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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女子雖然身軀婀娜,貌美如花,說話的聲音,亦是嬌柔清脆,任何人見了這种女子,本都不應有畏懼之心,但她說話的語气,卻是冷削無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隱含著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燈在手,听了這句話,不知怎地,心頭突地一惊,手也不禁一顫,手中的油燈竟再也把持不住,筆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戰飛目光微轉,驀地反手一抄,將那盞眼看已將落到地上的油燈抄在手里,燈焰搖了兩搖,將熄未熄,“神手”戰飛手掌一托,平平穩穩地將燈托了起來,燈火又复熒然。
  吳鳴世心中暗歎一聲,這“神手”戰飛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見這當門面立的絕美女子,嘴角仍自帶著一絲冷削的笑意,一雙明如秋水的目光,閃電般地凝注在“神手”戰飛面上,又道:“你是誰?可就是‘北斗七煞’?”
  “神手”戰飛哈哈一笑,轉身而立,目光凜然向這絕美女子身上一掃,朗聲道:“姑娘又是誰?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識,尋他二人,又有何干?”目光動處,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吳鳴世冷眼旁觀,不禁又暗中感歎一聲,忖道:“這‘神手’戰飛不但武功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這么一來,他話中雖未說出,卻無异已將誰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訴了這女子。”須知‘神手’戰飛一看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來頭,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問,問到他自己頭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說出示弱的話來,也勢不能說出誰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闖江湖,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心念微轉,哈哈一笑,輕描淡寫他說出這几句話來,不但已告訴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找之人,也告訴了她誰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語气,卻是不亢不卑,正是標標准准的老江湖口吻。
  只是他這种念頭,不但那聰明絕頂的吳鳴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數,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聲,怒气大作,但心中卻又不禁又為奇怪,不約而同地忖道:“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識,更無冤仇,尋找于我,為的什么?”
  目光抬處,卻見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緩緩移到自己身上,莫南雙眉微皺,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聲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尋找于我,為著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只見“神手”戰飛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像是在暗中訕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燈之事,心里不覺羞愧交集,竟將自己對這來如鬼魅,行蹤詭异的女子的畏懼之心,忘得干干淨淨,胸膛一挺,亦自朗聲道:“兀那你這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識,你深更半夜地來找我干什么?要知道……”
  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覺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他聲名頗響,武功不弱,可是竟連人家如何展動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膽气便餒,下面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神手”戰飛心念數轉,又是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与莫氏雙杰有何過節,不妨說出來大家听听,老夫戰飛……”哪知他話猶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么東西,也配管我的閒事。”猛一回頭,目光在吳鳴世、那飛虹和戰飛身上一掃,纖手微抬,往門外一指,又道:“你們統統給我出去。”
  那飛虹、吳鳴世,面色個個一變,卻听“神手”戰飛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走,日后傳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內情之人,還道在下等怕了姑娘,這卻有些不便,何況……哈哈,在下雖是無名小平,這兩位兄台,卻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哩!”
  那飛虹心中暗罵一聲:“這戰飛果然是只老狐狸。”目光一轉,方待答話,哪知吳鳴世卻已長身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戰兄愿意出去,小可更無所謂了……那兄,你說可是?”
  那飛虹神色之間,本無表情,口中卻道:“這個自然,只要戰兄帶頭,我便立刻出去,‘神手’戰飛能夠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飛虹更無關系了。”吳鳴世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
  抬頭一望——只見那女子的一雙剪水雙瞳之中,竟露出詫异之色,不禁暗中一笑,忖道:“這女子想必是被我們之間的關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間斗室中的人,其間關系,竟會如此复雜。”七巧童子以心智靈巧,名聞天下,他這一猜,正是猜得一點也不錯。
  須知“神手”戰飛,“七巧追魂”那飛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极負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也听到過他們的名字,原本以為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處一室,一定必定會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聯手對付自己,以他們在武林中的聲名地位,莫說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算知道自己是誰,也絕不會低聲下气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這些人之間的干系,此刻見了這种情況,心下不禁大奇,一時之間,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這間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飛虹心中忖道。
  “這女子身法詫异,必定大有來頭,那‘神手’戰飛老好巨猾,不愿意招惹此人,我又何苦來趟這淌渾水,何況‘北斗七煞’与我素無交情,他們的死活,与我半分關系都沒有。”
  吳鳴世卻在心中暗忖:“這‘神手’戰飛想脫身事外,我卻偏偏不讓他安逸、哈哈,此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聲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丟得起這個人,當頭走出去……”轉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開這里,那裴玨与我雖是初交,但卻极為投契,我怎能讓他一人留在這里?万一這女于和莫氏兄弟動手之際,誤傷了他,我豈非終生有愧。”
  莫氏兄弟面面相覷,心中各自想道:“這女子身法詭异,武功像是极高,難怪這些家伙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結有深仇,我卻連她的面都沒有見過,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個辦法對付她,万一敗在她手上,日后傳說出去,‘北斗七煞’豈非威名掃地?”
  那“神手”戰飛卻在心中冷笑一聲,忖道:“這那飛虹方才与我擊掌為盟,此刻竟就和那姓吳的小子一起用言語擠兌于我,他們以為我万万不會當頭走出這間屋子,哼哼,我卻偏偏要走出去給他們看看,日后縱然傳說出去,武林中人也不會相信我‘神手’戰飛會怕了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無名女子。”
  這些念頭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閃而過,“神手”戰飛冷冷一笑,將手中油燈,放到桌上,回首笑道:“那兄与吳兄既如此說,那么……”
  五煞莫北雙眉一軒,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還是我兄弟出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大小,身手也施展不開。”一拂衣袖,大步向門外走去。
  那絕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歡到外面去死,也未嘗不可。”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駐足問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說出來,也許……”
  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貪淫好色,就是窮凶极惡,我早就想除去你們這批禍害了,哼!你們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
  五煞莫北一展雙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東西……”話猶未了,突地雙手一揚,身形卻電也似的竄出門去。“神手”戰飛低呼一聲,倒退三步,只見十數點銀星、閃電般自眼前掠過,擊向那絕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這同一剎那里,莫南亦是跺腳縱身,掠出門外,反手、揮,銀星電射,這“北斗七煞”他以名揚天下的‘北斗七星針“,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發出時雖有先后,但眾人眼前只覺得銀光百摟,卻根本分不出先后來。那絕美女子柳眉一揚,纖腰輕折,輕輕滑開五尺。吳鳴世方自暗歎一聲:“好快的身手。”目光動處,卻見這數十點銀星余勢丰歇,此刻竟齊地擊向那臥在床上、兀自暈迷未醒的裴玨身上。
  他大惊之下,脫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針”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人的速度,莫說他此刻遠遠站在旁邊,就算他站得遠,較此刻近些,也万万無法將這數十點銀星一起擋住。
  眼見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針”,便要齊地打在裴玨身上,裴玨縱然功力絕世,也無法禁受得起,何況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暈迷未醒,這二十一口銀針若是擊在他身上,怕不將他擊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戰飛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聲”罷了。“吳嗚世已大叫著扑了過去——哪知那女子目光動處,臉色亦是一變,脫口叫道:“原來是你。”身形已在這一叫聲之中,倏然一折,后退著的身形,競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纖掌,雙掌一圈,那數十口電射而前的銀針竟也突地轉變了方向,投入那絕美女子的一雙羅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無蹤跡。
  吳鳴世全力而扑,身形如离弦之箭,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玨身上,心里只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數十口銀針稍快一步,須知他雖然生性飛揚跳脫,靈巧机變,卻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玨性命,卻已將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覺之中,那些銀針不但沒有擊在裴玨身上,卻也并未擊在自己身上、心中方自一愣,耳畔但听得“神手”戰飛与“七巧追魂”齊聲惊呼道:“万流歸宗。”
  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見那“神手”戰飛与“七巧追魂”并肩而立,目瞪口呆地望著那絕美女子,面上滿布惊訝之色,而那絕美女子卻呆呆地立在床頭,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裴玨身上,面上竟也滿布惊訝之色。
  這一切變化,在當時确是有如在同一剎那間發生,須知這些武林高手的動作反應,俱是快如閃電,絕非常人能夠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動作竟突地全部凝結住了、吳鳴世、戰飛、那飛虹,一動也不動地立在當地,呆呆地望著那絕美女子,而那絕美女子卻也是一動不動地立在當地,卻是在呆呆地望著臥在床上的裴玨,彼此心中,各各惊訝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原因不同而已。
  吳鳴世、戰飛、那飛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約而同地輕唱一聲,齊地跨前一步,道:“閣下可是冷月仙子?”
