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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諾干金


  十云听了怒真人的話,卻垂下頭,還是半步也沒有動。
  怒真人怒道:“你聾了么?”
  十云道:“弟子沒有聾。”
  怒真人道:“沒有聾為何還不過去?”
  十云垂首道:“弟子不敢。”
  怒真人大怒道:“你怕什么?就算鳳三要來攔你,也有我接著,徒弟對徒弟,師父對師父,你有什么不敢?”
  十云道:“弟子……弟子還是不敢。”
  怒真人反手一掌摑了過去,喝道:“你去不去?”
  十云半邊臉都已被打紅?卻仍是心平气和,神色不動,柔聲道:“弟子從來不敢和婦人、女子動手。”
  怒真人跳了起來,喝道:“女子若要宰你,你難道就乖乖的伸腦袋么?”
  他一面說話,一面又是十几個耳光摑過去。
  十云站在那邊挨著,也下閃避,微笑道:“這位姑娘并沒有要宰我。”
  世上竟有這樣的師父,這樣的徒弟,眾人不禁都看呆了。
  朱淚儿見到這小道士挨揍,心里本覺開心得很,此刻終于忍不住道:“我駑的是你,你自己為何不敢動手?”
  怒真人暴跳如雷,道:“我老人家若和你這种黃毛丫頭動手,豈非讓人笑掉大牙。”
  朱淚儿冷笑道:“無理取鬧,亂打徒弟,難道就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么?”
  別人只道怒真人這回不被气瘋才怪。
  誰知怒真人瞪了她半晌,竟哈哈一笑,道:“好個小丫頭,膽子可真不小。”
  他竟一點也不气?眾人卻又不覺怔住。
  海棠夫人目光一直在望向朱淚儿,忽然柔聲道:“小妹妹,你今年几歲了呀?”
  朱淚儿淡淡道:“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君海棠失笑道:“和我差不多?你司知道我有多大了?”
  朱淚儿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臉,大概是二十左右。”
  君海棠情不自禁,摸了摸臉,笑道:“真的么?”
  朱淚儿又道:“看你的身材,也不過只有二十左右。”
  君海棠銀鈴般嬌笑起來,道:“小妹妹,你真會說話。”
  世上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別人說她年紀輕的,尤其是三四十歲的半老徐娘,更恨不得別人說她只有十八。
  朱淚儿懶洋洋又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這雙手,卻最多只有十八。”
  君海棠不由自主,將手伸了出來。
  誰知朱淚儿已又悠然接著道:“三樣加起來,是五十八,看來你還不到六十歲,是么?”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几乎都忍不住要笑出來,就連鳳三先生都有些忍俊不住,但在海棠夫人面前,誰也不便真的笑出。
  只有君海棠是真的笑不出?俞佩玉想起她月下相待之情,想起她的徒弟林黛羽,立刻打岔道:“來的難道只有四位么?”
  俞放鶴微微一笑,道:“在下等知道鳳老前輩客居不便,是以其余的几位朋友,都在樓下相候。”
  朱淚儿冷笑道:“你是以為就憑你們四個人已足夠對忖咱們了?還是怕咱們逃走,所以叫別的人先封住去路。”
  俞放鶴淡淡道:“姑娘你若真的認為自己言詞鋒利,那就未免錯?試想以怒真人、君夫人這樣的身份,又怎會逞一時口舌之快,和一個小小的姑娘鬧嘴。”
  朱淚儿道:“但你現在為什么要和我斗嘴呢?你難道自己覺得自己身份低些么?”
  俞放鶴呆了呆,只好裝作沒有听見,乾咳一聲,道:“在下等此番的來意,鳳老前輩想必已經知道了。”
  他不等鳳三先生答話,立刻又接著道:“在下此來,只是要向鳳老前輩討一個人。”
  鳳三先生道:“哦?”
  俞放鶴道:“鳳老前輩當然也已知道,在下等要討的人,就是這位朱姑娘。”
  鳳三先生道:“哦?”
  俞放鶴接著道:“只因這位朱姑娘,這几年來頗做了些事,令江湖朋友不滿,在下忝居此位,不得不冒昧前來,以求公道,只要鳳老前輩高抬貴手,讓在下將朱姑娘帶走,在下保證必定公平處理此事,而且絕不再打扰前輩之靜養。”
  鳳三先生道:“哦……”
  他竟只是一連“哦”了三聲,毫無反應,俞放鶴倒怔住?也不知他的意思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過了半晌,才听得鳳三先生長長歎了一聲,道:“你居然敢到鳳某面前來討人,膽子總算不小。”
  俞放鶴淡淡笑道:“這只因今日之鳳三先生,已非昔日鳳三先生了。”
  鳳三先生目光忽然轉到怒真人身上,道:“說話的是他們,動手的只怕是你,是么?”
  怒真人大笑道:“不錯,鳳三雖已非昔日之鳳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了某家之外,只怕還沒有人能接得住你。”
  鳳三先生道:“很好……四弟,你就去接他几招吧。”
  俞佩玉應聲而出,抱拳道:“如此就請道長賜招。”
  站出來的竟是俞佩玉,怒真人、俞放鶴、紅蓮花、君海棠不覺全都怔住?怒真人忍不住大怒道:“你竟叫這毛頭小伙子來和某家動手?你這是什么意思?”
  鳳三先生闔起眼睛,不再說話。
  朱淚儿悠然道:“這意思你還不懂么?”
  怒真人吼道:“我就是不憧。”
  朱淚儿道:“就憑你這點道行,想和我三叔動手,還差得遠哩,日后若是傳說出去,豈非要說他老人家以大欺小。”
  怒真人跳了起來,怒吼道:“但我又怎能和這小子動手,他連我徒弟都打不過……”
  鳳三先生冷冷道:“今日之鳳三,縱或已非昔日之鳳三,今日之俞佩玉,也非昔日之俞佩玉了。”
  俞放鶴目光閃動,忽然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難道就憑他的一戰就可作主么?”
  鳳三先生道:“正是。”
  俞放鶴道:“他若敗?又當如何?”
