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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弦的哀怨


  一條窄巷,一個面攤,一盞昏燈,一位老人,一根長煙斗。
  夜已經很深了,雪仍下著。
  在這种時候,這种天气里,還會有誰來吃面、陳老頭知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再出來吃宵夜,他也知道早就應該收起鹵菜和面條了,可是他每天都賣到天亮。
  他每天都想不做,可是一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達里吃面的窮朋友,他還是每天都賣到夭亮。
  這里的面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還可以賒帳。如果陳老頭忽然有一天不賣了,那些人很可能就要挨餓。
  天這么寒,地這么凍,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為什么還要賣這么晚?為什么不早一點睡?
  ———個人活著并不是只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付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
  陳老頭心里歎著气,用大拇指壓了壓煙斗里的殘余煙絲,然后一口一口用力地吸著。本已快滅的火种,又重新亮了起來。
  煙霧從陳老頭的鼻孔緩緩噴出。
  這個面攤就在監牢后面的巷子里,也正好是老蓋仙房門的左邊。所以有時沒有事的老蓋仙常常跑去找陳老頭聊天喝酒。
  陳老頭的酸辣面最合老蓋仙的口味,尤其是在天寒地凍的夜里,能吃上一碗關味的酸辣面,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今夜老蓋仙很早就躲進被窩里,可是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解不開的事在煩著一樣。
  最后他終于決定到陳老頭那儿去喝個几杯,兩個孤老頭在一起,或許很容易打“時間。來到面攤,老蓋仙還未開口,就已看見陳老頭用一种很惊訝的人情看著他。”你病了?“陳老頭的聲音也帶有惊訝。”病了?“老蓋燦一愣。”沒有呀!”“沒有病,這個時候你不在被窩里睡著,跑來這里干什么?”“來灌你几杯酒呀!“老蓋仙找了個位子坐干”。“在這种鳥天气里,不喝個几杯,實在對不起自己。”
  “老樣子?”
  “對的。”
  “對的,對的。”陳老頭邊切菜邊喃喃自語。“每次切五碟菜,剩回來的還是五碟菜。”
  他不知道,有些人喝酒是不吃菜的。就算叫菜,也只不過是拿來點綴,拿來看的。
  就仿佛一個人半夜里寂寞得要死,他家里有大魚、大肉,上等好酒,他也情愿到路邊攤上去吃喝。
  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里有人,有人的气息。
  一碟豆腐干、一碟豬耳朵、一碟白切肉、一、碟鹵牛肉、一碟花生米。
  五碟小菜擺在桌上,杯子兩個,酒兩壺。
  老蓋仙、陳老頭兩人面對面而坐。各人面前一個杯,一壺酒。
  杯中有酒,燒刀子。
  “桌前一壺酒,能更几回眠?”老蓋仙喝了一杯。
  “欲投向處宿,隔桌間酒夫。”陳老頭不服輸地,也喝了一杯。
  老蓋仙看著他喝下一杯,苦笑著,轉頭望向門外,望向夜空,望向遠方。
  “人老多言。”老蓋仙感慨他說,“其實他們并不是嘮叨,他們只是怕靜而已。”這是真言。
  老人話多,嚕蘇,并不代表他們嘮叨。
  他們只是怕靜而已。
  “靜”,多么平凡的一個字,也多么難了解的一個字。
  老人多言,是怕無語。
  動物出聲,是怕靜。
  “所以年紀越老的,話越多,也越嘮叨。”陳老頭吃了三口菜。“你說對不對?”