  哪知這絕美女子卻也輕唱一聲,低語道。
  “真的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吳鳴世、戰飛、那飛虹不禁又齊地一愣,卻見這絕美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冷冷說道:“你受的是什么傷?怎么受的傷?他是你們的什么人?你為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說頭兩句話時目光望著戰飛、那飛虹兩人,語气冰冷,后兩句話卻說得溫和無比,目光也已轉到吳鳴世身上。
  吳鳴世定晴望去,只見這身怀武林之中無上內功心法。“万流歸宗”、“攝金吸鐵”的絕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滿含關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我這裴玨兄雖然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卻是個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常,卻又怎會和這名滿天下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著關系。”須知裴玨以筆代口,向他自敘身世之時,井未將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間的一段遭遇說出來——他又怎能說出來呢?
  是以吳鳴世此刻,心中自是大為奇怪,竟愣愣地忘記答出話來。
  “神手”戰飛目光一轉,大步走了過來,向這絕美女子當頭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不知道閣下就是艾仙子,卻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哈哈,真是該死,真是該死。”那絕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語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戰飛等三人面上一掃,緩緩轉回頭去,望著裴玨,亦自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絕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歸宗”心法傳授,十數年來,被武林中人稱羡不絕的神仙俠侶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輕揮,十四口“北斗七星針”原物奉回,將“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擊斃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還以為床上睡著的是裴玨,是以心中毫無半點防范之心,哪知她身側的人輕輕一動,她竟發現那不是裴玨,而是她這數年之中,無時無刻不在逃避著的一人,只是她發覺已晚,便在惊駭之中,被那人點中穴道,帶著她掠出窗去。
  那時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連半分掙扎之力都沒有,心中急惱交集,卻也無可奈何。
  等到那人解開她穴道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奸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卻又被她乘隙逃走——試想能使冷月仙子終日逃避,連抵抗都無法抵抗之人,又該是何等角色,這其中又該包含著一個傳奇复雜的故事,只是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說出,別人也無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雖然武功絕世,對此人卻是不但厭惡,而且畏懼,逃走之后,晝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這數月以來,她食不知味,寢不安席,時時幽怨地暗問自己:“我什么時候才能不怕他的糾纏呢?”只是這問題她卻連自己也無法答复,只是暗暗禱告蒼天,讓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還想找到裴玨,那卻并不是完全為了那兩本今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對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飄泊的裴玨呢?
  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間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時候,還有燈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縱身掠了過去,但心念轉處,不禁暗罵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場,怎地還想多管人家的閒事。”
  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頓住身形,轉身欲去,哪知目光動處,卻突地望到這問茅舍的柳木門板之上,竟畫著一個白粉圖記,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這門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見這圖記竟是一個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動:“原來是‘北斗七煞’在這里。”轉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會落到那該死的人的手上。”暗咬銀牙,縱身而入。只是她卻再也想不到她無處可尋的裴玨也在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玨竟會變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競將那莫氏兄弟都忘記了,緩緩俯下身去,在裴玨的傷處仔細望了几眼,輕輕一歎,道:“傷得怎么這樣重,只怕連骨頭都碎了。”
  “神手”戰飛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開來,輕輕搖了兩搖,一面笑道:“裴大先生傷勢雖不輕,所幸只是外傷而已,在下雖不才,對治這筋骨之傷,還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
  冷月仙子微微一笑,從怀中掏出一方純白手帕,輕輕抹了抹裴玨額上的汗珠,一面搖首微唱道:“世事變化,真不是人們可以預料得到的,我初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到處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僅僅几個月的日子,他竟變成了你們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
  她語聲微頓,又自轉首向吳鳴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短短几個月里,他到底有著什么奇遇?”
  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語气輕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肅殺,截然而异。
  吳鳴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話,哪知目光轉處,門外突地人影一閃,他語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聲:“你們還沒有走呀?”柳腰輕折,衣袂飄飄,吳鳴世只覺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蹤跡。
  “神手”戰飛一搖手中的折扇,緩步走到門口,門外夜色將盡,晨曦微明,一片魚青之色中,三條人影,電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過頭來、道。
  “這莫氏兄弟兩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煩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卻跑回來作甚,此番落人這位女魔頭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轉,皺眉又道:“吳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屬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來歷,怎的和這位女魔頭亦是素識?”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這只怕連吳少俠也不知道吧?”
  語聲方落,門外突叉人影一花,眾人一起轉目望去,只見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問電般掠了進來,面上竟然滿帶惊惶之色,嬌軀一轉,极快地關上房門,突又反手一揮,風聲一凜,桌上的油燈便應手而滅。
  眾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門外一個森冷的口音,帶著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他說道:“想不到吧,又讓我扶著你,其實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難道我還會找不著你。”語音起處,仿佛還在很遠,說到一半時,眾人只听得房門“砰”地一響,一條人影,穿室而過,可是等到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卻又已去得很遠。眾人面面相覷,房中靜得連呼吸之聲,都清楚可聞,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過的人影,卻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東方雖已泛出魚青,但房中卻仍暗得很,眾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還是思潮倏亂,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戰飛干咳一聲,緩緩道:“那兄,你可帶著火折子,唉,近年來我的确老了,目力已非昔日可比,你年紀尚輕,你可看清后來那人的身形嗎?”
  只听吳鳴世長長一歎,半晌沒有回答自己的話,那七巧追魂卻已走到桌旁,將桌上的油燈點起來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現,油燈雖然點起,卻已遠不如夜深之時的明亮了。
  一陣風吹過,吳鳴世只覺身上微有寒意,轉首望去,只見房門洞開,兩扇門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門環之上,整整齊齊地印著一個掌印,深陷入木,仔細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將這厚達三寸的柳木門板,擊得對穿,此刻留在門板之上的,竟是個掌洞。
  方才那人聲到人到,顯見腳下絕未停步,鄉下人門戶最是謹慎,這門板自是极為厚重,此人腳下未停,隨手揮出一掌,卻已將這厚重的門板擊穿,這种功力不但惊世駭俗,就連吳鳴世這种武林高手見了,心下都為之駭然。
  目光轉處,“神手”戰飛面上亦是滿布惊駭之色,目光再一轉,七巧追魂那飛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卻在微微顫抖著,三人口中雖然都未說話,心里卻不約而同他說道:“此人是誰?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下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側床板輕輕一響,三人理智一清,齊地轉過身去,走到床前,卻見那已暈迷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裴玨,此刻竟緩緩張開眼來。
  吳鳴世心中一喜,脫口道:“你已醒了。”兩人相顧一笑,哪知那方自蘇醒的裴玨,嘴角亦自泛出一絲笑容,嘴角動了兩動,星未說出話來,但嘴角的笑容,卻极為開朗。吳鳴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蘇醒就笑了起來?”心念數轉,卻也猜不出裴玨笑的是為著什么。
  裴玨悄然閉起眼來,耳畔兀自攪繞著:“他已醒了……他已醒了。”這雖是极其簡單的四個字,卻是裴玨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奧妙的音樂,因為,他終于又能听到世上的聲音了,那么這四個字對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終于又能听到聲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當他睜開眼睛的一剎那,這四個字便像仙樂一般,由遙遠的空際,飄入他耳里。
  此刻他腦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吟著:“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靈仿佛已生雙翼,直欲振翼飛去,這四字也在腦海中旋轉著,越轉越快,終于又變成一聲混沌。
  吳鳴世搖首一歎,道:“‘他又暈了過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戰飛一搖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蘇醒,怎地就笑了起來?”
