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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海娘子


  衛八太爺愉快時和憤怒時,若是變為不同的兩個人,那么他現在的樣子,就是第三個人了。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像現在這么樣緊張,這么樣惊訝,甚至連他那張總是紅光滿面的臉,現在都已變成了鐵青色。
  “南海娘子!難道她真還沒有死?”
  他握緊雙拳,聲音里也充滿了緊張和惊訝,甚至還仿佛帶有种說不出的恐懼。
  沒有人敢出聲,誰也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使衛八太爺緊張恐懼的人。
  衛天鵬突又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們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么人?”
  這句話雖然是問大家的,但眼睛卻還是盯在韓貞一個人身上,但這次卻連韓貞也沒有開口。
  衛天鵬已沖過來,一把揪住他衣襟,厲聲道:“你連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還知道什么?”
  韓貞的臉忽然也變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樣,完全沒有表情,一雙眼睛也仿佛在凝視著遠方。
  衛天鵬瞪著他,臉上的怒容似在漸漸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漸漸松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气,道:“這也不能怪你,你年紀還輕,南海娘子顛倒眾生、縱橫天下時,你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他忽又挺起胸,大聲道:“但我卻見過她,普天之下,親眼見過她真面目的,除了我衛天鵬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他的臉上又開始發出了紅光,能親眼見到南海娘子的真面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驕傲的事。
  每個人心里都想問。
  “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么人,長得究竟是什么樣子?”
  這句話當然并沒有人敢真的問出來,在衛八太爺面前,無論任何人都只能回答,不能發問,衛八太爺一向不喜歡多嘴的人。
  世上又有誰喜歡多嘴的人。
  衛天鵬突又大聲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面觀音,這意思就是說,她不但有千手千眼,還有一千張不同的臉。”
  他忽然問馮六:“你遇見的那個女人,長得什么樣子?”
  馮六訥訥道:“長得好像還不錯。”
  衛天鵬道:“是長得不錯,還是非常漂亮?”
  馮六垂下頭道:“是非常漂亮。”
  衛天鵬道:“她看來有多大年紀?”
  馮六的頭垂得更低,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紀。
  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只覺得她雖然還很年輕,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
  但后來听見她說話,他又覺得她好像只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但當他又多看了她兩眼時,就發現她眼角似已有了皺紋,應該已有三十多了。
  現在想起來,以她手拗鋼刀、口吞刀鋒那种功夫,若沒有練過四五十年苦功,又怎會有那么深的火候?
  衛天鵬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年紀?”
  馮六垂下頭,垂得更低。
  衛天鵬突然一拍巴掌,道:“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面觀音。”
  馮六忍不住道:“她退隱若已有三四十年,現在豈非已應該是個老太婆?”
  衛天鵬冷笑道:“她十七八歲時,就有人認為她是個老太婆,過了二三十年后,卻又有人說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
  馮六怔住,他實在想不通。
  衛天鵬道:“這個人化身千百,你看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她改扮的,据說有一次少林普法大師在泰山講經,听經的人中還有几位是普法大師的老朋友,听了兩天兩夜后,忽然又有個普法大師來了,于是這才有人發現,先前講經的那普法大師,竟是南海娘子!”
  這种事簡直像是神話,几乎沒有人相信,但每個人卻又知道,衛八太爺是從不說謊的。
  衛天鵬道:“無論誰只要看過南海娘子真面目一眼都必死無疑,所以就算在她聲名最盛時,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個怎么樣的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聲音越說越低,臉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她接放暗器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當時已沒有人能比得上,易容術之精妙,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就在她聲名最盛時,卻忽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這三十年來,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再听到過她的消息,連我都沒有听到。”
  大家面面相覷并不敢說話。
  現在每個人都已看出來衛八太爺和南海娘子之間,必定有种神秘而不同尋常的關系。
  但大家心里卻更好奇。
  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蹤了三十年,為什么又突然出現了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突然大聲道:“老么,你過來。”
  一個穿著銀狐披肩、長身玉立的少年,應聲走了出來。
  他的衣著很華麗,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張非常漂亮的臉上,不笑時也仿佛帶著三分笑意,看來顯然很討女人歡喜,只不過眼睛里還帶著些紅絲,經常顯得有點睡眠不足的樣子。
  也許每一個能討女人歡心的少年,都難免有點睡眠不足的。
  這少年正是衛八太爺門下十三太保中的老么“粉郎君”西門十三。
  衛天鵬用一雙刀鋒般的眼睛盯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交了一個叫林挺的朋友?”