  朱淚儿大聲道:“我四叔若敗?我立刻就跟著你走,任憑你處治。”
  俞放鶴道:“此話當真?”
  鳳三先生道:“憑你難道也信不過鳳某?”
  俞放鶴目中忍不住露出狂喜之色,道:“既是如此,道長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怒真人大怒道:“你也來叫我和這种后生小子動手?”
  俞放鶴微笑道:“這位俞公子此刻既已是鳳三先生的兄弟,道長和他動手,也就算不得是以大欺小?是么。”
  君海棠嫣然說道:“不錯,鳳三先生的兄弟和道長動手,無論怎么說,都不能算是辱沒了道長的身份。”
  朱淚儿悠悠道:“只不過,你們的道長若敗?又當如何?”
  怒真人又跳了起來,大怒道:“某家若敗?就跟他叩三個頭,叫他師父。”
  朱淚儿笑道:“這倒不敢當,我四叔若收了你這么樣一個整天發脾气的徒弟,豈非也要變得頭大如斗。”
  怒真人狂吼道:“某家在五十招內若不能要他躺下,立刻掉頭就走。”
  他本來還是一心不愿出手的,但現在簡直被气瘋?已變得非和俞佩玉打一架不可,誰也休想攔得住他。
  朱淚儿笑道:“五十招……就算五百招……你也休想摸著我四叔一片衣服,只不過……你雖如此說,別人的意思又如何?”
  俞放鶴微笑道:“就算三百招吧……三百招內,怒真人若還胜不了這位俞公子,我等立刻鞠躬而退,絕不再來打扰。”
  朱淚儿瞟了君海棠一眼,道:“你呢?”
  君海棠嫣然道:“俞公子是我的老朋友,我只望怒真人將他打躺下時,莫要傷了他才好。”
  朱淚儿眼睛瞟向紅蓮花,道:“你呢?”
  紅蓮花目光深沉,也不知他心裹在想什么,只是冷冷道:“好!”
  包括紅蓮花在內,誰也不信俞佩玉能擋得住怒真人三百招的,只因大家都見過俞佩玉的武功,只道俞佩玉能擋得住十云五百招,已是大為不易,若能接得住怒真人五十招,已是奇跡出現了。
  朱淚儿道:“既然這樣說定?沒有別人會再來羅嗦了么?”
  怒真人大吼道:“若還有別人羅嗦,某家先擰下他的腦袋。”
  他似已憋不住?狂吼著又道:“姓俞的,你好生出手吧,某家先讓你三招。”
         ※        ※         ※
  俞佩玉一直沒有說話。
  他知道自己肩頭已擔起了副千斤重擔,本來緊張已极,但等到真和怒真人面臨相對時,他反而松弛了下來。
  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怒真人也不過只是個“人”而已,我又何必一定要畏懼于他?”
  別人在說什么,他一句也沒有听見,別人在做什么,他也全都沒有听見,他已全神貫注在怒真人身上。
  他忽然發現怒真人的眼睛、眉毛和雙手都不是一樣大的,右邊的總比左邊小些,鼻孔里有三根很黑很粗的毛露出來,前胸的衣服上有塊油漬,左面的袖口已被磨破?露出里面的白布襯里。
  他又發現怒真人的左眼在跳,嘴角在抽動,右手的五根指頭都顫抖起來,左手五指卻伸得筆直……
  這些都是絲毫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在俞佩玉心神集中下,每一個微小的特征,每一個微小的動作,竟都變得明顯起來,他從未如此全神貫注地來看一個人,也從未想到能將一個人看得如此清楚。
  到后來怒真人的一個鼻子在他眼中也仿佛變得有磨盤那么大,他几乎能看得出這鼻子上有多少個毛孔。
         ※        ※         ※
  怒真人的狂吼聲,俞佩玉竟沒有听到,怒真人已有兩次催他出手,他還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動也下動。
  “這小子莫非已被嚇呆了么?”
  俞放鶴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怒真人忍不住又暴跳如雷起來,吼道:“你……”
  誰知這次他的腳剛跳起來,吼聲剛出口,木頭人一般呆立那里的俞佩玉,忽然像箭一般竄出。
  他手掌也已流云殷切向怒真人膝頭。
  要知像怒真人這樣的絕頂高手,武功与心神合一,平時所作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有意無意的武功配合。
  這正如精于舞蹈之人,平日動作也自然特別优美一般。
  是以他縱然隨意站著,全身也自然無懈可擊。
  但無論是誰,在怒火發作,暴跳如雷時,動作就難免渙散,兩只腳若离了地而不□人,下盤更難免有空門露出。
  俞佩玉全神貫注,正是要找他的弱點,這一掌正是攻向他全身上下气力最弱,防守最疏的一環。
  怒真人也不免吃了一惊,瘦小的身形忽然在半空中陀螺般一轉,手足俱已反向俞佩玉擊出。
  這一著連消帶打,以攻為守,果然是妙著,可見怒真人果然不愧為當今頂尖高手,縱遇危机,也絲毫不亂。
  朱淚儿卻大聲冷笑道:“讓三招?哼。”
  這一招既是以攻為守,自然就算不得在讓招了。
  怒真人忽然長嘯一聲,身子竟已在嘯聲中驟然退出。
  他手足本向前擊,身子卻忽然向后退出,看來真好像有人在后面用繩子拉他似的,若是常人見著,只怕要以為這是魔術。
  但在這小樓上的,卻可以說無一不是武林高手,都已看出怒真人竟以長嘯鼓气,將自己身子反激而出。
  至于為何有气噴出時,人卻向相反方向射出,這道理那時雖還無人憧得,但怒真人气功之妙,卻是人人都看得出的。
  就連紅蓮花都不禁為之動容,失聲道:“好气功。”
  俞放鶴微微一笑,道:“以幫主看來,這位俞公子可擋得了真人多少招?”
  紅蓮花面上像是有种惋惜之色,沉吟道:“最多只怕也不過百招左右。”
  俞放鶴轉向海棠夫人,含笑道:“夫人的看法呢?”
