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濺血·暗斗




  十二點四十三分。
  張大帥搶口里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冷冷的看著他。
  不管他生前是個大老粗也好,是條老狐狸也好,現在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樣的。
  黑豹的神情仿佛已顯得很疲倦,忽然揮了揮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張大帥帶來的人全部怔住,他們正准備拼最后一次命。
  這次不是為張大帥拼命,這次他們准備為自己拼一次命。
  他們誰也想不到黑豹居然會放他們走。
  “我并不想殺你們,從來也不想。”黑豹的聲音也仿佛很疲倦。
  “你們全部都跟我一樣,是被別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們能選個比張大帥夠義气一點的人,再為他拼命。”
  突然有人在大叫:“我們兄弟跟著你行不行?”
  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樣疲倦:“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到明天起來時,你們的主意若是還沒有改變,再來找我。”
  于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中蒙面,提著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里。
  他們走得和來的時候同樣神秘。
  黑豹看著地上張大帥和梅禮斯的尸体,看著他們扭曲可怕的臉,喃喃道:“他奶奶個熊,愁眉苦臉的干什么,地獄里的賭鬼多得很,你們不會到那里再去開賭場嗎?”
  “你放心,等你到了那里時,他們一定早已開好賭場在那里等你。”
  高登居然還沒有走,正在冷冷的看著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干什么?去搗亂?”
  高登還是冷冷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說道:“我現在才看出來,你好像也跟張大帥一樣,臉上也戴副面具。”
  “現在太晚了,你也許還看不清楚。”黑豹還在笑:“我勸你也先回去洗個澡,睡一覺,明天你若還想看,我一定讓你看個仔細。,,
  “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來?”
  “也許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著。”
  “睡不著可以找個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說:“這地方什么都貴,就是女人便宜。”
  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些凄涼。
  “這地方的人命豈非也很便宜?”

  霞飛路上那棟三層樓的洋房里,槍聲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
  鮮血卻還沿著樓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爺踏著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樓,推開了一面窗子。
  外面群星燦爛,新月如鉤。
  春天的晚上總是美麗的。
  金二爺吸了口雪茄,竟沒有發現他嘴里卸著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他心里仿佛有很多感慨。
  田八爺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們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著別人的血泊走上來的。
  “明天我們應該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爺忽然間又說。
  田八爺立刻同意。
  “龍華的桃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其實他們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們腳底上的鮮血,那顏色豈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樣?
  突然間,樓下又有槍聲一響。
  金二爺皺了皺眉,向樓下呼喝:“什么事?”
  “是青胡子老六,他還沒有斷气,我又補了他一槍。”樓下有人在回答,青胡子老六是張大帥留在這里看家的。
  金二爺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他知道這一槍已是這地方最后的一槍。
  他們自己人的損失雖然也不小,可是張大帥剛派口來支援的那十八個人,現在已沒有一個再活著的了。
  那個日本人荒木雖然還活著,卻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時也同樣比不上金錢的誘惑力大。
  金二爺微笑著說:“這地方以后我們也可以開個賭場。”
  田八爺打著了他剛從英國帶回來的打火机,為他燃著了雪茄,也在微笑著:“貴賓室一定要在三樓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歡在樓上看月亮。”
  新月如鉤。
  這一場慘烈的火并,似已完全結束。
  現在正是十二點五十七分。

  兩點零三分。
  波波突然從惡夢中醒來。
  窗外夜涼如水,她的枕頭卻已被冷汗濕透。
  他剛夢見羅烈,夢見羅烈手里拿著把刀,問她為什么要對不起他。她又想見她父親,眼睛里流著淚。
  然后她忽然看見黑豹。
  這已不是惡夢。
  黑豹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回來了,正站在床頭,凝視著她。
  他看來仿佛很疲倦,但一雙眼睛卻比平時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連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點勉強。
  她還沒有忘記剛惡夢。
  “你睡得并不熟。”黑豹盯著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夢?”
  波波不能不承認…
  “我夢見了爸爸……”她忽然問:“你打听到他的消息沒有?”
