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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章 斷腸時節


  絢爛的晚霞,片刻間便洒滿了西方的天畔,海面上便也蕩起千万片多彩的波浪,卻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只海鷗,沖天飛起,沖人了海天深處,像是人們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頭。
  彩霞、黃昏、青天、大海、鷗影、孤帆,天地間充滿了畫意。
  南宮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風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對著這一幅圖畫,他們間的言語已越來越少,像是生怕那輕輕的語聲,會擊碎天地間的宁靜。
  南宮平、梅吟雪,緊緊依偎在一起,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見那怪物“七哥”長身而起,走到風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風漫天慘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么?”七哥“道:“我要先去了!”
  風漫天道:“好好,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發作最快,只見他一躍而起,向南宮平、梅吟雪含笑點頭,雙肩一震,縱飛而起,反手一掌,擊在自己天靈蓋上,人已掠入海中,他臨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陣陣痙攣,面上的顏色,也已變成一片紫黑,牙關也已咬出血來。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握得更緊,他們知道這“七哥”是為了不能忍受毒發時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尋解脫。其實他兩人心中又何嘗沒有此意,只是兩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廝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宮平想到剩下的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個必定就要輪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見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卻又何嘗忍心留下梅吟雪來忍受這种痛苦。
  一念至此,滿心槍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南宮平身子一震,轉目望去,只見梅吟雪蒼白的面靨,也漸漸變了顏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無异狀。只听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難以忍受,現在……我……我…”牙關一咬,不再言語,嬌弱的身軀,有如風中寒葉一般地顫抖了起來,顯見是毒性已發,痛苦難言。
  南宮平熱淚奪眶而出,緊緊將梅吟雪抱在怀里,只覺她全身火燙,有如烙鐵一般,不禁大聲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
  風漫天突地手掌一伸,點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讓這多情的女子,甜睡著死在生平唯一最愛的人的怀里。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的睡去了,她距离死亡,已越來越近,但是她嬌媚的嘴角,卻仍帶著一絲淡淡的、凄切的微笑。
  南宮平緊抱著她,無聲地悲泣了半晌,抬頭大聲道:“風老前輩,求求你將我也……”
  轉目望去,心頭不禁又為之一震,只見風漫天石像般僵直地坐著,雙目緊閉,臉色也已變成一片黑紫。
  南宮平大駭道:“風老前輩,你怎樣了?”
  風漫天眼皮一張,道:“我……”全身突地一陣收縮,口中竟掉出几粒碎齒,原來他早已毒發,只是咬緊牙關,忍受著痛苦,甚至將滿口鋼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張口,碎齒便自落出。
  南宮平大惊之下,不及思索,隨手點住了這老人的“睡穴”。
  風漫天張口道:“謝……”謝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宮平一個人了,南宮平仰天悲嘶道:“蒼夭呀蒼天,我怎地還不死呢?”嘶聲悲激,滿布長天。
  他緊抱著梅吟雪的身子,靜待毒發。夜色漸臨,無邊的黑暗,無情地吞沒了這一艘死亡之船。南宮平只覺天地間寒意越來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卻仍未發作。
  他再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他卻不知這就是造化弄人的殘酷!
  原來他在“南宮山庄”的樹林中,曾吸入一絲得意夫人害死“無心雙惡”的毒藥,當時那玉盒劈面飛來,自他耳畔掠過時,他便曾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气,只是當時他卻未曾注意。
  那一絲毒藥侵入他身子后,一直未曾發作,只因得意夫人這种毒藥名為“陰魂”,乃是世上至陰之毒,是以南宮平自幼苦練不輟的純陽真气,便在無意間將這一絲為量极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間。
  今日南宮平等人所中之毒,卻是世上至陽之毒,名為“陽魄”,是以梅吟雪毒發之時,渾身火燙。
  這“陰魂”、“陽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藥,中毒之后,無藥可救,但這兩种毒性,卻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古千身內的兩种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時此刻,南宮平卻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無法忍受。一艘孤獨的船,行走在無邊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么寂寞的事,何況這船上只有一個悲哀的人。
  星光、月色,照在那蒼白的帆上,南宮平站在梅吟雪、風漫天兩人身前,喃喃道:“我也來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靈,突听一陣尖銳的嘯聲,自海面傳來,一人呼道:“風漫天,你回來了么?”
  這嘯聲是如此遙遠,但傳入南宮平耳中卻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轉,忖道:“諸神島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無半分喜悅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著救星,只听嘯聲不絕,震人心魂,他掌勢仍舊,急地拍在自己的頭頂天靈之上!
  此刻無邊黑暗中,已有一點燈光,隨著海波飄蕩而來,飄向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獨而蒼白的巨帆。
  海島邊一片突起的山崖上,孤零零地建著一棟崇高而陰森的屋字,四面竟沒有一扇窗戶,有如巨人般俯看那無邊的海洋,面對著遙遠的煙波。
  夜色凄清,屋字中只有一點昏黃的燈光,有如鬼火般映著這寬闊的大廳。大廳四面,排列著一行桌子,桌上覆著純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著一個骨灰罐子,罐子前陰森地放著一具靈牌。
  在這鬼气森森的大廳中,臨時放著一張斜榻,榻上臥的竟是一個絕色女子,面容蒼白,雙目緊閉,全無一絲知覺。昏黃的燈光,映在她的面頰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燈飄搖,大廳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輕輕動彈了起來,這里究竟是人間還是陰冥?
  只見她竟又張開眼來,目中俱是惊駭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掃,掙扎著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腳步一個踉蹌,沖到角落邊,雙手扶著桌沿,站穩了身子,沿著桌子看去,只見那一面靈牌上寫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
  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么顯赫,難道那罐子里便是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么?這是什么地方,她怎會來到此處,急忖間已走了兩步,只見兩只罐子,并排放在一處,那靈位上寫的卻是:“柳鶴亭陶純純夫婦之位。”
  這名字她也极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這三位一代英雄的靈位,怎會都在這里,難道這里已非人間么?一念至此,她不禁机伶伶打了個寒顫,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她接著往下看去,只見那一長串靈位,上面寫的是:“瘟煞魔君朱五絕之位。”
  “千毒人魔西門豹之位。”
  “孤星裴玨之位。”
  “戳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還有一長串名字,這些名字她有的听過,有的未曾听過,但她卻知道這些都是數十年或是數百年以前,在武林中聲威赫赫、雄踞一時的英雄人物。一瞬間她便已斷定了此地必非人間,此地若是人間,怎會有這許多朝代不同、身分不同、門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与靈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宮平既然不在此地,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為何沒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歎息一聲,默禱蒼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只因她對南宮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無論生前死后,無論在人間幽冥,他都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遠不會忘記南宮平一樣。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靈位,目光轉處,面容突地慘變,惊呼一聲,“噗”地坐到地上,眼淚立刻滾滾流落,顫聲道:“你也死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那靈位之上,赫然寫的竟是:“南宮平……”這三字触及她的眼帘,當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剎那間她全身一片冰冷,只听“呀”地一聲,大廳,前的銅門,輕輕開了一線。
  一個形容枯瘦、須髻百緒、頷下白須几乎長已過胸的麻衣老者,幽靈般滑了進來。他雙目中雖然光芒四射,但卻冰冰冷冷,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帶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墳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著几分生气!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來了?”
  梅吟雪道:“我醒來了……我難道沒有死么?心神一震,痛哭失聲,她既是”醒來“,必定未死,她既然未死,南宮平豈非死了!麻衣老人望著她掩面痛哭,也不出聲勸阻。梅吟雪掙扎著扑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麻衣老人身形未動,人已移開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夠了么?”