  君海棠笑道:“紅蓮幫主目光如炬,他的看法還會錯么?”
  她和紅蓮花兩人,自始至終,從未向郭翩仙那邊瞧過一眼,就好像根本沒有注意那邊角落里還躲著個人似的。
  郭翩仙心里本在暗暗歡喜,此刻听了他們的話,才突然一惊,暗道:“這小樓總共才這么點大的地方,就算我藏的地方甚是黝黯,以他們的目力又怎會瞧不見,他們這只不過是明知俞佩玉絕非怒真人的敵手,明知這樓上沒有一個人能跑得了的,是以才故作大方而已。”
  一念至此,郭翩仙已是汗流浹背。
  這時怒真人早已讓過三招,展開了攻勢。
  他招式看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精彩奇突之處,似乎与他的盛名不符,但是看了三五招后,他招式的威力,就漸漸顯了出來。
  只見他招式雖沒有什么奇詭的變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間卻接得天衣無縫,有時上下兩招,明明是背道而馳,所用的手法,和攻擊的方位俱都絕不相同,若是換了別人,縱能將這兩招連在一齊,也必定勉強得很,但在他手里使出來,卻像是天生就該連接在一起的。
  朱淚儿暗中本在冷笑:“原來大名鼎鼎的怒真人,也不過如此。”
  但看了几招后,心情也不禁沉重起來。
  這些平平無奇的招式,竟是越看越覺可怕,每一招都如銅錘巨斧,重擊而下,而且一招跟著一招,連綿不盡,永不斷絕,就連旁觀的人,都覺得連喘气的功夫都沒有,何況首當其沖的俞佩玉。
  朱淚儿忍不住瞧了鳳三先生一眼,嘴里雖未說話,目光卻無异在問:“你看俞佩玉真能擋得了他三百招么?”
  誰知鳳三先生竟已閉起了眼睛,對當前這一場有關他生死榮辱的大戰,他竟連瞧都不瞧一眼。
  轉眼間三十招已過,怒真人的招式越見凌厲威猛,俞佩玉簡直已好像只有挨打的份儿,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他每施出一招前,看來都像是要先想一想,而高手相爭,又那里容得他有考慮思索的余地。
  三十招過后,胜負似乎就已成了定局,大家都已認定俞佩玉若能支持到百招以上,就算不容易了。
  俞放鶴忽然一笑,道:“如此精彩的大戰,當真是百年難見,若是錯過,實在可惜。”
  十云微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將四面廉子都拉開來,讓大家都能瞧得見好么?”
  俞放鶴笑道:“那正是再好也沒有了。”
  十云不等他說完,早已將四面窗廉都拉開來。
  窗外風聲凄厲,夜色沉重,天地間也似充滿一种肅殺之意,但四面屋脊上,卻有許多人冒著風寒,站在那里。
  窗廉一拉開后,屋脊上的人更越來越多。
  郭翩仙方才本來還想乘亂逃出,此刻也知道自己就算是肋生雙翅,只怕也難以飛出去。
  他暗中歎了口气,索性站了起來,向海棠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顯得既是惊奇,又是歡喜,就像是終于見過了久別多年的情侶,只差沒有立刻奔過去,拉起她的手,向她敘說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了。
  怎奈海棠夫人還是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就仿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卻含笑向俞放鶴道:“有件事我實在覺得奇怪极了。”
  俞放鶴道:“夫人有何奇怪之處?”
  海棠夫人道:“盟主你看怒真人的招式之沉威,比起昔日的天鋼道長如何?”
  俞放鶴微笑道:“昆侖絕技,凌厲無雙,天鋼道長功力之深,招式之猛,更久已為海內武林同道所共仰,只不過……”
  海棠夫人道:“只不過比起怒真人來,還稍遜一籌,是么?”
  俞放鶴微笑不語,自然就等于是默認了。
  海棠夫人道:“十多年前,我隨先師到昆侖的時候,恰巧瞧見天鋼道長和人動手,對方好像是一位來自西域的喇嘛,功力也惊人得很。”
  俞放鶴道:“那想必就是號稱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紅云大喇嘛,此人和昆侖派宿怨极深,上昆侖搦戰,已不止一次了。”
  海棠夫人道:“那次我距离他們動手之處,沒有十丈,也有七八丈,但天鋼道長一招擊出時,我還是能覺得寒風扑面,連衣服都被震動得簌簌直響,現在,怒真人就在我們面前出招,我為什么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俞放鶴笑了笑,道:“這只因真人已能將內力收發由心,控制自如,每一招擊出,力道都只集中在俞公子一個人的身上,絕不肯有絲毫浪費外溢,一擊不中,力量就立刻收回,是以除了俞公子外,誰也感覺不出。”
  他又笑了笑,接道:“否則莫說你我,就連這小樓,只怕也早已被震坍了。”
  海棠夫人歎了口气,悠悠道:“幸好我不是俞佩玉,我想他現在一定很不好受的。”
  朱淚儿冷笑道:“但也未必如你想像中那般難受。”
  海棠夫人笑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朱淚儿再不埋她,只是喃喃數著道:“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她數得實在未免太快了些,其實這時怒真人和俞佩玉只不過拆了八十多招而已,但俞放鶴等人既已算定俞佩玉再也接不下三百招,是以也沒有人和她計較。
  俞佩玉此刻就像是只釘子,雖然被一柄巨大的鐵錘不斷地敲擊著,但鐵錘若想將釘子敲彎,卻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發現怒真人的招式雖猛,但卻并沒有將他逼得很緊,有時他遇著險招,急切間想不出破解的招式,怒真人反而會在有意無意間网開一面,等他一等,他心念轉動,出招就更慢了。
  朱淚儿卻數得更快,嘴里不停地念著道:“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俞放鶴瞧了紅蓮花一眼,微笑道:“一百招已過?想不到他竟還能支持下去。”
  紅蓮花淡淡道:“的确想不到。”
  十云忽然道:“這位俞公子的內力,像是忽然增加了許多,是么?”