  黑豹搖搖頭。
  波波歎口气:“我剛才也跟人打听過,他們也都沒有听說過趙大爺這個人。”
  黑豹忽然沉下了臉:“我說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
  “我沒有出去,只不過在門口走了走,買了兩份報,隨便問了問那個賣報的老頭子。”
  黑豹沒有再說什么。
  他已開始在脫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鋼鐵般的肌肉,身上鐵鉤的傷痕似已快好了。
  這個人就像是野獸一樣,本身就有种治療自己傷痛的奇异力量。
  波波看著他,忍不住又問:“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來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擔心。”
  “我的事你以后最好都不要過問,也用不著替我擔心。”
  他看見波波的臉色有點變了,聲音忽又變得很溫柔:“因為你若問了就一定會更擔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波波眨著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事,只要你對我好,就夠了。”
  黑豹凝視著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樣東西送你。”
  “什么東西?”波波眼睛里發出了光。
  “當然是你喜歡的東西,到明天你就會看到了。”
  他掀起了薄薄的被,在她身旁躺下。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來。
  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她忽然發覺自己竟一直在期待著。
  期待著他回來,期待著他那又溫柔,又粗暴的撫摸和擁抱。
  但黑豹卻只淡淡的說了句:“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他竟似已真的睡著。
  波波咬著嘴唇,看著他,心里忽又覺得有种說不出的滋味,她心里從來也沒有過這种滋味。
  那不僅是失望。
  “他為什么不理我?難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過別的女人?”
  然后她又替自己解釋。
  “他若喜歡別的女人,又何必回來?”
  這解釋連她自己都不滿意,她的心越想越,恨不得把他叫起來,問清楚。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明天”,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禮物。
  她心里立刻又充滿了溫暖和希望。
  世界上又有哪個女人不喜歡自己情人送給她的禮物呢?
  就算只不過是一朵花也好,那也已足夠表現出他的情意。
  何況黑豹送的并不是一朵花。
  他送的是一輛汽車。
  一輛銀灰色的汽車,美麗得就像是朦朦春夜里的月亮一樣。
  “明天”已變成了今天。
  今天的陽光也好像分外燦爛輝煌。
  銀灰色的汽車,在初升的太陽下閃著光。
  在波波眼睛里看來,它簡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來都美麗得多。
  她跳了起來,摟住了黑豹的脖子。
  雖然還早,銜上已有不少人,不少雙眼睛。
  可是她不管。
  她喜歡做一件事的時候,就要去做,從來也不管別人心里是什么感覺。
  現在她心底里不但充滿了愉快和幸福,也充滿了感激·
  現在羅烈的影子距离她似已越來越遙遠了。
  她覺得她并沒有做錯。
  黑豹也沒有錯。
  一個年輕健康的女人,一個年輕健康的男人,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本來就是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
  那其中只要沒有買賣和勉強,就不是罪惡。
  陽光也同樣照在黑豹臉上,黑豹的臉上,黑豹的臉,也跟著那輛銀灰色的汽車一樣,顯得充滿了光采,顯得生气勃勃。
  波波看著他。
  他的确是個真正的男人,有他獨特的性格,也有很多可愛的地方。
  波波下定決心,從今天起,要全心全意的愛他。
  事已過去,慢慢總會忘記的。
  羅烈既然是他們的好朋友,就應該原諒他們,為他們的未來祝福。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柔聲道:“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只要你開心,我就開心了。”黑豹的聲音也仿佛特別溫柔。
  看來他今天心情的确很好。
  “我們開車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波波眼睛里閃著光:“听說龍華的桃花開得最美。”
  她又想起了那個系著黃絲中的女孩子,現在她的夢已快要變成真的了。
  黑豹卻搖搖頭:“今天不行。”
  “為什么?”波波撅起了嘴:“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爺?”
  黑豹點點頭,目中露出了歉意。
  “我一定要看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波波顯得有點儿不開心,她不喜歡黑豹將別人看得比她還重要。
  對金二爺她甚至有點嫉妒。
  黑豹忽然笑了笑說:“你遲早總會有一天會看見他的……”
  從樓上看下來,停在路旁的那輛銀灰色汽車,光采顯得更迷人。
  波波伏在窗口,又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開車,而且還要買一條鮮艷的黃絲中。

  金二爺開始點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前。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金二爺很不喜歡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現出這种樣子來·
  他噴出口煙霧:“昨天晚上你又沒有回來。”
  黑豹在听著。
  “我雖然知道你一定得手,但你也應該回來把經過情形說給我听听。”金二爺顯得有點不滿意:“你本來不是這么散漫的人。”
  黑豹閉著嘴。
  “你不回來當然也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是為了什么?”金二爺還是不放松。
  黑豹忽然道:“我很累。”
  “很累?”金二爺皺起眉:“我不懂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我想回家去,安安靜靜的住一段時候,”黑豹的表情很冷淡:“目前這里反正已沒什么要我做的事了。”
  金二爺好像突然怔住,過了很久,才將吸進去的一口煙噴出來·
  他臉色立刻顯得好看多了,聲音也立刻變得柔和得多。
  “你以為我是在責備你,所以不開心?”
