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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鼓与繡花鞋



(一)

  上山來的這個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長長的臉,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來的,在剛健的英气中又另有一种妖媚。雖然不美,卻有魅力。
  她身上穿著個很短的銀狐披風,露出一雙修長的腿,腳上穿的果然是雙繡花鞋。
  這么樣一個苗條的女人,走起路來怎么會比“大鼓”的腳步還響?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焰耀自己,焙耀她的武功。
  她練的是一种很特別的,而且在江湖中絕傳已很久的外門功夫,在必要時,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變得比一個几百斤的大秤銑還重。
  這种功夫從來也沒有女人練過,更沒有女人能練得成。
  她一向以此為榮。
  她的名字就叫做:“繡花鞋”
  這當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見認得她的人,誰也不知道她還有什么別的名字?
  繡花鞋上山來的時候,也和“大鼓”一樣,帶著一些很奇怪的東西。
  她帶的當然不是吃的。
  她帶來的卻是一管蕭,一個用上好漆器制成的梳樁箱,一副用象牙匣裝著的賭具,其中包括了一副殿子、一副牌九,和四副葉子牌。
  最奇怪的是,她后面還跟著個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姚著一副舖蓋棉被。
  這么樣一個女人,真的是怪异了。
(二)

  西門吹雪极目蒼茫,仍末回頭,大鼓臉色發青,一雙眼睛瞪得就像是兩個肚臍眼一樣。
  他們都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和底細。
  她也是這几年來倔起江湖的有限几個超級殺手之—,只不過她還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別人也L[不上的特別本事。
  据說她賺的錢,比其他那三、四個和她有同樣身份的殺手加起來還多。
  這是什么緣故?
  看見大鼓,繡花鞋就笑起來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更媚。
  “大鼓兄,別人都說,心寬体胖,你的确是個寬心大量的人,近來的确越來越發福了。
  大鼓卻在歎气。
  “發福有什么用?肥肉能賣多少錢一廳?”他說:“要能發財,才是本事。”
  “這倒是真話。”“听說你越來越發財了:“大鼓說:“听說連山西那几家大名號有時都要向你周轉點銀子。”“那倒也不假:“繡花鞋也歎了口气:“錢多了雖然也麻煩,可是誰叫我天生就會賺錢呢。”
  她忽然一本正經的問大鼓:“你有沒有听說我賺的錢比你們加起來的都多?”“我听說過。”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殺人要的价錢,并不比你們高。“我知道。”
  “那我賺的錢為什么會比你們多?”
  她替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不但會賺錢,而且什么錢我都賺:“繡花鞋說:“我不像你們,只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連最古老的一种我都做。”
  大鼓故意問:“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殺人,最古老的一种是什么?”
  “當然是賣淫。”
  繡花鞋面不改色:“天下歷史最悠久的—种生意,就是賣淫”
  大鼓苦笑,笑得并不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有點像要吐出來的樣子。
  繡花鞋卻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別人要什么,我就賣什么,要我殺人,可以,一万七干五百兩,錢到命除,從不失手。”繡花鞋說:“要我賭錢,可以,我腰里有副牌,誰來都跟誰來,只要有錢能輸,就是你的錢是剛從祖埋里挖出來的,我也照贏不誤。”“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
  “別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兩,錢到就唱。”
  “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點?”“不多。”繡花鞋說:非但不多,還賺太少了一點。”
  “有誰肯花五千兩听你唱一曲?”“這种人多的是”
  “他們是不是有點瘋?”
  “一點都不瘋。”
  “你唱的哪一點比別人好?”
  “一點都沒有。”繡花鞋說:“只不過我這個人跟別的唱曲人有很多點不同而已。”
  她問大鼓:“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發戶們,能請到當今江湖中最成名的殺手之一到他們的喜慶堂會上去唱個曲子,是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大鼓歎气:“這倒也是真的。”
  “他們給你五千兩,你肯不肯去唱?”“不肯。”
  “那么,五千兩多不多?”“不多。”
  “所以我比你們賺的錢多,就是天經地意的事了。”繡花鞋說:“何況我還肯陪人睡覺。”“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隨身都帶著舖蓋。”“不錯,隨身帶舖蓋,清洁又方便:“繡花鞋說:“你要我陪你睡覺,可以,也是一万七干五百兩,錢到褲脫。”
  大鼓吃了一惊:“睡一覺的价錢也和殺人一樣?”
  “當然一樣。”
  大鼓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故意搖頭:“這一點倒真是看不出。
  繡花鞋也不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這個人長得雖然不算丑,可是怎么看也值不了一万七干五百兩的。”她說:“只不過……”
  “只不過你是大名鼎鼎的繡花鞋。”大鼓搶著替她說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長得丑一點,年紀也老了點,還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頭愿意上當。”
  “你答對了。”繡花:“我們也算是同行,如果你要找我,我給你一個九折。”
(三)