  紅蓮花道:“不錯。”
  十云歎道:“一個人的內力,竟能在半日之間忽然增強這么多,倒的确令人不解。”
  俞放鶴微笑道:“但道兄只管放心,他內力就算增強得再多,也還是擋不住令師一百招的。”
  十云道:“可是此刻一百招已過了。”
  俞放鶴道:“那只不過是令師存心想看看他的武功深淺和招式路數而已,否則,在第八十六招時,俞公子已無法支持得住?是么?”
  他這話雖然向十云說的,但聲音卻故意說得很大,像是唯恐怒真人听不見,怒真人果然大笑道:“不錯,我正是要瞧瞧鳳三究竟傳給了他一些什么惊人的功夫,但現在卻已瞧得差不多了。”
  狂笑聲中,招式驟然加緊。
  誰知俞佩玉變招拆招,竟也跟著快了。
  要知俞佩玉縱然聰明絕頂,鳳三先生縱然不惜將絕技傾囊相授,但在短短半日中,他能學會的仍不多。
  是以他与怒真人交手時所用的招式,大多是臨時創出的,出招自然難免緩慢,但百余招拆過后,他靈机触動,創出的招式已有很多,招式的變化,也漸漸純熟,這正如与高手對奕,縱是初學下棋的,也會被逼得触得靈机,下出一兩手連他自己都夢想不到的妙著。
  俞佩玉的招式,正也是被逼出來的。
  只听朱淚儿道:“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俞放鶴忽然笑道:“姑娘只怕數錯?此刻只不過才一百五十三而已。”
  他本覺多兩招少兩招,卻沒什么關系,但是此刻眼見俞佩玉武功竟是有增無減,終于忍不住計較起來。
  朱淚儿咯咯笑道:“你們不是很有把握的么,此刻怎的也擔起心來……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
  她還是數她的,別人說什么,她都不管。
  俞放鶴笑道:“姑娘只管這樣數也無妨,只不過卻得扣去八招……”
  怒真人人吼道:“就算多數八招又有什么關系,我難道還會讓他真接下三百招么?”
  怒吼聲中,一拳擊出,俞佩玉雙手一圈,將招式化解開?可是招式雖已化解,內力卻仍如泰山般直壓了下來。
  只听“轟”的一聲,樓板穿了個洞,俞佩玉竟真的像是根釘子般,被直敲入樓板中,直落了下去。
  這時朱淚儿才數到:一百七十一……
  她一惊之下,語聲戛然頓住。
  俞放鶴展顏笑道:“俞公子雖然敗?但能接得住怒真人百余招之多,也算難得的很。”
  朱淚儿瞪眼道:“誰說他敗了。”
  俞放鶴笑道:“這還不算敗么?”
  朱淚儿還未說完,只听“嗖”的一聲,俞佩玉又從那個洞里竄了出來,揮手向怒真人拍了過去。
  朱淚儿拍手大笑道:“你瞧見沒有,破的只是樓梯,又不是我俞四叔的肚子,若是將樓板打個洞就算胜?我立刻就能將這樓板打上七八十個洞的。”
  她不等俞放鶴說話,已接著數道:“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
  這次她并未多數,只因她方才說話間,俞佩玉和怒真人已拆過了八招,俞放鶴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俞公子,這樓板救了你一命,你切莫忘了才好。”
  俞佩玉也知道方才若不是樓板裂開,他難免就要被怒真人內力壓倒,若只是兩人比武較技,他自然早該服輸了。
  但此刻這一場比斗,卻關系著別人的生死性命,俞佩玉只有打下去,無論俞放鶴說什么,他都只好充耳不聞。
  又拆過二三十招后,俞放鶴面上微笑已不見?凄厲的風聲中,四面屋脊上都響起了竊竊私語聲:“現在已過了兩百招?你看他還能再支持一百招么?”
  “這倒說不定。”
  “想不到這小子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剛動手時,他好像連十招都支持不?現在倒反而越打越有精神。”
  怒真人忽然跳了起來,怒吼道:“你們全都給我住壁,誰敢再放屁,老子就先宰了他。”
  四面語聲果然一齊頓住,沒有敢再開口的,但是大家心里卻全都明白,怒真人現在也開始在擔心起來。
  朱淚儿聲音數得更響:“兩百十一……兩百十二……”
  郭翩仙眼睛也發了光。
  只有俞佩玉自己的一顆心,卻開始在往下沉了……他忽然發現自己竟再也無法支持三十招。
         ※        ※         ※
  這時鳳三先生忽然張開眼睛,一直很平靜的面容,竟露出一絲焦急之色,只有他和俞佩玉才知道,俞佩玉借來的內力,已將用盡。
  要知鳳三先生方才雖然閉著眼睛,但卻可自雙方的拳風中,辨出他們的強弱,是以方才俞佩玉處境雖險,他也并不擔心,只因他知道俞佩玉內力仍盛,怒真人縱然占了上風,也打不倒他的。
  但此刻俞佩玉出拳時內力雖強,收拳時卻已無力,正已是強弩之末,而且每擊出一拳,內力又減弱一分。
  到后來他內力的虧耗,竟快得像是有人在向外抽似的,他知道一等內力被抽乾,便再也休想擋住怒真人足以開山劈石的一擊。
  突見怒真人颼的一拳,直刺而來,俞佩玉惶急之下,不暇思索變招,只是出手一格,身子已不覺被震得踉蹌后退。
  怒真人是何等人物,立刻發現他已不支,精神立刻一震,出手三拳,已將俞佩玉逼入角落中。
  大家又是惊奇,又是歡喜,他們既不憧俞佩玉方才是怎能支持下來的,更不憧俞佩玉又怎會忽然支持不住了。
