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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章 無語問蒼天


  車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見朝日宛如金鉦,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端的令人眼界為之一寬。
  鐵中棠一眼望去,卻瞧不見海灘陸地,心頭不覺一怔,再看前面岩石嵯峨,竟是一道斷崖。
  原來方才健馬無人駕駛,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卻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鐵中棠赶車,車馬只怕便要筆直沖入海里。
  鐵中棠大惊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韁繩,但車馬兀自沖出丈余方自停頓,只要再進三尺,車馬若想停頓亦是有所不能了。
  俯首下望,但見斷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鐵,海浪洶涌打上岩石,飛激四濺,人馬若是跌下,哪里還有命在?
  車廂中的云錚与溫黛黛,雖已忘卻天地万物,但車馬驟停,兩人心念一轉,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溫黛黛惶聲道:“該死!該死!咱們竟忘了無人赶車!”
  云錚道:“我去瞧瞧,這是怎么回事……”
  話聲未了,人已掠出,卻見一條黑衣漢子端坐在馬車前座上,云掙更是惊奇意外,脫口輕叱一聲:“什么人?”
  鐵中棠惊魂未定,掌心猶自捏著冷汗,听得這一聲輕叱,也未及思索便轉過頭來。
  云錚目光動處,面色大變,狂吼道:“原來是你!”
  吼聲中突然一掌直擊而出。
  鐵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閃避還是不愿閃避,竟被這一掌著著實實擊在左脅之上,只听“砰”的一聲,他身子已自馬車上飛了出去遠遠跌入斷崖下,只留下半聲惊呼,縹縹緲緲飄蕩在海風中。
  溫黛黛听得這一聲惊呼,方自搶掠而出,云錚左掌握著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的發怔。
  他面色慘白,毫無血色,雙目之中卻布滿了紅絲,溫黛黛又是惊詫,又是著急,惶聲問道:“什么事?”
  云錚道:“鐵中棠……鐵中棠……”
  溫黛黛更惊,失聲道:“鐵中棠?鐵中棠在哪里?”
  云錚伸手向斷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溫黛黛惊呼一聲,顏色慘變,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搖了兩搖,終于“噗”的一聲跌坐在地。
  云錚面上忽然泛起一絲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极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還是歡喜。
  溫黛黛身子發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
  其實她喉頭哽咽,一個字也未說出口,掙扎著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斷崖邊緣。
  斷崖下浪濤擊石,泡沫四濺,哪里還瞧得見鐵中棠人影,唯見一方黑色衣袂挂在岩石上猶未被海浪打濕仍在迎風招展,看來卻似鐵中棠的一只手掌還攀在岩石上,想掙扎著自海水中爬起。
  溫黛黛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還能忍耐,雙手緊抓著崖邊岩石立時放聲痛哭起來。
  云錚見她竟為了鐵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鐵中棠背師叛友,人人得而誅之,你哭什么!”
  溫黛黛霍然轉身,痛哭著道:“他……他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里還有命在!”
  云錚冷笑道:“如此說來,我反應感激他不成?”
  溫黛黛道:“自……自然!”
  云錚大怒嘶喝道:“你不知道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將我送入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掙扎著逃出來,又……又遇見了你,早已要被他們非刑拷打而死,我還應感激他、感激什么?”
  溫黛黛流淚道:“錯了……錯了……”
  云錚大聲道:“此乃我親身經歷之事,怎會錯了?”
  溫黛黛嘶聲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拚了性命救你,他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机將司徒笑擊傷,那時他若將你放下不顧,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你,終又落入別人手中,幸好遇見個存心向大旗門報恩的趙奇剛,趙奇剛也只能救出一個人而已,在那种選擇之下,他仍是選擇了救你,便令趙奇剛負你逃走,自己卻落入百丈絕壑之下!”