  梅吟雪道:“南宮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夠,大可以再哭一聲,你若是已經哭夠,我便帶你上船,別的話你也不必問了。”
  他詞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淚,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你不愿回答,我自會去尋,也毋庸閣下費心帶我上船。”悲憤之气,溢于言詞,但面上也換了一片冷做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雖有滿腹悲哀,但見了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強自忍在心里,再也不發作出來。天下武林中人,雖然人人稱她“冷血”,但人人卻都還要尊她一聲“妃子”,几曾有人對她如此輕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門外走了過去。
  麻衣老人突又飄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
  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要走便走,誰說我走不得?”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島上要走一步,便砍斷你的雙足。”他身形往來,飄忽如風,卻絲毫不見作勢,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气雖已逐漸自如,但用盡身法,這麻衣老人的身子,還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駭!不知這幽靈般老人究竟是何來歷?
  要知她輕功在武林己是頂尖人物,這老人的身法豈非更是不可思議。
  麻衣老人道:“片時之內,若不上船遠离此地,莫怪老夫無禮了。”
  梅吟雪秋波一轉,突地嫣然一笑,道:“這么大年紀的男人,還要苦苦糾纏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害臊么?”笑語甜柑,剎那之間,便像是和方才換了個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身子一沖,風一般掠過他身側,沖出那一扇半開的銅門。目光一振,此刻將近黎明,晨光蔗微中,只見山崖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蔥郁,一片清綠間,幢幢屋影,隱約可見,万棟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字。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崖上飛掠而下,突听身后冷冷道:“好刁滑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云般自天而降,飄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指,道:“回去!”一股柔風,隨袖而出。
  袖風雖然柔和,但卻強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纖手一揚,只見一縷銳風,應指而出,風划為兩半,自梅吟雪身子兩旁掠過。
  這年紀輕輕的女于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為之一惊。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卻是個凶險的小人。”
  麻衣老人怒道:“你說什么?”
  梅吟雪道:“若非凶險小人,為什么毫無仁厚之心,如此欺負我一個可怜的未亡人……”說到“未亡人”三字,她心里真的涌起了陣強烈的悲哀,眼波流動,淚光瑩然,嬌軀柔弱,隨風欲倒,當真是楚楚可怜。
  麻衣老人神情一軟,但立刻便又變得冰冰冷冷,無動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為什么還不讓我看一看他的尸身,難道你……真……的……這么……狠心……”語聲斷續,聲隨淚下,便是鐵石心腸的人听了,也該一動惻隱之心。
  哪知這麻衣老人卻一無情感,仍然是無動于衷,雙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飛掠上一條大漢,只見他全身赤裸,僅在腰間圍著一條豹皮短裙,遍身長著細毛,金光閃閃,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闊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獸,但听他回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
  麻衣老人道:“貨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獸人垂手道:“還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順,但不知怎地,看來看去,卻沒有半分人味,人若見了,必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怖、厭惡之感,有如見著晰蜴蛇蝎一般了。
  麻衣老人揮手道:“退下!”手勢不停,突然閃電般點向梅吟雪腰畔“軟麻穴”。
  梅吟雪惊呼一聲,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將她托起,送回那棟陰森恐怖的死亡之廳,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貨一卸完,便將你送上船去,我以靈藥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應該滿足!”
  輕輕關上了銅門,揚長而去。
  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卻又怎會以靈藥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處究竟是什么地方?為何到處都彌漫著一种陰森神秘之意?
  梅吟雪滿心疑云,突地自斜榻上一躍而起,原來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還未触及她穴道時,她早有預防,將穴道閉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触及她衣衫,她又輕輕一閃、一讓,她的動作是极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饒是這樣,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將真气運行數遍,气血方能流行無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無法動彈了。
  一种強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強壓制住滿心悲痛,如飛掠到那銅門前,伸手一推,哪知銅門卻已在外面拴住,她竟無法動分毫。
  四面的牆壁,競也完全是紫銅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響,除了這扇銅門以外,便再無別的窗戶。剎那間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具檀木棺的感覺,這陰森恐怖的死亡之廳,除了遠較棺材大得多之外,實在和一具釘上棺蓋的棺材沒有兩樣。
  無數次試探之后,她終于完全失望,她縱然堅強,卻也不禁再次啜位起來,重新尋著那面靈位,靈位后的骨灰罐子,在燈光中發著黝黑而丑惡的光彩,她心念突地一動:“船上的貨物尚未卸完,他的尸身怎地已變作了骨灰?”凝目向那靈位望去,只見上面寫的卻是。
  “南宮平漪之位!”
  一目掃過,她那一顆悲哀的心便立刻從痛苦的深淵中飛揚起來。
  “他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只是別人的靈位!”她暗中歡呼,破顏為笑,只听銅門輕輕一響,她目光一掃,閃電般向靈位下鑽了進去,長垂的桌布,像帘子似的擋住了她的身子。
  接著,便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步入大廳,只听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聲,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飛出此廳!”
  另一人的語聲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飛出此廳,難道是隱身不見了么?”語聲雄渾,就發自梅吟雪隱身的桌子前面,卻赫然竟是風漫天的聲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諸神島上,百余年來,素無女子的足跡,這女子既是你帶來的,還需你帶出此地。”腳步移動,仿佛已向大廳外走了出去。
  風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見,怎知不是你放走的。”
  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擋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才入門時這桌子不住搖動,你當我未曾看到么?你雖然赶去擋住,卻已來不及了。”
  語聲未了,只見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躍而出,一把揪住風漫天的膀子,顫聲道:“他沒有死么?此刻他在哪里?”
  風漫天面容木然,動也不動,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換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轉過身來,道:“不錯,他确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見著他了!”
  梅吟雪心頭一寒,道:“真的么,風老前輩,他說的是真的么?”
  風漫天木然道:“不錯!”
  梅吟雪倏然放開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為什么不能見他?”
  風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触到悔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負手而立,冷冷地望著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聲,緩緩道:“風老前輩,我此刻對你說的話,你切莫誤會,我絕非以救命恩人的身分對你說話,因為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個曾經同船共渡的人那种地位向你說話。”
  風漫天面上陣青陣紅,梅吟雪接口道:“我一個弱女,又敵不過你們的武功,你們說什么,我自然無法反抗,我雖然不能活著見他,就請在我死后,將我的尸身帶去見他。”
  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這里么?”
  梅吟雪道:“此刻我別的事不能做主,要死總是可以的吧。”
  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后,我一樣也是要將你的尸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見不著他。”
  梅吟雪人稱“冷血”,但這麻衣老人的血卻遠比梅吟雪還要冷百倍。梅吟雪滿腔悲憤,到了极處,口中輕輕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
  突地拼盡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風,向那麻衣老人擊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強攻而上,哪知風漫天突地搶步擋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們兩位都是大英雄……”
  風漫天突地大聲道:“跟我來!”
  梅吟雪、麻衣老人齊地脫口道:“哪里去?”
  風漫天沉聲道:“我帶你去見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風漫天霍然轉身,面對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劍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無動于衷,緩緩道:“絕情,絕欲,絕名,絕利!諸神島代代相傳的‘四絕戒令’,閣下難道已忘了么?”
