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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辛捷見他掌心外露,色如瑩玉,心中驀地一惊,再無思考的余地,真气猛提,刷地拔了上去。
  辛捷臨敵經驗雖弱,但他卻有一种敏銳的判斷力,他若硬以功力來和無恨生這一掌相抗,勢必要震傷內腑,船身本小,避無可避,他只有冒險將身形拔起,暫時避過這招再說。
  辛捷雙臂翼張,拔起在空中,心里极快地考慮著該如何應付這突來的強敵,他也知道當他身軀這次落下的時候,便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了。
  惊异著坐在船舷上的金梅齡,也正在奇怪這輕功高絕的怪客。無恨生掌勁發出,掌風微微帶過她。她只覺有一种難以形容的強力向她襲來,再也無法穩住身軀,整個人被這掌風帶了起來,扑地落人水中。
  辛捷身軀一弓,在空中曼妙的轉折,頭下腳上,刷地落了下來,在水中將金梅齡的后領一抄,人也藉著這一提之力,又拔起丈許,兩腳向后虛空一蹴,飄飄落在小船的另一側。
  他憑著一口真气,以無比玄美的姿勢,將落在水中的金梅齡救上船來,身形确己到了惊世駭俗的地步。
  無恨生暗自點頭,忖道:“此人的功夫,在武林中的确是罕見的,只可惜這樣的一個人,卻是個沒有人性的淫徒,我今日不為世人除害,日后又不知有多少個黃花閨女要坏在他手上。”
  金梅齡又是全身濕透,又惊又怒,辛捷卻全神戒備著,心中暗忖:“這廝究竟是什么來路,掌力居然已練到歸真完璞的地步,看他掌心如白玉,難道他已練成了武林中數百年來無人練成的‘玄女通真’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懸于這一剎那之間,他不禁憶起十年前天殘焦化的手掌停留在他頭頂的那一刻,但是此時已沒有多余的時間容他思考,他看到那人面如凝霜,又揚掌待發。
  他心頭一凜,沉聲道:“閣下為何如此相逼,我和閣下素無仇怨……”
  無恨生目光如水,隱含殺机。叱道:“少羅嗦。”進身錯步,就待再施煞手,他成心不讓年青人逃出掌下。
  突地,又是一條白影,橫波掠來。悄生生站在小船中央,無恨生吒道:“菁儿,走開。”
  張菁嬌喚道:“爹爹,你老……”
  無恨生眼一瞪,道:“怎地?”
  辛捷与金梅齡俱都一惊,暗忖:“原來此人是這少女的父親。”但是此人為何要傷自己呢?辛捷仍如墜五里霧中。
  張菁甜甜一笑,朝她爹爹說:“爹爹,看他年紀這么輕,怎么會是九阿姨所說的那個人呢?”
  敢情她已由她母親口中知道這事始末,探首窗外,看到自己的爹爹連下煞手,他當然非常清楚她爹爹的功力,心想那“眼睛大大的年青人”怎敵得住,一急,不再思慮,也竄上小船。
  無极島主長眉一軒,怒道:“你知道什么,那么我……”
  他突然想起自己雖然數十年來容顏未改,但當世之人還有誰能相比,“連小戰島的慧大師都不行,她因此气得發誓從此不再出小戰島一步。”一念至此,無极島主不禁有些得意的感覺。
  張菁眼睛一轉,知道爹爹心里己自活動,又俏笑道:“至少您老人家得問問人家呀。”
  無极島主哼了一聲,暗忖:“這妮子怎地今天盡幫那人說話,莫非也對他有意了。這小子要是敢動我女儿一根汗毛,我不把他連皮都揭下來才怪。”他暗自思忖著,“只是菁儿的話也有道理,這小子看來最多只有二十多歲,也許不是梅山民也說不定。”
  張菁与她爹一問一答,心里更糊涂,奇怪著:“這父女兩人究竟与我有什么牽連呀,‘九阿姨’,‘九阿姨’又是誰呢?”
  金梅齡卻鼓著腮在一旁生气,這少女雖是幫著辛捷,金梅齡心中卻一百廿五万個不愿意。
  “瞧她穿著怪模怪樣的,准不是個好人。”她妒火如焚,張菁的一舉一動,她都看著不順眼。
  無极島主身形微動,倏然又站在辛捷身前,張倏菁喚了一聲,哪知她爹爹并未出手,只是厲聲問道:“那手帕是誰的?”
  辛捷一愕,張脊接口道:“就是你給我蒙眼睛的那塊嘛。”辛捷會意,隨口道:“是我的。”
  無极島主臉一沉,吒道:“是你的就好!”雙臂微一吞吐,勢挾雷霉,呼地又是一招。
  辛捷本在全神戒備,見他肩一動,真气猛地往下一沉,那小小一只船,怎禁得住他這种內家真力?呼地,反了一個身,船底朝上。
  張氏父女猝不及防,身形隨著船身一飄,江中別無落足之處,只得又落在船底上。
  須知無极島主輕功再是佳妙,卻也不能將身軀停在江面上,他凌波而行,只不過藉著空气的沖激,將体中的先天之气与之合而為一而已,但若停在水面上不動,卻是万万不能。
  無恨生面目變色,辛捷兩度從他掌下逃出,已使他怒气沖天,他修為百年,雜念俱消,就只這“嗔”之一字,仍未曾破得。
  張菁怔著眼望著他,意思在說:“怎么辦呢?”
  無极島主亦是無法,他總不能不下水捉人呀,眉頭一皺,雙掌連揚,江面上的水,被他的真力一擊飛起漫天浪花,聲勢端的惊人已极,張菁拍手笑道:“呀,真好看,真好看。”
  無恨生雙腳率性釘在船底上,翻了身的小船動也不動地停在江面上,小船四周的江水,卻被無极島主惊人的掌力沖激成一個個水穴,浪花飛舞,一條條濁黃的水柱,升天而起。
  “看你往哪里逃。”他一看船的四周江底并無人跡,暗忖:“這小子一定是朝岸邊游去了。”
  他不知道辛捷根本不會游水!
  然而辛捷此時又怎樣了呢?
  無极島主雙腿微曲,以無比的內家真气,摧動著這小船朝岸邊移動,雙掌不停地朝江面上揮動,浪花水柱,此起彼落。
  遠遠有几條漁船望見江面上突然升起一道丈許高的水牆,嚇得望空拜倒,以為是水神顯圣。這些水上討生涯的人,神權思想最重,有的甚至立刻買來香燭,就在岸邊設案祝禱了。
  無极島主將小船催移至近岸,仍然末見辛捷的蹤跡,張菁抿著嘴笑道:“爹爹,人家不會朝那邊的岸游過去嗎?”
  無极島主也不禁暗暗失笑,臉上卻蹦得緊緊的,兩腿微曲,小船倏地變了個方向,快得如离弦之箭,朝對岸射去。
  這里江面浪花,許久才回复平靜,突地浪花又是一冒,江水中鑽出兩個頭來,卻正是辛捷与金梅齡兩人。
  原來小船一翻,辛捷心中早有計較,一手拉著金梅齡,屏住呼吸,落入水中,等小船翻身之后船腹与水面之間,自然會有一塊空隙,辛捷另一手抓住船弦,頭部便伸人這塊空隙里,是以兩人雖然身在水中,卻既不會沉大水里,又不致不能呼吸,就算躲上一天,也絕無問題。
  金梅齡見辛捷如此机靈,朝他甜甜一笑,頗為贊許。
  船腹黑洞洞地,辛捷知道強敵末去,連大聲呼吸都不敢,他听到四周水聲轟然,更是心惊。
  后來他感覺到小船在微微移動,半響,他腳底似乎碰到實地,知道船必己离岸甚近了。
  等到張菁在上面出聲說話,他知道這少女在暗中幫著自己,心里受用得很,隨即想到她爹必會催動著這小舟至另一岸,拉著金梅齡又沉入水中,他雙腳已能踏著地底,心中自是大定。
  兩人屏著呼吸在水底良久,須知他兩人俱為內家高手,屏著呼吸自不困難,等辛捷确定強敵已离遠去,才悄悄伸出頭來。
  他四下望一下,見江面已無敵蹤,喘了一口气,与金梅齡悄悄跳到岸上,暗道:“僥幸”。
  他倆濕透了的衣服,被行動時的風聲帶動得“簌簌”地響。
  “討厭。”金梅齡悄罵著,一面將貼在身上的衣裳拉了拉,辛捷則笑臉望著她,他腳尖微一點地,人便掠出數丈開外。
  當他倆都已感到這兩日來的惊險已成過去……
  突地,他倆人身后多了一條白色的人影,手朝毫無所覺的辛捷的背上“玄關穴”點了一下。
  金梅齡驀然覺得身旁的辛捷停頓了,她停不住腳,身形仍往前掠了丈許,手腕一空,她惊忖:“怎地了”回頭一望,一條淡白的影子一晃,辛捷也不知所蹤,接著,她听到一個极甜美的聲音自空中傳來:“姑娘,你的人我帶走了,不過,記著,我是為你好。”
  金梅齡但覺一陣暈眩,四野寂然,根本沒有人跡,但這聲音從哪里來的呢?
  “難道是‘傳音入密’。”她又是一陣暈眩。
  微風吹處,大地上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孤獨,寂寞和惊懼,“捷哥哥,你到底怎么樣了呀?”她發狂地朝那白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晃眼到了岸邊,江水東流,江心正有一艘大船揚帆東去,風吹著,一塊燒焦的木片滾到她腳下。
  她俯身拾了起來,柔腸百結。
  “這就是昨天我替捷哥哥生火時的木頭吧,捷哥哥,你到哪里去了呀?”晶瑩的淚珠,流過她嫣紅的面頰。
  這兩日來的生死搏斗,似水柔情,都像夢境般地永留在她心頭,但夢中的人卻已不知去向了。
  她兩日來未進水米,再加這精神上如此重的刺激,她再也支持不住,虛軟地倒在地上。
  她暈迷了。
  暈迷中,她仿佛听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她覺得嘴中苦苦的,像是被人灌了些藥。
  又半響,說話的聲音她可以听得清楚些了,剛想睜開眼來,突然感覺到有只手在她身上一碰,接著“吧”的一下,是兩掌相拍的聲音,一個粗啞的口音說道:“老王,你可不能不講交情,這小姐儿是我發現的,至少得讓我占個頭籌,你亂動什么?”
  另一個粗聲粗气的笑了起來,道:“你怎么懲地小气,摸一把有什么關系?””