  這些話她本是自司徒笑、鐵中棠等人口中零碎听來,隱忍了多時,此刻終于一口气說出。
  云錚听得面上陣青陣白,道:“但……”
  溫黛黛道:“趙奇剛舍命將你送到安全之處,而你卻偏要疑心那是別人要用刑拷打你,竟然逃了出來。”
  她慘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卻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將你誘回大旗門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蹤,要你大旗門一网打盡,你傷勢未愈時便已將你殺了!”
  云錚頭上冷汗交迸,道:“但到了洛陽,他為何……”
  溫黛黛道:“我自以事机做得极是隱密,到了洛陽李宅,便被鐵中棠看破了真相,但你那時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錢財將我誘感,好教你對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錚顫聲道:“但……但他為何又跟司徒笑……”
  溫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蟬脫殼之計,他要脅潘乘風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將之當做鐵中棠,他自己便好專心志意在暗中對付他們,他智計万方,又豈是別人所能猜出!”
  云錚雙膝發軟,“噗”的跌倒在地。
  溫黛黛道:“那時我對你本無絲毫好感,只是鐵中棠時時刻刻勸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會那般說話。”
  云錚黯然垂下了頭。
  溫黛黛道:“那日在鐵匠村中,也是他將艾天蝠誘開的,他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險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陣風吹來,云錚机伶伶打了個寒噤。
  溫黛黛道:“那時你已負傷,我將你抱回居處,卻被司徒笑等人追蹤而來,又多虧了鐵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錚流淚道:“原來你……你是喜歡他的……”
  溫黛黛亦是滿面痛淚顫聲道:“不錯,有一陣我是喜歡他的,但他為了你,到處避著我,直到……直到……”
  她垂首啜泣了一陣,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負傷時,我抱著你滿山狂奔,那時我才發現,我整個心都已被你打動,我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讓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們又怎有今天……”一面說話,一面流淚,話未說完,眼淚已濕透了衣襟。
  云錚呆在那里,已不知動彈。
  恩恩怨怨,前因后果,他終于全都恍然。
  但這恍然,卻已遲了些,這激動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錚但覺心胸中一片渾渾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縱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溫黛黛流淚道:“這些話,我怕你傷心,本來永遠也不想對你說的,但為了洗刷鐵中棠的冤名,只得對你說了。”
  云錚茫然點了點頭,淚珠洒滿胸前。
  溫黛黛啜泣道:“不說別的,就說今天,若不是他及時勒住了韁繩,我們豈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錚突然長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鐵中棠!鐵二哥!小弟……云錚……太……太對不起你……”
  狂奔著沖向斷崖,便待一頭撞將下去。
  溫黛黛惊呼一聲滾了過去,抱住他雙足。
  兩人一起滾在地上,云錚慘呼道:“放手!求求你放開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溫黛黛痛哭著道:“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拋下我一人,莫非……莫非你已忘了,天長地久,永不相棄……”
  她緊抱著云錚,再也不肯放手。
  云錚道:“但……但我哪里還有臉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還是讓我死吧……我……我……”
  溫黛黛嘶道:“但大旗門的血仇還未報,我們的誓言猶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她拼命捶著云錚的胸膛,悲嘶著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個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錚心頭一凜,又是一身冷汗,道:“但我……”
  溫黛黛卻越說越是悲憤,打得更重,罵得更凶:“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拋下大旗門血仇不顧,也拋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無依無助,你……你若再說一個死字,你便是混賬,便是懦夫!”
  她哀求雖然無用,但這番痛打,卻打得云錚又惊又愧,這番痛罵,更是字字句句都罵入云錚內心深處。
  溫黛黛打得手軟無力,罵得聲嘶力竭,自己實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錚身上痛哭著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著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個干淨!”
  云錚長歎一聲,道:“我不死了!”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說什么?”
  云錚道:“我活著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說的不錯,我縱然要死,也不該死在今日。”
  溫黛黛又惊又喜,道:“真……真的?”