  天色漸暗,夜色已臨,西門吹雪仍然獨坐不動,繡花鞋壓低聲音問大鼓:“那個人是誰?”
  “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沒注意。”繡花鞋說:“剛才只注意到你。”
  “現在呢?”
  “一個人既不是石頭人,又不是木頭人,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那么久,我想不注意他也不行了。”繡花鞋說:“何況,每次我只要往他那邊去多看兩眼,就會覺得有點冷。”
  “你顯然已經注意到他是誰,那么我就有句話要先問你
  “你問。”
  “你到這里來,是不是有人雇來你殺人的?”
  “大概是吧!”繡花鞋說:“那個人付了我一万七千五百兩,總不是要我到這里來陪他睡覺的吧。”
  “你知不知道要殺的人是誰?”
  “不知道。”
  “那么你最好還是赶快求個神的好。”
  “求什么神?”
  “求神保佑你,你那個主顧沒有瘋,要你來殺的人不是他。”
  繡花鞋跟著大鼓看過去,那人仍然獨坐岩石上。
  “為什么不是他?”繡花鞋問:“他是誰?”“西門吹雪。”
  繡花鞋呆了,嚇呆了。
  西門吹雪?
  她從未想到只憑一個人的名字也能讓她這么害怕,她這一生中好像從來也沒有怕過什么人。
  可是現在她卻忽然覺得冷得要命。
(四)

  在蒼茫的夜色中,西門吹雪的一身白衣看來仍如雪。
  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出現了兩盞宮燈,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跟在后面走上來,一身白衣居然也如雪。
  跟宮燈的兩位宮鬃如云的宮裝美女,細腰、長腿,儀態高雅,就算不是宮中選出的宮娥,也必定是万夫人訓練出來的“職業美人”
  她們不但都有很漂亮的樣子,而且還都有一身很不錯的身手,否則怎么能在夜晚走上山巔。
  ……除了這种身手外,別的身手當然也很不錯。
  所以她們的身价也是非常高的。
  跟在她們身后走上來的白衣人,是個白面少年,衣白如雪,面白如衣。
  他的腰上,系玉帶,佩長劍,劍与玉帶,都是价值連城。
  繡花鞋又問大鼓:“你看這個人怎么樣?”
  “這個人真英俊,真好看,不但有樣子,而且有气派。”
  “他還有錢。”
  “對了。”
  “所以他就是你的主顧?”
  “也對了。”
  大鼓苦笑:“碰巧我的主顧也是他,所以我早就在求神
  少年微笑。
  “幸好我不是要你們來殺西門吹雪的!”他說:“只有瘋子才會要你們來殺西門吹雪!”
  繡花鞋好像又有點不太服气了。
  “難道你真以為西門吹雪是決不會理的?”她問這少年。
  “我不是這意思。”他淡淡的說:“我的意思只不過是說,如果我現在堅持要你們去殺西門吹雪,你們一定會先殺了我。”
  他甚至還微微帶著笑:“要殺我,當然比殺他容易得多。”“是的。”靜默已久的西門吹雪忽然說:‘殺你容易,殺我難!”他的聲音冰冷:“可惜他們也殺不死你!”
  “為什么?”
  “因為他們只要一出手,就已死在我的劍下。”
  “你的劍呢?”
  “劍在。”
  “我為什么看不見?”
  西門不回答,也不必回答,他的劍,為什么要人看得見?
  他兩劍,誰能看得見?
  西門吹雪只問這少年。
  “你說不要他們來殺我?為什么要他們來!”
  “因為我要知道,我是個非常有身份的人,不但能把你約出來,而且還能要這么樣的兩位大名人先開路在這里等我。”白衣少年說:“我知道你的眼睛‘向是長在頭頂上的,我至少要讓你明白我也不簡單。”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花了許多銀子找他們,只不過要我明白你的身份?”
  “是的。”
  “那么你這位有身份的人,又是來干什么的?”西門問:“為什么要約我來?”
  “你看呢?”“以我看,以你的武功,只有來送死。”
  白衣少年大笑:“像我這樣的年少多金,英俊瀟洒,又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還有錢的人,如果連我都想死的話,這個世界上的人恐怕已經死光了。”
  這也是真的。
  “我到這里來,只不過想要用一用你的劍。”白衣少年說。
  西門沉默。
  他沉默,只因為他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能說一句:“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他沉默很久之后才說這句話,只因為他已很久沒有說工二乙,
  少年時他常說。
  少年時,仗劍殺人,縱橫江湖,這句話說出來,如金鐵交征,多么有豪气。
  可是在白衣少年听來,卻還是有豪气的,而且有魅力。
  他甚至鼓掌。
  “好,英雄的劍,不殺人難道去殺豬殺狗?”白衣年少說:“我要用你的劍,本來就是要請你去殺一個人。”
  “殺誰?”
  “殺一個想謀害陸小鳳的人。”
  陸小鳳,有多少年未見陸小鳳,紫禁之巔那一戰至此已有多少年了。
  —劍東來,天外飛仙。
  昔日的名俠劍窖,今日在何處?
  西門吹雪眼中非但無淚,眼神反而更冷酷,他冷冷的告訴這個白衣少年。
  “如果你要殺一個想謀害陸小鳳的人,你就不該來找我。”
  “為什么?”
  “因為這個人的對象是陸小鳳,不是我。”西門說:“這個人和我全無關系。”
  他又告訴這個少年:“你要殺他,只有找一個人。”
  “找誰?”
  “陸小鳳。”西門說:“你要殺他的對頭,當然只有找他自己。
  這不但是真話,而且是至理。
  更重要的一點是。”陸小鳳自己應該能夠管自己的事,已經用不著我出手。”
  “如果這件事是他不能管的呢?”
  “那么他就應該去死。”
  “如果我一定勉強你去替他做這件事,你是不是就會要我去死?”少年問西門。
  “是的。”
  “是不是立刻就要我去死?”
  “是的。”
  西門吹雪的回答永遠是這樣子的,永遠如此簡單而直接,正如他殺人的那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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