  “不准你摸。”先前一人道。
  “好好,不摸就不摸。”另一人又笑道,“喂,你也得快一點呀,等先完事了,我還想輒進一腿呢,不然等會孫老二來,大家都沒份。”
  金梅齡將這些話听到清清楚楚,暗罵道:“好個不長眼睛的殺胚,你是找死。”越發將眼晴閉得緊緊地。
  先前那人哈哈笑了起來道:“也沒看見你這樣性急的人,這小姐還沒有醒,弄起來沒有味道。”
  停了一會,好像他自己也忍不住,道:“好好,依你,我就馬馬虎虎先弄一下吧!可是咱們得先講好了,這小姐是我的,你要輒一腳也可以,可得先拿點銀子來孝敬孝敬我。”
  另一個怪笑道:“趙老大的話,還有什么問題,這小姐比首善里的窯姐儿好多了,一兩銀子一次都值。”
  金梅齡暗暗咬牙,她恐怕自己的气力末复,是以遲遲沒有發難,將眼晴眯開一線,看到自己仍是躺在露天里,只是現在天已黑了,迷迷蒙蒙地看到有兩條粗長漢子正站在自己身前。
  “趙老大”淫笑著脫掉上衣,俯下身來想去解金梅齡的衣服,一面說:“老王,你站遠點。”
  “老王”又怪笑著,眼晴滴溜溜地在躺著的金梅齡身上打轉,說:“好,我站遠點就站遠點。”腳下卻未移動半分。
  他笑聲未了,已是一聲惊呼,原來趙老大龐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叭”地落在地上,聲音俱無,像是已經死了。
  “老王,蹬蹬后退了几步,四下打量,見那被自己在岸邊發現的女子,還是好好地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又惊又怕,以為撞見鬼了,扑地跪到地上,叩頭如搗蒜,嘴里嘟嘟咕咕地,像在求告。金梅齡暗地好笑,方才那“趙老大”剛伏下來了,她就疾伸右手,一掌拍在“趙老大”胸前。
  她雖然气力尚未回复,但像“趙老大”這樣的角色,怎禁得了她一下,當場心脈震斷而死。
  “老王”怎知道這女子身怀絕技,正自疑神疑鬼,閉著眼晴叩頭,忽地當胸著了一腳,滾出好几步去。
  他又一聲惊叫,爬起來就跑,卻听到一個厲吼道:“站住!”
  “老王”兩條腿一軟,又跪了下去,回過頭去一看,自己的二頭領,也是自己平日懼怕的“浪里白龍孫超遠”正站在身后。
  原來這“老王”和“趙老大”都是長江上的水寇,這晚他們兩艘船正停泊在鄰近黃崗的一個江灣旁,“老王”和“趙老大”到岸邊巡邏,看到有個絕美女子倒臥在岸邊,他們不是什么好人,坏主意一打,就給她灌了些成藥下去。
  等到“趙老大”身死,“老王”狂叫,江里白龍孫超遠正在附近巡查,听見聲音便跑了過來。
  他看到地上躺著一個女人,隔了几步卻是一具死尸,“老王”跪在地上不知搗什么鬼,心里一气,走過去一腳將他踢了個滾溜。
  老王一看他來了,嚇得比見了鬼還厲害。
  金梅齡一看見此人,心里卻暗自高興,忖道:“原來是你們這批東西呀。”皆因這孫超遠与天魔金欹相處甚好,遠在數年前金欹初出江湖,便己識得此人,并且帶他見過金一鵬。
  所以金梅齡也識得他,心中大定。
  孫超遠冷哼一聲,走過去俯身一看,“趙老大”竟是被人用重手法打死的,暗自奇怪何來此內家高手。
  “想必是這兩個蠢才在此欺凌弱女子,被一路經此處的高手所見……”他轉身去看那“弱女子”,“咦”了一聲馬上將這推想打翻了。
  繁星滿天,半弦月明,他依稀仍可看到這女子“翠綠色”的衣裙,黛眉垂鼻,風眼櫻唇。
  “原來是她。”孫超遠在惊异中還夾有恐懼,暗忖,“她怎地會跑到此地來,卻又衣裙零亂,鬢發蓬松,模樣恁地狠狽。”轉念又忖,“這兩個該死的混蛋不知作了何事被她一掌擊斃。”
  他惊疑交集,走上前去朝金梅齡躬身道:“金姑娘好……”
  金梅齡冷笑一下,卻不理他。
  “老王”見自己的頭領對這女子這般恭敬,嚇得魂飛魄散,冷汗涔涔落下,全身顫個不住。
  孫超遠亦是心頭打鼓,不知道這位“毒君”的千金在作何打算,他實在惹不起“天魔金欹”,更惹不起“毒君”,唯恐金梅齡遷怒与他,謙卑地說道:“在下不知道金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務請移步敝舟,容在下略表寸心。”
  他身為長江水路的副總瓢把子,手下的弟兄何止千人,此時地對金梅齡如此恭敬,可見“毒君”和“天魔金欹”在江湖中的地位。
  金梅齡冷笑著飄身站了起來,腳下仍是虛飄飄的,她倒沒有受傷,只是兩天來沒有用過食物,腹中空空而已。
  她指著“老王”道:“這廝是你的手下嗎?我看早該將他…”
  孫超遠沒等她說完,已連聲答道:“是,是。”一轉身,竄到“老王”。身前,單掌下劈,竟是“鐵砂掌”,將“老王”的天靈蓋劈得粉粹。
  金梅齡反一惊,她本只是想叫孫超遠略為懲戒他而已,哪知孫超遠卻突下辣手,她不禁覺得此人有些可怜,暗忖道:“他不過只講了兩句粗話而已…”隨轉念道:“我可怜他,有誰可怜我呢?”
  她心一無所覺,茫茫然地跟著孫超遠移動著步子,孫超遠謙卑恭順的語調,亦不能令她覺得一絲喜悅或得意。
  小神龍訝然看到孫超遠帶著一個樵悴而潦倒的女子走上船來,他素知孫超遠做事謹慎,此刻卻不免詫异。
  孫超遠當然看得出他的神色,笑道:“好教大哥得知,今日小弟卻請來一位貴賓呢。”
  小神龍賀信雄應著,上上下下打量著金梅齡,卻見她目光一片茫然,像是什么都未見到。
  “怎地此人像個痴子。”小神龍暗忖。
  孫超遠道:“這位姑娘就是金欹金大俠的師妹,‘北君’的掌珠,金姑娘。”他避諱著“毒”字,是以說是北君。
  小神龍賀信雄惊异地又“哦”了一聲,赶緊收回那停留在梅齡美妙的胴体上的眼光,笑道:“今天是哪陣風把姑娘吹來的快坐,快坐。”他胸無點墨,生性粗豪,自認為這兩句話已說非常客气了,孫超遠不禁皺了皺眉,唯恐這位姑娘因此生气,快。
  金梅齡卻無動于衷,她腦海中想著的俱是辛捷的影子。
  瞬息,擺上丰富的酒飯,金梅齡饑腸碌碌,生理的需要,使
  她暫時拋開了一切的心事,動著大吃起來。
  孫超遠暗笑:“這位姑娘吃相倒惊人得很,像是三天沒有吃飯了呢。”
  小神龍見了,卻大合脾胃,一面哈哈笑著,一面也大塊肉大碗酒地吃喝著,“這位姑娘倒豪爽得緊。”他不禁高興。
  那知金梅齡方只吃了些許東西,便緩緩放下筷子,眼晴怔怔地看著窗外的一片漆黑,心頭也不知在想著什么,只見她黛眉深顰,春山愁鎖,小神龍賀信雄是個沒奢遮的漢子,見狀暗忖道:
  “兀那這婆娘,怎地突然變得恁地愁眉苦臉,像是死了漢子似的。”但他終究畏懼著“毒君金一鵬”和“天魔金欹”的名頭,這些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卻不敢說出來。
  他哪里知道方才金梅齡确是餓得難挨,見了食物,便本能地想去吃一些,但些許東西下肚,略為緩過气,滿腔心事,忍不住又在心頭翻滾著,桌上擺的就算是龍肝風髓,她再也吃不下半口。
  孫超遠心里卻暗自納悶:“這位金姑娘像是滿腔心事的樣子,而且衣衫不整,形狀頗為狠狽,難道這位身怀絕技,又是當代第一魔頭金欹師妹的大姑娘,還會吃了別人的虧不成。”
  江里白龍精明干練,心想還是早將這位姑娘送走的好,暗忖:“能夠讓這位姑娘吃虧的人,我可更惹不起。”
  于是他笑道:“金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可要我弟兄送一程,”他雖然滿腹狐疑,但口頭上卻不提一字。
  他哪里知道這一問,卻將金梅齡間得怔住了,幽幽地歎了一口气,柔腸寸斷,這兩天來所發生的事,一件件宛如利刃,將她的心一寸寸地宰割著,不自覺地,在這兩個陌生人面前,她流出淚來。
  “天地雖大,但何處是我的容身之所呢?”金梅齡星眸黯然,幽怨地想著,“唉!其實有沒有容身之所,對我已沒有什么重要了,我已將我整個的人,交給他……他現在倒底怎么樣呢?”
  這個被愛情淹沒了的少女,此刻但覺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事對她是重要的了,再大的光明,此時她也會覺得是黑暗的,再大的快樂,此時她也會覺得是痛苦的,沒有任何虛榮,再可以眩惑她,沒有任何言詞,再可以感動她,這原因只有一個,她已失去她所愛的人,這感覺對于已將情感和身体完全交給辛捷的金梅齡來說,甚至比她失去了自己還難以忍受。
  小神龍賀信雄和江里白龍孫超遠兩人,怎會知道這位身怀絕技的俠女,此刻心情比一個弱不禁風的閨女還要脆弱。
  他們望著她,都怔住了,孫超遠是不敢問,也不愿問,他明哲保身,心想這种事還是不知為妙。
  小神龍賀信雄卻在心里暗暗咒罵:“兀那這婆娘,又哭起來了,老子一肚子高興,被她這一哭,還有個什么勁。”重重地將手里的酒杯一放,打了個哈欠,臉上露出不愉之色。
  孫超遠朝他做了個眼色,他也沒有看見,粗聲粗气地說道:“姑娘心里有什么事,只管告訴兄弟好了,兄弟雖然無用,大小也還能幫姑娘個忙。”孫超遠一听,暗暗叫苦:“我的大哥呀,你平白又招攬這些事干什么,人家辦不了的事,憑你、我還能幫得了什么忙?”
