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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千里追蹤


  他一逕退到篷車旁側,低聲道:“屬下正打得興頭,不出十招便可將病丐擊斃當場,二主人緣何要迫我放棄這個机會廣車內那女子冷冷一哼,道:“少閒話,我自有主意。”
  接著高聲道:“江濤,你的病骨三十六杖不管用啦,繼續打下去,你縱然不死,也得變成名副其實的病丐了。”
  病丐道:“既是如此,你何以下令手下半途退卻?”
  車內那女子道:“眼下我猶不想取爾等性命,我要你們捎個口訊回去——”千手神丐接嘴道:“帶個口訊給誰?”
  車內那女子沉下嗓音道:“飛斧神丐!”
  病丐和千手神丐怔一大怔,那女子續道:“你們就轉告貴幫的飛斧神丐,要他下個月月梢到晉北三岔口赴約,否則我就親自到丐幫總舵去找他?”
  千手神丐怔道:“敢問敝四哥几時与水泊綠屋結下梁子?”
  車內那女子道:“梁子倒談不上,只是他曾應殃神老丑之邀,到畢節麥十字槍府院,參与阻撓職業劍手之舉……”
  千手神丐脫口“啊”了一聲,道:“敝四哥之所以赴老丑之邀,乃是敝幫龍幫主的命令,當日事了,四哥安然返回總舵后,曾向龍幫主報告始未經過,我生似听到他說后悔受了殃神老丑的利用,因為老丑本意并非欲鏟除職業劍手……”
  車內女子道:“原來布袋幫主亦知曉此中內情,那么我的名單上又多了一人。”
  千手神丐訝道:“什么名單?”
  篷車內那女子遲遲不答,那一直坐在輪椅上默然不語的殘肢人忽然開口道:“你透露的口訊也夠多了,恐怕大主人不會同意你的做法!”他此言乃是針對車內未曾露面的女子所發,旨在阻止她將有關名單秘密之事也泄漏出來。
  病丐及千手神丐下意識轉目往殘人望去,見對方始終綣縮坐在輪椅之上,未曾移動過,生似肢体有所不變,這一來不免對他多瞧了兩眼。
  篷車里那女子道:“大主人不會滿意么?那倒不見得。”
  言罷,轉對病丐和千手神丐道:“二位可听清楚這個口訊了?臨走前你們得接我一招,小心了!”
  趙子原見她要親自動手,只道她這下總露面了,卻不料等了許久,仍未見車上有任何動靜。千手神丐奇道:“你,你要在車內發掌?”
  那女子冷冷道:“在車廂里對付爾等足有余裕了,倒下——”
  “下”字出口,玉手徐徐伸出,帘外面的人穩約可以瞧出,她那白皙的手掌正平平在帘后,只見她五指一收一張,方圓數丈內驀然卷起一陣飆風,繞場回轉。
  只一忽里,那股飆風速度愈轉愈疾,范疇愈縮愈小,气勢之勁,便如龍卷颶風一般,并肩而立的兩名丐幫高手霍然為之變色。
  兩人同時開聲吐气,叱詫出聲,四掌內力運至一十二成,猛可一削而出,只一照面間,他倆已打出了生平絕學!
  但听得“嗚”“嗚”怪風亮起,車內那帘子又連續張合了二次,一种不可思議的壓力從飆風透出。場外觀戰之人,身上衣服都被那股奇异的飆風中掃飛起來,拂拂有聲。說時遲,那時快,那嗚嗚尖嘯又亮又斂,緊接著風聲嗚聲全部消失,諸人定睛以望,只見場中的丐幫高手只剩下了一個!
  病丐身軀搖搖欲墜,他的腳旁橫臥著人事不醒的千手神丐!