  “對。”老蓋仙也吃了三口菜。“當然對。”
  “其實他們的嘮叨,都是經驗之談。”陳老頭歎了口气。
  “可是年輕的一代,不愿意听,也不愿意遵從。”
  “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永遠有老人和年輕人之分。”陳老頭笑了笑。
  “現在是這樣,千年以后,也是這樣。”老蓋仙大笑著說:“這是万年不變的道理。”
  兩人的笑聲,由小面攤擴散出來,逐漸在夜空中蕩漾著。
  蕩漾,蕩漾著。
  他們兩人的笑聲還未斷之時,他們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种奇异的表情。
  ——無論那是种什么樣的表情,都絕不是歡樂的表情。
  死一般的黑夜靜寂中,遠處忽然隨夜風傳來了一陣低沉凄涼哀怨的三弦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三弦聲听來就仿佛未自地獄。
  ——來自地獄的聲音,你听過嗎?
  仙樂是种什么樣的樂聲?一一沒有人听過。
  地獄傳來的聲音——你听過嗎,沒有。
  絕對沒有人听過。
  如果有一种令人听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己心靈變化,甚至可以讓自己整個人溶化的“樂聲”,人們一定認為這种“樂聲”是仙樂。
  老蓋仙和陳老頭并沒有溶化,他們已沉醉,醉在那如泣如訴的三弦聲里。
  弦聲漸近,隨著弦聲同時而來的,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窄巷雖窄,卻不長,巷口出現一位手抱三弦而彈的老人。
  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卻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詢僂,滿頭頭發已經開始泛白,臉上的皺紋,多得讓你一時數不清。
  在這种天气這种時候,他為什么要到達窄巷來,是來吃面?或是來此彈三弦,如果是來彈三弦,他又彈給誰听,弦聲單調,卻很容易鑽入人的內心深處。將那深鎖在骨髓里不愿記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地勾了出來。
  老蓋仙他們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地沉醉著。
  三弦聲悲凄,仿佛一個久經离亂的自發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云,只有悲傷才是永恒的。、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總難免一環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要掙扎奮斗?為什么要受難受苦,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錚骼”一聲,然后弦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种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只有他的三弦才能表達。
  ——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幫著他撥動三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里,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扎奮斗。
  在那里,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這种“弦聲”,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陳老頭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沁出的冷汗濕透。
  一一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么一定還要活下去,夜色更暗,弦聲更悲戚。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
  弦聲又仿佛在呼喚,陳老頭仿佛又看見了滿面笑容的亡妻在“那里”向他招手。
  她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麗,雪仍下著,哀怨的弦聲就仿佛是和雪同時從虛無飄渺間發出來的。
  縹緲的弦聲,就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老蓋仙的心靈里,已起了种奇妙的感應,他整個人都似已与弦聲溶為一体。
  諾言、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了。
  老蓋仙整個人部已松弛了,弦聲已將他領入了另一种大地,那里沒有戾气、沒有刀、沒有殺人沒有·暴力,也沒有“諾言”。
  老蓋仙的眼中已漸漸發出迷茫的光芒,他的人也已漸漸放松了。
  但是他的手卻緊握著酒怀。
  握得很用力。
  指頭夫節已因用力,而變得發白。
  雪越下越大,弦聲也越來越哀怨。
  陳老頭整個人已癱瘓了。老蓋仙的手指更白了,已在發抖。
  老蓋仙握杯的手,忽然揚了起來。
  手一揚,弦聲停,弦斷。
  他為什么要揮杯擊斷弦?
  彈弦的老人拾起頭,吃惊地看著他。
  弦斷聲停,老蓋仙整個人虛脫了下來,額頭冷汗直冒,臉色蒼白得在夜里看來就仿佛是白玉。
  “就算我的弦聲不足入尊耳,可是三弦無辜,閣下為什么要擊斷?”彈弦老人憤怒他說:“閣下為什么不素性擊破我的頭?”
  “三弦無辜,人也無辜。”老蓋仙淡淡他說:“与其人亡,不如弦斷。”
  “我不懂。”
  “你應該懂的。”老蓋仙說:“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望著彈弦老人,接著說:“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
  “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老蓋仙說。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地奮斗,只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
  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彈弦老人的發際上已沾滿了雪花。他緩緩地走迸面攤,他的神色看來很痛苦很沮喪。
  “我活著卻只有痛苦。”他的聲音听來也很沮喪。
  “那么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減輕你的痛苦,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的痛苦。”老蓋仙說:“死,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解脫。”
  “可是我的痛苦卻非得用死才能解決。”彈弦老人說。
  “為什么?”
