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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循循善誘


  孫敏的目光,跟隨著這頎長的身影,她心里突地加了一份新起的悲哀,而她深知這份悲哀并非為了自己,亦非為了別人,卻是為了這已被命運的長線緊縛住不能動彈的少年。
  回過頭,她發覺凌琳帶淚的眼睛,也望在這少年沈重的背影上。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她有一种將這少年自邪惡之中拯救出來的必要,對于生命,她一直了解得最深刻,為了她的愛女,也為了复仇,她沒有被悲哀葬送,反而堅強地活到現在。
  而現在,她又發覺,生命的意義雖有許多,但創造宇宙間繼起的生命,卻是這許多意義中最最重要的一個!
  “對人類來說,拯救一個善良的靈魂,一定要比誅殺一個邪惡的生命還要意義重大的多!”
  她喃喃地低語著,突地抬頭喊道:
  “你——回來!”
  鍾靜腳步一頓,緩緩回過頭來,面色依然是沈靜的,因為沒有人能從他面上看出他心里的喜悅。
  他愣了半晌,确定了這句話的确是對自己說的,于是便走回孫敏的身前,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沈默有時也有會和詢問一樣。
  孫敏目光一轉,沈聲問道:
  “你跟著蕭無有多久了?”
  鍾靜垂首道:
  “小鄙幼遭孤露,即蒙家師收留,性命血骨,皆是家師所賜。”
  他自然知道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問這句話的含意,而孫敏何嘗听不出他回答自己一有語中的含意。
  她長長歎息了一聲,道:
  “你知不知道有許多人也和你一樣,幼遭孤露,而他們的父母,卻是被蕭無殺死的?”
  鍾靜垂首不語。
  孫敏又自緩緩歎道:
  “人們立世處身,對于善惡之分,總應該要比恩仇之別看的重些!我知道你很善良,也很聰明,應該听得出我語中的意思!”
  鍾靜的頭垂得更低了。
  孫敏目光再一轉,眼睛中已有了晶瑩的淚光,她沈聲接著道:
  “先夫凌北修,一生急人之難,而且只要听到人間有不平的事,他立刻會振臂而起,但是……他也被蕭無害死了,害他的人,若是為了正義,為了道德,我心里雖然難受,但是絕不會為他复仇。他這樣被惡人害死,我心里除了難受之外,還有憤恨,我要向蕭無复仇,并不是為了先夫一人,而是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這些,我想你也該知道!”
  鍾靜台上眼,長久,突地長歎一聲,緩緩說道:
  “夫人命小鄙回轉,若只是為了說這些話,小鄙便要告辭了。”
  又自開始啜泣的凌琳,目光倏然一抬,像是想說什么,卻被孫敏阻止了,她只是緩緩問道:
  “你要到那里去?”
  鍾靜直到此刻,還沒有抬起目光,因為不敢面對這正直而溫柔,嚴峻而慈祥的婦人,他垂著頭沈聲答道:
  “小鄙逕赴嘉興,向家師覆命!”
  孫敏默然半晌,突地輕輕拍著凌琳的手掌,緩慢但卻堅定地說道:
  “我們也到嘉興去!”
  凌琳反身捉住她母親的手掌,像是在表示對她母親的感激,而她心里卻在暗中呼喊:
  “他不會死的……他會到南湖煙雨樓去的。”
  這希望使她抬起頭來,仰望蒼穹,但天邊卻連最后一絲彩霞也隱沒在黑暗里了。
  從西梁山到嘉興,路程并不算短,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時候。
  她們,到了嘉興。
  這一段路途對鍾靜說來,就像是一個夢,一個混合著溫馨与寒冷,輕盈与沈重,快樂与悲傷,安慰与痛苦的夢,是那么漫長而遙遠,卻又是如此匆遽和短促。
  他是那么清晰地知道,与那么深切的了解,在這一段路途上,慈祥的孫敏所對他說的每一句言語中的含意。但是他卻不想知道,更不想了解,因為這份了解所帶給他的,只有出自良知的痛苦。
  “麻木!”孫敏有時會這樣暗中思忖:
  “難道這孩子已經被那冷酷的魔頭教訓得變為麻木?”