  風漫天道:“未曾忘記。”
  麻衣老人道:“那么閣下為何……”
  風漫天冷笑一聲,道:“風某四十年前,心中已無名利色欲之念,但這‘情’之一字,卻是再也絕不掉的,此番我帶她前去,一切后果,自有我一力擔當,不勞閣下費心。”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著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著他,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尋苦惱,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閃,轉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見著他后,更要傷心一些。”
  話聲一了,當先向門外走去,梅吟雪、風漫天跟著他走下山崖。只見他貼著山崖,向左一轉,前行約莫十丈,突地頓住腳步。
  風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极而呼,一步掠了過去,只見那陰濕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銅柵,南宮平赤足麻衣,盤膝坐在銅柵里,頭頂之上,扎著白布,布上血漬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絞,悲嘶道:“你……犯了什么過錯,他們要將你關在這里?”
  南宮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种痛苦的痙攣,但雙目仍然緊緊閉在一起。
  風漫天道:“無論是誰,一入此島,都要在這洞窟里坐滿百日,才能出去……”
  梅吟雪雙手抓住銅柵,道:“你……你怎么不張開眼來……是我,我來了……”
  南宮平雙目緊閉,一言不發。梅吟雪雙手一陣搖晃,銅柵“叮鐺”作響,淚珠簌簌流滿面頰,顫聲道:“你……為什么不睬我……”
  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見過他一面,他既已不愿理你,此刻你總該走了吧。”
  梅吟雪霍然轉過身來,道:“好,我走,但我卻要問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為他發誓答應你永遠不再理我?”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聰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宮平,道:“小平,你錯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愿被這雙髒手救活!”
  南宮平面色又是一陣痙攣,只听那麻衣老人道:“你离開此島后,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卻必定要走了!”
  話猶未了,突地一指點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風漫天大喝一聲:“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擋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風兄,你如此做,你難道忘了……”
  風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么?”
  麻衣老人道:“你難道忘了此島的禁例,以你兩人之力,便想和諸神島的禁例對抗,豈非做夢!若是惊動了大殿上的長老,到那時你兩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了。”
  風漫天面色一陣慘變,緩緩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是愿意和我死在一起的么?我們一起死了,也遠比在這里受罪好得多,你若張開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
  哪知南宮平雙目仍然閉在一起。
  梅吟雪慘然道:“人生最大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么嚴重么?”
  南宮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別人卻不愿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淚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隨我來!”兩人一起向海邊走了過去。
  梅吟雪芳心寸斷,再也未曾回頭,目中的眼淚盛眶而轉,卻再也沒有一滴流落下來。
  南宮平只听她腳步之聲,漸行漸遠,緊閉的嘴唇,才微微開了線,顫聲道:“吟雪,我……我對不起你……”兩道鮮血,順著嘴角流出,恰巧与頰上流下的眼淚混在一處。
  風漫天木立當地,有如死了一般緩緩道:“但愿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宮平流淚道:“我知道她必將恨我一生,我也絕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么愿意她知道我這么對她,是為了什么!”
  風漫天目光遙望云天深處,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遠也不會知道么?如此刻已孤獨地飄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難以預測,只怕她也只是永遠帶著那一顆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宮平、風漫天,這兩個頂天立地的男儿,卻又為了什么,要如此做法呢?他們不是曾經都有那种含笑面迎死亡的俠心与傲气么?
  洞窟中的陰濕黝黯,几乎令人難以忍受,四面滿長著青苔,到了夏日,蚊納虫蟻,到處橫行,更是令人難堪。
  南宮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間還會露出許多痛苦的情感,到后來他情感好像是完全麻木。
  洞外浮云悠悠,風吹草動,他望也不望一眼,季節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變得又酸又臭,到后來几乎變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獸人”送來的一盤食物,更是粗瀝不堪,几乎令人難以下咽,他卻甘之如飴。
  這其間他心緒和意志的變化是多么強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頷下漸漸生出了胡須,他的确是蒼老了許多。
  自那日后,他便再未見風漫天,也未曾見過麻衣老人。朝來暮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他靜坐調息,漸入物我兩忘之境,突听“嘩”地一聲,銅柵人開,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閣下,正式成為諸神島上一員。”
  他口中在說恭喜,語气中卻無半分喜意。南宮平木然站了起來,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閣下便可換一個居處了。”
  南宮平跟著他沿著清溪,走向繁林,只見這一條漫長的通路上,沒有一塊亂石,沒有一片碎葉,走了半晌,林勢一開,一片寬闊的空地上,圍著四行木屋,每行約有二、三十間,每間木屋的門口,都筆筆直直地坐著一個麻衣白發的老人!
  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卻都是冰冰冷冷,全無一絲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靜著看書,數十人坐在一起,卻听不到一絲語言之聲,南宮平走過他們身邊,他們看書的仍在看書,呆坐的仍然呆坐,沒有任何一人轉動一下目光,去看南宮平一眼。
  麻衣老人將南宮平帶到角落間木屋,只見門上寫著兩個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這便是你的居處。”抬手一指“止水”兩字,接道:“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時候,我自會帶你入殿,但未到時候,你卻不得走离此間一步。”
  南宮平“哼”了一聲,算作答話。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么話要問我么?”
  南宮平冷冷道:“沒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轉身走人濃林的更誅之處。這里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黃葛顏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卻染成了深紫,原來他是這島上的執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顏色,也和別人不同。
  這島上執事人只有七個,風漫天与他俱是其中之一,每個執事之人,都有一個弟子以供驅策,那怪物“七哥”与那“金毛獸人”也都是那七個弟子其中之一。
  這些事南宮平自然要等到以后才會知道,此刻他輕啟房門,只見房中四壁蕭然,僅有一榻,一几,一凳,几上放著一襲麻衣,一雙木筷,一個木碗,一本絹書,矮几下是一雙麻鞋,那張床長不滿五尺,上面一無被褥,只有一張薄薄的草席。他轉眼凝望那些靜坐如死的麻衣白發老人,暗忖道:“這難道就是武林中傳說的圣地‘諸神殿’?這難道就是‘諸神殿’的生活?難怪風漫天离此地越近,憂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無一人有人類的情感!”
  只是那百日絕情窟囚居,已使他學會忍耐,他搬起了凳子,拿起了絹書,竟也學那些老人一樣,坐在木屋的門口,隨手一翻那本絹書,他的心卻不禁劇烈地跳動起來,只見書上赫然寫著:“達摩十八式。”
  要知“達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絕藝,當今武林中,見過這种絕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會的更是絕無僅有,這本薄薄絹書若是出現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時便會掀起一陣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將為爭奪此書而喪生,但此刻在諸神島上,這本武林中人人夢寢以求的秘籍,卻像是廢紙一般地隨處置放著。
  南宮平目光再也不愿自書上移開,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這种武功的奧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獸人”提來兩只鐵桶,老人們便啟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們行路、進餐、進退、坐下,無論做什么事,全是沒有一絲聲音發出,彼此之間,誰也不向誰問上一句。
  過了三日,還未黎明,那“金毛獸人”便將每人屋中的絹書換了一本,南宮平心中方自懊惱,哪知展開新換的絹書一看,卻是“無影神拳譜”,更是久已絕傳于世的武功秘技。
  這樣過了五、六十天,南宮平几乎已換過二十本書,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見的武功秘籍,南宮平咬緊牙根,全都記了下來。
  要知道這些老人未入諸神島前,俱都有過一段輝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高手,一入諸神島后,誰也不能再活著离開這里,是以這些在人世無比尊貴的武功秘籍,在這里才會看得如此輕賤,有的人只是視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來暮去,又不知過了多久,南宮平竟未听到一句人語,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猜這些老人俱是行尸走肉,根本已無生命。有一日驟然下雨,這些老人卻渾如不覺,沒有一個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們仍只穿一襲麻衣,誰也沒有畏寒之態,但南宮平卻不禁冷得發抖,只得暗中運气調息,三五日后,他居然也習慣了,他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惊人的進境,那些惊人的武功秘籍,已像是島上那些粗糲的食物一樣,在他身体里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得也更少,但精神卻更加健旺,有時夜深夢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起回到他心里,他也只是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對于未來的前途,他心中只覺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發覺對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誰也不知道這老人去了哪里,誰也沒有動問一句,生死之事,在這些老人心里,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覺一樣,似乎就算有人在他們面前失去首級,他們也不會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過了百日,清晨時,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宮平門口出現,道:“跟我來!”