  篷車內那女子冷然道:“只有布袋幫主的小天星內力可以救得了千手神丐的一命,江濤你快背著他走吧,遲了可就來不及了。”
  病丐江濤強行撐住,不使自己倒下,其實他所受的內傷亦是不輕,几乎連眼力都有些模糊起來。
  他哈腰一手抄起躺在地上的千手神丐,挺著元气大傷的身軀,一言不發飛快的走遠了。丐幫高手這一走,殘肢人立刻道:“咱們不可再磨菇了,速回綠屋去吧——”
  篷車內那女子只嗯了一聲,依舊是以她那特有的慵倦的音調發號施令,大風迅速將殘肢人連椅推上馬車布篷里,馬驥亦拾起地上馬鞭,縱身躍上篷車右首的御馬位置。
  經過丐幫高手這一打岔,他反而又把先時趙子原潛上篷車,偷窺車內女子的事給忽略過去了。
  而趙子原并沒有因此暗自慶幸,他心中暗暗盤算道:“當日到過畢節,聲言欲為麥十字槍助拳的一于人,殃神老丑已首遭橫禍,往后將是飛斧神丐了,不知下一個輪到誰?……”
  想到金翎麥十字槍,他忽然憶起數日前“飛騎斬殺”那一幕,無緣無故麥斫竟要置他于死,他不禁被搞糊涂了。
  馬驥沖著趙子原大聲吼道:“小子你又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干啥?坐到車頭我的左邊來。”
  趙子原依言上車,馬驥長鞭一揮,兩馬揚蹄起步,馳出后院大門,不一會就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這時,后院水井旁側的一棵大樹上,倏然黑影一閃,一名身著淺紫色貼身勁裝的少女悄聲息地落到地上——那少女正是刻前被趙子原偶而發現的甄陵青,她躍落地上后,一直恨恨地望著那輛灰篷馬車漸去漸遠,目光嗒然若有所失,她喃喃自語道:“從太昭堡一路出來,好不容易發現他們落宿于此,若不繼續追躡下去,便枉費我一番心血了,但若因此被爹爹得悉,跟著而來便是一頓重罰,罷了,目下那能顧得了許多,走一步算一步是了……”
  遂舉步繞到客棧前面的馬廄,牽出一匹黑白相間的良駒,上馬急急馳去,蹄聲才起,一人一馬已出得數丈之外。
  馬行漸快,移時走到一條荒僻的山道一,那輛灰篷馬車在前面十丈之外依稀可見。
  她策轡放緩馬步,与灰篷馬車終保持相當距离,避免篷車上之人發現,走了一段路,天色漸漸亮起了。
  迎著上升的旭日,甄陵青馭馬前馳,遙見灰篷馬車在前方半里處剛剛駛過一座木橋,橋面寬可容四騎通過。
  行近木橋的當儿,陡聞后邊蹄聲如雷,甄陵青忙不迭回首一瞧,塵頭中三騎并轡奔至——雙方的速度一疾一緩,卻恰好一齊沖上木橋,值此情勢下,若兩方都不肯相讓,則四匹馬在相擠之下,勢將翻跌出橋外,倏忽間,雙方不約而同勒馬剎住奔馳之勢,四只馬匹頓時響起一片騰蹄急嘶聲音。
  甄陵青嬌聲喝道:“什么人如此急躁奔撞?”
  她秀目一瞥見三騎在木橋邊緣勒住,馬上三人俱是一身勁裝短打,六道視線齊然瞪注在甄陵青身上。
  甄陵青心中有气,低叱道:“喂,你們可是沒長眼睛了,大清早便自策馬在道上橫沖直撞那三人被甄陵青叱責了一頓,卻不動怒,右首一名年齡較輕的青年如痴如醉的凝視著甄陵青那姣好臉龐。
  其余二人敢情察覺身旁的青年神情有异,彼此打了個眼色,中間一個長得較為高大壯健的漢子朝甄陵青道:“對不住,咱們急于赶路,一時未瞧清橋頭有人,倒教姑娘受惊了。”
  甄陵青听對方已向自己道歉,再不好發作下去,只好在鼻孔中哼了一哼。
  那大漢轉對左側的青年道:“三弟,咱們再赶一程。”
  青年無奈,只有自甄陵青身上收回目光,三人繼續策馬而行。
  穿過木橋,甄陵青隱隱听到青年的聲音道:“這是那家的閨女,長得如許標致,簡直比畫書上的美人還要俏三分嘛……”
  那大漢打斷道:“三弟你好歹省些事,甭油嘴滑舌行么?”
  甄陵青心中怒道:“好個登徒子!”