  這兩人俱是心智聰明絕頂之人,是以吳鳴世話未說完,那“神手”戰飛便已知道他所要說的是什么,但這兩人雖然個個心智絕頂,卻誰也沒有想到,方才“金雞”向一啼的全力一擊,雖將裴玨擊成重傷,卻也將他被那錦衣詭秘文士所點的獨門聾啞重穴震得解開多半,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緣湊巧,而且巧到极處,自不是戰、吳兩人能以預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卻始終在垂首想著心事,此刻突地朗聲說道:“此刻天將大亮,我等何去何從,戰兄想必早有打算吧?”
  吳鳴世目光一轉,接口道:“無論何去何從,也該先將我這裴兄的傷勢醫好才是!”他話聲微頓,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傷不治好,于戰、那二兄的顏面,亦大有妨礙吧。”
  “神手”戰飛軒眉一笑,手中靜止許久的折扇,又開始搖了起來一面笑道:“极是,极是,無論我等何去何從,裴大先生的傷勢,是該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傷勢非輕,此問亦非療傷之地,吳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傷勢,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戰某雖然不才,卻也不會讓我等眾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負傷的。”
  吳鳴世劍眉一軒,亦自笑道:“‘神手’戰飛,手妙如神,兄台縱然不說,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間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從,就全憑戰兄吩咐了。”
  “神手”戰飛面色微微一變,瞬即展顏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么,自是先得將裴大哥送到一個安靜所在,療養傷勢,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請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讓大家參見江南綠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
  “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無表情,冷冷道:“戰兄高見,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論這裴……裴大先生的療傷之地,自然得以戰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戰兄就近診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遲不得,依小弟之見,就定在五月端陽吧,那時春日雖去,酷夏卻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
  “神手”戰飛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陽,就是五月端陽最佳!”目光一轉,突地向吳鳴世當頭一揖,道:“一日以來,我等拜受吳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戰某感激不盡,江南道上的人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吳兄高義的。”
  吳鳴世微微一笑,道:“戰兄言重了。”心中卻在暗中思忖:“這姓戰的此刻必定要赶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盤打得雖妙,我卻未見讓你如意哩!”
  只听這“神手”戰飛果然含笑又道:“吳兄四海游俠,閒云野鶴,真是逍遙自在得很,小弟一介俗人,面對吳兄,實在汗顏得很,但望日后有緣,也能步吳兄后塵,作一天涯游客,嘯做山水,豈不快哉,豈不快哉……”
  他展開折扇,猛地扇了兩扇,仰天長笑几聲,接口又道。
  “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許俗務,羈留吳兄大駕,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后再見,小弟定要和吳兄多盤桓些時。”
  吳鳴世暗中一笑,面上卻作出一本正經的神色,朗聲說道:“戰兄謬許,真教小弟無地自容得很,其實小弟不但是個俗人,還是個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熱鬧。不瞞戰兄說,小弟之所以到處亂跑,哪里是為著嘯做山水,實在卻是為了要到處找些熱鬧看看,此刻我這裴兄榮任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賀盟主,是何等風光熱鬧之事,莫說小弟無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錯過的。戰兄若不嫌棄,小弟便望能附驥尾,到那名聞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觀光……”他話聲一頓,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戰兄嫌棄,小弟卻也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跟在后面的。”
  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口中雖在說著話,眼晴卻始終瞬也不瞬地望在這神手戰飛身上,只見他面上青一陣,白一陣,手中的折扇,扇個不停,將頷下的一部濃須,都吹得絲絲飄舞了起來,囁嚅了半晌,方自強笑一聲,道:“吳兄這是說哪里話來,名滿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臨敝庄,小弟連歡迎都來不及,焉有嫌棄之理!吳兄如此說,就是見外了。”腹中卻在暗罵,恨不得將這七巧童子一掌擊倒在面前。
  吳鳴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兩手一背,站在床前,再也不發一言,心中卻又不禁暗忖:“這‘神手’戰飛倒真是個人物,他心中雖然定已將我恨入切骨,回上卻一絲神色也不露出來,的确是難得得很。”
  目光一轉,只見那“七巧追魂”面上是本無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無喜、怒、哀、樂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戰飛折扇一搖,又自強笑一聲,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吳兄一席快談,竟不知東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將近日出之時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該走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冷然微一頷首,緩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順手一擲,“吧”的擲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聲,爆出一溜火花,突又沖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聲,這縷火花,竟然散成七縷黑煙,隨鳳裊裊而起,久久方自傲成一片淡煙。
  吳鳴世暗歎一聲,忖道:“難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絕天下,別的我雖未見,就單只這信號煙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絕非常人所能及的了。”
  輕煙方散,門外突地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之聲,到了門外。便漸漸停住,晃眼之間,門外已走入一行勁裝佩刃的精悍漢子來,腰下各佩著一個革囊,高矮雖不一,步履之間,卻俱都矯健無比,一入門內,便齊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禮,垂首側立,神色之間,竟然恭謹异常。
  吳嗚世側目一望,只見這“七巧追魂”那飛虹面上雖仍一無表情,但目光之中,卻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來,顯見是頗以自己有此部下為榮的。
  “神手”戰飛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幫主怎地會孤身而來,卻原來還帶著如許精悍的弟兄,信號一發,彈指便至,哈哈,‘追魂飛木令’名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為開,卻的确不是幸致哩。”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發,戰兄的弟兄們,也會赶來哩!”