  南宮平問也不問,站起身來就走,走過廣場時,他突地發現那些老人中,竟有几人抬起頭來,向他皇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南宮平不禁大奇:“原來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過大家都隱藏得很好而已。”轉念又忖道:“羡慕什么?難道是我將去的地方?”
  又是一條漫長而淨洁的小徑,風吹林木,簌簌作響,樹葉已微微黃了,天地間更充滿著蕭殺神秘之意,南宮平知道自己這便要進入島上的心髒地區——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緊張。
  突听一陣皮鞭揮動之聲,自樹木深處傳出,南宮平斜目望去,只見一株大樹的橫枝上,垂著一根白線,線上竟吊著風漫天龐大的身軀,“金毛獸人”手揮一根蟒鞭,不住在風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數著:“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線斷了,風漫天“噗”地落到地上,“金毛獸人”一聲不響,又在樹上挂起一條白線,風漫天縱身一躍手握白線,懸空吊起,“金毛獸人”蟒鞭又复在他身上鞭打起來,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數起。
  那白線又柔又細,蟒鞭卻是又粗又大,風漫天縱有絕頂功力,能夠懸在線上已大是不易,何況還要經受蟒鞭的鞭打?
  南宮平頓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風漫天卻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頑童忍受父母師長的鞭打一樣。
  鞭風呼嘯,“吧吧”山響,南宮平實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線一斷,重新來過,要在此地犯規的人,需得先問問自憶,有無挨打的武功与勇气。”
  南宮平閉緊嘴巴,一言不發,樹林已到盡頭,前面山峰阻路,卻看不到屋影,只見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塊圓石上輕怕三掌,一塊山壁,便奇跡般轉動起來,露出一條通路,南宮平大步而入,只听“啪”地一響,山壁又立刻合了起來。
  秘道中彌漫著一种异樣的腥臭之气,一盞銅燈,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閃動著黯談的光芒,盡頭處卻是一扇銅門。
  南宮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蹤影不見。這里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處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听山腹中傳出一陣尖銳的語聲,道:“你來了么?”
  語聲未了,秘道盡頭的銅門雀然大開,南宮平早已將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進去。只見這銅門之中,又是一條甬道,但甬道兩旁,卻蜂巢般開展著無數個石窟,上下兩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無人,有的石窟中燈火明亮,有的卻是陰森黑黯。
  只听那尖銳的語聲道:“一直走,莫回頭!”南宮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卻不禁暗中歎息:“諸神殿!這就是‘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見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轉完,只听一聲:“這里!上來!”聲音發自高處。
  南宮平仰首望去,只見雨道盡頭的山壁上,亦有一處石窟,离地竟有數丈,南宮平縱身一躍,他本待在中間尋個落足換气之處,哪知一躍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擰腰,“嗖”地掠了進去,他知道他已進入了控制著這神秘之島的神秘人物的居處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气,更是濃烈,左首角落,垂著一道竹帘,竹帘前一張高大的石案后,露出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深目獅鼻,目光如電,額角之寬大,几已占了面部一半,那兩道厲電一般的目光,冰冷地凝注在南宮平身上。
  南宮平只覺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涼的海水里,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宮平……”
  白發老人輕叱一聲,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記得么?你一入此島,便与世俗紅塵完全脫离,必須將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么?”語聲尖銳急炔,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
  南宮平垂手不語,目光直望著白發老人,他心中一無所懼,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蕩、明銳。
  自發老人突地展顏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當真可喜可賀,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俠。”
  南宮平冷冷道:“世俗紅塵中的聲名榮譽,在下早已忘了。”
  白發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宮平一入此島后,第一次听到大笑之聲,心中不覺甚是惊奇,只听他笑道:“就憑此話,該喝一杯!”雙掌一拍,道:“酒來!”此地居然有酒,南宮平更是奇怪。
  只見竹帘一掀,一個四肢細長彎曲、全身綁住白布、面目既不像人亦不像獸、僅有一堆灰發、一雙碧眼和一張几乎無唇的闊口的“人”,手里托著一只木盤,盤上有杯有酒,輕輕走了出來,又輕輕走了回去。
  南宮平心頭立刻便又泛起那种厭惡恐懼之感,只見此“人”手掌竟只有兩根指頭,耳朵尖尖細細,滿生細毛。
  這些日子來他已見過許多半人半獸的怪物,但此刻這怪物卻尤其可怖。白發老人見了他的面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曾見過這樣的人類么?”
  南宮平道:“在下還未不幸到那种程度!”
  白發老人手掌一揮,一滿杯酒便于平穩穩飛了過來,仿佛下面有人托著似的。
  南宮平一飲而盡,酒味辛辣奇异。
  白發老人笑道:“是了,你自然未曾見過,你可知道,這哪里是人,它根本就是只野獸……”
  南宮平心頭一寒,道:“如此說來,那‘七哥,以及那……”白發老人縱聲笑道:“那些也全部是野獸,老夫一生致力‘華佗神術’,費了數十年心血,才將十余只野獸創造成人……”
  南宮平駭然道:“但……”
  白發老人道:“百十年前,武林曾有一人,能將人類肢休隨意移動,他能將你的手掌移植到頭上,鼻子移植到手上,而且讓它在那里生長,于是他便造成了不少妖物,他自己在世人眼中,也變成了妖物。”他得意地一笑,接著道:“但他這种技巧,与老天相比,卻仍是望塵莫及,只因他這不過只是將皮膚甚至骨骼移殖,造成畸形之人,而老夫卻是將人類的生命賦予野獸,想來縱然華倫复生,也未見得能有老夫今日的成就!”
  南宮平越听越是心寒,他這才知道風漫夭將獅虎狼豹等野獸運到此間的用途,也明白了那腥臭之气的來源。
  只見白發老人笑容一頓,面容突地變為陰森憤怒,緩緩道:“世人如此不幸、便因為世上庸醫太多。老夫八十年前,便被庸醫害了,是以不惜千辛万苦,尋得‘華佗神經’。二十年前,老夫已將山羊變為騾馬,騾馬變為山羊,今日老夫卻已將改變它們的頭腦与喉舌,賦予它們人類的聲音与思想,換而言之,老夫若要將人類變為野獸,自然更是容易得很……”
  南宮平只覺四肢冰冰冷冷,他自人此島后,見的怪事實在大多,雖然早已見怪不怪,但此刻听了這聞所未聞、駭人听聞之事,仍不禁為之微微顫抖起來,仿佛自人間突地進入魔獄,几乎忍不住要奪門而出。
  白發老人展顏一笑,道:“這些玄妙的道理我此刻對你說來,還嫌太早,但日后你自會懂的。這島上之人,雖然人人俱曾是武林名人,能入此室,卻并不多,數十年來,島上的一切開支,均賴你南宮世家接濟,是以老夫對你特別优待一些。”
  南宮平道:“在下一入此間,一心已無別念,但卻有一事,始終耿耿在心,只望能見到我那大伯父一面!”