  隨即伸手人袋掏出一把暗器,口上喝道“打”邊防,右手一抬,馬上一串晶光向青年電射出去。
  三人乍听低喝之聲,不暇返身細瞧,連忙縱馬橫躍開去,其身手之快,已是上乘之選,無奈甄陵青所打出的暗器,分布范疇甚廣,著實令人難以閃躲。
  但聞“嘶”“嘶”連響,數點晶光自青年脅下裂衣而過,差那么一點便傷到皮肉。
  那青年嚇出一身冷汗,旋即哈哈大笑道:“姑娘的暗器手法真真高明得緊,你我前頭路上再見。”
  一摧馬如飛跑前,其余二人亦隨后跟上。
  那居中大漢邊行邊埋怨道:“早就關照過你少惹是非,咱們崆峒乃名門……”
  突听右道那滿臉于思的大漢脫口低呼道:“大哥,你瞧——瞧前邊道上……”
  居中大漢抬首一望,猶未說話,青年已搶著道:“道上就是一輛篷車行走,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于思大漢道:“篷車?你就只知道這個么?你仔細看一看車上那張灰色篷布——”
  青年結結巴巴道:“莫非……莫非是香川……”
  話未說完,居中大漢急急截口道:“二弟,三弟,快馬加鞭,咱們赶上去看個究竟。”
  快蹄奔放絕塵,三騎奔騰飛馳而去,未几,已赶上了灰篷馬車。于思大漢勒馬靠近篷車而行,朝車頭上赶車人略一抱拳,朗聲道:“足下請了——”
  赶車人馬驥望也沒望對方三人一眼,溫吞吞地道:“車上有女眷,受不得惊動,三位騎馬還是遠遠避開的好。”
  于思大漢呆了一呆,那青年含笑道:“說老實話,咱家師兄弟正是為了一瞻車上女眷而來。”
  馬驥暴聲道:“這是那一門鳥話?”
  手中馬鞭一揮,似乎就要動手。
  坐在馬驥左側的趙子原,視線掃過青年,暗忖:“此人裝束看似名門大派,口齒怎地如此輕薄?”
  青年仍自含笑道:“貴上風華絕代,江湖中人均以一瞻貴上風采為榮,咱們此番甫目崆峒東來,不期在此相遇,焉能輕易失之交臂?”
  馬驥冷然一哼,道:“原來是崆峒派的,報上名來!”
  于思大漢見對方不過是一名赶車之人,雖已明知他們來自崆峒,言語舉動猶自如此脾脫,可知絲毫未將他們放在眼里,他濃眉一皺,就要以惡聲相反,居中大漢悄悄地拉了他的衣袖一下。
  居中大漢道:“區區林景邁,這是咱家師弟鐘壁,梅尚林,煩請尊駕通報貴上,就說……”
  馬驥不耐道:“你等口口聲聲貴上貴上的叫,可知我家女主人是誰么?”
  青年梅尚林道:“香川圣女雖然從去年才開始在江湖上行走,區區等卻不至于孤陋寡聞到不知貴上大名,及貴上所坐的篷車所有特征之地步。”
  馬驥瞠目,大吼道:“什么圣女蕩女,簡直一派胡鬧,識相的快与我滾開!”
  空中的左掌一引,直往當先青年梅尚林心口搗去。
  他一掌去勢有如電射,掌風壓体欲裂,倉速中梅尚林出生相封,硬接了馬驥這一掌。
  雙掌相擊如革擊石,發出“砰”地一響,梅尚林上身搖晃,胯下座騎馬步浮動,險些被甩落下地。
  于思大漢鐘壁沉聲道:“貴上縱然不愿讓人瞻視,也不應出手動粗。”
  馬驥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逞回首朝篷車稽首道:“這干人無故糾纏,顯然有意冒犯主上,請授命屬下將其格殺!”
  篷車內響起了殘肢人陰沉的語聲:“馬驥你愈來愈大膽了,不會婉詞打發他們走路么?居然一言不合便以拳腳相向,像你這樣成日惹禍,縱令二主人會饒你過去,老夫人也得好好懲治你一番了……”
  馬驥身軀微微一震,未敢吭聲。
  終于,那女子慵倦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吧,馬驥可以把帘門掀開,崆峒高人既是滿怀盎然興意而來,焉可讓人失望——”馬驥吶吶道:“但是……但是……”
  那女子慵倦的聲音道:“怎么?又不听話了么?”
  梅尚林臉上興奮之色畢露無遺,不住催促道:“貴上既已慨然應允,便煩請足下掀開帘布,好教咱們一瞻圣女風采,藉之了償夙愿。”
  馬驥怒目瞪他一眼,伸手握住篷布帘角,正要使勁掀起,這當口,陡聞一道嬌脆的聲音道:“三位要瞻視圣女風采么?請到后邊來!”