  言猶未了,門外果然又響起一陣急這的馬蹄之聲,這蹄聲到了門外,竟嘎然而止,顯見馬上的騎士,騎術更為精絕。
  吳鳴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個极大的圈套,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圈套之中,這‘神手’戰飛与‘七巧追魂’兩人,揮刃武林,快意江湖,錢財來得甚易,對那‘利’字想必不會看得甚重,但卻還是免不了為‘名’所累,片刻之前,這兩人還是同心對付于我,此刻卻已互相譏嘲起來。這兩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協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
  他念頭尚未轉完,門外已又走入一行勁裝佩刃的彪形大漢來,這些漢子不但一色黑衣,就連身軀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樣,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鑄出一般。一入門內,突地齊聲哈喝一聲,“扑”地跪到地上,動作竟亦渾如一体,這十余個漢子跪下的時刻,竟沒有一人有半分參差的。
  “神手”戰飛掄須一笑,微一抬手,這十余大漢便又在同一剎那里站了起來,顯見這“神手”戰飛率眾之嚴,遠遠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飛虹冷冷一笑,道:“難怪戰兄名滿天下,不說別的,就憑手下的這些弟兄,已足以做視武林了。”口中雖在說話,卻故意將目光遠遠望在門外。
  戰飛面容突地一變,滿含怨毒地一膘那飛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飯吃,全都是仗著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論能以真實功夫做視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聲一笑,語聲微頓,方自接著說道:“就再無他人了。”
  吳鳴世抬首望去,只見這“七巧追魂”那飛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轉白,由白轉紅,目光更是生像要噴出火來,狠狠地在“神手”戰飛身上瞪了兩眼,終于一言不發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吳鳴世不禁為之暗中一笑,忖道:“這‘神手,戰飛不但武功遠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論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飛虹之上,那飛虹与他無論明爭暗斗,看來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來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聲名雖不弱,真實武功,卻遠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著他腰畔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門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戰飛這般暗中譏諷,真比當面駕他還要難堪,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來的道理。“神手”戰飛仰首大笑几聲,目光卻全無笑意,冷冷向那飛虹背影一瞟,笑聲便倏然而頓,轉身走到裴玨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聲道:“准備車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壯漢轟然答應一聲,虎腰齊旋,扑出門外,從背門負手而立的那飛虹身側繞了過去。春陽暉暉,春風依依,吳鳴世望著那飛虹微微飄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著什么心事。
  于是,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變得寂靜起來,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漢子,沉默地交換著目光,逡巡著退出門外——直到一陣急遽的車馬聲,划破這似乎是永無盡期的寂靜的時候,這些各自想著心事的武林豪客,才從沉思中醒來。
  只有裴玨,此刻卻仍陷于昏迷之中,一連串的顛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這身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擊,何況那“金雞”向一啼那當胸一擊,本是全力而為,若不是他及時將身軀轉側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歸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動,旋轉一——連串紊亂、昏迷、混沌,而無法連綴的思潮之后,裴玨終于又再次張開眼來。
  耳畔似乎有轔轔不絕的車馬聲,他覺得這聲音是那么遙遠,卻又像是那么近。張開眼,有旋轉著的花紋,由近而遠,由遠而近,終于凝結成一點固定的光影,凝結成吳鳴世關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絲安慰的笑容,當他最需要證實自己并非孤獨,也并未被人遺棄的時候,能發現一張屬于自己朋友的面孔,這對一個方從無助地暈迷中醒過的人說來,該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雖然覺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卻努力地不讓自己沉重的眼皮闔起來,而讓這張關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漸清晰。
  接著,他竟似乎又听到一個聲音,從极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雖然沒有听清這聲音是在說的什么,但他的心,卻不禁為之狂喜地跳動了起來,聲音!能夠听到聲音!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覺呀!
  已經有一段悠長、悠長得仿佛無法記憶的日子,他耳中無法听到任何聲音,飛揚、鮮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覺中,卻有如死一般靜寂,因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說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卻又開始飛揚、鮮明,而多彩起來。
  因為,他又能夠听到了!
  世上沒有任何一种言語,能夠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沒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夠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從未詛咒過生命的殘酷,也從未埋怨過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卻在深深地感激著,但甚至在感激著叫他极為殘酷而不公的命運。
  善良的人們,是永遠不會詛咒,也永遠不會埋怨的,他們只知感激,因此,他們的生命,也永遠比別人快樂。
  這是一輛奔馳在江南道上,寬敞而華麗的篷車,盤著腿坐在他身旁的吳鳴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為之狂喜道:“他醒過來了!”
  等到他看到已經暈迷了許多日子的裴玨,竟然緩緩翕動著嘴唇,微弱他說道:“吳兄……我醒過來了……听到你說的話了。”
  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已使得本已狂喜著的吳鳴世几乎從車墊上跳了起來,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見,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實的。
  終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來。
  “他能夠說話了,他能夠說話了。”為朋友的幸運而狂喜,和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這兩种情感雖然不同,但卻同樣是一份多么純真而偉大的情操呀!難怪有些智慧的哲人,會一手捻著頷下的白須,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遙望著天邊的自云:無限感激他說:“世間除了友誼之外,就再沒有一朵無刺的玫瑰了。”
  車窗外探入“神手”戰飛的頭來,銳利的目光,掃過裴玨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詫他說道:“他能夠說話了嗎?”
  吳鳴世狂喜著點了點頭,“神手”戰飛呆了一呆,喃喃自語道:“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被人點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擊開?”于是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歎著命運的巧妙了。
  車馬帶起一股黃塵,于是他們便消失在自己揚起的塵沙里。
  江南的春天,來得很早,去得卻很遲。青青河水畔的千縷柳絲,仍然絲絲翠直;呢喃著的燕子,也仍然在蒼碧的澄空下飛來飛去。秦淮河邊的金粉笙歌,徹夜不息;烏衣巷口的香車寶馬,拂曉未歸;高摟朱欄旁獨自佇立著的少婦,曼聲吟唱著:“打起黃鶯儿,莫教枝上啼。”
  揚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卻在風光綺麗的江南道上,傳語著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事。
  “你可知道,戰神手,向金雞,那飛虹,和莫氏兄弟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人來,當咱們的總瓢把子,嘿,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來從來沒有的事呀!看樣子,咱們又得熱鬧熱鬧了。”
  “真的?就憑‘神手’戰飛,金雞向一啼這些角色,還會服气誰嗎?喂!老哥,你知不知道這位要當咱們總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樣一位人物呀?”
  “這個……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說這位主儿姓裴,年紀也不怎么大,別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
  “姓裴的?這倒奇怪了!江甫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臉的,并沒有姓裴的這一號呀?這倒是誰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別說江南了,就連兩河,可也沒有姓裴的英雄呀?”
  “這倒不見得,你看過蕪湖城白老爺子訂下的武林英雄譜沒有,上面寫的就有兩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槍劍無敵’,使一對弧形劍和一柄鉤鐮槍,武功說是全都是硬把子。”
  “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爺子訂這‘武林英雄譜’,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槍劍無故’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動武林的蒙面人那趟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鏢頭,一起死的。”
  “哦,原來是這么檔子事。”
  “就算他們兄弟兩人沒有死,他們可是兩河地面上的人,怎樣也不可能跑到咱們江南來當總瓢把子呀?”
  “哈,老哥,您別忘了,咱們也是從兩河地面上過來的呀?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咱們也能當上江南的總瓢把子呢。”
  “嘿,你別挨罵了吧!”
  “說正經的,您要知遣這位主儿到底是怎樣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陽那一天,您到戰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說這次盛會,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請遍了,為的就是對付那條孽龍——”“喂,老哥,你還是不要說長道短吧,讓人听見了,咱們可就吃不了,得兜著走啦。”
  于是江南道上,快馬馳騁,劍影鞭絲,俠蹤頻現,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參加這場盛會,拜見這位神秘的總瓢把子的。
  陽光甚烈,行人苦熱,道旁一株大樹的綠蔭下,橫放著一擔新鮮的瓜果,鵝黃嫩綠,清香襲人,于是這方小小的綠蔭,就成了來往行人的綠洲了。
  三五匹鞍轡鮮明的長程健馬,倘佯在較遠的草地上,偶然垂下頭,嚼一口江南的青草,三五個手里搖著馬連坡大草帽的勁裝大漢,箕踞在綠蔭下的瓜果擔旁,享受著旅途中的片刻蔭涼。
  正午時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懶洋洋地,空气中飄散著的是懶散閒逸的气氛,甚至連這儿個勁裝大漢,都半閉著眼睛,連身旁放著的,那帶著金黃色的香瓜,都懶得再伸手拿起來吃一口。
  驀地——
  路的盡頭處,傳來一陣奔馳的馬蹄聲,陽光之下,只見數匹健馬,絕塵而來,馬蹄飛健,奔行如龍,竟然俱是來自塞外的良駒。
  樹蔭下的勁裝大漢睜開眼來,交換了一個怀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問道:“是誰?”