  他此話說來,表面上雖然平平靜靜,其實心中卻激勸异常,要知他那時不肯張開眼睛去看梅吟雪一眼,為的便是他大伯的安全。
  原來那日,海面嘯聲一起,他心神大是分散,是以一掌僅將自己震暈,等到他醒來之時,只見船上已多了個麻衣老人,正為風漫天解救毒性,當時他心中大喜,一躍而起,道:“老前輩可有多余的解毒靈藥么?”
  那麻衣老人道:“你身未中毒,要這解毒靈藥作甚?”
  南宮平一指梅吟雪道:“但……”
  那時他話尚未曾出口,麻衣老人便已冷冷道:“這女子与諸神島一無關連,我為何要解救于她。”
  南宮平再三哀求,麻衣老人卻有如不聞不間,南宮平惶急之下,動手去奪,卻又不是那麻衣老人的敵手,只得一把抱起梅吟雪的尸身,便要与梅吟雪死在一處。
  麻衣老人那時面色才微微一變,道:“你既有与她同死的勇气,卻不知你有無把她救活、犧牲自己的勇气?”
  南宮平自是斷然應了,麻衣老人道:“你若是答應此后永遠效忠‘諸神島’,再不理她,我便把她救活。”南宮平為了梅吟雪的性命,自然無不答應,哪知麻衣老人卻又冷冷道:“你此刻雖然答應,但到你一听到她的聲音,只怕立刻便將此刻所說的話忘了,你此刻雖然一心想要救活她的性命,但等到勢必要与她分手之時,只怕又宁愿和她作一對同命鴛鴦,一起去死了。”
  這老人雖然冰冰冷冷,但對少年男女的心理,卻了解得甚是透徹,當下南宮平愕了愕,尋思半晌,竟答不出話來。
  只听麻衣老人道:“但只要你發下重誓,老夫卻不怕你違背誓言,只因在‘諸神島’上若有一一人違誓,那么他島上所有的親近之人,都要受到株連,你可知道你島上有什么親人么?”
  南宮平道:“我島上哪里有……”突地想到南宮世家中先他而來的大伯父,豈非是自己的骨血親人?立時改口道:“我知道。”
  麻衣老人道:“知道便好。”當下南宮平便發下重誓。船至“諸神島”后,麻衣老人為他扎好頭頂傷口,令他換了衣服,便將他帶到那山窟之中,等到梅吟雪來了,他雖然千百次想睜開眼睛,与梅吟雪共生共死,但他又怎忍為自己的私情,害得他嫡親的大伯父去應那殺身重誓,他自己雖不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他對別人的生命,卻看得甚是珍貴。
  他心頭有許多話,卻要等到見著他大伯父時詢問,此刻只听這“諸神島”上神秘的主宰自發老人道:“你可是想見一見你的親人么?”
  南宮平道:“正是!”
  白發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已將往事全部忘去,卻為何還想見你世俗中的親人?”
  南宮平愕了一愕,只見白發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你要知道,我要求‘諸神島’上,人人俱都忘了一切,完全做到絕情、絕欲、絕名、絕利之境界,是為什么,而凡是被我邀入此島上的人,卻又全都是久經滄海的武林精英。”
  南宮平冷冷道:“這道理何在,在下實是不知,也想不透前輩可以用什么話來解釋!”
  白發老人道:“只因我要在這‘諸神島’上,建立許多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業,我要求島上每一個人,都能發揮他全部的力量,完全不受外物的扰亂。我這事業若是成功,古往今來的帝王名將的功業与我相比,都將要黯然失色,只可笑武林中人,卻將這‘諸神殿’視作隱居避世之地。”
  南宮平忍不住脫口問道:“什么事業?”
  白發老人目光一亮,道:“每個人童年中俱有許多幻想,長大后這些幻想就會變得更加美麗,你童年時是否也曾幻想過煉鐵成金、隱形來去,這些虛無縹緲的荒唐無稽之事?”
  南宮平在心中微笑一下,道:“不錯?”
  白發老人道:“煉鐵成金,隱身來去,這兩件事已可說是人類最通俗的幻想。無論什么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處,必定都曾有過這种幻想,但還有些事雖不如這兩事那般通俗,想起來卻更令人興奮。有的人幻想不必讀書,只要將書本燒成紙灰,和水吞下,便可成為博學通才,有些人幻想燈火毋庸油蜡,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車馬能飛,任憑你邀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顆丸藥,便可變成极為聰明,或是便可終年不吃食物。”
  他語聲微頓,接口道:“從前有個笑話,你必定听過,那人說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來擦牙齒,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會流出來,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后,便再也用不著回頭,這笑話便是我的幻想,但這幻想卻已變為事實。你此刻若想將眉毛移到手指上,鼻子位置倒轉,老夫立時便可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試上一試。”
  他肩頭一顫,似乎便想站起,南宮平道:“在下覺得還是讓鼻涕流下好些,回頭也不太麻煩。”
  白發老人“吃吃”一笑,道:“不但老夫這幻想已自實現,便連那些虛無縹緲、荒唐無稽之事,此刻也都將實現。”
  南宮平心頭一跳,大駭道:“真是么?”
  白發老人道:“我將那些人的俗塵全都洗淨后,便要他們來研究這些工作……”
  他舉手一指甬道兩邊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們的工作之處,你且瞑目想上一想,這些幻想實現之后,這功業豈非足以流傳百世。”
  南宮平呆呆地望著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瘋子。
  只見白發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揮手道:“今日我話已說得大多,耽誤了不少工作,你進入此間后,言語行動,已無限制,但每年卻只能見著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后隨意選個石室住,等到明日,我再喚你。”
  南宮平滿心惊愕,依言躍下,望著那兩排石窟,想到這些石窟中正在進行的工作,他心中雖然充滿好奇之心,卻又不敢去面對他們,只因他實在不敢想象,這些幻想若是真的變成事實,到那時這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心念一轉,又忖道:“難怪風漫天要買那許多奇怪的東西,難怪‘群魔島’要极力阻止那批珍寶運來,想來‘群魔島’必定已知道一些這里的消息,生怕他們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時‘群魔島’上的人,豈非要變作‘諸神殿’的奴隸。”
  思忖之間,他腳步不覺已走進第一間石窟,只見這石窟甚是寬大,昏黃的燈光下坐著兩個老人,桌上滿堆著書紙与木塊,見了南宮平,也不覺惊奇,南宮平不敢問起他們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著問了問他們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個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釋,他們是在研究一种建筑房屋的新法,先從屋頂開始,依次住下建筑,最后作地基,他又解釋著說,這种方法和世間兩种最精明的昆虫——蜜蜂和蜘蛛——的建筑方法完全相同。
  南宮平茫然謝了,走到另一間石室,只見室中滿堆著薄薄的面餅,和無數大小不同的瓦罐,兩位埋頭工作的老人告訴南宮平,他們已將研究出一种神秘的藥水,再以筆蘸著這种藥水,將經典書籍寫在面餅上,然后絕食十日,吃下面餅,所有的知識,便會深入心里,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几頓麥餅,便可代替,此時那藥水的份量雖然還未完全配妥,絕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卻已必定不遠了。
  南宮平又茫然謝了,另一間石室中,燈火通明,有如白晝,四下零亂地挂著無數個水晶瓶子,瓶中盛放著各种顏色的藥水,一眼望去,但見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繽紛,當真是美不胜收。
  但在這石室中的老人,卻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頷下廟須,几乎已將垂在地上。原來這老人苦心研究隱身之術,已有六十余年,一見南宮平,便拉著南宮平談論隱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無法形容。南宮平全神凝注,卻也听不甚清,只知道他說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還要透明,那么別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這間石室,南宮平更是滿心茫然,此后他又見到以洪爐煉金的術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許多千奇百怪、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亂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這老人究竟是超人還是瘋子,也不知這些工作究竟有沒有實現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卻仍存有著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層石窟轉至上層,他聳身一躍而入,只見這石室中陰森黝黯,仿佛一無人跡,方待轉身躍去,突听黑暗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語聲,道:“誰?”