  金梅齡聞言,將二顆遠遠拋開的心,又收了回來,悄悄地拭了眼角的淚珠,暗自怪著自己,怎地會在這种場合里就流下淚來,听了賀信雄的話,心里一動,說道:“我正有事要找賀大哥幫忙。”
  她這一聲賀大哥,把小神龍叫得全身輕飄飄地,張開一張大嘴,笑道:“姑娘有事只管說,我小群龍賀信雄,不是在姑娘面前夸口,南七省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事,都還能提得起來。”
  他這話倒并非虛言,想他本是長江水路上的瓢把子,南七省無論黑白兩道,自然得賣他個交情,江里白龍卻急得暗里頓足,“可是我的大哥呀,像這位姑娘的事,你再加兩個也管不得呀。”
  金梅齡微微一笑,但就連笑,也是那么地憂惱。她說道:“那么就請賀大哥送我到武漢去。”
  孫超遠一愕,接口問道:“然后呢?”
  他實在被金梅齡這么簡單的要求愕住了,賀信雄卻哈哈笑道:“這個太容易了。”他倆人俱都沒有想到這聲名赫赫的俠女,所鄭重提出的要求,竟是如此簡單而輕易的事。
  金梅齡低下了頭,卻接著孫超遠方才的話說道:“然后還請二位替我准備一只船,以及几個水手。”
  孫超遠不禁疑云大起:“她父親的那艘船,我生長水面,也從未看見比那般船更好的,此刻她怎地卻要我等為她准備一艘船,難道這位姑娘是和她父親鬧翻,負气出走的。”江里白龍饒是机智,卻也想不到金一鵬那艘冠絕天下的船,是沉沒了。
  于是他詫异地問道:“姑娘要備船,敢情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游歷嗎?”小龍神賀信雄直腸直肚,脫口問道:“我听孫二弟說,姑娘的老太爺有一只天下少見的好船,怎地姑娘卻不用呢?”
  金梅齡微一顰眉,避開了賀信雄的問話,道:“我想出海,所以二位必須要替我找几個熟悉水性的船夫。”
  她自幼頤指气使,此刻是在要求著別人的時候,卻仍在語气中露出命令的口吻,小神龍道:“這個也容易,我手下有許多人,原本就是在沿海討生活的。”他毫無心机,將金梅齡的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并末放在心上,孫超遠低頭沉思:“這其中必另有隱情。但是這內情我不知道也罷,她既不愿回答大哥的話,可見得她一定不愿意我們知道這件事,那么我們又何苦再問呢?只是這位姑娘巴巴地要到海外去,又是為著什么,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孫超遠心中暗忖著,口中卻极為開朗地說道:“既然姑娘要到武漢去,必定有著急事,那么我們也不必再在此停泊了,今夜連夜就開始吧。”他實在不愿意金梅齡多停留在船上。
  金梅齡喜道:“這樣再好沒有了。”
  于是孫超遠下令啟船,溯江而上,第二天還不到午時就到了武漢。
  金梅齡心中的打算是:先到武漢來看一看辛捷的家,她知道辛捷是山梅珠寶號的東主,是以她想打听一下辛捷的底細,她雖和辛捷關系已到了最密切的地步,可是她對辛捷仍是一無所知。
  她想問清辛捷底細的緣由,是想查出他為何會和那“穿著白衫武功高到不可思議的人”結仇。
  然后她便要乘帆東去,采查辛捷的下落,因為她暗地思量,那天她在岸上所看到江心揚帆東去的船,必定就是那神秘的白衣書生和后來那白衣美婦所乘的船,那么辛捷必定也是被擄到那船上。
  船到了武漢,孫超遠便道:“姑娘有事,就請到岸上去辦,至遲今夜明晨,我等就可以將姑娘要的船和水手准備好。”須知江里白龍孫超遠在長江一帶勢力极大,要准備一艘船,自然是立刻就能辦到的。
  金梅齡點頭謝了。
  她匆匆走上岸去,人們看到這帶著一臉惶急的絕艷少女,都不禁用詫异的目光望著她。
  她被這种目光看得有些生气,但也無法,她想雇輛車,又苦于身邊沒有銀子,若是不雇車,她又不知道山梅珠寶號的途徑,又不愿向那些以討厭的目光望著她的人們去問路。
  她自幼嬌生慣養,對世事根本一竅不通,這一件小小的事,竟把她難住了,又气、又急、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亂闖,希望能在無意中走到山梅珠寶號的門口,她腳步不停,想到一事,卻又不禁一惊。
  她暗忖:“我這副樣子,跑到山梅珠寶號去打听他的老板,那些店伙不把我當瘋子才怪,怎會把實情告訴我?”
  望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她獨自彷惶著。
  走著走著,她望著前面有一棟极大的房子,黑漆漆的大門敞開著,門口的馬石上,系著几匹馬,有兩個精壯的漢子蹲在門邊,她暗忖:“這是什么所在?”走近去一看,只見那門楣上橫寫著武威鏢局四個金色大字。
  她第一次看到鏢局,好奇地望了几眼,突然看到里面有兩個人像是在爭論著什么,走了出來。
  其中有一人卻正是江里白龍孫超遠,金梅齡見了一喜:“我叫他帶我到山梅珠寶號去不就行了嗎?”
  哪知孫超遠也發現了她,匆匆跑了過來,說道:“姑娘,快走。”金梅齡眼一瞪,道:“為什么:”
  孫超遠發急道:“等會再說。”
  金梅齡見他神色不安,心想:“這又是怎么回事,難道又出了什么有關我的事?”遂也一聲不響,跟著他走了。
  那跟孫超遠一齊走出來的人,在后面高聲叫道:“孫二哥,這事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忘記。”
  孫超遠也回頭道:“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過范大哥卻再也別把這件事算在我帳上了。”
  原來那人正是武威鏢局的總鏢頭,金弓神彈范治成,孫超遠与他本是素識知交,一到了武漢,便去尋訪他。
  那知孫超遠一到了武威鏢局,范治成便帶著一些惊慌的樣子說道:“孫二哥,你來得正好。”
  孫超遠問道:“怎地?”
  范治成道:“這兩天漢口又出了許多事,第一件便是此間新起的巨商,山梅珠寶號的東主辛捷,居然失蹤,人言紛紛,都說他一定是給綁票了……”孫超遠接著笑道:“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范治成道:“孫二哥你不知道,這個辛捷,卻不是個普通商人呢?他不但和小弟有些交情,便是和‘崆峒三絕劍’里的地絕劍于一飛也是好友,有人綁了此人的票,只怕有些不妥。”
  孫超遠哈哈笑道:“范大哥莫非疑心是我。”
  范治成皺眉道:“我倒無所謂,那于一飛昨天突然又折回漢口……”孫超遠插口道:“那于一飛不是日前就回轉崆峒山了嗎?”原來他消息靈通,在黃鶴樓下發生的事,他都知道了。
  “本來,我也听到他說要立刻回崆峒,將他在此間和武當派所發生的糾葛,以及七妙神君的突然出現,回山去告訴劍神厲大俠。”范治成道:“哪知道昨天他隨著‘崆峒三絕劍’里的天絕諸葛大爺和人絕劍蘇姑娘一齊回到漢口,大概他們是在路上碰到的。”
  范治成皺眉道:“這位地絕劍一到此間,便听到山梅珠寶號店東辛捷失蹤的消息,生气得不得了,找著小弟說,這事一定又是長江水路的人干出來的事情,想乘机索金銀……”
  孫超遠作色道:“范大哥怎地說懲般話,須知小弟雖是強盜,但盜亦有道,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吃我們水路上飯的人,就是陸地上放著成堆的金銀財寶,我們也不會望一眼。”
  范治成道:“我也是這么說,而且孫二哥,你不知道,据我看這位辛老板的失蹤,其中還關系著另外一個人呢?”
  孫超遠忙問:“是誰?”
  范治成做了個手勢,道:“就是這位主儿的師父。”
  江里白龍一拍桌子,說道:“這倒真的奇怪了,想那姓辛的一個商人,怎會与他老人家生出關系來?”
  金弓神彈便一五一十,將辛捷如何在黃鶴樓下遇見奇人,如何受到邀請,如何不听自己的勸告去赴約,告訴了孫超遠,又道:“是以据我看,這位辛老板的失蹤一定和毒君有點干系。”
  孫超遠心中一動,將想說出“金梅齡也有此問”的話,忍在嘴邊,他言語謹慎,從來不多說話。
  范治成又道:“可是于一飛卻一定要說是小神龍賀大哥和你孫二哥手下的人干出來的。”
  孫超遠微一冷笑。
  范治成又道:“今天清晨,于一飛便和他的師兄、師妹、北上武當山了,臨行時,他還再來囑咐小弟,一定要找出那位姓辛的下落,不過老實說,姓辛的失蹤,也真有點奇怪。”
  他微一停頓,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又道:“而且他這人根本就是怪人,只是我卻想不透,毒君金一鵬若是想對付他,又何必要邀他到船上去,何況毒君根本就沒有要對付他的理由呀!”
  孫超遠也在暗自思索:“難道這個姓辛的和金梅齡的出走有著什么關聯,金梅齡巴巴地跑到這里來,也和他有關系不成。”
  他坐了一會,便告辭出來,金弓神彈再三托他打听辛捷的下落,言下竟還有些疑心他的意思。
  江里白龍拂然不悅,走到門口,突然看到金梅齡,他怕范治成認得她是金一鵬的“女儿”,便匆匆赶了過去。
  他這才要將金梅齡拉開。
  轉過牆角,金梅齡問道:“倒底是什么事呀?”
  此時孫超遠又不想將此事說出,便隨口支唔著,金梅齡心中所想的俱是辛捷,也并不關心此事。
  走了兩步,金梅齡問:“你可知道這里有個山梅珠寶號。”孫超遠一惊,暗忖:“果然是了。”
  金梅齡又道:“我想到山梅珠寶號去有些事,又不認識該怎樣走法,你能不能夠帶我去一下。”
  孫超遠佯裝不知,問道:“姑娘要到珠寶號去,敢情是要買些珠寶嗎?這山梅珠寶號我倒听說過,可是并不知道怎么走法。”
  金梅齡急道:“那怎么辦呢?你也不認得路。”
  “不要緊。”孫超遠道:“我替姑娘雇輛車子好了。”他心中暗忖:“看這位姑娘著急的樣子,她必定和山梅珠寶號里那姓辛的小子有著很深的關系,這閒事,我還是少管為妙。”
  他處處替自己著想,處處想避開麻煩,立即喝了一個路旁的閒漢,給了他些錢,要他雇輛車來。
  金梅齡紅著臉,心里著急,她勢不能告訴孫超遠自己沒錢,也更不能到了山梅珠寶號去叫別人開發車錢。
  心里正在打鼓,車已來了,孫超遠掏出一小錠銀子,交給赶車的車夫,道:“這位姑娘要到山梅珠寶號去,你可識得路嗎?”