  諸人霍然一惊,筆直聲望去,但見后方丈許處,不知何時已停著一輛灰色篷車,趙子原仔細觀察那輛篷車,發覺車身較通常馬車猶要大上五尺有奇,前后左右都扣著灰色蓬布,形狀竟与自己現在所乘的一輛毫無二致!
  崆峒林景邁等人登時都被惊駭得呆住了,手足無措地一會望望近前這輛篷車,一會又望望后邊那輛篷車發愣!
  趙子原心里忖道:“那輛篷出現得甚為突兀,仿佛從天而降一般,更可疑的是兩輛車身构造本來頗為奇特,但竟會完全一模一樣,便如出自同一工匠之手,不可能是個巧合吧?……”
  再次拿目細瞧,只見那輛篷車頭上坐的赶車人身著黑衫,手執馬鞭,面貌竟有几分酷似馬驥!
  那輛篷里的嬌脆語聲又亮了起來:“三位踟躕什么?要瞻視我家女主人就快點儿過來,否則我們走了。”
  大景邁等三人只是一個勁儿愣愣發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于思大漢鐘壁壓低嗓子說道:“咱們不如過去瞧瞧也好,反正于己無損……”
  林景邁點頭稱可,三人縱馬繞上。
  那赶車人沉聲道:“香川圣女就坐在內側,三位請低下頭來,目光不可斜視,三位其中一若稍有不敬之表示,后果即不堪設想。”
  梅尚林道:“這個咱們省得,請掀帘罷——”
  赶車人輕輕將帘子掀起一角,三人齊然肅容垂下頭來,魚貫策馬緩緩經車頭行過——三騎走過后,林景邁在馬上恭身一揖,道:“圣女中幗奇人,才貌雙絕,今日區區等能一睹芳顏,實感榮幸之至,容此謝過。”
  當下三人拍馬前行,途經馬驥這輛車時,趙子原忽然感到一陣古怪的沖動自心底直冒而起。他縱身下車,攔住梅尚林低聲問道:“敢問閣下可曾瞧見了什么人沒有?”
  青年梅尚林遲疑了一會,始道:“哦,你問這個……徑篷車時,不便抬頭直視,以免被誤會為對圣子不敬,此外車中的光線又是黯淡得很,依稀我只能瞧見一張清麗絕俗的面容,即連此點,自己也不能确定,印象可說是模糊恍惚已极。”言罷,偕同林,鐘二人縱馬走遠了。
  趙子原問不出個所以然,私心未免有些失望,此刻那酷似馬驥赶車人揚起馬鞭,篷車如脫弦之矢,超越而去。
  趙子原步回馬驥的座旁,馬驥寒聲道:“小子你和那姓梅的交頭接耳,敢有……”
  突听車內那女子慵倦的聲音道:“馬驥策馬!快追上前面那輛車!”
  馬驥雙手一拉僵轡,馬嘶車動,絕塵疾奔出去。
  兩輛篷車一前一后在道上飛馳,塵埃彌漫半空,走了一個響時,前方那輛篷車漸漸轉入左方另一條岔路。馬驥高聲道:“那車子轉入岔道去了。”
  殘肢人聲音道:“快追——”
  馬驥調轉馬頭,亦自轉入岔道,那道路蜿蜒向西,愈行俞是荒涼,約摸走了數十丈遠,又分出數條岔路,馬驥稍事猶豫,始策馬西行,然而業已失去那輛篷車的蹤影——馬驥廢然駐馬道:“大道多歧,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屬下追丟了。”
  篷車內那女子怒道:“沒有用的東西!”
  馬驥面上泛起愧作之色,悶聲無語。
  篷車內那女子忽然厲聲道:“馬驥,你竟敢行使詭計么?”
  馬驥又惊又詫,道:“屬……屬下不明主上之意?……”
  車內那女子語聲嚴厲如故:“綠屋中有馬車凡五十余輛,而這輛車身較長的灰篷馬車,乃是新近才制成不久,此番出門你卻單單選中了這一輛駕御,巧得很,香川圣女所坐的篷車正与這輛一模一樣,哼哼,你還不從實道出其中緣由么?”
  馬驥期艾道:“不關……不關屬下之事,完全是……是大主人的意思……”
  車內那女子及殘肢時“噫”了一聲,道:“大主人的意思?”