  “因為我……”彈弦老人越說越小聲。
  老蓋仙根本听不見他在說什么。“你說什么,說大聲一點。”
  彈弦老人的嘴雖然在動,但還是听不清他在說什么。他的頭卻越來越低,仿佛很痛苦似的。
  “說大聲一點。”
  老蓋仙急于想听他為什么只有死才能解決痛苦,只好湊過去,在他的臉旁,大聲問:“為什么只有死才能解決你的痛苦?”
  “因為……”老人抬起頭來,忽然一笑。“因為你不死,我就得死。”
  這句話還未說完,彈弦老人已用三弦的弦纏住老蓋仙的脖子。
  這一突來的變化,令陳老頭嚇得半死。
  老蓋仙雙手想拉開弦線,但老人卻勒得更用力。老蓋仙的臉色已因不通气,而漲得滿臉通紅。
  雙腳一蹬,腰一提,整個人就從彈弦老人的頭上翻過去。
  人一落地,脖子上的弦線也松脫。
  老蓋仙剛想摸摸脖子時,老人手中的弦線已如鋼針般地刺了過來。
  一刺一刺再一刺。
  弦線在老人的手里,就像劍在薛衣人的手里一樣。
  刺刺不离老蓋仙的喉嚨,一瞬間老人已刺出五五二十五刺。
  老蓋仙差點閃不掉這密急的連環刺,好在面攤里,有很多的桌椅可以利用。
  刺完二十五刺后,老人忽然停住,靜靜地望著老蓋仙。
  “好,不愧為‘相思劍客’。”
  老蓋仙一愣,疑惑地望著老人。
  “你——你是誰?”
  老人安然大笑。
  “今夜之前,沒人認識我。”老人說:“明天開始,人們將討論我。”
  “你是專程來殺我的?”
  “是的。”老人笑著說:“你是我十二計划的第一個。”
  “十三計划?”老蓋仙問:“什么叫十三計划?”
  “到了閻王那儿,他一定會告訴你。”
  “好。”老蓋仙也笑了。“我到了那儿,一定問他。”
  “在你死之前,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彈弦老人從背后解下一個包袱。
  原來他背后綁著一個包袱,老蓋仙剛剛沒注意到,所以也就沒看見。
  包袱放在桌上,老人微笑中帶著得意神色,謾慢解開。
  “我保證你看了這個東西,一定不相信,一定會嚇一跳。”
  “我已經活了五六十年了,該嚇的,早已嚇光了。”
  “是嗎?”
  老人終于解開了包袱。他伸手握住包袱內的東西,然后抬頭注視著老蓋仙。
  他的手緩緩舉起,一道閃光隨之而出。
  老蓋仙整個人突然愣住了。在老人的手剛离開包袱時,他就已瞧清那是什么東西,但是心里卻希望是自己眼花,等老人的手完全舉起,他已不能不信,所以他才會愣住,呆住。
  不可能,這件東西怎么會在他的手里?
  老蓋仙再睜大眼睛看個仔細。
  沒錯。
  老蓋仙不信地搖著頭,嘴里喃喃他說:“怎么可斃?”
  老人得意地笑著。“這就是幫助我完成十三計划的主要工具之一。”
  老人手上到底是舉著什么,為什么會令老蓋仙如此惊嚇,這世上還會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吃惊不信?

  彈弦老人手上拿的也不是什么特別東西,只是一件武器。
  一件形狀比較怪一點的武器。
  一件既不像刀,也不像劍,前鋒雖然彎曲如鉤,卻又不是鈞的武器。
  老蓋仙注視著這件怪兵器,用一种有點“抖的聲音說著:“离別鉤。”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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