  車夫見了銀子,點頭不迭地說道:“認得,認得,你家只管放心。”
  金梅齡見他給了車錢,心里一定,跳上車去叫道:“快點走,快點走。”又側頭向孫超遠打了個招呼。
  到了山梅珠寶號門口,停下了車,車夫搭訕道:“這兩天山梅珠寶號的辛老板教土匪給綁了票,連店門都關起來啦!”
  金梅齡下車一看,舖子的門果然關得緊緊地,她也不管,走過去“彭!彭!”拍起門來。
  過了一會,從門縫里伸出一個頭來,大約看見外面只是一個女子,將門開得更大了些。
  開門的那店伙問道:“姑娘找誰?”
  這一句最普通的話,又將金梅齡問得答不上話來,她實在不知道該找什么人,囁嚅了半響道:“我找你們這里的管事的。”店伙的頭又朝外伸出了一些,仔細地朝她打量了几眼。才說道:“請你家等一會。”砰地關上了門,金梅齡無聊地站在路旁,又過了半響,門開了一扇,那店伙的頭又伸出來,道:“請你家進去坐。”金梅齡攏了攏頭發,那店伙几時看到過這么美的少女,頭都縮不進去了。
  里面本是柜台,柜台前也擺著几張紫檀木的大椅子。金梅齡走了進去,那店伙殷勤地招呼她坐下,金梅齡第一次到這种地方來,第一次她要單獨應付她所不認識的人,心里有些發慌,那店伙在旁邊站著,直著眼望她,她也沒有注意到。
  她低下頭去想心事,忽然面前有人咳嗽了兩聲,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個瘦削的老人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著她,不知怎地,她心頭立刻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覺,仿佛覺得這瘦削老人的目光里,帶有一种她不能抗拒的力量,這力量又和辛捷的目光所帶給她的迥然不同。
  這瘦削老人又咳嗽了兩聲,道:“姑娘有什么事嗎?”
  金梅齡低低說道:“我……我和你們的辛……辛老板是朋友……”她結結巴巴地說到這里。
  卻不知道該怎么樣說下去,才能將她所要說的話說出來。瘦削老人面色微微一變,道:“辛老板不在,姑娘找他有什么事?”金梅齡道:“我知道。”
  瘦削老人目光一凜,道:“姑娘知道什么?”
  金梅齡一抬頭道:“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想來問問……”瘦削老人突然問道:“姑娘貴姓?”
  金梅齡道:“我姓金。”
  瘦削老人神色更是大變,問道:“金一鵬是姑娘什么人?”金梅齡心里奇怪:“這個人怎么知道我‘爹爹’呢?看樣子他應該只是山梅珠寶店的一伙計,可是說起話來,又一點也不像。”她雖然心里奇怪,但這瘦削老人語气仿佛有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使得她無法不回答他的話,于是她只稍為躊躇了一下,便道:“是我的爹爹。”
  瘦削老人的臉色更是怪异已极,臉上的肌肉,也在扭動著,站在那里,許久沒有說話。
  突然,他走前一步,指著金梅齡道:“你肚臍左邊,是不是有一粒黑痣,只有米粒般大小。”
  金梅齡嚇得從椅上跳了起來,忖道:“這老頭子怎地連我身上生的痣都弄得一清二楚的。”
  “這粒痣連捷哥哥都不一定知道的呀。”她暗自將這奇怪的問題,放在心頭,不知該怎么回答。
  瘦削老人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她,期待著她的回答,但金梅齡只是怯生生地望著這奇怪而嚴肅的老人。
  老人突然長歎了口气,尖銳的目光變得無比的溫柔,全身也像是突然松弛而癱軟了,虛弱地倒在一張椅子上。
  “你的媽媽呢?她……她可好。”老人在問這話時,神色中又露出一种難以描述之態。
  金梅齡猶豫著,躊躇著,在她內心,也有著一絲預感,卻深深地使她惊嚇而迷偶了。
  終于,她低低地說:“媽媽死了。”
  老人的眼睫兩邊急劇地跳動著,誰也看不出他眼中閃爍著的是興奮抑或是悲哀的淚光。
  他張口想說什么,但是又极力忍住了,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像是突然老了許多,衰弱了許多。
  然后他走了進去,將發著愕的金梅齡孤零地留在大廳里,誰也不會知道,這老人的心里含蘊著多么大的悲哀。
  面對著他親生的女儿,他竟都不愿將他心里的隱衷說出來,為著許多种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种,就是他不愿讓他女儿受到打擊,也不愿讓他的女儿對“媽媽”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當然不知道,當年他的妻子也有著极大的隱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輕時無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終身都受著痛苦。
  金梅齡愕了許久,等她從店伙們惊异的目光中走出去時,她才想起她這次來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個決心:“你們不告訴我,我也會自己查出來。”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憑著自己的身手,夜人山梅珠寶店,查明辛捷的身世,這才是她所最關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种父女之間深厚而濃烈的情感所迷失了,當他第一眼看到這穿著綠色衣服的少女時,他心里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動,可是等他證實了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親生的女儿時,他反而將這种激動壓制了下來,天下父母愛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們往往愿意自己受著极大的痛苦,而不愿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曲。
  但是金梅齡何嘗知道這些,雖然,他對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難言的情感。
  但是這份情感是暗晦而虛幻的,遠不及她對辛捷的關注确切而強烈,她透巡著,又回到江岸。
  起更,初更,二更……
  她計算著更鼓,然后,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將裙角也仔細地扎在腳上,試了試身手已极為靈活,絕不會發生絲毫聲響來。
  于是她像一只夜行的狸貓,竄到深夜靜寂的屋面上。
  她辨著白天記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經到了“山梅珠寶店”,雖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伙,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极為小心地移動著身軀,极力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遠處屋頂上,傳來几聲貓的嘶鳴,凄厲而帶著些蕩人的叫聲,使得她記起了這是春天。
  “春天……”她摒開了這誘人的名詞,目光像鷹一樣地在下面搜索著,下面的燈光全都早熄了。
  她听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動的聲音,雖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這种勾當,心情不免緊張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邊,她几次想往下縱,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這种江湖上的經驗,絕非一朝一夕能學習得到的,何況她初入世,對這些事可說是一竅不通,叫她在一個黑沉沉的院落里來探查一些事,根本無法做到,起先她打著如意算盤,此刻才知道要做起來遠非她所想像的那么簡單。
  于是她彷惶在夜的星空下,抬首望天,嵌在翠玉般蒼穹里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著她。
  突然,她的背后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她惊惶地一錯步,轉回身來,一張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臉,正對著她,冷冷地說道:“你又來干什么?”
  這正是白天她所見到的那個老者,金梅齡惊忖:“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來到我身后,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著:“她在這么晚跑到這里來干什么,難道她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金梅齡全神戒備著,沒有回答他的話,“侯二”目光仍然緊盯在她的臉上,問道:“你倒底來干什么?”
  侯二此刻的心情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么地希望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經知道他是她的父親了。
  另一方面,他卻又希望這事永遠不要讓她知道。
  金梅齡沉思著,一抬頭,說道:“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辛捷倒底是什么來歷,我是……”她終于不好意思將她和辛捷的關系說出,极快地接下去說:“我是要來查明白他倒底是什么人的。”
  她极困難地說出這句話,自己已認為是要言不煩,問得恰到好處了,她卻沒有想到她深夜闖人,又無頭無腦地問人家這些話,怎么能夠得到人家圓滿的答覆呢?“侯二”對她雖然滿怀著父女的親情,但是也不能將辛捷的底細說出,因為這事關系著梅山民十年來朝夕不忘的計划,那么他怎能將他的“救命恩人”的計划說出來呢?即使對方是他的女儿。
  何況金梅齡說的話又是閃閃縮縮的,“侯二”不禁疑心著:“難道她是奉了‘毒君’的命令來的嗎?”
  他們父女兩人,心中所想的,截然不相同,于是“侯二”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深更半夜跑來跑去,打听一個男人的底細,成個什么樣子,赶快好好的回去吧!”他不自覺地,在話中流霹出對女儿的關怀的語气。
  但是金梅齡當然不會听出來,她再也沒有想到,這站在她面前的老者會是她的親生父親。
  造化弄人,每每如是,金梅齡一心所想的,除了辛捷,再無別人,平日的机智和聰穎,此刻也被太多的情感所淹沒了。
  她竟怀恨這老人,不肯將辛捷的事告訴她,于是她憤恨地說:“我一定要知道辛捷的底細,你要是攔阻我,我……我就要對你不客气了。”“侯二”道:“你敢不听我的話。”
  金梅齡哼了一聲,暗忖道:“我憑什么要听你的話。”
  此刻她腦中混沌已极,情感也在沖動澎湃著,忖道:“你不讓我知道他的事,我就先打倒你再說。”
  她的思想,已因著過多的情感,而變得偏激了,嬌叱道:“你憑什么要來管我的事?”