  他們的問題,霎眼間便有了答案,這几匹健馬馳到切近,馬上騎士口中齊聲“的盧”呼,健馬長嘶一聲,嘎然止步。
  樹蔭下的大漢不禁在心中暗喝一聲!
  “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見絕塵馳來的這五匹健馬上,首頭的一騎,上面坐著一個身軀頎長,面孔瘦削,頷下微微留著些短髭的中年漢子,衣衫華麗,神采飛揚,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和他并肩同來的一騎馬上人高顴深腮,目光如鷹,滿面精悍之色,左手帶著韁繩,右手竟齊腕斷去,他左掌微帶,跨下健馬便自紋風不動,騎術之精絕,竟是無与倫比。
  樹蔭下的大漢又自互望一眼,轉目望向第三匹馬上,馬上坐的竟是一個妙齡少女,一身淡青色的緊身衣褲,滿頭的青絲,也是一方淡青絲中一起包著,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微掃,群山失色,一眼望去,雖覺這少女美艷不可方物,但神態之中,卻又帶著七分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華之態。
  那獨掌漢子身軀微掃,“刷”的躍下馬來,大步走到這少女身前,帶著滿臉笑容,問道:“姑娘,您可要下來歇歇?”
  這少女秋波一轉,卻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搖首道:“不用了,你把那黃金瓜買几個,帶在路上吃就行了。語音清柔嬌脆,有如長草中的飛鶯,卻是一口純粹京片子。獨掌漢子含笑應了一聲,微一擰身,箭步竄到瓜果擔旁,掏出一錠兩許重的銀子,”吧“的一聲,拋在地上,大聲道:“賣瓜的,把你們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簍子給爺們裝上。”
  那少女柳眉輕顰,又回首望了身后的兩人一眼,輕輕說道:“龔三叔還是這樣的脾气。”
  她身后兩騎,馬上人竟是兩位面貌完全一樣,衣青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漢子,面土木然沒有任何表情,日光如電,卻是往來流轉,听了這少女的話,面上神色,仍然絲毫不動,生像是世間任何言語,都不足以令他們關心似的。
  樹蔭下的勁裝大漢,見到這兩個枯瘦漢子,面色卻不禁為之驀然一變,互望一眼,各自垂下頭去,取了身旁尚未吃完的香瓜,低頭大嚼起來,目光再也不敢往上膘一眼。
  片刻之間,那獨掌漢子買好了瓜果,這五匹健馬,便又絕塵而去。
  樹蔭下的大漢,這時才敢抬起頭來,卻不約而同地長身而起,一個頷下長著掩口濃須的彪形漢子,目送著他們的后影,沉聲道:“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飛龍鏢局里已經有人來咧,哼,你看看那快馬神刀龔清洋的那份狂勁,若不是……唉,若不是他身后還跟著那兩位,我當時就想教訓教訓他。”
  另一個大漢把手中的馬連坡大草帽往頭上一戴,一面道:“‘快馬神刀’龔清洋和‘八卦掌’柳輝這兩個小子來了倒無所謂,后面那兩位,倒的确扎手得很,還有那個小妞儿,卻不知是誰?”
  另一人雙眉一軒,呼哨一聲,招來那邊的儿匹健馬,一面道:“我看那小娘們八成就是那條孽龍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讓她出來走江湖,手底下也絕對錯不了,唉!我真不知道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個怪小子來當總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個笑話出來才怪!”
  那濃須大漢“哼”了一“聲,沉聲道:“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隨便能褒貶的嗎?我看你小子真是膽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馬的組繩,翻身躍了上去,又道:“飛龍鏢局的人既然已現形蹤,咱們也用不著再去打听了,還是快回庄去吧!”雙腿一夾,揚鞭而去。
  只剩下那販賣瓜果的小販,兀自站在樹下,望著這些大漢逐漸遠去的身影,呆呆地出了一會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擔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勁裝大漢沒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而黃昏,這條大路上由西面馳向東面的武林豪杰,一撥接著一撥,一個個俱是滿面精悍之色,顯見得都是草澤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玨,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這么大的騷動呢?
  天黑了,一雙銅燭台上的兩支巨燭,將一間布置得极其精致的書房,映得十分明亮。
  裴玨以手支額,斜斜地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著那雙燭台,默默地想著心事。
  他側首望著坐在身側的吳鳴世一眼,突地沉聲說道:“吳兄,我總覺此事有些不妥,此刻距离會期越來越近,我的心也就越發亂了,試想像我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怎能擔當起這么重的擔子,唉——”他長歎一聲,微微變動了一下自己坐著的姿勢,雙眉不禁為之一皺,接著又道:“何況我身上所受的傷,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吳兄,你天資絕世,我卻是個最笨的人,這一年來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著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實在大多了,要我這么個笨,笨得連武功都學不會的一個人來當江南武林的領袖,豈不要被天下英雄恥笑。”
  吳鳴世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在房中緩緩踱著步子。
  只听裴玨皺眉又道:“何況……唉,我又何嘗不知道那‘神手’戰飛的用心,他之所以要讓我來當這總瓢把子,還不是已知道我是個無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日后他若要我做什么違背良心之事,我又當如何?吳兄,我那時若知道會生出這些麻煩,唉……”
  他長歎一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隨又微微一笑道:“不知怎地,自從我穴道被那廝恰巧震開之后,我竟變得如此喜歡說話,唉——人們能夠將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的确是件痛快的事,過去一年來——”“吳鳴世劍眉微剔,突地頓住腳步,面對裴玨朗聲接道。”裴兄,我与你相交時日雖淺,但我一生之中,卻只交了你這么一個朋友。“裴玨微唱一聲,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芸芸天下,也再無一人真的視我為友了。”吳鳴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貴在知心,我有一句話本待不說,但卻有如骨鯁在喉,非說不可。”
  裴玨目光一抬,道:“吳兄只管說出來便是。”
  吳鳴世道:“你我一見如故,承蒙你不棄,將你一生遭遇,都告訴了我,我与你以前雖不相識,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會是個懦夫,但這些日子,自從你隨那神手戰飛來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間,至少要長吁短歎百數十次,這卻不是大丈大的行徑了。”
  裴玨呆了一呆,卻听他又道:“那‘神手’戰飛此舉,固然是別有居心,但你又何嘗不能將計就計,乘著這個机會,做兩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來。”
  他語聲微頓,只見裴玨緩緩垂下目光,便又接著說道:“裴兄,你之天資,遠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費了這份天資,將它埋葬在過份的。謙虛里,那就太可惜了。”
  裴玨默默地轉過目光,照進窗子來的月華,又漸漸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該怎么辦呢?”
  他暗問著自己:“名揚天下”,本是他夢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對著這揚名的机會,他卻又不禁有些膽怯。
  因為大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這一年來,命運對他的安排,根本從未給他自己選擇的机會,對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順從,而從未有過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當他自己能為自己的命運作一選擇的時候,他就未免為之舉棋不定了。
  吳鳴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著頭,甚至連坐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不禁暗中長歎一聲,忖道:“我有什么方法能夠激起他的勇气呢?他本可變成一只剛強的獅子,但此刻他卻僅僅是一只善良的綿羊而已。”
  更敲之聲,從窗外傳來,已經過了兩更了。
  于是吳鳴世歎息著走了出來,一面暗中告訴自己:“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再想想辦法吧,在這春天的晚上,連獅子都會變成綿羊,我又怎能使綿羊變成獅子呢?”