  朱淚儿道:“兩百二十六,兩百二十七……”
  她雖然還在數著,但聲音已有些顫抖起來。
  只不過剩下七十招?可是這七十招俞佩玉卻再也無法支持下去,這一點就算鍾靜都已看得出來。
  海棠夫人歎了口气,喃喃道:“只怕數不到兩百六十了……”
  俞放鶴微笑道:“兩百五十便已足夠。”
  怒真人忽然大喝道:“我說兩百四十。”
  喝聲出口,左拳右掌,如雷霆般擊下。
  這時朱淚儿正數到:“兩百三十八。”
  俞佩玉但覺眼前拳風掌影,滿天飛舞,也不知該如何招架,何況他縱能招架,也無法抵擋這排山倒海的內力。
  他眼見已只有被擊倒,別無選擇的余地。
         ※        ※         ※
  俞放鶴面上又露出了笑容,紅蓮花已自窗台上一掠而下,海棠夫人微微搖頭,十云雙手合十,微笑道:“無量壽佛……”
  只見俞佩玉身子已被拳風壓得向后彎曲,就像是張弓似的,眼見立刻就要被生生壓斷怒真人喝道:“你服輸了么?”俞佩玉咬著牙搖了搖頭。怒真人手上加勁,大怒道:“你還不倒下去?”俞佩玉偏偏不肯倒下去,他身子越彎越低,滿頭汗如雨落,但就是偏偏死也不肯倒下了。去。
  大家的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瞧著他,窗外的風,像是要將整個天地都撕裂,窗內的人,卻靜得像是要窒息。
  只听一連串“格格”聲響,自俞佩玉背脊間發了出來,他整個人,都似乎要被這強猛的真力壓成兩斷。
  鍾靜目中已流下眼淚,全身簌簌地抖個不停,郭翩仙也在不住擦汗,突听鍾靜嘶聲大呼道:“俞公子,求求你,求求你倒下去吧。”
  海棠夫人長長歎了口气,道:“傻孩子,你這又是何苦……”
  朱淚儿只覺眼前漸漸模糊,眼淚已流下面頰,此刻就連她都忍不住要勸俞佩玉倒下服輸算了。
  她已不忍再瞧下去。
  紅蓮花忍不住大聲道:“鳳三先生,你難道定要等他被活活壓死,才算輸么?”
  鳳三默默半晌,黯然道:“事到如此,鳳某也只有……”
  俞佩玉突然大呼道:“咱們還沒有輸,我還沒有倒下去。”
  怒真人大怒道:“臭小子,臭脾气,你難道真要我廢了你?”
  他大怒之下,又往前踏了一步,只覺腳下軟軟的,踏在一只麻袋上,這一腳是何等力道,麻袋雖堅韌,也被他踩得裂開,但听麻袋里“吱”的一聲,忽然有無數條蛇虫蜈蚣竄了出來,竄到他身上。
  怒真人大惊之下,身形驟然后退,只見他衣服上、袖子上、手上、臉上、腳上,都挂滿了各式各樣的毒虫,在蠕蠕而動,還有無數條毒虫,自麻袋里竄出,有的向他爬了過來,有的已又竄到他身上。
  眾人驟出意外,都被惊得呆了。
  怒真人更是又惊又怒,手舞足揮,想將身上的毒虫甩落,然后一腳踩死,但毒虫實在太多,一時間那里能甩得盡,只見他忽然手舞,忽而足踏,忽而反手一掌,拍在自己身上,若非他气功已入化境,全身真气布滿,堅逾精鋼,此刻身上只怕早已被咬了七八十個洞了。
  朱淚儿眼睛一亮,忽然大聲道:“兩百四十一,二四二……二四三……”
  她連气都下換,一口气數了下去,眨眼間已數到“兩百八十”?俞放鶴才忽然惊覺,大喝道:“這不算!這不計算?”
  朱淚儿根本不理他,還是接著數道:“二八一,二八二,二八三……”
  怒真人怒吼一聲,將最后一條赤紅的蜈蚣踏死在腳下,朱淚儿嘴里也恰巧數到“三百”。
  小樓上忽然變得靜寂如死,過了訐久,才听得俞放鶴咯咯干笑道:“這自然不能算數的。”
  朱淚儿冷笑道:“現在我俞四叔倒下去了么?”
  俞佩玉倚在牆上,不住喘息,身子并沒有倒下。
  俞放鶴只有閉口不語。
  朱淚儿瞪眼道:“現在我俞四叔既然沒有倒下去,你們怒真人的三百招卻已使完,自然是我們胜,憑什么不算?”
  俞放鶴道:“但怒真人最后那六十余招,卻并非對忖俞公子的,此乃有目共睹的事。”
  朱淚儿冷笑道:“他既然正和我四叔動手,所用的每一招自然都該是對付找四叔的,只要一動手,一招就得算,他若忽然喜歡亂打,也只能怨他,怨不了別人。”
  俞放鶴道:“但那些毒物……”
  朱淚儿道:“那些毒物好好地在麻袋里躲著,既沒有惹他,也不是咱們放出來的,他無緣無故弄死了它們,我還要他賠呢!”
  俞放鶴雖然明知她在強詞奪理,但一時間竟無詞可駁,怔了半晌,轉向怒真人,強笑道:“看來此事還是請真人來作主吧。”
  怒真人目光閃動,大聲道:“這小子居然能擋得住我三百招,好,真是個好小子。”
  俞放鶴失聲道:“但真人你并沒有真的使出三百招。”
  怒真人瞪眼道:“誰說我沒有使出三百招?我既然在和他較量,自然一動手就得算一招,我出手若傷不?那也是我的事,你們誰也管不著。”
  俞放鶴目定口呆,怔在那里,再也則聲不得。
  朱淚儿終于忍不住扑到俞佩玉身上,喜极呼道:“四叔,我們贏?我們贏了……”
  俞放鶴微微一笑,神情居然已恢复鎮定,微笑道:“怒真人既說是你們贏?自然是你們贏了。”
  朱淚儿笑道:“你這兩句話說得倒像個武林盟主的樣子。”
  俞放鶴淡淡笑道:“此刻各位只管走吧,俞某保證絕不留難。”
  朱淚儿道:“走……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為何要走?”