  雙掌一錯,右肘微曲,右掌前引,刷,刷,兩掌,用盡了全身的功力,向“侯二”拍去。
  她不知道她的對象是她的父親,“侯二”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出擊,惊覺時,掌風已扑面而來。
  “侯二”本能的舉掌相格,但是在這一剎那,他忘了他雙肩功力已失,怎敵得這“毒君金一鵬”十年栽培的金梅齡一掌,何況金梅齡以為他的功力高出自己甚多,這兩掌更是全力而施。
  金梅齡見他舉掌相迎,心中方自一惊,恐怕自已接不住他的掌力,左掌迎卻,右掌卻從左肘下穿出,那知道她左掌接触到的竟是一雙絲毫沒有勁力的手掌,惊疑之間,突然兩掌,已全中了
  對方的前胸。
  “侯二”饒是功力深厚,也禁不得她這兩掌,“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全都濺在金梅齡翠綠色的衣裳上,金梅齡心里忽然有一种歉疚的感覺,她對自己能一掌擊倒這瘦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忖:“他的功力絕對不會被我一掌擊倒呀!就以他的輕功來說,也好像遠在我之上——”
  “侯二”虛弱地歎出一口气,抬望蒼天,眼中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內腑已受重傷,不禁暗暗歎息著命運安排:“為什么讓我死在我女儿的手上?”于是他勉強招起手來,說:“你過來。”
  金梅齡覺得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依然走到這垂死的老人面前,“侯二”望著星空下她女儿面龐,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
  “唉,你難道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突然想起此刻怎能說出自己和她的關系,那豈不會便她抱恨終生,他忖道:“我該原諒她,因為她不知道呀,若我使她終生悔恨,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我絲毫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此刻卻該為她盡最后一份心意了。”
  于是他強忍著人類最難受的痛苦,在臨死的時候,還在隱藏著他心里最不愿意隱藏的事。
  但是在這一刻,金梅齡的胸海突然變得异常空靈,這瘦削老人的每一句含著深意,而她當時并不明了的話,在此瞬息之間掠過她腦海時,她突然全部了解了,雖然這了解是痛苦的。
  “他——他難道真是我的父親。”雖然她平日對她的父親并沒有情感,甚至還有些怨仇,但此刻,骨肉的天性像山間的洪水,突然爆發了出來,“我——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于是她痛哭了,像暮春啼血的杜鵑。
  她扑到這垂死的老人身上,這時候,她忘卻了辛捷,忘卻了一切,一种更強大的力量,將她驅入更痛苦的深淵里。
  “侯二”最后的一絲微笑,滲合著血水自嘴角流露出來,然后他永遠离開了庸碌的人世。
  他是含笑而死的,但他的這笑容是表示著快樂抑或是痛苦,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知道。
  漢陽位于漢水之南,長江西岸,北有大別山,俗稱龜山,与武昌鎮之蛇山隔江遙遙相對。
  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漢陽北岸,西月湖畔的一座小小的寺廟水月庵里,多了個妙齡的尼姑。
  晨鐘暮鼓,歲月悠悠,這妙齡尼姑眼中的淚水,永遠沒有一天是干的,她比別的尼姑修行更苦,操勞更勤,像是想藉這些肉体上的折磨來消除精神上的苦痛似的,但是每當夜靜更深,人們如果經過這小小的水月庵的后院,就會發現這苦修的妙齡尼姑總會在院中練習著內家精深的武功,或者是在庵牆外草尾樹梢上,練習著武林中絕頂的輕身功夫。
  每當月圓花好之時,良辰美景之下,她又會獨自蹈蹈在月光之下,幽幽歎息,像是她對人世間,尚有許多未能拋下之事。
  她就是深深仟悔著的金梅齡。
  她找不出一种可以寬恕她殺父行為的理由,縱然這行為是在無意中造成的,但是她的良心卻不允許她寬恕自己,于是她拋開了——切,甚至拋開了對辛捷的怀念,獨自跑到這小小的庵中來潛修。
  但是這寂寞中的時日是漫長的,她能忍受得住嗎?
  小神龍賀信雄和江里白龍為她准備好了船和船夫,卻等不到她的人,于是他們便揚帆東去了。
  這正是孫超遠所盼望的,他不愿意這一份辛苦創立的水上基業,因為牽涉到武林中這儿個出名難惹的人物而受到影響,有時,他會暗自思索:“這山梅珠寶號的一個珠寶商人為什么會和這許多武林中的有名人物有著關聯呢?而且看起來,金梅齡更像和他有著不尋常的關系。”
  三個月之后,長江沿岸的十三處山梅珠寶號全都神秘的關了門,“辛捷”這個名字,除了在武漢三鎮之外,本未激起任何風浪,現在即使在武漢三鎮,也很少有人再會記得這個名字了。
  就算是金弓神彈范治成和銀槍孟伯起這些人,現在也正被另外許多真正震動武林的事所吸引,也不再去想這個家財巨万的公子哥儿。
  然而“辛捷”這名字真是永遠消聲滅跡了嗎?
  這個問題誰也不能給一個肯定的答复。
  崆峒三絕劍連袂北上武當,在解劍池前,被凌風劍客為首的九個赤陽道長親傳弟子,九劍連環所布下“九宮劍陣”困了六個時辰,人絕劍蘇映雪功力較差,后背中了一掌當場吐血。
  凌風劍客將“腔恫三絕劍”冷潮熱諷了一陣,才驅逐下山,赤陽道人故做不知,他實在也想乘机將崆峒派打垮,一來是确定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二來卻是想將當年他和劍神厲鶚兩人無意中得來的一件奇寶,獨自吞沒。
  崆峒三絕劍首次被挫,狼狽地下了山,人絕劍蘇映雪气息奄奄,雖服下許多崆峒秘制的跌打秘藥,但仍然毫無起色。
  天絕劍諸葛明和地絕劍于一飛兩人,都在暗戀著這位師妹,見了她懲地模樣,急得五內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不禁大罵武當派以多為胜,這樣一來,崆峒派才算正式和武當派結下怨仇,糾纏多年,都不能了結。
  他們知道要等回到崆峒,師妹的傷恐怕就很難治得好了,天絕劍諸葛明為人外厚內薄,在江湖上人緣极好,各地都有熟人,忽然想起一人,便向于一飛道:“我們何不去找盧鏘。”
  于一飛不禁撫掌道:“師兄要是不提,小弟倒真忘了,現成地放著一位妙手神醫在此,師妹這一處掌傷,只要他肯動手治,
  還怕不手到病除嗎?不過只怕這老頭子又犯上怪毛病就是了。”天絕劍卻笑道:“此人脾气雖然古怪,不合意的病人,你打死他他也不醫,可是此人對我倒頗為青睞,我想我去求他,他絕不會不答應的,京山离此還有兩天路程,尤其我們帶著個病人,更得快走才行。”
  他們兩人騎著馬,卻為蘇映雪雇了輛大車,晝夜兼程,赶往京山,去尋訪當時以醫道名震天下的妙手神醫盧鏘,替人絕劍蘇映雪醫治背上的掌傷,原來她中的這一掌已傷及內腑,不是普通醫藥可以治得好的了。
  京山位于鄂省之中,但卻不甚繁榮,只是個普通的小城,妙手神醫就在京山城外結廬而居。
  他脾气极怪,不對路的人,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絕不醫治,而且他武功雖然普通,醫道卻极高明,江湖人的成名俠士,受過他恩惠的人不少,所以有些人雖然對他的作風不滿,也奈不了他何。
  天絕劍諸葛明騎著馬,走到大車的右轅。
  此刻落日歸山,晚霞滿天,暮春天气雖不甚熱,他一路急行,也赶得滿臉大汗,掏出塊汗巾擦了擦,眼看著到前面的一片竹林,和竹林中隱隱露出一塊牆院,不由精神大振。
  地絕劍于一飛也高興地說道:“前面就是了吧。”
  諸葛明點頭道:“正是。”
  兩人齊齊一緊韁繩,朝赶車的說道:“快走。”一車兩馬,便以加倍的速度,朝竹林赶去。
  到了竹林外面,車馬停住了,諸葛明道:“我們步行進去好了,免得那老頭子又發怪脾气。”
  于一飛便也下了馬,自大車里扶出蘇映雪,此時她清清秀秀的——張瓜子臉,也變得异常蒼白,往日兩頰上的紅暈,此刻也全沒有了,于一飛心里一陣怜惜,正想將她橫抱起來。
  那邊葛諸明卻也赶了出來,伸出左手扶住蘇映雪的左臂,于一飛勉強地笑了笑了,兩人便一齊攙扶著蘇映雪往里走。
  竹林里是一條石子舖成的路,直通到妙手神醫所住的几間草廬,林中靜寂,鳥語虫鳴。
  他們的腳步踏在碎石子路上,也刷刷地發出聲響。
  牆是竹枝編成的,上面薄薄地敷著一層灰泥,灰泥上爬滿了寄生虫,看上去別致得很。
  他們輕輕地拍著門,那知拍三、五十下,屋內絲毫沒有聲音,于一飛道:“難道廬老先生出去了嗎?”
  葛諸明搖頭道:“不會吧,近十年來,就沒有听說過他出去過。”他朝四周看了看,又道:“你看,這大門根本沒有鎖,就算他出去了,屋里也該有人照顧呀。”于是他又拍門。
  又拍了几下,大門竟“呀”地一聲,開了,想是里面的門并沒有關好,葛諸明便道:“老二,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
  走到院里,仍是悄無人聲,葛諸明高聲喊道:“廬先生在嗎?”但除了鳥語外,別無回答。
  他不禁疑云大起,側首向于一飛道:“你扶著師妹站在這里,我去看看,不要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語未說完,突然屋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快滾出去。”雖只四字,但卻帶著一絲寒意。
  葛諸明一听此人的口音,和妙手神醫的湖北土音大大不相同,便道:“閣下是誰,在下‘崆峒三絕劍’,特來拜訪廬老先生。”
  他滿以為憑著“崆峒三絕劍”的名頭,總可震住對方。
  哪知那人仍然陰惻惻地說道:“我說滾出去,你們听到沒有。”接著靠院子邊這邊的窗戶,“砰”地一聲打開了,窗口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孔來,沒有血色的程度更遠在蘇映雪之上。
  看到這張面孔,于一飛、葛諸明都不由打了個寒噤,齊聲喝道:“你是誰?”那人陰凄凄一聲長笑,冷銳的目光极快地在他們身上打了個轉,然后盯在人絕劍蘇映雪臉上,嘖嘖贊道:“好漂亮。”
  天絕劍、地絕劍不由大怒,那知那人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里,看了蘇映雪一會儿,臉孔一板,道:“你們還耽在這里干什么,廬老頭子現在沒有功夫替你們醫病,你們快滾。”
  他一連三聲“快滾”,于一飛大怒喝道:“朋友是哪條線上的,請亮個‘万儿’出來。”
  那人卻像滿不懂這一套,冷冷說道:“我數到十,你們還不滾,我就要對你們不客气了。”
  接著,他就旁若無人地,慢慢數起來:“一、二、三——”
  于一飛面含殺机,但望了頹倒在自己手臂上暈迷著的蘇映雪一眼,輕聲道:“師兄我們先退出去。”
  葛諸明也顧慮著蘇映雪的安全,微一頷首,三人一起退了出去。
  他們方才走出院門,那人也剛好數到十。
  數完了便哈哈大笑著,天絕劍葛諸明和地絕劍于一飛何曾受過這樣的气,于一飛道:“小弟先進去看個究竟。”
  他知道窗中之人必定是個強敵,反手將劍撤了出來,他在這柄劍上已有了十數年的浸練,崆峒的“少陽九一式”又是冠絕江湖,一劍在手,他立刻膽气大增,微一分身,又竄回院中去。
  他輕功不弱,落地時可說絕沒有發生聲音來,那知眼前一晃,那人已由窗中掠了出來,輕功更遠在地絕劍于一飛之上。
  于一飛不由大惊,那人已冷冷說道:“你可曾听到說天魔金欹手下留過一個活口的。”
  “天魔金欹”這四個字可真將于一飛震住了,他暗忖:“原來此人就是天魔金欹。”臉上的神色不覺惊慌了起來。
  天魔金欹又道:“看在厲鶚的面子,今天你就是我手下逃出的第一個活口,快滾吧!”