  云錚道:“我几時騙過你?”
  朝日雖已升起,但海上卻起了濃霧,突然一陣尖銳的哨聲響自岸邊,划破了天地間的靜寂,傳達到遠方。
  過了半晌,一艘漁船自濃霧中蕩出,船上卓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款款搖櫓。
  她年齡雖已老邁,但站立在動蕩的船頭上,強勁的海風間,身子卻仍挺得筆直,似是一生中從未曾彎曲過。
  云錚面容早已麻木,与溫黛黛等候在岸邊,漁船漸漸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轉,忽然銳聲道:“死人在哪里?”
  溫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錚一眼道:“他是誰?”
  她面容被歲月侵蝕,風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條皺紋,顯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雙眼睛,卻仍亮如閃電,似是只要一眼瞧過去,任何人的秘密,卻再也休想瞞得過她。
  溫黛黛賠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島的。”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上來,他留下!”
  溫黛黛惶聲道:“為……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憑什么能到常春島去?”
  溫黛黛道:“他……他……”
  云錚突然厲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島去,也未見得非坐她的這艘船不可!”
  哪知這老婆子听了這句話,如見鬼魅般,面容突然大變,顫聲道:“你……你說你姓什么?”
  云錚大聲道:“云!”
  老婆子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他道:“你可是大旗門下?”
  云錚道:“不錯,你要怎樣?”
  老婆子身軀搖了兩搖,突然回過頭去,道:“你也上來吧!”
  溫黛黛大喜道:“多謝婆婆。”
  云錚心中卻大是惊詫:“為何我一說出姓名來歷,這老婆子立刻就變了顏色?這其中難道又有何隱秘?”
  溫黛黛道:“快上來呀!”一把將他拉上船去。
  兩人上船入艙,那老婆子始終背對著他們,再也不瞧云錚一眼,長篙一點,漁舟便离開了海岸。
  溫黛黛道:“還要相煩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應?”
  老婆子道:“說吧!”
  溫黛黛黯然道:“晚輩們有個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岩石下,請婆婆蕩船過去瞧瞧他……他的尸身還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說話,卻將漁舟蕩向左方。
  溫黛黛心里也不覺奇怪、暗道:“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應,如今卻是有求必應,這是為什么?”
  海浪洶涌,霧更重,哪里還尋得著鐵中棠的尸身?云錚、溫黛黛相視一眼,又不禁潸然淚下。
  老婆子雖未回頭,卻似將他們舉動瞧得清清楚楚,銳聲問道:“這尸身是你們的什么人?你們竟為他如此傷心。”
  溫黛黛流淚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軀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還是姓鐵?”這句話問將出來,可見她對大旗門竟是知之頗深。
  溫黛黛瞧著她背影,遲疑著道:“姓鐵……”忍不住又問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門?”
  老婆子卻不答話,也不再說話,雙手緊緊握櫓,用力將漁船蕩向濃霧深處,但聞水聲蕩蕩,海天俱寂。
  她似是對這條海路极是熟悉,雖在濃霧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溫黛黛瞧著她身影,不覺竟已瞧得出神。
  卻未想到那老婆子突然歎息了一聲,伸手在她面上輕輕撫了∼下,道:“孩子,你為什么要對大旗門……”
  她似是有許多話要說,但只說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溫黛黛只覺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臉上猶如挫子一般,不禁問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了半晌,緩緩道:“我在這海上……一個人……蕩來蕩去……已有十九年八個月零三天了!”
  她將時日記得如此清楚,顯見這一天天孤寂的歲月是如何難以打破,溫黛黛只覺心頭一陣凄楚。
  老婆子又道:“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唉!過去得真是慢,但有許多事,再過二十年,還是忘不了的!”