  馬驥道:“即便馬車的型式与車上的灰色篷布,亦都是大主人親自設計,吩咐工匠所造,他并且特別關照屬下載二主人出門時,必須駕御這一輛灰篷馬車……”
  那女子道:“万老,你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殘肢人沉聲道:“若然馬驥沒有說謊,事情就頗有斟酌的余地了,大主人行徑古怪,用意固教人難以猜測,但他居然事先未向你講明,這倒奇了。”
  語气一頓,复道:“香川圣女出現江湖猶未及一載,卻已名傳遐,武林中人人對其是既敬且畏,到底……”
  言猶未迄,陡聞馬驥脫口道:“三主人,后面十余丈處好像有一人一騎在跟蹤我們。”
  殘肢人淡淡道:“早知道了,那人是從大荔鎮客棧一路跟蹤來的,你索性停下馬車,讓她自己靠上來——”
  趙子原心念微動,暗想:“從大荔鎮一路跟蹤之人,難不成是曾在客棧惊鴻一現的甄陵青甄姑娘……”
  回目遠眺,遠方道上黑點攢動,漸漸那人來得近了,不是甄陵青是誰?敢情甄陵青見前面篷車突然停下來,心知自己行藏已露,當下只有硬著頭皮摧馬上來。
  趙子原首先朝甄陵青打個招呼,道:“甄姑娘別來無恙?”
  甄陵青斜脫了他一眼,哼了一哼,卻未理會于他,趙子原討了一場沒趣,訕訕呆坐一旁。
  甄陵青迂向馬驥道:“令主人可在車里?”
  篷車內響起了殘肢人呵呵的笑聲:“甄大小姐何必明知故問?你縱馬奔馳了老遠的路,著實也夠辛苦了,要不要進篷車里避避太陽?”
  甄陵青道:“謝了,不瞞前輩,小女子此來系有一事相商——”
  殘肢人道:“嘿嘿,甄大小姐馬不停蹄追蹤咱們,自然是有事的,你說吧。”甄陵青視線瞟過木坐的趙子原,欲言又止。
  殘肢人复道:“老夫代你說了罷,你是為趙姓娃儿而來是也不是?”
  甄陵青踟躕一下道:“前輩明察,小女子此來乃受家父之命,要求前輩將趙子原釋還……”
  趙子原心頭震一大震,暗道甄陵青怎地突如其來這一手?她爹爹向殘肢人要求釋還自己的用意何在?如果殘肢人真的答應于她,則自己所費的一番心血欲隨殘肢人到水泊綠屋一探的努力豈非白費?一念及此,不覺暗暗希望殘肢人會拒絕這個要求。
  殘肢道:“不行,令尊不是業已將趙姓娃儿送与老夫為仆了,當日若非老夫代其求情,那娃儿的鮮血早已涂上令尊的劍尖了。”
  甄陵青躡暖道:“据稱前輩在綠屋不乏奴仆可供差遣,緣何定要區區一個少年?”
  殘肢人道:“姓趙的娃儿自有与眾不同之處,焉能与其他奴仆同日而語?”甄陵青道:“只是——只是趙子原眼下對家父的關系委實重大得緊,所以家父才會出爾反爾,提出釋其回堡的要求。”
  殘肢人訝道:“關系重大?說來听听看。”
  甄陵青移馬向篷車近側,壓低聲音說了几句話,趙子原因為坐在車頭,加之甄陵青語音相當低沉模糊,故而連一字也未曾听清。
  但聞殘肢人連聲低晤,未了,甄陵青直起身子,高聲道:“然則前輩可答應了?”
  殘肢人并未立即回答,似乎在考慮應作何決定,忽聞車內那神秘女子道:“事情果然非比尋常,依我瞧你就答應甄定遠這個請求算了。”趙子原心中發急,忙道:“小可既蒙老爺收為仆佣,自不愿离老爺左右而他去……”
  甄陵青气得臉上發青,叱道:“小賊你少插嘴,要放要留,你自己作得了主么?”