  南宮平凝目望去,只見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條人影背牆而坐,牆角中也零亂地堆積著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這個瘋子又在研究什么?”當下簡略的將來意說了出來。
  只听那低沉而嘶啞的語聲道:“我正在研究將空气變為食物,空气……你可知道空气是什么!空气便是存在于天地間的一种……”語聲突地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顫聲道:“平儿,可……是……你么……”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腳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捉真气,凌空一個翻身,“嗖”地又躍了上來,只見黑暗中這條人影發髻蓬亂,目光炯炯,有如厲電一般,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銘心的熟悉,南宮平凝注半晌,身了突地有如風吹寒葉般顫抖起來,道:“你……你……”
  大喝一聲:“師傅!”和身扑了上去,“噗”地跪到地上——坐在那陰暗的角落里的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宮平的恩師——那名傾天下、叱吒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龍”龍布詩!
  此時此地,他師徒兩人竟能重逢,當真是令人難以想象之事。
  兩人心中俱是又惊、又喜、又奇,有如做夢一般,甚至比夢境還要离奇,卻又是如此真實。
  南宮平道:“師傅,你老人家怎地到了這里?龍布詩道:“平儿,你怎會到了這里?”他心中的惊奇,當真比南宮平還胜三分,他再也想不到方自出道的南宮平,怎會到這退隱老人聚集的“諸神島”來。
  當下南宮平定了定神,將自己這些天的遭遇,源源本本說了出來,又道:“徒儿還有一事要上稟你老人家,徒儿已成婚了。”
  龍布詩又惊又喜,問道:“那女子是誰?”
  南宮平道:“梅吟雪!”
  龍布詩更是惊奇,直到南宮平又將此事的經過完全說出,龍布詩方自長歎一聲,道:“人道紅顏多薄命,這女子卻真是薄命人中最薄命的人,我只望她能有個安靜幸福的暮年彌補她一生中所遭受的不幸与冤枉,哪知……”干咳一聲,不再言語。
  南宮平亦是滿心槍然,師徒兩人相對默坐,心中俱是悲哀愁苦,只因他兩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俱都充滿了悲哀与痛苦。
  南宮平抬眼望處,只見龍布詩萎然盤坐,滿面憂傷,不知比在華山之巔离別時蒼老了多少,心中不禁也甚是難受,立刻錯開話題,問道:“徒儿曾見到那‘天帝留賓’四字,還以為你老人家已到了另外一處神秘的地方。不知那日在華山之巔,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師傅你老人家又怎會到了這里?”
  龍布詩眼帘一合,垂下頭去,喃喃道:“華山之巔,華山之巔……”隨手一抹眼角,默默無語。
  南宮平知道他師傅自華山之巔來到此地的經過,必定充滿了惊險、离奇之事,是以才錯開話題,讓他師傅借著談話來忘去心中的憂郁,此刻見了他這般神情,才知道這段經過中充滿的又只是悲哀与痛苦之處,是以他也不敢再問那“丹鳳”葉秋白的下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听龍布詩長歎一聲,道:“四十年前,我初次听到‘諸神殿’三字的時候,便對此地充滿了幻想,今日我已真的到了此地,卻對此地失望得很,但……唉!卻已遲了。”
  南宮平心念一轉,強笑問道:“師傅,那‘空气’是否便是充沛于天地間的一种無形气体,你老人家卻又能用什么方法將之變為食物?空气真能變為食物,那么天下豈非再無饑民了?”
  龍布詩果然展顏一笑,道:“平儿,你可知道這島上之人大多全是瘋子,不是瘋子的人,經過那數百日的幽禁,洗塵,過著那墳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宮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門口的麻衣白發老人,那种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長歎一聲。
  龍布詩又道:“這些瘋子中最大的瘋子,便是那大頭島主。在此島上,在他統轄之下,誰的心智清醒,誰便是瘋子。為師到了這里,見到這般情況,實在無法整日面對著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宁愿獨自思索,便對那島主大發荒謬的言論!”
  南宮平笑問:“什么言論?”
  龍布詩道:“為師對那島主說,花草樹木,之所以生長繁榮,便是因為吸入了空气中的養份,人們若是將風露中的一种神秘物質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當真不知要節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間滿是風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饑民。”
  他語聲微頓,大笑道:“那島主听了為師這番言論,果然大是興奮,大表欽服,認為是空前未有的偉大計划,是以不經手續,便將為師請來這里,一切東西,都任憑為師取用,是以我這里才有許多美酒。”他雖然大笑不絕,但笑聲中卻充滿了蕭索与寂寞,這名滿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澆愁,南宮平雖想隨他一起大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口。
  這“諸神島”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瘋子,是自得其樂的強者,抑或是無可奈何的弱者,南宮平實在分不清楚。
  龍布詩听他長歎了一聲,笑聲也為之一斂,正色道:“平儿,為師雖然日臥醉鄉,但卻始終未曾失望灰心,時時在伺机而動,那島主若再喚你,你便可求他將你派來此地与為師一起研究這‘神秘的食物’,約莫再過數月,便是一個机會,那時我師徒能在一起,机會便更大了。”
  南宮平精神一振,大喜應了。原來這諸神島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歡之日,到那時,這些老人雖然僅有狂歡之名而無狂歡之實,卻至少可以隨意活動。第二日島主果然又將南宮平喚去,他對南宮世家的子弟雖似乎另有安排,但听了南宮平也要去參与那“偉大的計划”,當下便立刻應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當然過得分外緩慢,但南宮平此時卻也早已學會忍耐,朝來暮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平靜得絲毫沒有變化,只有那島主不時將他喚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几眼,淡淡地詢問几句。他發覺這奇异的島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漸漸有了混亂与憂郁,而他每去一次,這种混亂与憂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惊疑:“難道這島主已發覺島上潛伏的危机?”
  這些日子里,龍布詩极少說話,對于即將來到的計划,他只說了“隨机應變”四字,南宮平卻默習著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籍,他只覺目力漸明,身子漸輕,卻也無法探測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樣的迸境,有時他也會想起那些遠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便不禁為之暗中歎息。
  這一日他正在靜坐之中,突听島上響起了一片鼓聲,接著微風颼然,那麻衣老人飄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掃,緩緩道:“日子到了!”
  他面色雖木然,但眼神中卻似蘊藏著一种神秘的光芒,仿佛已看破了許多秘密。
  南宮平心頭一震,脫口道,“什么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隨便要做什么,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指,飄身而下。
  南宮平怔了一怔,喃喃自問:“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只听身后冷哼一聲,龍布詩道:“無論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后,他就要什么都不知了。”
  南宮平栗然問道:“將他除去?”
  龍布詩沉聲道:“不錯!”輕輕一拍南宮平肩頭:“待机而動,隨机應變,若是看不到船只木筏,便是游水也要离開此地!”