  她也不知是對人傾訴,還是自言自語。
  溫黛黛茫然,更不知該如何對答,但她已隱隱猜出這老婆子必定有什么傷心事,而且還必定与大旗門有關。
  三個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誰也不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婆子自艙中取出几個饃饃,三人分來吃了。
  那饃饃又粗又干,溫黛黛若非早已餓了,實是難以下咽,便不禁又自歎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縱聲大笑起來道:“若非這种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頭的恨事!”
  笑聲中充滿了怨毒,也充滿了詭异。
  溫黛黛只听得一陣寒气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說話。
  船行約莫三個時辰,方自靠岸,云錚道:“多謝!”一掠而去,他只覺自己留在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种說不出的別扭,真是越早离開此地越好,但這究竟是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溫黛黛也說:“多謝婆婆……”方待轉身。
  哪知老婆子卻一把拉住了她,輕歎道:“傻孩子,千万莫要為大旗門子弟傷心,大旗子弟是從來不為女人傷心的。”
  她終于將先前那句未說完的話說了出來,溫黛黛呆了一呆,還想再問,老婆子卻已將她推開,徑自搖船去了。
  岸上霧已淡去,极目望去,但見島上椰林高聳,四下佳木蔥籠,果然不愧為常春之島。
  溫黛黛迎面瞧不見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溫黛黛,奉命前來……”呼聲來了,已有兩條人影一掠而至。
  這兩人輕功俱都不弱,身材卻极是窈窕,面貌也极是娟秀,在淡霧中看來,更是風姿綽約,貌美如花。
  溫黛黛本當這島上之人不是頭蒙黑中,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見了這兩個少女,心情不覺一松。
  那兩個少女瞧了他兩人一眼,面上卻不禁露出惊詫之色,左面一人道:“這位公子,怎會也來到島上?”
  云錚暗歎一聲,道:“在下奉命而來的。”
  那少女道:“奉誰的命?”
  “少林掌門,無色大師。”
  少女們對望了一眼,右面一人道:“無色大師,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來的人,娘娘想必不會不見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轉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帶淺笑,柔聲說道:“兩位請稍候……”眼波轉向溫黛黛,道:“不知這位姐姐是不是……”
  溫黛黛不等她說完,便已搶著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類的話,都是在外面說的,到了島上,便用不著了。”
  溫黛黛本當這島上之人必定甚是矯情做作,不近人情,听了這話,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气。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計百出……”轉首向云錚一笑,道:“我可不是說你。”
  云錚見她笑語溫柔,也不禁對她甚有好感。道:“無妨。”
  那少女這才接道:“對付奸詐之人,咱們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們心生懼怕,才敢對咱們使坏心思,所以咱們一出此島,便以黑巾蒙面,言語詭异,但回到島上,大家卻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為了天下女子們多不幸,才將咱們救上這島來,對咱們自然溫柔得很。”
  她咕咭咕咕,又說又笑,溫黛黛也不禁染上了几分喜气,暗暗道:“島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樣就好了。”
  但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几個救我之人,言語冰冷,語气間似有重憂,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們才是真正的傷心人,而這少女卻沒有什么傷心事,卻不知她怎會來到這里?”
  當下忍不住問道:“島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這般和气?”
  那少女微一笑道:“島上雖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說話,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島上多住几日,就知道了。”
  溫黛黛暗道:“這就是了。”
  只听少女又笑道:“我姓姚,別人都喚我姚四妹,姐妹你以后也叫我姚四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稱了。”
  溫黛黛道:“我姓溫。”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姐姐……不但認得姐姐,還認得他。”
  溫黛黛、云錚俱都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兩人心頭突然一動,齊聲道:“原來你是……橫……”
  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妹子昔日就是橫江一窩女王蜂,在洛陽李家,咱們早就見過面了。”
  溫黛黛這才恍然:“難怪她對我如此親熱,想不到原來竟是昔日相識,卻不知這些女王蜂怎會來到這里?”