  地絕劍雖然心高气傲,此時此地,撞到這等人物,也不覺略有些气沮,考慮了半響,也未說話,便又竄了出去。
  天魔金欹悄悄伸手一拭汗,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來,掠回窗里時,身手也顯得遲鈍得很。
  屋里放著一張長塌,塌上垂目盤膝坐著一個鬢角已經花白的清霍老者,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像是全然無動于衷。
  天魔金欹走了過去,朝那老者道:“姓廬的,你可要放聰明些,你總該知道‘百會穴’是怎樣的一個穴道,而且我的點穴手法,天下再也沒有別人解得開,你要是再不答應,我姓金的可還死不了,你姓廬的可活不了多少個時辰了。”
  原來天魔金欹在玉女張清秦菁捉迷藏時,乘隙逃跑,催命符唐斌帶著唐靈、唐曼在后面急追。
  可是唐斌等發步較晚,輕功也不如金欹,怎追得上。
  天魔金欹逃了一會,胸腹之間,疼痛無比,而且真气也有些提不上來了,原來他方才中了辛捷的那一掌,此刻方自發作,尤其在他受傷之后,又提气狂奔了這么久,傷勢更形嚴重。
  他回頭一望,唐門中人已不再追來,便尋得一塊較為隱僻的地方,將息了半晌,運一運气,四肢百骸好像要散了一樣,不由惊忖道:“這姓辛的小子,掌力居然恁地厲害。”
  他知道這种內家高手的掌力,若不赶快醫治,只怕永遠也沒有辦法治了,惶急之下,也給他想到妙手神醫盧鏘此人,便也兼程赶到京山求醫,那知妙手神醫听了金欹的名字說什么也不肯替他醫治。
  天魔金欹自是大怒,便和妙手神醫動起手來,他雖然身受內傷,但是神醫廬舖仍不是他的對手,三五招之下,就被他點中腦門正中的要穴“百會”,被抱著坐到床上。
  天魔金欹威脅利誘,盧舖卻仍無動于衷,垂目靜坐,一句話也不響,金欹暴跳如雷,他卻視為不見。
  那知“崆峒三絕劍”卻又闖了迸來,天魔金欹暗暗叫苦,他知道此刻自己絕非崆峒三絕劍的敵手。
  若是万一動了手,自己內傷勢必又要加劇。
  是以他方才三言兩語便將于一飛嚇走,心里暗地得意。
  但是看到妙手神醫說什么也不替他醫治,又覺得惶急。若是普通內傷,他自己也可醫得,但此時他所身中的一掌,威力又何止比普通的掌力深了一倍,是以絕非普通醫藥可以治得的。
  地絕劍于一飛掠到牆外,對諸葛明道:“那廝竟是天魔金欹,師兄,你說該怎么辦?”
  天絕劍沉吟了一會,道:“這天魔金欹跑到這里來找妙手神醫,想必是自己受了傷。”
  他頓了頓,又道:“老二,我們就將師妹留在竹林里,你我兄弟再進去看看,我不相信他也是個人,憑我們師兄弟二人還應付不來嗎!”于一飛自是贊同,便將蘇映雪側倚在一根巨竹上。
  天絕劍右手微揚,做了個手式,兩人便掠回院中,從支著的窗口里一看,只見天魔金欹正在倚案沉思著。
  天絕劍一揚手,嗖地打出一塊飛蝗石。
  崆峒山為五大劍派之一,劍神厲鶚也不喜用暗器,是以崆峒門人,會打暗器的,可說是少之又少,所用的暗器,也大多只是飛蝗石一种,這就是名門正宗的自恃身份之處。
  飛蝗石只不過武林中最普通的暗器而已,焉能打得中這大行家天魔金欹,他微一揮手,就將這飛蝗石揮出很遠。
  但是他卻并未移動身体,原來他此刻胸腹之間覺得非常難受,而且還帶著些許窒息的感覺。
  天絕劍諸葛明發出這塊飛蝗石,本未希望它能打中金欹是以并不奇怪,但是他發出此石的用意,是想惊動金欹,讓金欹掠出窗來,此刻見他毫無行動,卻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于一飛心中忽然一動,悄聲向諸葛明說道:“這魔頭既來尋訪妙手神醫,想必是他也受了重傷,此刻連動都不能動了,我們若想擊敗這魔頭,此時正是大好的机會,師兄你的意思如何?”
  諸葛明沉吟了半響,道:“看來我們今天非動手不可了,無論他受傷沒有都是一樣,但是……”
  “還有什么?”于一飛問道。
  “但是我們若進房子動手,怕會引起妙手神醫的不快,反而不肯替師妹治傷,那豈不是更槽。”
  諸葛明這樣一說,地絕劍于一飛也覺得有理,他雖然不認得這妙手神醫,但是有關他古怪脾气的傳說,于一飛也曾听過不少。
  于一飛沉吟道:“那么我們該怎么辦呢?”忽然他著急地說道:“我們將師妹一人留在竹林里面,是不是太危險了呀!”
  他一心關注著蘇映雪的安危,諸葛明听了心里不免泛起一陣酸意,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我想沒有什么關系吧!”又換了一种尖刻的語調道:“你要是不放心,出去看看也好。”
  于一飛暗哼了一聲,忖道:“你和我裝什么蒜。”口中卻說:“這樣也好,師兄就請在這里待机而動好了,我出去看看師妹。”
  隨著,他就掠出牆去。
  天絕劍諸葛明又立刻開始后悔,不該讓于一飛和蘇映雪單獨相處,他和于一飛勾心斗角地想博取蘇映雪的歡心,那知蘇映雪卻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心上,甚至還有些討厭他們。
  這就是女孩子們的微妙心理,你愈是露骨地向她們表示愛意,她們反會覺得你無足輕重,縱使她也是喜歡著你的。
  天魔金欹此刻漸覺不妙,真气大有反逆而上之勢,他看了坐在榻上的妙手神醫一眼,知道要想他為自己治傷,只怕已是無望,再加上“崆峒三絕劍”對自己也在虎視耽眈。
  他心毒手辣,做事只求達到目的,從來不計手段,試想他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能殺死,對別人的性命看得更是不足道了。
  此刻他殺机又起,暗忖:“這廝既不肯替我治傷,我也叫他永遠不能替別人治傷。”
  他嘴角泛起凶險的冷笑,想到崆峒三絕劍此來的目的也不能達到,又想到此后武林中受了重傷的人都無人醫治,心中得意已极,忖道:“我做的事,都是能影響到這么多人的……”
  于是他忍著疼痛,縱了起來,极快地掠到塌前,“拍”的一掌,擊向妙手神醫腦門。
  然后他毫不停留,從另一邊窗戶掠了出來,消失在遠方。
  天絕劍在窗口只能看到金欹一人,卻看不到坐在床上妙手神醫,此刻他見金欹突然走了,心中大感奇怪。
  于是他再也不考慮,便掠進窗去,一眼看到倒在床上的妙手神醫,縱了過去,惊慌地問道:“盧老先生,你怎么了?”
  妙手神醫衰弱地張開眼睛,眼中的神光也散了,掙扎著說道:“你將有邊架上的第三個綠色瓶子拿來,快快。”
  原本金欹方才拍向他腦門的一掌,雖然使他受了致命之傷,卻恰好替他解開了穴道,是以他現在能出聲說話,四肢也能轉動。
  天絕劍諸葛明連忙走到右邊的一個檀木架上,依言取過了那只制作形式甚古的綠玉瓶子。
  妙手神醫又急道:“倒出三粒來,放在我嘴里。”
  諸葛明拔開瓶蓋,倒出三粒清香的藥丸,他暗忖道:“想來這個必定就是專治內傷的靈藥‘追魂丸’了。”
  原來妙手神醫盧鏘的“追魂丸”,為專治內家掌傷的圣藥,武林中人多半知道,但是妙手神醫固步自封,輕易不以之示人。
  于是諸葛明將倒出的三粒“追魂丸”放人妙手神醫的口中后,便悄悄地將那瓶子收進怀里。
  妙手神醫將那三粒藥丸咽下后,神色似乎稍見好轉,掙扎著坐了起來,閉目養了一會神長歎一聲,睜開眼來。
  諸葛明赶緊問道:“盧老先生好些了嗎?”
  妙手神醫搖頭歎道:“天魔金欹果真名不虛傳,受了重傷后,仍有如此掌力。”他喘了一口气,又道:“我腦海命門中了他一掌,此刻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我的命了。”
  諸葛明安慰地說道:“不會吧……”
  妙手神醫突然怒道:“什么不會,我難道沒有你知道。”他這一發怒,立刻更行不支,猛烈地咳嗽了許久,斷續地接著說道:“我不……不行了,唉!只可惜我的醫術,沒有……剛說到“有”字,他倆眼一翻,立時气絕。
  須知腦海天靈上如果稍加擊打,便會暈眩,何況是天魔金欹這种深厚的內家掌力,妙手神醫能支持這片刻,不身過是靠了他平日對身体調理得當,內功又頗具火候,和三粒“追魂丸”的功效罷了。
  他這一死,天絕劍不禁慌了手腳,暗忖:“想不到我跑來卻為他送終了,真是倒霉。”
  天絕劍諸葛明天性极薄,見了妙手神醫的死狀,一絲沒有同情或悲哀的意思,反覺得自己倒霉。這時屋外有几聲輕微的指甲相擊之聲,這是武林中同道傳遞消息的方法,諸葛明一听,便知是地絕劍于一飛叫他立刻赶去的信號。
  他抬眼一掃,右側架上還擱著几個綠玉瓶子,便竄了出去想拿走,忽又想到:“即使拿去這些瓶子,但是我不知道用法豈不枉然。”于是他又縮住了手,腳跟微頓,掠出屋去。
  他剛掠過那青竹編成的短牆,心中便是一惊,原來牆外竹林側的一小塊空地上,除了地絕劍于一飛和受了傷的人絕劍蘇映雪外,還站著三個,兩個人穿著藍布道袍,另一個靠在他們身上的,卻是俗家裝束,像是也受了傷。
  于是他极快的飛躍到地絕劍于一飛的身側,抬目一看,對方卻原來是武當派的凌風道人和另一個九大弟子中的道人。
  那受了傷的,就是神鶴詹平。
  原來神鶴詹平所中于一飛的那一掌,傷勢亦极重,雖然在武當山上調息了許久,吃了許多丹藥,但是傷勢亦末見起色,于是他們便也想到這以醫道聞名天下的妙手神醫盧鏘,也赶來求治。
  此刻雙雙方碰面,心中各怀怨毒,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對方是赶來求妙手神醫治傷的。
  雙方互相凝視了許久,凌風道人一言不發,摻著神鶴詹平向妙手神醫所居的草廬里走去。
  天絕劍諸葛明忙輕聲道:“我們快走。”于一飛見他面色凝重,知道定有事故發生,便也匆匆地扶著人絕劍蘇映雪,穿過竹林。
  他感到蘇映雪呼吸重濁了,上气也漸漸接不著下气,不禁急地問道:“師妹的傷怎么辦?”