  南宮平听得出他師傅語气中的決心,在有這种決心的人眼中看來,世上又有何難事?只見龍布詩雙臂一振,骨骼山響,有如一只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這陰暗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許多個沉默的老人在無言地行走著,除了一雙雙明銳的眼睛外,這些老人當真有如一群方自墳墓中走出的行尸。
  出窟的秘門,早已敞開,南宮平一腳跨出,清風扑面而來,這一陣清風,倏地激發了他生命的活力,游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蔥。他暗中自誓,為了換取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犧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卻仍是呆板而僵木的,只有他們頷下的長髯和綠葉一起在風中飛舞。
  穿過綠葉蒼蒼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這些簡陋的竹屋,景象卻已大不相同。
  這里并沒有豪華的布置与珍寶的陳設,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卻堆滿了食物与鮮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著整只的牛羊樟鹿,一陣花香与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風中,使得這本是死气沉沉的地方,突然變得充滿了生机与活力。
  只因這才是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東西,世人所珍惜的豪華珍寶,在這些老人眼中,實是不值一顧一一老人們對珍寶金銀,雖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貪婪,然而他們對于酒和美食的偏愛,卻又通常在珍寶之上,何況世人所珍惜之物,在這里本是一無用處。
  那低沉的鼓聲突地停頓,“狂歡”的日子立刻開始,酒肉与生机的刺激,終于使得這些老人面上漸漸有了光彩,但他們彼此之間,卻仍然絕不交談,“言語”在這里,似乎已變為一种极為奢侈的享受。
  南宮平放眼四望,突地發覺在一些衣衫較為洁淨、也就是還未進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角間,似乎在彼此交換著一种奇异的目光,交換著一种不足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宮平心頭一動:“難道這些老人也已不能忍受這种生活,而想借机逃走?”
  于是他立刻發覺在這肉香与花香之間,竟隱藏著一种危机与殺气,他心房怦然跳動,轉目四顧,龍布詩卻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雙眉一皺,悄然后退,想去尋找他師傅的行蹤,哪知他方才退到樹叢,突听樹叢中輕輕一笑。
  笑聲在這島上,當真比雷鳴獸吼還要震人心弦,比鳳嘯龍吟還要珍貴希罕。南宮乎心頭一震,霍然轉身,只見風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樹下,他衣衫神情,俱己狼狽憔悴不堪,顯見已不知受過多少日子的折磨,頷下的虯髯,也變得亂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只未被眼罩遮蓋的眼睛,卻仍散發著逼人的光彩,鋒利得一眼便能看人你心底深處。
  南宮平心頭一陣堵塞,他忽然發覺他終是還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緩緩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輩,為著我們,你受了苦了。”
  風漫無微微一笑,緩緩道:“受苦?……”他笑容里突地充滿了尖銳的譏諷,接道:“受些苦反而好,這些痛苦,已將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复活了,這些痛苦,刺得我終于生出反抗的勇气!”
  他仿佛在喃喃,但忽然間,他目光又變得利劍般敏銳。
  他一把抓著南宮平的臂膀,興奮他說道:“孩子你看,那邊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們有什么异樣么?南宮平覺察出他語聲中的興奮,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剎那間,他心頭也怦然跳動起來,脫口道:“你們要……”
  風漫天頷首道:“不錯!我已偷偷地扇動起他們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這島上立刻就要有一場好戲,不是住在山窟里的那群瘋子立刻滾到地獄里去,便是我們死!就算死,也要比這樣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么?”
  南宮平贊同地點了點頭,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這里有沒有船……”
  風漫天道:“船!要船做什么?”
  南宮平怔了一怔,道:“沒有船,怎能回去,難道有誰能插翅飛越這万丈汪洋不成?”
  風漫天晒然一笑,冷冷地道:“回去?誰說要回去?”
  南宮平又是一愕,只听風漫天長歎一聲,道:“你可曾想過,若是讓這些怪异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么武林中將會惹起怎樣的風波?”南宮平默然垂下頭去,他實在連想也個敢去想。
  風漫天展顏一笑,振衣而起,他鐵拐已失,此刻支著一技短杖,笑道:“先去飲酒,靜觀好戲。”
  南宮平道:“前輩……”
  風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只可惜無舟無船,你也無法回去的。”短杖一點,飄然出林。
  南宮平木立在巨樹的濃蔭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涌起。過了半晌,突听顰鼓之聲又起,五個麻衣黃冠的老人,并肩前行,后面跟著五個半人半獸的侍者,十條金毛閃閃的手臂,高高舉起,手托著一具石床,石床上盤膝端坐的,正是那銳目高額的諸神島主。
  日正中天,這諸神島主的面色,在日光下慘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懼陽光,是以便命那些獸人侍者將石床放在林邊的濃蔭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陣狂笑之聲。
  在這島上,笑聲已是罕聞,何況如此放肆的狂笑。
  諸神島主眼神一掃,立刻捕捉注笑聲的來源,沉聲道:“守淵,你笑什么?”
  風漫天短杖一點,“嗖”地自人群中竄出,大聲道:“風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風漫天,誰叫守淵?”原來“守淵”兩字,正是‘渚神島“賜予風漫天之名,正如南宮平也被另外取了個名字一樣。這班老人想是因為已有多年未曾听說如此豪快的言語,是以大家雖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一點星火,落入死灰,使得死灰,也有复燃之勢!諸神島主陰沉的面色卻絲毫不變,緩緩道:“好!風漫天,你笑什么?”
  風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這島上的人物,想當年有哪個不是叱吒一時的英雄,但如今卻俱都變成了走肉行尸,竟都要听命于一個半瘋半痴、半殘半廢的怪物,此事若是說將出去,勢必無人相信,豈非令人可笑!”
  諸神島主鋒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風漫天面上,他面色更是蒼白,閉口不發一言。
  風漫天胸膛一挺,笑聲突頓,大聲道:“我等來到此間,本是厭倦風塵,以求避世,卻不是為了要來受你的虐待,過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問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這一群天下武林精萃之上?”
  老人們雖仍無言,但神情卻更是激動,南宮平更是熱血奔騰,不能自己,几乎要鼓掌喝起彩來。
  諸神島主目光不瞬,緩緩道:“好极,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几分把握,那么……”他目光突然厲電般一掃,道:“還有誰与他意見一樣的,都請站出來!”
  南宮平恰巧站在他身后的樹林里,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只听得他語聲中确實有一种懾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只見他目光掃過之后,立在他面前的一群老人,卻都變得面如死灰,非但毫無前進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后退。
  諸神島主冷冷道:“就只你一人么?風漫天面色大變,霍然轉身,大聲道:“你們怕什么?我們多日來的商議,各位難道忘了么?”
  老人們垂手而立,一言不發,風漫天面容漸漸蒼白,緩緩轉回身子,他手掌緊捏著木杖,指節也變得一如他面色般蒼白。
  諸神島主面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只是你要來謀奪島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陰沉沉冷笑一聲,五個麻衣黃冠的老人身形齊閃,圍在風漫天四側。
  諸神島主道:“我若令他們將你擒下,諒必你死了也難以心服,這些年來,你身為執事弟子之一,武功諒必未曾擱下,只要你能胜得了我,從此島上之事,便任你策划!”
  風漫天手掌越握越緊,指節越捏越自,只見他緩緩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頭仿佛挑起了千鈞之物,一寸一寸地緩緩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動,杖頭卻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顫抖起來。
  諸神島主目光凝注著那顫動的杖頭,亦有如獵人窺伺著蛇首,兩人身形不動,但風漫天面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見沉重,眾人的目光,也越來越緊張。
  要知他兩人此刻正是以絕頂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斗!風漫滅杖頭顫動雖然輕微,但每動一下,便無异發出一招,只要諸神島主稍露破綻,胜負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爭,爭在一招之間!