  姚四妹似已知她心意,輕歎道:“昔日那一窩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与方才走的那楊八妹最是幸運,被娘娘救到這里,其余的姐妹們,如今卻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
  說到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這里,姐姐會遇著些想不到的人。”
  溫黛黛道:“誰?”
  姚四妹道:“鬼母門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認得?”
  溫黛黛駭然道:“她們也在這里?”
  姚四妹笑道:“前兩天才來的,鬼母也一起來了,還有一位听說是鬼母妹子,年紀雖大,人卻美极了,手里還抱著白貓,唉!我年紀大了時,若能也有她那樣美的風姿,也就心滿意足了。”
  溫黛黛更是惊奇,脫口道:“陰嬪?”
  姚四妹道:“對了,陰嬪,最可笑是鬼母門下,昔日本來和我們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這里,卻和我們親密得跟什么似的。”
  溫黛黛又是惊奇,又是感歎,還想再問她一切有關島上之事,但這時已有一陣鐘聲自島上山巔傳了下來。
  姚四妹道:“娘娘己在召見,咱們快走吧!”
  一條小路,曲曲折折返向山峰,三個人相繼而行,一路上但見青翠的山林中,种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
  林木間,花光里,不時可瞧見亭台樓閣,翩翩人影,當真猶如一群仙女徜徉在這世外仙山中。
  四面鳥語啁啾,卻听不見人聲、天地間到處都彌漫著一种祥和安适之气,令人不覺頓時忘卻紅塵勞苦。
  姚四妹輕輕笑道:“姐姐你瞧瞧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過如此,咱們女人能到這里,也真該知足了。”
  溫黛黛長歎道:“誰說不是……”瞧了云錚一眼,住口不語,云錚茫然而行,卻似全然未曾听見她們的說話一般。
  上山數百丈,突見一道長階直達峰巔,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層,階石打掃得干干淨淨,仿佛玉石。
  到了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變得十分恭謹,悄聲說道:“上面摘星峰,觀月頂,便是娘娘視事之地了。”
  溫黛黛悄悄點了點頭,在這似可直通天上的長階下,她只覺得那位娘娘實是高不可攀,自身卻渺小無比。
  三人抬級而上,縱是腳步輕健,也走了頓飯時分,方自堪堪將達盡頭,道旁一角小亭,綠石朱欄,玲瓏可觀。
  那楊八妹正自倚欄相候,見了三人,輕輕招手。
  三人轉身走了過去,楊八妹悄聲道:“這位公子還請在此少候……妹子先陪這位姐姐上去。”
  溫黛黛瞧了云錚一眼,眼色中滿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錚瞪眼望著遠方,竟是不聞不見一般。
  這時楊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溫黛黛只得歎息一聲隨她走上,只覺心里戰戰兢兢,怔忡難安。
  距离峰巔越近,她心中這惊惶之情也就越深,到后來竟已垂下了頭,再也不敢向峰巔觀望。
  峰巔一方青石平台,四面圍著青玉欄杆,霧气留在山頂,陽光直射,將這平台玉欄映得更是輝煌燦爛。
  十七八個青衣少女圍坐在欄杆旁,中央是一方淡黃色的涼席,看來微閃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織成。
  一個青衣婦人,斜倚在席上,遠眺著海洋——极目望去,但見白云悠悠,大海与蒼天連接成一片青碧。
  溫黛黛隨著楊八妹走上平台,她目光始終不离開楊八妹足跟,到了台上,還是不敢抬起頭來。
  她只覺許多道目光都在瞧著她,她卻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欄杆旁的少女部長得什么模樣,更不知這位名動天下,已可算當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大仙般人物。
  耳畔只听一陣和婉的語聲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
  溫黛黛伏地拜道:“溫黛黛。”她話不敢多說,只覺足下的玉石被陽光映閃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語聲道:“誰帶你來的?起來說話。”
  溫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謹謹將經過始未說了出來。
  那語聲更是和悅,輕歎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
  這話聲既和婉,又溫柔,但卻總是有著种愁苦之意,似乎這說話的人昔年終日都在悲慘之中,是以連語聲都變得愁苦。
  這溫和的聲音卻使溫黛黛減去了畏懼之心,情不自禁抬起頭來悄悄望了一眼。
  但這時斜倚在席上的日后娘娘正轉首望著他方,溫黛黛終是只能看見她小巧的身子,纖纖的玉手,而瞧不見她的面容。
  溫黛黛有心再瞧几眼,卻又情不自禁的垂下了頭。
  日后娘娘緩緩道:“你既然已到了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沒有別的事,讓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這言語是那么体貼而溫柔,溫黛黛心頭當真充滿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錚……
  她只要一想起云錚,心胸間便似立刻燃燒起來,也說不出是甜蜜,還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還有下情上稟。”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說吧!”