  俞放鶴面色似乎微微變了變,怒真人已大喝道:“他們本不該走的,咱們卻該走了
  話猶未?突听“颼,颼”兩聲,窗外已竄入兩個人來,其中一人目光炯炯,滿臉麻子,厲聲道:“不錯,咱們都該走?但要走之前,卻得先砍下他們的腦袋。”
  朱淚儿怒道:“你是什么東西?”
  俞放鶴微微一笑,道:“這位便是以一雙鐵掌与囊中七十二枚金錢鏢,揚名甘陝一帶的“滿天星”趙群趙大俠。”
  他指了指另一個面長如馬,又高又瘦的黃衣人,接著又道:“這位便是名揚河朔,北路譚腿的第一名家,江湖人稱“千里神駒”的黃風黃大俠。”
  朱淚儿冷冷一笑,道:“好好一個人,為什么喜歡被人喚做馬呢?像人家滿臉大麻子,也沒有叫趙大麻子,你雖然長得像馬,也該取個好听些的名字呀。”
  黃風一張馬臉立刻拉得更長,冷笑道:“怒真人雖然有意承讓,但咱們卻不能放過你,對付你們這种妖孽,也用不著講什么江湖規矩,小丫頭,你就跟大爺們走吧。”
  他蒲扇般大的手掌,剛想向朱淚儿抓過去,突見人影一花,十云已含笑站在他面前,笑嘻嘻道:“家師已說放過了他們,黃大俠就放過他們吧。”
  黃風厲聲道:“江湖前輩們的大事,那有你說話的余地,閃開。”
  他的手剛縮回來,突又推了出去,十云仍是笑嘻嘻的站著,動也不動,但黃風這用盡全力的一掌,竟未將他的身子推動分寸。
  黃風面色乍變,怒真人已走過來,沉聲道:“我這徒弟的确沒規矩,你想教訓教訓他是么?”
  黃風見他對自己的徒弟呼來叱去,認定這嘻皮笑臉的小道士,必定不得師父歡心,哈哈一笑,道:“在下斗膽,的确想替真人……”
  話未說完,怒真人已跳了起來,怒吼道:“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來教訓我的徒弟,你這只髒手居然敢碰他,好。”
  “好”字出口,忽然出手,閃電般抓起了黃風的手腕,只听“喀嚓”一聲,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斷。
  黃風痛吼一聲,右腿橫掃而出,他號稱北道譚腿的第一名家,這一腿的力道自然不凡,就算是塊石碑,只怕也禁不得他這一腿的。
  怒真人竟然不避不閃,硬碰硬挨了他這一腿,但聞又是“喀嚓”一聲,斷的竟非怒真人的骨頭,而是黃風的腿。
  黃風第二聲慘呼還未發出,人已暈了過去。
  怒真人再也不瞧他一眼,轉向趙群,冷冷的道:“你將老夫說的話當放屁,還想要他們的腦袋,是么?”
  趙群面色如土,但究竟也算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在這么多雙眼睛瞧著下,也不能太丟人。
  他咯咯一笑,道:“真人既不愿再伸手管這件事,就交給咱們吧。”
  怒真人大怒道:“交給你,你是個什么玩意?現在你看著人家已累得不能動彈?就想來撿便宜是么?”
  話未說完,已一把抓起趙群的衣襟,凌空提了起來。
  趙群又惊又怒,反手兩掌拍下,擊中了怒真人左右雙肩,誰知他這雙“鐵掌”,打在怒真人身上,竟像是變成了鷂蛋,又是“昨嚓”一響,又是一聲慘呼,滿臉上每一粒麻子里都流出了冷汗。
  怒真人右手抓著他,左手提起了黃風,這怙瘦矮小的道人,竟能將這樣兩條大漢提起來,簡直令人難信,但他偏偏像是絲毫不賣力气,就像是手里拎著兩只公鸚,覲敗了的公島。
  大家見他如此惊人的武功,才想到俞佩玉武功也非同小鄙,名滿江湖的“滿天星”和“千里神駒”連怒真人一招都接不住,這年紀輕輕,斯斯文文的少年人卻硬是接了他兩三百招。
  大家的眼睛再去瞧俞佩玉時,心情已大是不同?正是已刮目而相看,俞放鶴目光凝注著他,更久久都未移開。
  怒真人厲聲喝道:“還有誰敢將老夫說的話當放屁么?”
  窗里窗外,再沒有一個人吭气的。
  怒真人“哼”了一聲,大步走下樓下。
  十云雙手台什,微笑作禮,道:“弟子今日有幸見到各位前輩,實是莫大榮幸,但望日后還能常聆教誨。”
  他這話雖是向大家說的,但眼睛卻始終在瞧著朱淚儿。
  朱淚儿輕輕碎道:“賊眼的小雞毛,你就快滾吧。”
  十云也不知是听到?還是沒有听見,再次微笑作禮,也走了出去,走到梯口,卻又躬身道:“盟主先請。”
  俞放鶴微笑道:“鳳老前輩多多保重,俞公子多多保重……本座告辭了。”
  海棠夫人忽然向郭翩仙走了過去,郭翩仙臉色立刻發了白,誰知海棠夫人還是不瞧他一眼,只是望著鍾靜笑道:“你是徐淑真的徒弟么?”
  鍾靜垂下頭,忽又覺得自己不應在情敵面前示弱,立刻又抬起頭來,道:“正是。”
  海棠夫人歎了口气,道:“可怜呀可怜,可惜呀可惜……”
  鍾靜道:“我……我……”
  她一時間也不如該如何回答,瞧見海棠夫人面上的神情,她气得臉都紅?心里一橫,索性豁了出來,大罵道:“我有什么可怜,被老公不要的女人,才是真可怜哩。”
  海棠夫人淡淡一笑,盈盈走了下去,對她說的話,竟似全不在意,連生气都不屑生气。一個女人最怕的就是被自己愛侶昔日的情人瞧不起,這令她覺得自己珍如性命之物,原來只不過是別人拋棄不要的。
  鍾靜全身都發起抖來,眼淚終于流下面靨。
  紅蓮花瞪了郭翩仙半晌,又瞧了瞧鳳三,瞧了瞧俞佩玉,忽然凌空一個斛斗,從窗戶里翻身而出。
  再瞧四面屋脊上的人,也走得干干淨淨。
  俞佩玉長長歎了口气,終于倒了下去。
         ※        ※         ※
  挂在樓梯間的燈籠她們并沒有帶走,門也沒有關,風,從門外刮進來,燈光飄飄搖搖,將滅未滅。
  飄搖黯淡的愷光,照著俞佩玉的臉,他的臉比紙還白,朱淚儿扑過去,還未扑到他身上,已失聲痛哭出來,顫聲道:“四叔,我……我該怎么來謝你呢?”