  “我不是這意思。”黑豹的表情還是很冷淡,“我只不過真的覺得很累。”
  “現在大功已告成,這地方已經是我們的天下。”金二爺忽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過去輕拍著黑豹的肩,“你是我的大功臣,也是我兄弟,我的事業,將來說不定全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讓你回去啃老米飯?”
  “過一陣子,我說不定還會再回來。”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動了。
  “但現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金二爺的神色很慎重。
  黑豹忍不住問:“什么事?”
  “張三爺一走,擋我們路的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田八爺?”
  金二爺笑了笑:“老八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從來不擔心他。”
  “你是說喜鵲?”黑豹終于明白。
  “不錯,喜鵲?”
  說到“喜鵲”兩個字,金二爺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殺机:“我不想再看到這只‘喜鵲’在我面前飛來飛去。”
  “可是我們一直找不到他。”
  這只喜鵲的行蹤實在太神秘,几乎從來都沒有露過面。
  有一次金二爺活捉到他一個兄弟,拷問了七個小時,才問出他是個長著滿臉大麻子的江北人,平常總是喜歡帶著副黑眼鏡。
  但這個人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來歷?有什么本事?就連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
  “這只喜鵲的确不好找,”金二爺恨恨道:“但我們現在卻有個好机會。”
  “什么机會?”
  “這張條子,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去之后才發現的。”
  金二爺從身上掏出一張已揉得很縐了的紙。
  紙上很簡單寫著:“你等著,二十四個小時內,喜鵲就會有好消息告訴你。”
  黑豹皺了皺眉:“這是什么意思?”
  “老八回家的時候,這張條子就已在那里,他的三姨太卻不見了。”
  “喜鵲綁走了田八爺的三姨太?”
  金二爺歎了口气:“喜鵲想必也知道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歡的人,所以想借此來要脅他,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著的。”
  他歎息著,好像很同情,但是他的眼睛里卻在發著光。
  “所以喜鵲今天一定會跟田八爺聯絡。”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
  “我已關照老八,無論喜鵲提出什么條件來,都不妨答應。”
  “我們當然也有條件。”黑豹試探著。
  “只有一個條件。”金二爺的眼睛又露出殺机:“無論什么事,都得要喜鵲本人親自出來跟我們談,因為我們只相信他。”
  “他肯?”
  “不由得他不肯。”金二爺冷笑:“他這樣做,當然一定有事來找我們,莫忘記這地方到底還是我們的天下。”
  黑豹承認。
  “何況我們所提出來的條件并不算苛刻,并沒有要他吃虧。”金二爺又說道,“見面的地方由他選,時間也隨他挑,我自己親自出面跟他談,每邊都只能去三個人。”
  “三個人?”
  “其中一個人當然是你。”金二爺又在拍著他的肩:微笑著。
  “還有一個是誰?”
  “荒木”
  “張三爺請來的那個日本人?”黑豹又皺了眉。
  “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卻是柔道的高段,比野村還要高兩段。”
  “他能出賣張三爺,也能出賣你。”黑豹對這日本人的印象顯然不好。
  “所以我一定要你跟著我。”金二爺微笑著,“何況,荒木也不是不知道,他當然明白我能出的价錢一定比喜鵲高。”
  黑豹不再開口。
  “下管怎么樣,你今天都千万不能走遠,隨時都說不定會有消息。”
  黑豹點點頭,忽然道:“梅律師那輛汽車,我已經送了人。”
  “那本來就該算是你的,”金二爺微笑著坐口沙發上:“你如果喜歡張老三那棟房子,也隨時都可以搬進去。”
  這句話無异已告訴黑豹,他在幫里已取代了張三爺的地位。
  這連黑豹的臉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動的表情,但在嘴里并沒有說什么,微微一躬身,就轉身走了出去。
  金二爺吸了口雪前,忽然又笑道:“那女孩子是個什么樣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叫你一連陪著她兩個晚上?”