  于是這間原來已是十分幽靜的書房,此刻就變得更為幽靜了,幽靜得令裴玨不禁感覺到一种無比難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風聲,虫鳴聲,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淚滴在滿塘殘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變成少女的面頰了嗎?
  裴玨費力地站了起來,走出門,走到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著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愛春晚的聲音听到他耳里,無論如何,他還是熱愛著生命的,縱然他此刻有著一份淡淡的憂郁。
  他們居住的地方,是這浪莽山庄幽靜的后院里的一個幽靜的側軒,“神手”戰飛似乎有意將他和一切人隔開,就連吳鳴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廂的一問客房里。
  沿著院中一條碎石于舖成的小路,他緩緩而行,月光照在這條小徑上,將滿徑的碎石,都問爍得有如鑽石般光亮。
  他隨手拾起一塊,又費力拋了出去,暗中自感歎著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卻又不禁暗自感歎著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許多張熟悉的面孔,便開始在腦海中泛濫起來。
  只見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門,他漫步走了過去,目光動處,心中不禁為之猛烈跳動一下,几乎脫口惊呼起來,全力奔了過去,角門前竟倒臥著兩個勁裝大漢的身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筆直地照下來,只見這兩人身形扭曲,仰天倒臥在地上,右手緊緊捏著腰間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藍如電,走到近前一看,這兩人面目之上,滿是惊恐之色,伸手一探,卻已死去。
  晚春的風,本已溫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玨身上,他卻覺得有一陣令人栗惊的寒意,望著這兩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轉身,想跑回房子里。
  哪知——
  方一轉身,目光動處,卻見一條人影,并肩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見這人身軀枯瘦如柴,卻穿著一件极為寬大的長袍,隨著晚風,飄動不已,頭上烏眷高髻,面目生冷如鐵,木然沒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閃電般望在裴玨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玨心中驀地一惊,本已猛烈跳動著的心,此刻更像是要從腔子里跳出來,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識地一回頭。
  哪知——
  目光動處,身前竟也站著一條人影。
  裴玨心中不禁為之一寒,定睛望去,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寬大,烏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樣。
  他不禁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這人影卻是真真實實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寒:“難道我真的遇見了鬼?”回頭再一望,身后那條人影,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
  他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机伶伶打了個冷戰,目光飛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后,竟各各站著一條人影,不但穿著面貌完全一樣,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沒有任何表情!
  一時之間,裴玨的身形,再也無法動彈一下,只見左面那枯瘦漢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牽動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軀筆直地一旋,電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門之上,伸出手掌,在門上一只巨鎖上輕輕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堅固無比的巨大鐵鎖,竟在他這只干枯得有如鳥爪一般的手掌輕輕一捏之下,像朽木般應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漢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牽動一下,口中竟沉聲道:“請!”
  左面的枯瘦漢子此刻已打開角門,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請!”
  這兩聲“請”字,語气之冰冷,生像是發自丸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玨只覺一股寒意,由腳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机伶伶打了個冷戰,站在這兩個形如鬼魅的漢子中間,不知怎生是好。
  這兩個枯瘦漢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厲電,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种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覺,連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來,心念一轉,暗自在心中尋思道:“這兩人究竟是誰?來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們素不相識,更無宿仇可言,他們找我又為的什么?叫我出來又為的什么?”,他雖然無法得到這些問題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卻知道自己除了跟著他們出去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齒,大步走出門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來,婉蜒向東流去,水聲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為風所吹,風聲簌簌。
  那兩個枯瘦漢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玨身側。裴玨耳中所聞,真是自己的心跳之聲,連這美妙的天籟,都無法听到了。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漢子,突地回過頭來,冷冷道:“閣下就是將任江南綠林總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說出,音調高低,竟然毫無變化,此時听來,更覺有如出自幽冥。
  裴玨呆了一呆,腦海中閃電般掠起一個念頭,暗暗忖道:“怎地這兩人也知道我的名字,難道他們亦是那神手戰飛的對頭,前來加害于我?”目光抬處,只見這枯瘦漢子兩道攝人心魄的陰冷目光之中,果然滿含惡毒之意,心中不禁又為之一寒,几乎想否認此事,但心念一轉,又自忖道:裴玨呀裴玨,你難道真的已經失去昔日的勇气,你難道真的已變成一個只會歎气的懦夫,今日你就算要被這兩人殺死,又怎能做出此等惡劣、卑鄙之態!“一念至此,心胸之中,又复熱血沸騰,一挺胸膛,昂首朗聲說道:“不錯,在下正是裴玨,不知兩位深宵相召,有何見教?”此刻他已將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無畏懼之心,方才那种畏縮之態,此刻便也一掃而空。
  前行的枯瘦男子丑惡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絲森冷的笑意,緩緩說道:。。
  “閣下年紀輕輕,卻已將要成為江湖中無數武林豪大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賀得很。”他口中雖在說著“可喜可賀”,語气之中,卻仍然滿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半分向人賀喜的意思。
  他話聲微頓,裴玨還未來得及答語,卻見他手微一招,又自說道:“冷老大,你還不來參見參見未來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話聲未了,裴玨只覺眼前一花,遠遠走在自己身后的另一枯瘦漢子,便已突然現身在自己眼前,寒著面孔,緩緩道:“閣下年紀輕輕,卻已將要成為江湖中無數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賀得很。”目光一轉,望向另一枯瘦漢子、又道:“你我實在應該參見參見這位未來江甫綠林的總瓢把子。”
  他竟將先前那枯瘦漢子所說的話,一字不漏的重說了一遍,裴玨不禁為之一愣,不知道這兩個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的詭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虛。
  他心中正自惊疑交集,卻見這“冷老大”目光又自緩緩轉到自己面上,又道:“不瞞閣下說,我兄弟兩人,遠道而來,為的就是要看看這位壓倒江南所有武林豪士的總瓢把于,究竟是何等人物?”