  兩人互尋對方的破綻,各各均想以自己的气勢,震懾住對方的心神,這一仗不但是他兩人生死之爭,更關系著世上許多退隱了的武林高手的命運。
  風漫天呼吸漸漸急促,他雖有許多次要待全力擊出一招,怎奈諸神島主全身一無破綻,他怎敢隨意擊出一招。
  日色雖极盛,但大地上卻彌漫著陰沉沉的殺机。
  南宮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复告訴自己,不要忘了他師傅的吩咐:“待机而動!”龍布詩不知去向,南宮平怎敢隨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學,已貫通百家,早已看出風漫天杖頭每一顫動,都蘊著一記絕妙高招,含蘊不攻,意在招先,南宮平心領神會,固是欣喜,但卻又不禁更是擔心,只因這每一招發出來俱是石破天惊,而風漫天卻仍不敢隨意出手,那么這安坐不動的諸神島主,武功豈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議?
  只見諸神島主神態越來越見從容,風漫天神情卻更是凝重!
  到后來他寬闊的額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瑩奪目,汗珠漸漸下流,流上了他亂草般的虯須……
  風漫天暗歎一聲:“罷了!”杖頭一橫,正待拼死發出一招!
  突听林中大喝一聲:“且慢!”南宮平一躍而出,只因他想起了風漫天對自己的許多好處,便再也顧不得別的。
  眾人微微一惊,南宮平朗聲喝道:“南宮平也与風前輩站在一邊!”雙臂一橫,擋在風漫天身前。
  諸神島主雙目一張,目中閃過一絲譏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來謀奪島主之位么?”
  南宮平昂然道:“錯了!只是在下与風老前輩心意相同,若是心怀畏懼,不敢說出,實有如芒刺在背,骨鯁在喉!”
  諸神島主冷笑道:“好一個芒刺在背,骨鯁在喉,你可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見之人,哪一個不是震赫一時的武林高手!哪里有你說話之處!”
  南宮平朗聲道:“若是風老前輩言論錯了,這里縱然俱是孺子老婦,我也袖手不管,若是風老前輩言論無錯,這里縱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只問是非,不顧利害。在下武功雖不高,卻比那些曾經震赫一時的武林高手,要問心無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們麻木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諸神島主沉聲道:“你年紀輕輕,難道不知愛惜生命么?”
  南宮平大笑道:“与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風漫天大聲喝道:“好男儿!”
  諸神島主目光一掃,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后悔!”
  南宮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難道還會后悔么?”
  突听遠處又是一聲大喝:“好男儿!”
  一條人影,有如蒼鷹般橫飛而來,“嗖”地落在南宮平身側,滿面鐵髯,目光如電,劍痕斑斑,往复交錯,正是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龍”龍布詩!
  諸神島主冷笑道:“你也來了!”
  龍布詩厲聲道:“不錯,老夫也來了,平儿,風兄,閃開一邊,待老夫來領教領教這名滿天下的神秘角色,到底有何惊人絕技!”他一句廢話也不愿多說,隨手取過了風漫天手中的短杖,雙拳一抱,杖頭上挑,厲聲道:“請!”
  諸神島主似乎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物,怔了一怔,道:“你要動手?”
  龍布詩大喝道:“不錯!”
  喝聲未了,“唰”地一杖當頭劈下!
  諸神島主更未料到他与自己動手,也敢如此毫不遲疑地猝然出手,當下袍袖一指,身形不動,便已輕輕移開三尺!
  龍布詩杖風激蕩,有如劍風般銳利,身隨杖走,剎那間連攻七招,七招發出,杖風更激,但樹上的木葉,卻絲毫不動,只因龍布詩杖上的真力,僅及諸神島主之身而止,絕不肯無謂浪費一分一毫!
  他招式之空靈飛幻,可稱一時無兩,但他出招之間,卻絕無一般武林高手之小心顧慮。
  風漫天長歎一聲,道:“難怪武林人士,將令師稱為江湖第一勇士,今日看來,果真名下無虛!”
  南宮平展顏一笑。風漫天又道:“常言道強必胜弱,勇必胜怯,那島主武功雖神奇,只怕也擋不住令師這种石破天惊的勇气!”
  說話之間,龍布詩又已攻出數十招,他攻敵為先,自保為后,全然不顧及自身的安危,一片杖影之中,几乎已看不見諸神島主的身形,只听諸神島主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龍布詩橫杖三擊,大喝道:“不錯!”
  諸神島主道:“你若死了,你那計划誰來完成?”
  龍布詩大笑道:“什么計划,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
  諸神島主怒叱一聲,突地伸手一抄,抄注了杖頭,左掌直擊龍布詩前胸,眾人大惊!只听“喀喇”一聲,木杖斷為二截,中間一截,凌空激起,“噗”地擊人樹干之中,深深入木。
  龍布詩左掌捋住了諸神島主手中的杖頭,右掌之中半截杖尾,急刺而出,只听“砰”地一聲,龍布詩被諸神島主掌力擊中前胸,仰面跌開丈余,但左掌卻已奪過了諸神島主手中的杖頭,右掌中的杖尾,竟將諸神島主肩頭划破一條血口。
  老人們不禁聳然動容,南宮平一掠而前,惊道:“師傅,你……”
  龍布詩雙臂一振,翻身躍起,怒喝道:“閃開!”“嗖”地一個箭步竄到那石床之前,兩截斷杖化為判宮雙筆,直打諸神島主前胸、頭頂、雙肩的七處大穴!
  諸神島主見了他這种打法,也不禁微微變色,雙肩一沉,雙掌白脅下翻出,并掌直擊,口中喝道:“回去!”
  龍布詩甩肩滑步,以攻制攻,連擊三招,怒喝道:“放屁!”
  哪知他方一張口,便有一股鮮血,直射而出,原來他方才一掌,已受了內傷,血箭自諸神島主耳側掠過,星星點點,卻都激射在諸神島主頭臉之上!
  南宮平心頭大震,只見他師傅仍然毫無畏色,全力進擊,這一股鮮血,似乎又激動起那些老人的熱情,三三兩兩紛紛押了上來,只有那些本在山窟中的老人,卻仍然遠遠站在一邊,袖手旁觀。
  風漫天雙肩一聳,對南宮平沉聲道:“你可看到,只要前面的老人群情一怒,這島主便立刻陷入孤立之境,除了這几個執事老人,或許還會為他一戰,后面的那些老人,身上的血早已冷透了。”
  南宮平全神凝注著師傅的安危,答非所問,沉聲道:“只到此刻,這島主猶未站起身子,他若站起身子,家師只怕……”
  風漫天冷笑道:“此人早年走火入魔,雙腿已成殘廢,再也站不起來了。”
  南宮平心頭一動,突听“砰砰”兩聲,龍布詩再次翻身跌倒,諸神島主的身子也搖了兩搖,原來不死神龍与諸神島主兩人,又已各各中了對方一掌,要知諸神島主掌雖先發,但龍布詩不救自身,垂危出掌,是以才能擊中對方,他若不拼得自己先挨一掌,又怎能擊得中諸神島主?
  南宮平惊呼一聲,奔到龍布詩身前,道:“師傅,你怎么樣了?”
  龍布詩面如金紙,慘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那些人怎樣了!”
  南宮平回首望去,只見那些麻衣老人,竟在剎那間恢复了生气,齊地展動身形,將那諸神島主圍在中央。
  諸神島主瞑目端坐,面色更是蒼白如死,過了半晌,突也張口噴出一股鮮血。風漫大雙目一張,大呼道:“他也受了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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