  對于她任何一种善意的誘導,他只是絲毫無動于衷地傾听著,他深沉的面容上,似乎永遠不會現出任何一絲情感的痕跡。
  當然——
  除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經意地投向凌琳的時候。
  奇怪的是!那充滿世間最最高貴的情操——同情,純真与善良的凌琳,竟會對這足以燃燒到任何一個人心靈深處的目光,竟也會像鍾靜對待別人時一樣地漠然而無動于衷。
  她像是也完全麻木了,而她的這份麻木,卻是為了悲哀,對她這一生中唯一摯愛的人的悲哀。
  也許她還年輕,也許有人會說,她年輕得還不夠能了解愛的意義,也不夠体驗到愛的真味。
  似是她這一份愛心,卻真的是那么純真,那么深摯,她毋庸了解,也不想了解。她只知道愛和被愛,這也許是上天為了酬答她對世人的善良而給她的恩賜——因為,她所知道的,已經是全部愛的真意。
  蒹葭楊柳,四處飛花,暮春的五月,五月的初四,春陽將淡青色的石板道路,映得像是方浸了春雨似的清新,田秧碧油油地閃著生命的光采。鍾靜依戀地回頭,再次瞥了仍然站在那間僻靜客棧門邊的孫敏与凌琳一眼,嘴角泛了一絲微笑,然后邁著堅定的步子,向街的盡頭處走去。
  微笑——
  孫敏与凌琳,卻是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微笑,這一連串日子中,這深沈的少年所露出的第一絲微笑,雖然這微笑中包含是那么多憂郁与离愁,但這就像是滿布陰霾的蒼穹所露出的一絲陽光,足以使得慈祥的孫敏心中感覺溫暖与安慰。
  她自覺已用了她所有的力量來使這少年踏上正途,但直到此刻為止,她卻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
  因為此刻,他還是毫不猶疑地回到他師父那里去,雖然在這一路上,他從未与任何一個与“天爭教”有關的人或事物接触,但此刻,世上仍然沒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將他挽留。
  他終于走了,夕陽下山,夜幕深垂……
  漸漸……
  孫敏与凌琳,突然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懼,尤其是孫敏,她開始想到許多個令她恐懼的問題。
  “蕭無,這殘酷,奸惡,但卻又是那么机智的魔頭,他會不會早已知道他的愛徒已和自己仇人的妻女,生出了深厚的情感?”
  “若是他已知道了,那么他將會對他的愛徒——鍾靜如何處置?”
  一念至此,她心頭不禁又為之一凜!
  “天爭教党羽遍布江湖,我們和鍾靜一路行來,他們難道不知么?”
  她搖搖頭,暗歎一聲,喃喃自WE:
  “他們一定會知道的,只是他們為什么不向我們動手?難道是為了鍾靜之故,是以投鼠忌器!抑或是蕭無那魔頭另存更毒辣的打算!”
  凌琳一直垂首凝思,此刻忽然抬起頭來,問道:
  “媽!你說什么?”
  孫敏微微一笑,柔聲道:
  “琳儿,你在想些什么?”
  凌琳幽幽長歎一聲,道:
  “我在想……”
  她秋波之內,瑩然又現淚光:
  “我在想,明天就是五月端陽了,不知道……不知道……唉!他會不會來?”
  孫敏心中突地涌起一陣難言的悲哀,直到此刻,她才了解自己的女儿對呂南人用情之深,因為這純真的少女竟什么都不再挂念,就連自身的安危,也全都沒有放在心上,她心里所想的,只有這五個字!
  “他會不會來?”
  壁間昏黃的燈光,映在凌琳那嫣紅的面靨上,孫敏呆呆地凝視著她的愛女,太多的悲哀,太多的關怀,使得她良久良久,都沒有說出話來,因為她能确認這問題的答案,一定是:
  “他不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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