  溫黛黛惶聲道:“弟子一心想留在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還有什么牽挂?”
  語聲中已微帶詫异之情,溫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覺已有淚珠奪眶而出,口中也訥訥的不知應如何說話。
  日后娘娘道:“來到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絕塵世,但你若有什么為難的事,說出來我也不會怪你。”
  溫黛黛更慚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著道:“我……他……我又遇見了他……他……我……”
  她說得斷斷續續,簡直詞不達意,實是令人難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歷滄桑,听了這斷斷續續几個字,便已將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卻不禁發出輕輕一聲歎息。
  日后娘娘柔聲歎道:“你本當那男子對你無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來卻又偏偏遇見了他,又發覺他并非無情,于是兩人山盟海誓,再難相棄,是么?”她娓娓道來,無一句不是說入溫黛黛心底。
  溫黛黛紅生雙頰,悄然頷首。
  日后娘娘道:“我這里盡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卻絕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興。”
  溫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謝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絕不忘記。”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歡喜,那男子必定是個多情人……唉!多情雖然煩惱,但世上多几個多情人總是好的。”
  過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溫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無色大師派來的弟子?”
  語聲中顯見有惊詫之意,溫黛黛道:“他……那男子雖因無色大師之命而來,卻非少林子弟。”
  他說出了“他”字,又覺甚是難以為情,急忙改口,四下卻已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
  溫黛黛与日后娘娘說了這一席話,已知這位武林前輩實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溫和,又慈祥的婦人,絕非她昔日想象中那种憤世嫉俗,矯情做作之輩,是以听得少女們敢在她面前笑出聲來,倒也不覺惊异,只是覺得難為情,面上紅暈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門下?唉!你莫怪我問得嚕蘇,但你既來此一趟,我便不免對你多加關心。”
  溫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兩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厲吼一聲:“什么?”
  語聲森嚴凌厲,与方才竟已判如兩人!
  溫黛黛心頭一震,顫聲道:“他……他是大旗門下……”
  突听“咚”的一聲,半截如意“當”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將手中如意折斷了。
  溫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嚇得籟籟的發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門三字,為何如此發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過了半晌,突又厲聲道:“大旗門下!你怎能對大旗門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子縱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對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溫黛黛又惊又疑,這同樣的話,她已自那搖篙的老婦人口中听過一次,語句縱然不同,意思卻完全一樣。
  她實不知這常春島上之人,為何對大旗弟子如何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錚乃大旗門下,卻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
  這愛恨之間,關系竟是如此微妙,實是令人不解,只是溫黛黛心中雖有千万疑團,卻一個字也不敢問出口來。
  日后娘娘似已長身而起,在四下走來走去,一陣陣腳步聲圍著溫黛黛打轉,每一腳都似踩在溫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腳步之聲才自停頓,日后娘娘厲聲道:“帶那大旗弟子上來!”楊八妹恭應一聲,轉身掠下。
  溫黛黛更是說不出的惊惶,說不出的關心,不知她們將云錚帶上來后,要將他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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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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