  諸葛明道:“不要緊。”他得意地說道,“我已將妙手神醫的‘追魂丸’拿了一瓶出來。”
  于一飛滿腹狐疑暗忖:“這妙手神醫怎地突然大方起來了,將‘追魂丸’給了一瓶給他。”
  突地,他惊喲一聲:“師妹!”伸手一探蘇映雪的鼻息,惊道:“不好,師妹的呼吸好像停了。”
  他們已穿過竹林,走到馬車旁邊,天絕劍望了望身后,從怀中掏出那只綠玉瓶子,道:“將追魂丸給她吃三粒就不妨事了。”
  話未說完,竹林中箭也似的竄出一條身影,停在他們身前,冷笑道:“好毒的‘崆峒三絕劍’,居然將妙手神醫都殺死了。”
  他眼角一睹諸葛明手上的瓶子,接著道:“還將人家的‘追魂丸’偷了來,哼!天下第一劍果真調教得好徒弟。”
  于一飛听到妙手神醫已死,也吃了一惊。
  天絕劍諸葛明也冷笑道:“武當派的道士果然厲害,不分清紅皂白,就胡亂血口噴人。”
  凌風道人冷笑道:“好,好,我血口噴人。”
  說完又大步人林中,諸葛明忽然望了滿面怀疑的于一飛一眼,道:“快上了車再說。”
  辛捷知覺雖未失,但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彈,被繆七娘挾持飛行,只覺得風聲颯然。
  他知道此時的速度,更遠在他自己施“暗影浮香”到了极處時那种速度之上,于是他不禁暗歎武功的永無止境。
  他隨即想到自己的安危,暗忖:“我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這几個奇人,為何他要苦苦逼著我?”
  他想歎气,但竟連气都無法歎出來,四肢也漸麻痹,感覺到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難受。
  辛捷第一次嘗到被人點穴的滋味,惶急之中,還帶有气憤,他憤恨道:“這次我若能逃出性命,日后我一定苦練武功,要此人好看。”他被人點中穴道,竟連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但是他鼻端聞到一种极甜美的香味,正是繆七娘身上散出的,他深深吸一口,暗忖:“這香味竟和齡妹妹身上的差不多”。
  又吸進一口,突然想到金梅齡:“她現在一定難受死了。”
  他心思雜亂,忽然耳畔的風聲頓住,忙收掇心神,朝四周一打量,見處身之地又是一間船艙。
  他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怎地又回到水上來了。”
  繆七娘將辛捷往地上一拋,辛捷動也不能動,只得任她“噗”地丟在地上,跌得身上隱隱發痛。
  原來他連運气都不能,此刻除了尚未失去知覺之外,簡直就跟個廢人一樣,最難受的是他此刻四肢僵硬,方才他是在奔跑時被點中穴道,此刻四肢仍然是彎曲著的,躺在地上,形狀极為難看。
  無恨生空自花了許多力气,在長江江面上跑了兩轉,將江水擊得漫天飛舞,但是連人影都沒有找著一個,又气又怒,帶著張菁回到自己的船上,卻見自己要抓的人已經躺在地上了。
  繆七娘朝他笑道:“平常你總說我笨,這次總該輪到我說你了吧!”
  無恨生苦笑道:“這廝倒狡猾得很。”
  張菁看到“這眼睛大大的年青人”又被母親捉了回來,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自己的父母要怎么對付他,喜的是又見著他了。
  繆七娘道:“你剛才問清楚了沒有。”
  無恨生道:“那手帕果然是他的,他自己也承認了。”
  繆七娘恨聲道:“我想將他帶回島上,到九妹墓前,再殺了他祭九妹,讓他知道負心的結果。”
  張菁急道:“怎么我們又要回島上去呀。”她撒著嬌道:“我不來了,爹爹不是答應我到這里來玩個痛快嗎?現在人家什么都沒有玩到,怎么就要回去了呢?島上那么小,煩死人了。”
  無恨生笑道:“你說我們無极島不好玩,天下武林中人想到無极島上來的人,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個呢?”
  辛捷突然一惊,暗忖:“原來此人就是無极島主,可是天曉得,我又哪點得罪了東海三仙呀。”
  張菁嘟起嘴,嬌聲說道:“他們要來是他們的事,我……”
  無恨生眉頭一皺道:“不要多講了,你要到中原來玩,以后多的是机會,這次我們先回去。”
  張菁眼圈一紅,眼淚打著轉。
  繆七娘一把將她摟在怀里,溫語道:“傻孩子,你急什么,爹爹媽媽總不能一輩子將你留在島上呀。”笑了笑,又道,“你以后總要嫁人的,嫁了人,你就可以到處去玩了,你說是不是?”
  張菁羞得紅了臉,不知怎地,她總記著這躺在地上“眼睛大大的年青人”。她想:“要是以后他能陪著我玩,那有多好。”再一想到“回到島上,他就要被爹爹媽媽殺死了”,又不禁難受。
  繆七娘輕輕撫著她的秀發,指著辛捷道:“可是呀!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嫁給這种人,他姓梅,叫梅山民,你的阿姨就是給他气死的,媽媽也要殺死他,給你九阿姨報仇。”
  辛捷始終莫名其妙,這一下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梅叔叔的事,現在都算到我帳上來了,唉!我真倒霉。”
  轉念又忖道:“可是我沒有梅叔叔,又哪里有今天呀,可能早死在五華山里了,現在我就是替他死,又有什么關系。”
  “可是我這樣死得太不值得呀,梅叔叔倒底對他們那個‘九阿姨’怎么樣呀,什么‘負心’,難道梅叔叔將她遺棄了嗎?”
  他突然想到那天梅山民帶他自五華山回到家里的第一天,在前廳里“侯二叔”對梅山民所說的話,那時他完全不懂,此刻卻全明白了,暗忖:“這個‘九阿姨’想必也是在听了梅叔叔已經死掉的消息時走的,后來她大概不知怎的死了,而這位無极島主武功雖高,人大概很糊涂沒問個清楚,就以為是梅叔叔害了她的,唉!這豈不天大的冤枉嗎?”
  他心里在想,嘴里卻說不出來,急得額上的汗珠直冒。
  繆七娘沖著他冷笑道:“你也怕死了呀。”擊了兩下掌,艙外便走進兩個身体精壯的水手。
  繆七娘吩咐道:“轉舵向東,我們要回去。”
  那兩個水手恭敬地稱是,繆七娘又道:“將這個抬到后面堆東西的艙里去,每天給他灌一點稀飯,不要讓他到路上餓死。”
  辛捷气得七竊生煙,恩怨分明,無論恩、仇,都看得极重,對他好的人,他一定想著方法報答,對他坏的人,他也要千万百計的來報复,此刻他對繆七娘怀了极大的仇恨。暗忖:“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好好整整你這個婆娘。”他下了決心,要報复這個仇恨。
  隨即,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木板,被人直挺挺地抬出艙去,臨出艙前,他看到那絕美的白衣少女的一雙明眸,也在望著自己,臉上滿是關怀,怜憫的神色,心中又不禁覺得感動之极。
  但是這一眼是短暫的,他很快被抬出艙,那兩個水手粗手笨腳,根本像是沒有把他當做人看;只當做是一件貨物。
  他看到天光一閃,接著又被拋進一間漆暗的船艙,他便像一具已經發硬了的死尸,臥在船板上。
  這一拋他被拋更遠、更重,身上的骨節都痛起來了,船艙里還有一股腐蝕的臭气,熏得他頭腦發漲。辛捷再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种地步,气得要吐血,試著想自己解開穴道,但無极島的獨門點穴手法,使被點的人連運气都不能夠,這种手法,竟還遠在點蒼派的“七絕重手”之上。
  他已知道自己的企圖失敗了,到了這時候,他反而平心靜气,絕不多作無益的舉動。
  也不知過了許久,有個粗漢跑了進來,用大碗盛了一大碗稀飯,拉開他的嘴就往喉嚨里倒。
  稀飯又燙,燙得他喉嚨都起了泡,他也逆來順受,因為即便他不愿順受,也根本別無他法。
  那灌稀飯的人似乎對這差事极感興趣,過了沒有多久,他又來灌,這樣每隔一段很短的時間,他就來替辛捷灌上一大碗稀飯。
  到后來辛捷只覺得肚皮發漲,但他也沒有辦法阻止。
  灌了六、七次稀飯之后,他已實在忍受不住,這比任何酷刑都厲害,尤其是當滾熱的稀飯灌迸那已燙得起泡的喉嚨時,那种痛苦簡直是難以忍受的,這些,都更加深了辛捷對繆七娘的怨毒。
  忽地,又有腳步聲傳來,辛捷叫苦不迭,以為灌稀飯的又來了,只得緊緊閉起眼睛。
  哪知這次撫摸到他的臉上時,竟不是毛茸茸的粗手,而是一雙光滑得胜過白玉的手,還帶著一种甜美的香气。
  辛捷睜開眼來,在石室中的十年苦練,他在黑暗中視物依然宛如白晝,這時在他眼前的,是一張無比嬌美的面龐。
  那面龐一笑,從兩頰浮起兩朵百合,笑容像是百合的花瓣,一瓣瓣舖滿了她的嬌美的臉。
  辛捷心中一甜,与生俱來的,他對于“美”,總有著极深的情感和崇拜,梅山民的熏陶,更加深了他的這种傾向。
  這种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的情感,使得他以后在情感上受了不少折磨,但只要能了解到,嘗試過美酌真諦,這代价是值得的,他此刻見了這絕美的面龐,心中絕無邪念,但卻有親近的念頭。
  風流和邪惡,原是有著极大的區別的。
  問題是世人對這區別,了解得太少了。
  張菁見辛捷出神地望著自己,甜甜的一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放他逃去”。
  雖然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知道只要她放了這“眼睛大大的年青人”逃走,那么她此后恐怕將永遠見不著他了。
  可是她也不忍讓他被自己的爹爹、媽媽殺死,縱然他也許犯過許多過失,她覺得那也是值得原諒的。
  純洁的少女,對“愛”与“憎”的分別,遠比對“對”与“錯”的區別來得強烈,張菁也正是這樣的。
  她悄悄說道:“我放你逃走,這里离岸很近,你一定可以跳過去的,可是你要赶快。”
  她右手的姆指按著辛捷鼻下的“聞香穴”,左手极快地在辛捷前胸和胃下拍了兩掌。
  辛捷只覺束縛自己身体的固制,突然松開了,被禁逆著的真气,也猛然在四肢里流暢。
  于是他微一作勢,站了起來,面對面地站在張菁前面,鼻端里甚至可以聞到身上幽蘭的香气。
  此刻天地間仿佛都被香气充滿了,万物也仿佛只剩下他面前這張絕美的面龐。
  他們彼此都可以听到對方心跳的聲音,辛捷木然站著,腦海里一片空洞,口中也不知該說什么。
  良久,菁脊催促道:“你快走呀!被爹爹知道了,可不得了。”其實她又何嘗愿意他走呢?