  另一枯瘦漢子冷然接道:“如今一見,閣下果然是英姿煥發,人中龍鳳。”這兩人說起話來,無論話中的含意是欣喜,抑或是恭維,語气卻全然是冷冰冰地沒有一絲變化,是以他們無論說什么話,人家听來,都會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難言的寒意。
  裴玨雖然是聰明絕頂之人,此刻對這兩人的來意,卻也不禁為之茫然,也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人家的話。
  那“冷老大”嘴角挂著的森冷笑意,突地一斂,面色越發陰沉他說道:“不過,我冷枯木——”他故意將話聲微微一頓,目光一瞟裴玨,卻見裴玨面上,并未因“冷枯木”三字而生出惊嚇之意,心中不禁大為奇怪:“難道他從未听過我的名字,還是他真的身怀絕技,是以便不畏懼于我?”口中使又接著說道:“我冷枯木卻有一事想要請教,閣下此番榮膺江南武林魁首,不知是否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選而出的?”他此刻已被裴玨那种夷然無畏的樣子所動,是以說話之語气,便也遠較和緩的多,他卻不知道裴玨初入江湖,又何曾听到“冷枯木”三字,是以對這江湖中人聞而色變的名字,便也絲毫沒有畏懼之態。
  裴玨為之一呆,卻听另一枯瘦漢子亦自一斂嘴角笑容,冷冷說道:“我冷寒竹亦有一事想要請教,閣下此番榮膺江南武林魁首,若不是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選而出,那么是閣下的一身藝業,已使江南武林中所有的英雄豪士,心服口服,是以也毋庸征求他們的同意?‘裴玨暗中長歎一聲,忖道:“其實我又何嘗同意此事。”口中吶吶地,竟自說不出話來。
  只見這冷枯木与冷寒竹兩人,齊地冷笑一聲,雙手一背,微一抬頭,目光俱都望在天上,口中卻冷然說道:“我兄弟所問之話,請閣下快些答复,也好讓我弟兄么……嘿嘿,快些參拜閣下。”
  一陣風吹過,裴玨只覺自己面頰之上,熱烘烘地,像是發起燒來,手足卻是一片冰涼,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恨不得那吳鳴世此刻站在自己身畔,替自己來口答這兩人的話,又暗恨自己口舌笨拙,一時之間,不覺心中充滿羞慚之意,忖道:“裴玨呀裴玨,你技不惊人,又無聲名,你是憑著什么要來做江南武林的魁首,又怎怪得了人家會來盤問于你。”
  他本是生性极為善良,正直之人,此刻心中只想到自己實在不該來做這總瓢把子,卻未想到這兩人憑著什么質問自己,是以心中但覺羞愧,卻無惱怒之意,暗中長歎一聲,才待說話,哪知那冷枯木目光突地一垂,冷然又道:“閣下既然不愿回答我兄弟二人的話,想必是因為我弟兄兩人配不上和未來的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說話了。”
  冷寒竹亦自緩緩垂下目光,冷冷道:“其實閣下也不必自視太高,我兄弟二人,雖然既非武林魁首,亦非強盜頭子,但卻比閣下這种乳臭未干,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卻又要厚著臉皮,并起房門,自封為江南綠林總瓢把子的無知稚子而略胜一籌。”
  裴玨劍眉一軒,但覺心中怒火大作,大聲道:“這個什么總瓢把子的位子,你們看得十分稀罕,我卻根本未見得想做,你卻為何如此辱罵于我,難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們不成?”
  冷寒竹呆呆地望著他,生像是沒有听到他的話似的,突地轉過頭去,道:冷老大,你可听見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狂徒,說的究竟是什么話?“冷枯木垂下頭去,故作沉思狀地沉吟半晌,道:“他像是在質問你,方才為何對他說出那般無禮的話來。”
  冷寒竹目光一轉,凜然望向裴玨,道:“閣下是否對在下方才所說的話,仍為不滿,那么——閣下想必是要懲戒懲戒在下了。”
  裴玨雖覺自己本就不應來做這總瓢把子,但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別人的輕賤辱罵,此刻不禁怒火高張,軒眉怒道:“我与你們素不相識,你們深夜之中,將我引至此地,如此戲弄于我,究竟是為的什么?哼哼,你們雖然無聊,我卻犯不著和無聊之人說話。”身軀一轉,大步走了回去。
  哪知他腳步方自移動半步,眼前一花,這枯瘦如柴,名符其實的冷枯木、冷寒竹,竟又并肩擋住他的去路,身形之快,有如飄風閃電,競不知他們的身形是如何而動的。
  裴玨腳步頓處,怒道:“你們年紀有了一把,做起事來,卻有如頑童一般,既不說出來意,此刻卻擋住我的去路,你們究竟要對我怎么樣,就請——”冷寒竹冷笑一聲,截斷了他的話,道:“我兄弟方才問你的話,你若不快些答复,哼哼,只怕閣下又要高升一級了。”
  冷枯木好像不解地一皺眉頭,問道:“人家此刻已是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再升一級,卻升做什么?”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再升一級,就要升到九幽地府去當閻王了。”這枯木、寒竹兩人,一母孿生,自幼心意相通,此刻說起話來,一唱一答,如在唱雙簧一般,有時說話冷峻無比,有時卻又宛如儿戲,實在是令人難以捉摸。裴玨若是久走江湖的,他便會知道這兄弟二人之行事之難測,在江湖中早已大大有名,武林中人捉起“冷谷雙木”來,誰不暗暗大皺眉頭,只是裴玨初入江湖,又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些武林掌故,此刻只覺得這兩人可厭已极,卻不知道自己面對這兩個魔頭,性命已如懸卵。
  他劍眉怒軒,大聲喝道:“我告訴你,我的武功既不能使江南武林豪士心服,人家也沒有推選我來做這總瓢把子,我自己心里也不愿做,可是卻偏偏有人非要請我來做不可,你兩人要是看著眼紅,不妨叫——”冷寒竹又自陰凄凄一聲冷笑,再度截斷了他的話,冷冷說道:“閣下既然如此說,那好极了,可是——”他又一頓話聲,轉首道:“冷老大,你也是江南武林中人,你贊不贊成這位‘裴大先生’來做咱們的總瓢把子呢?”
  冷枯木故意呆了一呆,然后搖了搖頭道:“我有點不大愿意。”冷寒竹道:“那么叉該怎么辦呢?”冷枯木又搖了搖頭道:“那么該怎么辦呢?我也不知道。”
  冷寒竹凄凄地在嘴角作出一絲冷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是卻又有人非要他做不可,這事确是有些難辦,我看——冷老大,我們只有把他弄死算了。”語气平靜,聲調也仍然全無高低頓挫,口中雖在說著有關另一人的生死之事,口气卻像是在說著家常一樣,別人的生命,在他眼中,生像是沒有任問价值。
  裴玨心中一凜,哪知那冷枯木突地不住搖起手來,說道:“這樣有些不妥。”冷寒竹道:“怎地?”冷枯木道:“人家年紀輕輕,你就將人家弄死,不是太可惜了些嗎?”冷寒竹道:那么又當怎地?“冷枯木故意沉思半晌,突他說道:“裴大先生,我這兄弟想弄死你,你看該怎么辦呢?我看你還是趁早走了算了,你要不當那總瓢把子,我兄弟也就不會要弄死你了。”
  裴玨心中雖然不愿意被那神手戰飛利用,來當這總瓢把子,但此刻听了這冷枯木的話,卻一挺胸膛,大聲喝道:“你不說此話,我本非一定要來當這總瓢把子,但你說了這話,我今日卻是非當不可了。”雙臂一分,想分開兩人,從中間穿過去,哪知触手之處,冰涼堅硬,竟然有如精鋼。他心中暗吃一惊,縮手退步,卻听那冷枯木又自冷冷一笑,道:“閣下若能將我兄弟二人的身形推開半步,那么我弟兄二人不但立刻讓閣下回去安息,而且到了閣下正式充任江南綠林總瓢把子時候,我弟兄二人必定首先前來道賀,否則——哼!”