  鳳三先生神色也甚是慘淡,長歎道:“在四叔面前,你怎能說這“謝”字。”
  朱淚儿垂下頭,已是淚流滿面。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無論如何,我們總算胜了,你還難受什么?”
  朱淚儿揉著眼睛,道:“我不是難受,只是……只是太高興了。”
  “高興”這兩個字說出口,卻已泣不成聲。
  郭翩仙忽然乾咳一聲,笑道:“想不到聲名赫赫,不可一世的怒真人,今日竟也敗在俞兄手下,今日一戰之后,江湖中還有誰不佩服俞兄的……”
  朱淚儿大聲道:“他是我的四叔,憑你也配稱他為“俞兄”?”
  郭翩仙干笑兩聲,道:“自今而后,俞公子聲名必然震動天下,只不過……”
  朱淚儿道:“只不過怎樣?”
  郭翩仙道:“只不過此間卻非久留之地,還是早些离開的好。”
  朱淚儿瞪眼道:“离開?這里就是我的家,我為什么要离開?”
  郭翩仙歎道:“今日俞放鶴等人雖敗,但心里必定甚是不服,若說他們真的從此不再來打扰,只怕誰也難以相信。”
  朱淚儿冷笑道:“他們若是存心要來找我們,我們逃也逃不掉的,何況,我三叔會是逃走的人么,若是要逃,早就逃?也用不著等到現在。”
  郭翩仙道:“話雖不錯,但……但留在此地不走,也非善策……”
  朱淚儿冷笑道:“你若要走,只菅請便,沒有人留你。”
  郭翩仙面上陣青陣白,不再說話,司也不敢走,紅蓮花和君海棠司能就在門外等著他,他怎么敢走呢?
  風聲呼嘯,小樓上卻是一片死寂,想到俞放鶴等人絕不會就此罷休,每個人心情都沉重已极。
  忽听風中傳來一陣凄厲的犬吠聱,如厲鬼呼號,鍾靜听得忍不住机伶伶打了個寒噤,道:“這狗叫得怎么如此可怕?”
  朱淚儿也听得寒毛直豎,卻笑道:“莫非是俞放鶴踏著了它的尾巴。”
  話猶未?犬吠聲忽然寂絕,它叫得突然,停得更突然,它叫得雖可怕,但驟然停止下來,卻更令人毛骨怵然。
  天地間像是驟然充滿了一种不祥的惡兆,朱淚儿也想說几句話來打破沉悶,卻也不知怎地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只听“轟”的一聲,烈焰沖霄而起,火勢發作得好快,眨眼之間,就已將半邊天都燒紅了。
  郭翩仙失聲道:“俞放鶴好狠的手段,竟想將我們燒死。”
  俞佩玉變色道:“難怪他先將鎮上居民全都赶走,原來他竟不惜將李渡鎮夷為平地,他自命俠義,如今竟不惜做這樣的事。”
  只見火勢越烈,但還未成台圍之勢。
  郭翩仙跳了起來,嗄聲道:“此刻咱們沖出去,只怕還來得及。”
  朱淚儿目光向鳳三先生望了過去,鳳三先生面容凝重,一言不發,郭翩仙跺腳道:“事到如今,你們難道還不肯走么?”
  俞佩玉歎了口气,道:“不錯,事已至此,咱們好歹也得往外沖。”
  朱淚儿道:“但……但三叔的傷……”
  俞佩玉苦笑道:“我來背負鳳老……三哥,你跟著我。”
  銀花娘嘶聲道:“我呢?你們總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吧。”
  朱淚儿咬了咬牙,道:“還是我來背負三叔,你……你背她。”
  郭翩仙瞧了鍾靜一眼,終于將她背了起來,道:“此時不走,就來不及了。”
  鳳三先生道:“不錯,你們都快走吧。”
  朱淚儿道:“三叔你……”
  鳳三先生的臉色一沉,厲聲道:“三叔死并沒有什么,但豈能容你背負逃走……三叔是這樣的人么?”
  火光熊熊,將他的臉都照紅了。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還是由小弟……”
  鳳三怒道:“日后江湖中人若是知道鳳”三見被人背負著狼狽逃生,鳳三雖未死,与死又青何异?”
  俞佩玉失聲道:“但事際非常,三哥你……你難道不能從權?”
  鳳三沉聲道:“我意已決,你再說也沒有用,快走吧。”
  朱淚儿簡直快急瘋?但她也知道,鳳三先生既然已下定了決心,世上只怕再也無人能命他更改。
  俞佩玉黯然道:“我知道三哥是怕小弟已無余力,是以宁可自己赴死,讓小弟單獨逃生,也不愿拖累小弟,但……但小弟還是有力气的。”
  鳳三先生竟閉起眼睛,無論他說什么,全都不理不睬。
  火勢如奔馬,瞬息間已燒了過來,俞放鶴等人想是早已在四面都布下引火易燃之物,是以火才會燒得這么快。
  郭翩仙嗄聲道:“你們不走,我卻非走不可了,各位……各位……”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話也沒有說,跺了跺腳,縱身而出,只听鍾靜的哭聲自窗外隱隱傳來,過了半晌,也就听不見了。
  鳳三厲聲道:“你們也該走了,為何還不走?”
  朱淚儿在他身旁坐了下來,道:“三叔不走,我也不走。”
  鳳三怒道:“你敢不听三叔的話?”