  辛捷一咬牙,輕輕在這張絕美的面龐上親了一下,真气急迫地注滿四肢,身形動處,掠出艙外。
  外面是黑夜,船是停泊著的,正如張菁所說,离岸并不甚遠,但也莫約有七、八丈遠近。
  辛捷竄出艙外,身形絕末停留,這七、八丈的距离,對他來說,越過去并非十分困難。這一縱豈有丈遠近,他雙腿又猛,平著身子向下掠去,這曼妙的轉折,在中原武林中,的确是已到絕頂了。
  四野清寒,水聲細碎,寂靜中突然有人冷冷地說了個“好”字,余音裊裊,四散飄蕩。
  在辛捷身軀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他眼光動處,面前又悄然站著一條白生生的人影。
  就在這剎那時,他心中一蕩:“莫非她舍不得我走,又追來了。”腳尖點到地面,定睛一看,不禁魂外天外。
  原來此刻站在他面前冷笑著的,卻是那白衣書生無极島主,哪里是他心中所想的人。
  無恨生冷然道:“你想走。”
  辛捷估量自己,知道絕對逃不過去,也難動得了人家,便道:“閣下有許多事誤會了,我……”
  無恨生尖銳的冷笑,打斷了他的話。他突起僥幸之心,雙掌揮出,十指箕張,右手的食指、中指、姆指,點向無恨生“天宗”、“肩貞”、“玉枕”三穴,小指微回,橫畫“神封”。
  左手的五指,卻點向無恨生臉上的“四白”、“下關”、“地倉”、“沉香”、“井穴”五穴。膝蓋微回,撞向下陰。
  他畢盡功力,這一擊正是十年來苦練的精華。
  無恨生冷笑末停,身形向后暴縮,辛捷如形附影,跟了上去,他此招搶盡先机,但是無恨生的輕功,己到了馭气而行的地步,他的身軀,總和辛捷保持著一段距离,辛捷永遠無法將招使滿。
  瞬息之間,兩人已向后移動了十數丈,辛捷真气已不繼,無极島主身形微微一轉,袍袖拂處,拂中辛捷掌緣正中的“后溪”穴。
  他這一指快如閃電,用的是武林中久已失傳的“拂穴”法,轉身中袍袖揮出,根本不用出招,是以便也省去了出招的時間,辛捷全式未動,被定在地上,宛如一座石塑的神像。
  無恨生武功雖然超凡入圣,但也不能在一招中點中辛捷的穴道,此刻卻是因為辛捷心先已餒,力又中斷,所用之手法,也是辛捷從來沒有听到過的,根本料不到會有此一著。
  种种原因,使得辛捷一招之下,就被制住,他心中的惶急,自責,不可言喻,難以描述。
  他暗忖:“想不到我自以為已經可以走遍天下的武功,連人家輕描淡寫的一招都擋不住。”
  無极島主笑聲頓住,右臂一抄,將辛捷挾在脅下。
  張菁帶著悲哀的歎聲,踱到船舷旁,江水漫漫,星月滿天,遠處是一片靜寂的黑暗。
  “伊人已去。情思悵悵。”張菁望著這一片朦朧煙水,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出人生的寂寞。
  突地,她望見岸邊白影微閃,比電光還快,一條純白色的人影掠了過來,望見這种惊人的身法,她不用思考,已經知道一定是她的爹爹,“爹爹上岸去干什么,難道他發現了他嗎?”
  這念間方自閃過,已經有事實來回答她了。
  無极島主挾著辛捷,回到船上,朝站在船側發著怔的張菁望了一眼,右臂起處,又將辛捷拋在艙里。
  張菁的一顆心,几乎跳到嗓眼了,她惊懼交集。
  無极島主緩緩走到她面前,道:“你做的好事,快跟我回艙去。”面寒如冰,顯見得是已動了真怒。
  辛捷像第一次一樣,被擲入暗艙里,更慘的是他這次被點中穴道時,是兩臂前伸卜,五指箕張,右腿弓曲的姿勢,是以他此刻也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丑惡而滑稽地仰臥在上。
  送稀飯的粗漢依然沒有限制地灌他稀飯,每天他唯一能見到陽光的机會,就是那粗漢挾他到艙外排泄的時候。
  他也只能藉著這唯一的途徑,來計算時日。
  這樣過了五、六天,辛捷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他身体四肢雖不能動,但腦筋意念也更強,但腦筋思想卻更活躍了。
  因此,他對他所怨恨的人怨毒更深,對他所愛的人,關怀意念也更強,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愛”的力量,更遠比“恨”強烈。
  因為在他腦海中盤旋著的,他所愛的人遠比他所恨的人為多,而他對于世事的看法,也在此時有了很大的轉變。
  金梅齡,當然是他深念的人,他時時刻刻,腦海中都會泛起她那柔媚的影子。都會意念著他和她在寂寞的曠野里,所渡過的那一個白天和一個晚上,對于金梅齡為他所奉獻的一切,他也更感到珍惜。
  方少璧,他也不能忘怀。
  然而此刻在他腦海中印象最鮮明的,卻是張菁的絕美的面龐。
  “她此時不知怎么樣啦,這么多天,我沒有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大概她已被她那可恨的父母深深的責罵了吧。”
  辛捷暗地為他所愛的人們祝福。
  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安危,更忘卻了仇恨的存在。
  張菁的确是被無极島主夫婦痛責過了,她被她的父母,軟禁在艙里,可是,她也不能忘記這“眼睛大大的年青人。”
  船由崇明島南側岸行,擬由長江南口出海。
  無极島主憑窗遠眺,前面就是水天無際,浩翰壯觀的東海,不禁心胸暢然,笑語繆七娘道:“我們又快到家了。”
  繆七娘笑了笑,無恨生突皺眉道:“這次回到島上,真該好好管教菁儿了。”纓七娘又一笑,無极島主詫然問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些活得不太耐煩的海盜,要來搶我們的船了。”纓七娘指著窗外道:“這兩天我們也真枯燥得很,今天倒可以拿他們來解解悶。”
  無极島主順著她的手指朝外看去,果然遠處有三個黑點,方才他心中有所感怀,是以沒有注意。
  于是他詫异地說道:“這倒奇怪了,東海上居然還有不認識我們這艘船的海盜幫。”
  “不過也許不是呢!”纓七娘笑著說。
  海風強勁,那三艘船看著像是沒有移動,其實來勢极快,不到一個時辰,已可看到船的形狀了。
  那三艘船成“品”字形朝他們駛了過來,無极島主笑道:“看樣子果真是有點意思了。”
  他武功通玄,自然沒有將這些海盜放在心上。是以他仍然安祥地憑窗而坐,任那三艘海盜船將他所乘的船包圍著,沒有動一絲聲色。
  接著,那三艘船每一艘船的船頭,走出一個全身穿著緊身水靠的大漢,每人取出一只牛角制成的號角,放在口中吹了起來,發出一种“嗚,嗚”刺的聲音,在海面廣闊地吹散著。
  繆七娘笑道:“這幫海盜排場倒不小,不知道是哪一幫的?”語气中滿帶不屑和輕蔑。
  吹了一陣號角,那三個大漢便退在一旁,接著艙內陸續走出許多也穿著緊身水靠的漢子。
  一走出艙,他們便分成兩排,雁翅似地沿著船舷站著,這么許多人,居然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此時無极島主夫婦也不免覺得奇怪,繆七娘道:“我還沒有看到有海盜這樣搶人家東西的。”
  話還沒有說完。每艘船的艙中又走出十余個穿著黃色長衫的漢子,繆七娘道:“你看,他們怎么穿著這种衣服。”
  海盜而穿長衫的,的确是絕無僅有。
  無极島主撫額道:“這些人莫非是黃海‘沿海十沙’里的海盜,可是…”他微一思索,接著道:“絕對是了,若是東海里的海盜,也不會有人來打我們這艘船的主意的。”
  繆七娘道:“你說他們是‘金字沙’、‘黃子沙’、‘冷家沙’還有那些什么‘大沙’、‘北沙’的一大群海盜嗎?听說那些海盜被‘玉骨魔’全收服了,不出黃海做案的呀,怎么會巴巴地跑到東海來呢?”
  他語气雖然還是滿不在乎,但其中已确乎沒有了輕蔑的成份。
  話還沒有說完,那三艘船里又傳來絲竹吹弄的聲音,一面黑底上繡著兩段白色枯骨的旗子,冉冉升上船桅。
  無极島主朝纓七娘笑道:“這幫家伙的排場倒真不小。”
  纓七娘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現在卻全都一個個規規矩矩,想來一定是被那‘玉骨魔’制得服服貼貼的。”
  她一回頭,望著無极島主道:“喂,你知不知道這個‘玉骨魔’倒底是怎樣一個人呀?”
  無极島主笑道:“你還指望我知道這些妖魔小丑的來歷呀。”
  他又朝當中那艘船看了一眼道:“不過這個‘玉骨魔’倒是像真有兩下子的。”能夠讓無极島主說“真有兩下的”,此人也差可慰了。
  “喂,你這些年又沒有在外走動過,怎么會知道他真有兩下呢?”繆七娘怀疑地問道,“我起先也不知道,前些年我們島上管花木的老劉,到如臬城去買桃花的花籽,回來時告訴我說,黃海十沙的海盜,全都被一個叫‘玉骨魔’的收服了,連當年縱橫南沙的涉海金鱉龐士湛,全都被他制得服服貼貼。我當時听了,雖然覺得奇怪,但實在也沒有在意,想不到今天人家卻找到我頭上來了。”
  纓七娘笑道:“這么說來,這家伙好真真的不知道我們的底細。”她眼角亂掃,又道,“他從黃海辛苦的跑到東海來,難道是專來對付我們這條船的嗎?那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怎樣厲害。”
  無极島主笑道:“他比你一定差遠了,你要是想做強盜,怕不連南海的人都收羅了來才怪。”
  他們夫婦兩人,仍在說笑著,根本將海盜來襲的事,看得太平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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