  黑豹沒有口頭,只淡淡的說了句:“她當然也是個婊子,只有婊子才跟我這种人在一起。”
  門外是條很長的走廊。
  走廊上几條穿短打的魁梧大漢,看見黑豹都含笑鞠躬敬禮。
  黑豹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慢慢的走出去,忽然發現有個人在前面擋住了他的路。
  一個日本人,四四方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臉。
  但他的眼睛卻是三角形的,正狠狠的瞪著黑豹。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喜歡別人擋我的路。”
  荒木的拳頭已握緊,還是狠狠的瞪著他,眼睛里閃著凶光。
  但他還是讓開路。
  “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殺的。”黑豹從他面前走過去,冷笑道:“你若不服气,隨時都可以來找。”
  他頭也不回的走下了樓梯。
  這時,范鄂公正從樓梯口走上來,這次讓路的是黑豹。
  他對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
  他一向尊敬動筆的人,不是動刀的。
  “這小子,竟想用走來要脅我。”金二爺在煙缸里重重的按熄了他的雪前煙,正在對范鄂公發牢騷:“梅律師那輛汽車我本來是想送給你的,但他卻送給了個婊子。”
  范鄂公正從茶几上的金煙匣里取出了一只茄力克,開始點著。
  “我剛從爛泥把他提拔上來,他居然就想上天了。”
  金二爺的火气還是大得很:“照這樣下去,將來他豈非要騎到我頭上來。”
  “不錯,這小子可惡。”范鄂公閉著眼吸了口煙:“不但可惡,而且該殺。”
  金二爺冷笑:“說不定遲早總有一無……”
  “要殺,就應該快殺。”范鄂公悠然道:“也好讓別人知道,在金二爺面前做事,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否則腦袋就得搬家。”
  金二爺看著他:“你是說……”
  “這就叫殺雞做猴,讓每個人心里都有個警戒,”范鄂公神情很悠然,“以前梁山上的大頭領王倫做法就是這樣子的。”
  金二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金二爺雖然不懂得歷史考据,但水游傳的故事總是知道的。
  他當然也知道王倫最后的結果,是被林沖一刀砍掉了腦袋。
  范鄂公也開始在閉目養神,這問題他似已不愿再討論下去。
  金二爺沉思著,忽然站起來,走出門外。
  “黑豹呢?”
  “到奎元館去吃早點了。”
  “他回來時立刻請他進來。”金二爺道,“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我有樣東西剛才忘記送給他。”
  現在他已明白要讓別人知道,替金二爺做事的人,總是有好處的。
  “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半打白蘭地到范老先生府上去。”金二爺又吩咐,“要選最好的陳年白蘭地,范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
  范鄂公閉著眼睛,好像并沒有注意听他的話,但嘴角卻已露出了微笑。

  黑豹坐在奎元館最角落里的一個位子上,面對著大門。
  他總是希望能在別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這個人。
  現在他正開始吃他第二籠蟹黃包子,他已經吃完了一大碗雞火干絲,一大碗蝦爆鱔面。
  他喜歡丰盛的早點,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
  何況,這杭州奎元館的分館里,包子和面都是久享盛名的。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高登。
  八點三十九分。
  高登剛從外面耀眼的陽光下走進這光線陰暗的老式面館。
  他眼睛顯然還有點不習慣這种光線,但還是很快就看見了黑豹。
  他立刻直接走了過來。
  黑豹看著他:“昨天晚上你沒有找女人?”
  “我找不到。”
  “我認得你住的那層樓的茶房小趙,找女人她是專家。”
  高登淡淡的笑了笑:“我要我的女人,但是他卻給我找來了條俄國母豬。”
  “你也錯過机會了。”黑豹也在笑,道:“那女人說不定是位俄國貴族,甚至說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你至少應該對她客气些。”
  “我不是個慈善家。”高登搬開椅子坐下:“我是個嫖客。”
  “是不是個吃客?”
  “不是。”高登一點也不想隱瞞:“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你知道我在這里?”
  “每一天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你通常都在這里。”
  黑豹又笑了:“原來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比較長些。”高登很快的就將這句話還給了他。
  “你還知道些什么?”黑豹問。
  “你是個孤儿,是在石頭鄉長大的,以前別人叫你小黑,后來又有人叫你傻小子,因為你曾經用腦袋去撞過石頭。”
  黑豹笑得已有勉強,“你知道的事确實不少。”
  “我只想讓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總是對你特別客气?”高登反問。
  “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殺了我,你自己也休想活著走出去。”
  “我若能殺了你,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來,只不過是一排槍靶子而已。”高登冷笑著,“何況那地方還有張大帥的人。”
  黑豹不說話了。
  當時的情況,他當然也了解得很清楚。
  高登雖然未必能殺得了他,但也不能不承認高登并沒有真的想殺他。
  至少高登連試都沒有試。
  高登已冷冷的接著說了下去:“你現在還活著,也許只因為你有個好朋友。”
  “誰?”黑豹立刻追問。
  “法官!”
  “羅烈?”