  朱淚儿凄然一笑,道:“我什么話都听三叔的,但這次……這次我……”
  鳳三反手一掌,將她推到它上,大喝道:“你不听我的話,我先打死你。”
  朱淚儿道:“三叔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走的。”
  銀花娘嘶聲道:“俞佩玉,你也不走么,你難道也要陪他們死?”
  俞佩玉靜靜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發呆。
  他雖然明知留在這里,等著被火燒死,實是愚不可及,但卻也不能拋下朱淚儿和鳳三獨自逃走。
  銀花娘嘶聲大呼道:“瘋子,你們都是瘋子……我碰見你們,真是倒了楣了。”
  她掙扎著奔到窗口,一躍而下,但此刻她功力所剩已無几,剛跳下去,就發出一聲痛呼,像是跌傷了腿。
  俞佩玉知道她若想在這樣的火勢中逃生,簡直連百分之一的机會都沒有,忍不住也長歎了一聲。
  鳳三厲聲道:“你們真的要陪我死?”
  俞佩玉望了望朱淚儿,歎道:“小弟……”
  鳳三仰天狂笑道:“你們非要等我死了才肯走,是么,好。”
  “好”字出口,忽然反手一掌,向自己天靈拍下。
  俞佩玉和朱淚儿惊呼一聲,雙雙扑了過去。
  就在這時,突听“轟”的一聲大震,四面牆壁,忽然四散飛裂,滿天木屑碎片中,一個人如雷神自天而降,闖了進來。
         ※        ※         ※
  火光燭天,俞佩玉的目力又不弱,有個人闖進來,無論如何,俞佩玉也應該能看得清他面貌的。
  但這人身法卻實在太快,正如一個霹靂擊下,俞佩玉只見著黑忽忽一團黑影自身旁擦過,抱起了床上的鳳三先生,又閃電般掠出,非但沒瞧清這人的面貌,竟連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未瞧見。
  朱淚儿駭极大呼道:“你是誰?搶走我的三叔?”
  一句話說完,這人影已遠在數丈外。
  但聞鳳三先生怒喝道:“誰?”
  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我。”
  鳳三先生似乎長長歎了口气,竟不再說話。
  這時俞佩玉和朱淚儿自然也早已雙雙追出去,只見前面的人影,如彈丸跳動,免起鵲落,火舌怒潮般卷到他面前,他輕輕出手一揮,烈焰便立刻退開,眨眼之間,便已自一片火海中沖了出去。
  俞佩玉拚盡全力,卻越追越遠。
  朱淚儿嘶聲大呼道:“放下我的三叔來……求求你,放下我的三叔來。”
  “呼”的一股烈焰卷過,再瞧前面那個人已然無影無粽,朱淚儿沖出數步,仆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俞佩玉也被她哭得心酸,赶過去扶起了她,這時他才發現,他們竟也不知不覺間,闖出了火海。
  朱淚儿頭發上、衣服上,俱是點點火星,俞佩玉身上也有几處被燒焦,但兩人惊惶情急之下,竟是誰也不曾覺出。
  朱淚儿搶天呼地,嘶聲痛哭道:“你為什么要搶去我的三叔?你讓我怎么活下去?”
  俞佩玉黯然歎了口气,柔聲道:“看來這人并沒有什么惡意,若不是他,咱們只怕已葬身在火海中了。”
  朱淚儿道:“但三叔……三叔怎么辦呢?”
  俞佩玉道:“你三叔像是認得這人的,他們只怕是朋友……他的武功如此惊人,此番將你三叔救走,咱們反倒可以放心了。”
  朱淚儿哭聲漸漸小了,抽泣著道:“不錯,三叔方才問了他一次,也就不再問了,他們想必是認得的……但他既然救走三叔,為什么不將我也帶走呢?”
  俞佩玉柔聲道:“這只因……只因是因為他不認得你。”
  朱淚儿流淚道:“不錯,三叔以前的朋友我一個也不認得,我什么人都不認得,也沒有人認得我,我……我……我……”
  想起自己身世的孤苦,她不禁又放聲痛哭起來。
  俞佩玉鼻子也覺得酸酸的,眼淚几乎也忍不住要奪眶而出,輕輕扑滅了她身上的火星,強笑道:“但四叔卻是認得你的,你也認得四叔,是么?”
  朱淚儿痛哭著扑進他怀里,顫聲道:“四叔,你……你不會拋下我么?”
  俞佩玉暗中歎了口气,卻微笑道:“四叔怎么會拋下你……四叔無論到那里去,都一定會帶著你的。”
  其□他自己現在也是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他自顧尚且不暇,又有什么能力照顧別人?
  忽覺烈焰扑面,火勢已將蔓延到這里。
  遠處傳來一片悲呼痛哭聲,還夾雜著怒罵聲,想必是李渡鎮上的居民,瞧見自己家園被毀,要來拚命了。
  又听得一人大聲呼道:“各位用不著惊惶難受,各位所有的損失,都由咱們來負責賠償!”
  俞佩玉皺眉暗道:“這李渡鎮就算蕭條貧乏,但數百戶人的身家,又豈是少數,他們竟不惜賠償,難道就為了要燒死這几個人么?”
         ※        ※         ※
  風勢漸漸停止,夜色卻更深了。
  遠處的嘈雜也漸漸消寂,朱淚儿疑疑地坐著,動也不動,自從俞佩玉將她帶到這一片荒墳中后,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俞佩玉忽然道:“他們放火,絕不是僅僅為了要燒死我們。”
  朱淚儿目光茫然注視著面前的一座新墳,道:“哦?”
  俞佩玉道:“他們若定要我們的命,必定會在火場四周布下埋伏,不讓我們逃走,但我們卻輕易地逃了出來,連一個人都沒有遇著。”
  朱淚儿道:“嗯。”
  俞佩玉道:“所以我想,他們只不過是想將找們赶走……”
  朱淚儿忍不住道:“只為了赶走我們,就不惜將這小鎮全燒光,不惜賠償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他們難道瘋了么?”
  俞佩玉喃喃道:“這其中自然有原因的……自然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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