  西門十三仿佛有點吃惊,卻終于還是垂頭承認:“是的。”
  衛天鵬道:“自從你跟那婊子養的搭上了之后,這個月來,你做了些什么?”
  西門十三的臉突然漲紅,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衛天鵬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說,好!韓貞,你替他說。”
  韓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地說:“八月二十日的那天晚上,他到官庫里去借了三万兩銀子。八月三十,他又去借了一次。”
  衛天鵬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万兩,這兩個王八蛋出手倒真大方。”
  韓貞又接著說下去:“九月初六的晚上,他們在醉中和從關外來的昆侖弟子爭風,當時雖然忍了口气,但等到昆侖三俠知道他們的來歷,連夜走了之后,他們卻追出八十里,將昆侖三俠全都殺得一個不留。”
  衛八太爺冷冷道:“看來昆侖門下的子弟,自從龍道人死了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韓貞道:“殺了人之后,他們的興致反而更高,竟乘著酒興,闖入石家庄,將一雙才十四歲的孿生姐妹架出來,陪了他們一天一夜。”
  說到這里,西門十三的眼睛里已露出乞怜之色,不停地悄悄向韓貞打眼色。但韓貞卻像是沒有看見,接著又道:“從此之后,他們的膽子更大,九月十三那天……”
  西門十三不等他再說下去,已“噗”地跪了下去,直挺挺地跪在衛八太爺的面前,反手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錯了,你老人家殺了我吧。”
  衛天鵬瞪著他,望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种,大丈夫敢做敢當,殺几個不成材的小伙子,玩几個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么?”
  西門十三吃惊地張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
  衛天鵬笑了笑道:“我怪你什么?那兩個小姑娘若是不喜歡你,難道不會一頭撞死?為什么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歡你,又有誰管得著?小姑娘愛上了個小伙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連天王老子都管不著。”
  西門十三忍不住笑了,道:“回稟你老人家,她們前几天還偷偷地來找過我。”
  衛天鵬又大笑,道:“男子漢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膽子殺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則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他笑聲突然停頓,瞪著西門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來干什么?”
  西門十三道:“不知道。”
  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養的林挺,本來是什么人?”
  西門十三道:“不知道。”
  衛天鵬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踢得滾出去一丈開外,又追過去,一把揪住他頭發,把他整個人都拉了起來,正正反反給了他十七八個耳括子,然后才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你?”
  西門十三吃吃道:“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簡直已被打得怔住了。
  衛天鵬厲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殺人放火部算不了什么,但若自己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個活混蛋,砍頭一百次都不嫌多。”
  這句話剛說完,忽然間,人影一閃,西門十三旁邊已多了一個人。
  大廳里二三十雙眼睛,竟全都沒有看清這個人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燈光照耀下,只見這個人白白淨淨一張臉,瘦瘦高高的身材,長得很秀气,態度也很斯文,神情間還仿佛帶著儿分小姑娘的羞澀。
  可是他倏忽而來落地無聲,輕功之高連十三太保中都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他身子一站穩,就長揖到地,道:“晚輩丁麟,特來拜見衛八太衛天鵬瞪著他,厲聲道:“你居然敢來?”
  丁麟道:“晚輩不敢不來!”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好!有种,我老人家就喜歡你們這些有种的小伙子!”
  他放開了西門十三,又道:“你這混蛋現在總算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他這种朋友,造化總算不錯!”