  高登點點頭。
  “你認得他?”黑豹好像几乎忍不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里?”
  “在漢堡,德國的漢堡。”
  “在于什么?”黑豹顯然很關心。
  高登遲疑著,終于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在漢堡的監牢里。”
  黑豹怔住,過了很久,忽又搖頭。
  “不會的,他跟我們不一樣,他不是一個會犯法的人。”
  “就因為他不愿犯法,所以才會在監牢里。”
  “為什么?”
  “他殺了一個人,一個早就該殺了的人。”
  “他為什么要殺這個人。”黑豹又問道。
  “因為這個人要殺他。”
  “這是自衛,不算犯法。”
  “這當然不算犯,只可惜他是在德國,殺的又是德國人。”
  黑豹用力握緊拳頭:“他殺了這個人后,難道沒有机會逃走?”
  “他當然有机會,可是他卻去自首了,他認為別人也會跟他一樣正直公平。”
  黑豹又怔了很久,才歎息著,苦笑說道:“他的确從小就是這种脾气,所以別人才會叫他做小法官。”
  “只可惜法官也并不是每個都很公平的,同樣的,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釋。”高登也在歎息著,“在德國,一個中國人殺了德國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能算自衛。”
  “難道他已被判罪?”
  高登點點頭:“十年。”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問:“有沒有法子救他?”
  “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去跟那德國法官說,請他對德國的法律作另外一种解釋,讓他明白中國人殺德國人有時一樣也是為了自衛。”
  “要怎么去跟他說?”
  高登淡淡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話是在每個國家都說得通的,那就是錢說話。”
  黑豹的眼睛亮了。
  “中國的銀洋,有時也跟德國的馬克同樣有用,”高登繼續說道,“我到這里來,為的就是這件事。”
  “你想要多少才有用?”
  “當然越多越好。”高登笑了笑:“張大帥付給我的酬勞是五万,我又贏了十万,我算算本來已經夠了,只可惜……”
  “只可惜怎么樣?”
  高登笑容中帶著种凄涼的譏諷之意:“只可惜應該付我錢的人已經死了。”
  黑豹恍然:“你昨天晚上要帶張大帥走,并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救羅烈?”
  高登由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這种回答的方式。通常就是默認。
  “你贏的十万應該是付現的。”
  “他們付的是即期支票,但張大帥一死,這張支票就變成了廢紙。”
  高登淡淡道:“我已打听出來,金二爺已經叫銀行凍結了他的存款,他開出的所有支票都已不能兌現。”
  黑豹也不禁歎了口气:“十万,這數目的确不能算小。”
  “在你說來也不算小?”
  黑豹苦笑,他當然已明白高登來找他的意思:“羅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你更想救他,可是現在……”他握緊雙拳,“現在我身上的錢連一條俄國母豬都嫖不起。”
  “你不能去借?”高登還在作最后努力:“昨天你立下的功勞并不算小。”
  “你也許還不了解金二爺這個人,他雖然不會讓你餓死,但也絕不會讓你吃得太飽。”
  高登已了解。
  他什么都沒有再說慢慢的站了起來,凝視著黑豹。
  然后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譏諷的微笑:“也許我昨天晚上應該殺了你的。”
  “但你也用不著后悔。”
  黑豹的眼睛里忽又發出了光:“也許我現在就可以替你我到一個能賺十万塊的机會。”
  “這机會當然并不坏,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黑豹在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
  高登的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卻說:“只要能賺得到十万元,我甚至可以去認那條俄國母豬作干媽。”
  金公館客廳里的大鐘剛敲過一響,九點半。
  黑豹帶著高登走進了鐵柵大門。
  然后他就吩咐站在樓梯口的打手老宁:“去找荒木下來,我有件很机密的事要告訴他。”

  九點三十四分。荒木走下樓,走到院子,站在陽光下,他一看見黑豹,那雙三角眼里就立刻露出了刀鋒般殺机。
  黑豹卻在微笑著。
  “听說你有机密要告訴我。”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國話問黑豹,原來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會說中國話。
  他只不過覺得裝作不會說中國話,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煩,而且可以占不少便宜。
  “我的确有樣很大的秘密要告訴你。”黑豹緩緩道:“卻不知你能不能完全听懂。”
  “我懂。”
  黑豹還是在微笑著,雪白牙齒在太陽下閃光:“你父親是個雜种,你八十個父親每個都是雜种,你母親卻是個婊子,為了二毛錢,她甚至可以陪一條公狗上床睡覺。”
  黑豹笑得更愉快:“所以你說不定就是狗養的,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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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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