  他冷哼一聲,中止了自己的話,這“冷谷雙木”中的枯木冷老大,的确不愧為久享盛名的武林人物,方才裴玨伸手方自触及他的肩膀,他便知道這少年武功平常,甚至毫無武功,心中雖在奇怪,此人怎會做起江南綠林道的總瓢把子來,但心中卻已再無方才那种對這少年的武功莫測高深的感覺,是以他此刻方自說出這种話來,因為他已明知裴玨絕無推動自己的身形的可能。
  裴玨方才一触之下,又何嘗不知道自己若想推開這兩人,簡直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但他生性宁折毋屈,叫他俯首認輸,卻是万万做不到的事,當下劍眉軒處,口中大喝一聲,疾伸雙掌,向這冷氏兄弟椎去。
  手掌触處,心下不禁又為一惊,原來他此番竟然覺得這冷氏兄弟二人的身軀,不再堅如精鋼,反而軟綿綿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卻絲毫沒有著力之處,自己雖已將全身的力气,都貫注到雙掌上,但這股力气用到人家身上,卻像是石沉大海,連一絲回應都沒有。抬目一望,只見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無表情,也沒有半分顯出費力的樣子。
  他一惊之下,便想縮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触到人家身軀的這一剎那,冷氏雙木的身上,突地傳出一股熱力,竟將裴玨的一雙手掌吸住。
  裴玨大惊之下,右腿后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為后撤之力。
  哪知那股熱力,霎眼之間,便又加強數倍,裴玨但覺自己的一雙手臂,竟然有若置于洪爐,熱辣辣地燒人心里,自己的全身气力,竟也隨著這股逐漸加強的熱力,一分一分地在無形中消去。
  熱力越強,他力气越弱,甚至連雙腿都變得虛飄飄地,連站都無法站穩,右臂之上,更是其痛徹骨,生像是有無數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針,插在自己的身上。
  須知他右臂的傷勢,本來痊愈,方才雖因惊恐和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但此刻他一有感覺,便覺痛人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無動于衷地在他面上一轉,冷冷說道:“怎地即將榮任江南綠林魁首的裴大先生,連我兄弟二人站著的身形都無法推動,哼哼,我看你這總瓢把子,不當也罷。”
  他語聲微頓,目光一轉,見到裴玨面目之上,滿是痛昔之色,知道自己的“兩极玄功”,已使這少年受到無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雖然脾气較為坏些,我冷枯木卻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見閣下如此痛苦,實在于心不忍,唉一一其實閣下只要發誓再不存當那總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閣下回去,唉——這种火燒毛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
  他一連歎气兩聲,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來,裴玨听在耳里,卻有如万劍鑽心一般。
  但他卻仍然咬緊牙根,絕不呻吟半晌。讓這倔強的少年說句求饒的話,真比殺死他還要困難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冷老大怕你熱得難受,我冷老二又何苦來做惡人,還是讓你涼快涼快吧。”話聲未了,裴玨便覺得自己雙手触處,倏然烘鐵變為玄冰,自己的全身,也像是置身冰窖。
  斗然之間,一冷一熱,冷熱之間,相去万倍,裴玨机伶伶打了個冷戰,全身骨節交接之處,都仿佛被人插上一技冰針,直比世上任何酷刑,還要痛苦千万倍,但他卻仍然咬牙忍受著,雖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額上流了下來,接著,他全身開始不住地顫抖,牙齒也為之打起戰來,但他的目光,卻仍然毫不畏懼地瞪庄這冷氏兄弟的臉上,生像是在告訴他們:“你縱然能令我身体痛苦,卻無法令我心靈痛苦。你縱然能夠將我立即殺死,可是你若要我說句求饒的話,卻是再也休想!”那冷谷雙木亦不禁在心中暗贊一聲:“好硬的漢子。”但心中卻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發出的內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過片刻,裴玨心中方自暗道一聲:“罷了。”眼前仿佛見到死亡的臉,正當頭向他壓了下來。這時他心中不禁掠過一陣難言的悲哀,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文琪,瀘珍,你們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們了。”他悲哀地歎息著,這倔強的少年,并不畏懼死亡,而僅是覺得自己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沒有一件能夠值得自己驕傲的事,他卻不知道就只這一一副傲骨,已足夠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難以瞑目的是,他覺得他欠了許多人的恩情,而將永遠無法報答,他眼前似乎又泛起那嘴里鑲著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這一枚大餅的施与,已使他永生難忘,但那些曾經迫害過他的人,他卻全然沒有記在心里。
  人們臨死之前的感覺,該是十分難以忍受的吧?尤其當他在惋借過生命的短促,和惦念著世人的情重的時候。
  他雖然熱愛生命,卻也不肯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
  哪知——
  他身后驀地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個嬌柔無比的聲音清朗他說道:“冷大叔,冷二叔,你們在跟誰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躍起在稱梢看到這里有人,我還真不知道你們跑到這里來了。”她嬌柔地歎息一聲,又道:“這里風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邊還有一座小橋,那時我看到人家寫的一句‘小橋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橋,流水到處都有,有什么值得吟的,哪知江南的小橋流水,果真有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們真會享福,居然跑到這里來聊天了。”
  這嬌柔的聲音又說又笑,宛如珠落玉盤,嘀嘀呱呱他說了一大套。裴玨將要昏迷的神智,听了這聲音,卻不禁為之一清,努力地扭過頭去一目光動處,只見身后俏然站著一個青紗少女,青巾挽頭,春山為眉,秋水為目,春夜的晚風,吹得她纖纖腰肢,有如楊柳,一雙明媚的眼睛,望見扭過頭來的裴玨,卻像是突地吃了一惊,脫口道:“是你!”
  這嬌美的身影,一映入裴玨的眼帘,裴玨宛如當胸被人一擊,腦海中一陣暈眩,几乎連身受的痛苦都忘記了。
  這一剎那間,在這目光相對的兩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顏色,小溪中的流水,不再東流,閃爍的星群,不再閃爍,甚至連那一輪清輝万里的嬋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輝了。
  因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別的。
  歲月的悠長,悠長的別离,別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們目光相對的這一剎那,也都有了補償,生命,是多么奇妙的東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對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指,退開三步。口中說道:“文琪,你認得他?”
  但是那少女卻根本沒有听他們的話,一雙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玨臉上。
  裴玨但覺周身壓力一松,手掌軟軟地垂了下來,全身的骨節,也像是全部松散,几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軀,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卻奇跡般地支持住了。
  因為這少女的一雙秋波之中,仿佛有著一种令他能夠生出無比勇气的力量,為了這一對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盡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顛沛流离、饑餓、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為,為的是她。
  她,便是時時刻刻活在裴玨心里,也讓裴玨時時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夢中的黃金,輕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緩緩地移動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玨,嘴里輕輕說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聲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輕柔,兩滴晶瑩的眼淚,奪目而出,沿著她嬌美如花的面龐緩緩落了下來。
  眼淚,有時也是表示著大多的喜悅嗎?
  月光,將檀文琪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于是,這道長長的影子,便隨著她緩緩移動的腳步,溫柔地籠蓋到裴玨的腳上,腿上……“裴玨的腿,卻是顫抖著的,這雖然是因為方才那”冷谷雙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內力,使得他体內已受了极大的侵蝕,而几乎無法站穩自己的身形,卻也是因為這一份突然而來,令他自己都儿子不能置信的喜悅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顆飽經憂患的心,都為之顫抖起來。他感覺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籠蓋的地方越來越大。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嬌美如花的面顏,距离自己越來越近,這嬌美的面顏,在他模糊的雙眼中,有如煙中芍藥,霧里牡丹,隨著夢般輕柔的微風,冉冉吹向自己的怀抱。但是,他卻不敢伸出雙臂去迎接他,因為他怕這僅僅是一場幻夢。只要自己稍微移動一下身形,便會將這場幸福的幻夢惊碎。潺潺的流水聲,此刻听來,是那么細碎而嬌柔,像是遠遠天畔飄涌的琴聲,為這凄涼的夜色,帶來一絲溫柔的情意。風,也像往常一樣地吹著,吹在那”冷谷雙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寬大袍子上,便帶起一陣陣獵獵的聲響。衫角揚起,襟拎飛舞”然而他們的身軀,卻仍然是筆直僵硬的,只有四只凜然發著光彩的眼睛,在緩緩地移動著,從檀文琪的面顏,移向裴玨的眼睛,又從裴玨的面顏移向擅文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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