了。
  李尋歡道:其實你也應該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
  龍嘯云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相信你,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說謊。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道: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那個人就是你,若說這世上我還有一個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說的任何話也許都是假的,但這句話卻絕不是騙你。
  李尋歡也在凝注著他,長長歎息著道:我也相信你,因為──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龍嘯云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為你知道你已沒有被我利用的价值,我已不必再騙你,是不是?
  李尋歡以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龍嘯云站了起來,慢慢地踱了兩個圈子。
  屋子里很靜,他的腳步聲卻越來越重,顯見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許只不過是故意讓李尋歡覺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停在李尋歡面前,道:你一定認為我會殺你。
  李尋歡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令人無法想像,淡淡道:無論你怎么樣做,我都不怪你。
  龍嘯云道:但我絕不會殺你。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云道:不錯,你當然知道,你一向很了解我。
  他突又變得有些激動,接著道:因為我縱然殺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气,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誰也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
  這四字看來雖平淡,其實卻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著了這件事,你根本無法掙扎,無法奮斗,無法反抗,就算你將自己的肉体割裂,將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還是無可奈何。
  就算你宁可身化成灰,永墮鬼獄,還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許你根本就永遠未曾得到。
  龍嘯云的拳緊握,聲音也嘶啞,道:我雖不殺你,也不能放你。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
  因為我還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但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來。
  無論龍嘯云如何傷害他,出賣他,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說過一句傷害到龍嘯云的話。
  龍嘯云的拳反而握得更緊,因為只有在李尋歡面前,他才會覺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賤。
  所以李尋歡那种偉大的友情非但沒有感動他,反而他更憤怒。
  他緊握著拳,瞪著李尋歡,緩緩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這人早就想見你了,你──你或許也很想見他。
  屋子很大。
  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很小的窗戶,离地很高。
  窗戶是開著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門也很小,肩稍寬的人,就只能側著身子出入。
  門也是開著的。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這牆是石壁,是土,還是銅鐵所做。
  角落里有兩張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干淨,卻很簡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張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帳冊、卷宗。
  一個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閱著,不時用朱筆在卷宗上勾畫、批發,嘴里偶爾會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著的!
  因為屋里沒有椅子,連一張椅子都沒有。
  他認為一個人只要坐下來,就會令自己的精神松弛,一個人的精神若松弛,就容易造成錯誤。
  一點微小的錯誤,就可能令數件事失敗──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個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潰。
  他的精神永松弛。
  他永無錯誤。
  他從未失敗。
  還有個人站在他身后。
  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槍杆。
  他就這樣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過。
  也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個蚊子,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打著轉。
  他眼睛連眨都未眨。
  蚊子儀在他鼻尖上,開始吸血。
  他還是不動。
  他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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