  趙子原又碰了一鼻子灰,心中雖有一百二十個不愿放棄隨殘肢人到水泊綠屋一探的机會,卻也不便再行多說。
  殘肢人終于下了決定:“也罷,老夫就將趙姓娃儿借与令尊一段時日,就以一月定為限期吧,一月之后須得將娃儿還与老夫。”
  趙子原閉目暗道一聲“完了”,忍不住复道:“小可乃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并非物事,豈能任人在三言兩語中便行借來傳去……”
  殘肢人慢條斯理道:“甄大小姐說得非常之對,娃儿你并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力量,換句話說,你的命運注定須由別人替你安排,是以你還是安份一些,閉嘴為妙。”
  說到此地,篷布一動,中年仆人天風探出半個身子,他的手心上橫攤著三粒綠色藥丸,逕自遞与甄陵青。
  天風道:“這三顆藥丸是馬蘭毒的解藥,老爺吩咐把它交給姑娘,每十天讓姓趙的小子服用一粒,到了三十天期屆滿后,便送他到陝南師灘來,咱們將會有艘船等在那里,接姓趙的小子回到水泊綠屋。”
  趙子原听到后面之言,內心又涌起了一線希望,心想現在立即就去水泊綠屋,和一個月后去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時間上有先后而已,反正自己有的是時間,遂坦然向車內的殘肢人等告別,隨著甄陵青馬后徒步离去。
  待得兩人走遠了,天風才道:“甄丫頭若銜其父之命而來,何不在大荔鎮客棧時就對老爺言明,偏要躲躲藏藏跟蹤咱們一段長路,直到行藏敗露方始現身,老爺難道沒有想到此中可能有詐么?……”
  殘肢人陰笑道:“嘿嘿,老夫怎么會沒有想到,你知道趙姓娃儿体內的馬蘭之毒業已解去了么?”
  天風錯愕道:“怎地?那小子曾服下馬蘭毒系千真万确之事……”
  殘肢人打斷道:“他确曾服下馬蘭毒丸,但不知如何又被他解去了,老夫只一瞧他臉上的黑點褪去心底便已明白,可笑那娃儿猶以為老夫不知此事,我也正要他產生這個錯覺。”
  語聲一頓,續道:“既然他已解去了体內的毒素,還甘心忍受折磨,欲隨同老夫回水泊綠屋,足證其心怀叵測,老夫故意應允甄丫頭借去那娃儿一個月,然后再利用一個月期間,好好在水泊綠屋布置一番,就等著他自投羅网了,嘿嘿……天風道:“老爺要布置什么?”
  殘肢人不答,良久始道:“女蝸,你認為如何?”
  顯然此言系對車內那神秘女子而說,只听那慵倦的女子聲音道:“做都做了,你何用征求我的意見?唉!篷車里太悶暗了,我是多么希望見到陽光啊?……”
  一只象牙般洁白的玉臂徐徐自帘角伸將出來,篷帘無風自動,徐徐露出了一張披散著長發,幽靈似的蒼白臉龐!
  那張只有惡夢中才能泛現的幽靈似的面孔一出現,周遭竟似起了一陣令人栗惊的寒冷,忽然一張白色手帕從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那張篷帘又輕輕地放了下來。
  殘肢人的聲音:“馬驥,快馬兼程赶回綠屋去。”
  馬驥一揚手中長鞭,馬儿嘶騰一聲,篷車飛似地向西方馳去……”
  篷車去遠,道旁樹林中悉卒聲起,倏地連袂躍出了三人,赫然是那崆峒派的三個師兄弟。
  青年梅尚林望著遠方滾滾的塵頭,道:“二師弟,你瞧清楚了?”
  鐘壁吸了一口气,道:“那張慘白毫無血色的臉龐么?我……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
  他視線掃過篷車方才停處,見掉在塵埃上的那張白色絹帕,惑道:“這張絹帕是車上掉下來的,她怎會如許疏忽大意?”
  鐘壁展視絹帕,低呼道:“瞧!手帕上還繡著有字呢……十月霜花滿路飛,披香帕絹贈死者”
  話猶未了,五指陡然一松,手帕隨風飄去。
  霎時他兩額汗珠滾滾而落,口中气吁淋淋,雙手不住在臉前撕抓,血肉狼藉,胸衣寸寸而裂。
  林景邁須發皆張,厲吼道:“二弟,你——”
  鐘壁口中發出一聲怪呼,往前直沖數步,扑面倒地。
  一陣風吹過,灰煙似的霜花漫空悉索飛揚,落地后溶成點點晶瑩水珠,將一條荒涼的長路都給染白了。
  林景邁、梅尚林師兄弟二人都被這突生的變故嚇得愣住了,眼睜睜望著鐘壁离奇暴斃,一時竟為之惊惶無措。
  林景邁目眥欲裂,向著倒在地上的鐘壁狂呼道:“二弟,二弟,你是怎么啦?”
  而鐘壁卻再也永遠不能回答這話了,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珠暴突,口角不住流著口沫,顯然已經气絕。
  梅尚林黯然搖首道:“二師哥,他——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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