  西門十二吃惊地看著他的朋友,每個人都在看著他這個朋友,丁麟這名字每個人都听見過的,但卻沒有人能想得到,這斯斯文文的、像小姑娘一樣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后起一代高手中,輕功最高的“風郎君”丁麟。
  除了韓貞和衛八太爺外,的确沒有別人能想得到。
  丁麟的臉卻已紅了。
  衛天鵬道:“我揍這小混蛋,為的就是要把你揍出來。”
  丁麟紅著臉道:“卻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衛天鵬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這件事也非要你去做不可。”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接著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還想看看你的輕功究竟怎么樣。”
  丁麟還站著,他的肩沒有移,臂沒有舉,仿佛連指尖都沒有動。
  但就在這時,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飛了起來,又像是一陣風似的,從眾人頭頂上吹過。
  等到這陣風吹回來的時候,他的人竟又好好的站在原來的地方,手里卻又多了盞燈籠。
  這盞燈籠原來是高懸在廳外一根竹竿上的,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离他站著的地方,至少有五六丈遠。
  可是他倏忽來去,連气都沒有喘。
  衛天鵬拊掌大笑,說道:“好!別人都說‘風郎君’輕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手之中,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你這樣的輕功,盡可去了。”
  丁麟忍不住問道:“到哪里去?”
  工大鵬道:“到冷香園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
  丁麟的臉色突然蒼白。
  衛天鵬道:“你知道南海娘子?”
  丁麟點點頭。
  衛天鵬道:“你也知道她的厲害?”
  丁麟又點點頭。
  衛天鵬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突又問道:“你師父是什么人?”
  丁麟為難著,忽然走上兩步,在他身旁輕輕說了個名字。
  衛天鵬立刻動容,道:“這就難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戰,你師父也曾領教過她的手段。”
  丁麟紅著臉,道:“晚輩雖不敢妄自菲薄,卻還有點自知之明。”
  衛天鵬道:“但有件事卻是你不知道的。”
  丁麟道:“請教!”
  衛天鵬道:“南海娘子為了要駐顏長生,練了种邪門的內功,但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卻沒有練好,所以每天一到了子午正時,真气就會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盞茶的時間,全身僵木,連動都不能動。”
  丁麟靜靜地听著。
  衛天鵬道:“可是她的行蹤素來很隱秘,真气走岔的這一刻,時間又非常短,所以雖然有人知道她這唯一的弱點,也不敢去找她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們既已知道她這几天必定在冷香園,你的輕功又如此高明,只要能找得到她的練功處,就不妨在于午正時那一刻,想法子進去揭開她的面具來……”
  丁麟忍不住問:“面具?是什么面具?”
  衛天鵬道:“她平時臉上總是戴著個面具的,因為她沒有易容改扮時,也往往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麟道:“既然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晚輩雖然能揭開她的面具,也同樣分不出她是真的還是假的。”
  衛天鵬道:“我見過她的真面目,她有個很特別的標記,你只要看見,就一定能認出來。”
  丁麟道:“什么標記?”衛天鵬也突然俯過身,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兩句話。
  丁麟的臉色變了變,又為難了很久,才試探著道:“前輩既然見過她面目,想必是她的朋友,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
  衛天鵬面上突又現出怒容,怒聲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別的事你最好少管。”
  丁麟不說話了,衛八太爺盛怒時,沒有人敢說話。衛天鵬瞪著他,厲聲問道:“你去不去?”
  丁麟歎了口气,道:“晚輩既然已知道了這秘密,想不去只怕也不行了!”
  衛天鵬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歡聰明人!”
  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只要你去,別的無論什么事,我都答應。”
  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晚輩只想求前輩答應一件事。”
  衛天鵬道:“什么事?”
  丁麟道:“晚輩想打一個人。”
  衛天鵬道:“你要打誰?”
  韓貞忽然歎了口气,道:“我。”
  丁麟果然已轉過身來,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微笑著道:“不錯,我的确是想打你!”
  他笑得還是很溫柔、很害羞的樣子,可是他的手卻已突然揮出,一拳打在韓貞的鼻梁上。
  韓貞整個人都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丁麟這才轉口身,向衛八太爺一揖到地,微笑著道:“晚輩這就到冷香園去,五天之內,必有消息。”
  “消息”兩個字說出來,他的人已不見了。
  衛天鵬居然也歎了口气,喃喃道:“這一代的年輕人,好像比我們那一代還不是東西,這倒真是件要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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