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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億万富豪之死




  四月十五日。晴。
  這一天開始的時候也和平常一樣,孫濟城起床時,由昔日在大內負責皇上衣履袍帶的宮娥柳金娘統領的一組十六個丫鬟,已經為他准備好他當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臥房外那間精雅華美的廳房里喝過一碗來自福建武夷的烏龍茶之后,孫濟城就坐上他的專用馬車,開始巡視他在濟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號。
  他并不見得是生活有規律的人,經常和他的清客們做長夜之飲,但卻從未耽誤過他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連行走的路線都從未改變過。
  創業不易,守成更難,無論誰要做到這一點都必須付出相當代价。
  孫濟城明白這一點。
  他愛惜自己的事業和財富就好像一個絕色美人愛惜自己的容貌一樣。
  他經常告訴他的朋友:“財富雖然并不一定能使人快樂,但至少總比貧窮好得多。”
  孫濟城身長六尺有奇,魁梧英挺,還比其他那些和他有同樣身材的豪商巨富更懂得享受。
  多年來优裕的生活和精美的飲食,雖然已使他的腹部逐漸凸起,但是在精心剪裁的衣服掩飾下,使他看起來還是要比他的實際歲數年輕得多。還可以騎快馬、喝烈酒、滿足最難滿足的女人。
  他從來不會忘記提醒別人贊美他這一點,別人也不敢忘記。
  像這么一個人,當然不想死。
  所以他每天出門時的扈從,都是從各大鏢局挑選來的高手,其中甚至包括昔年威震河朔,護鏢九十一次從未失手過的“穩如泰山”邱不倒。
  他座車的車廂,也是特別制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為他馴練馬匹的是昔年征西將軍的馬房總管,拉車的每匹馬都是名种良駒,体能和速度都經常保持在巔峰,必要時一日一夜間就可以奔馳一千三百里。
  他的巨宅里戒備也同樣嚴密,日夜都有人輪流值班守衛,每個人都可算是一流高手。
  要想將這么樣一個人置之于死地,簡直可以說是件絕不可能的事。
  誰都不會來做這种事,誰都不敢來冒這种險。
  誰也想不到他會死!

  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故,孫濟城通常都會在城內的大三元酒樓吃午飯。
  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在顧慮他日漸凸起的肚子,還是因為他頭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他起床出門前除了一盞烏龍茶外,從來不吃別的,所以這一頓午飯他通常都很講究。
  他選擇大三元這個地方有很多种理由──大三元也是屬于他的七十九家商號之一。
  大三元的廚子是他從領南物色來的名廚。“發翅”和“燒翅”都有一手祖傳的秘法,而魚翅正是孫濟城的偏好。
  大三元的總管鄭南園,不但也是個講究飲食的人,而且談吐風趣,說的又都是他最喜歡听的話。
  還有最主要的一點是,大三元的生意好,客人多。孫濟城喜歡看人,也喜歡別人看他。
  今天也和平常一樣,孫大老板也是在大三元吃午飯的,也喝了一點酒。
  平常他喝的有時是竹葉青,有時是茅台,有時是大曲,有時是女儿紅,有時是玫瑰露,有時候甚至會喝一點從關外送來的青稞酒和古城燒。
  今天他喝的是更難得的波斯葡萄酒。
  孫濟城喝得不太多,天沒有黑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喝得太多。
  大三元是他巡行的最后一站,吃過這頓飯之后,他就要打道回府,回到他那間很少有別人進去過的臥房小睡片刻,養足精神,再開始他多姿多彩的另一种生活。
  ──富有确實要比貧窮愉快得多。
  孫濟城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富有,也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愉快。
  別人既然殺不死他,他自己也沒有任何一點要死的理由。
  他怎么會死呢?

  孫濟城是個很懂得享受,對每件事都很考究的人,包括衣食住行在內。
  他住的臥房當然既舒服又華美。
  這是每一個只要有一點頭腦的人都能夠想象得到的,但卻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因為他的臥房确實很少有人進去過。
  他的臥房是他休息睡眠的地方。
  他要休息睡眠時,從不找女人,他要找女人的時候從來不休息睡覺。
  ──“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僅是一個“女人”,也是一個患難相共、甘苦共嘗、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時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夥伴和朋友。
  孫濟城沒有妻子,也沒有朋友。
  他的朋友嚴格算來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高處不胜寒,一個人如果到達了某种巔峰,通常都比較寂寞。
  和平常一樣,孫濟城回到他那間很少有人進去過,但是無論任何人進去后,都會惊奇贊美羡慕的臥房時,已經接近黃昏時分。
  平常他回來后,總是會小睡片刻,今天卻破了例,只從床頭的秘柜中拿出了一條用波斯白金制成、還帶著翡翠墜子的項鏈就出去了。
  臥房外是一間精雅華美的廳堂,壁上懸挂著吳道子的畫和王羲之的字,架上擺著純白無瑕的玉鼎,迎門的一張交椅,据說是皇宮里流傳出來的御用之物。
  孫濟城剛坐下,門外就響起了一陣音樂般的環佩聲,他在等的人已經來了。
  來的是柳金娘。
  這個美麗溫柔成熟細心而且极精于剪裁的女人,十一歲入宮,二十一歲被遣回時就已被孫濟城聘來負責掌管他的衣服鞋帽,對這個男人的身体四肢骨骼結构,世上恐怕沒有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
  要替一個人縫制一件舒服貼身的衣服并不容易,她同的方法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
  她是個美艷的女人,他健康強壯,那天晚上的春風吹得又那么溫柔。
  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之后,她就從未再提起過那件事,他也似乎完全忘記,兩個人仍然保持著一种良好的賓主關系。
  她在深宮中早已學會忍受寂寞。
  斜陽從窗外照進來,孫濟城看著她美麗而冷淡的臉,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气。
  “十年了。”他歎息著問她,“是不是已經快十年了?”
  “大概是的。”
  柳金娘臉上還是冷冷淡淡的全無表情,一個像她這么有教養的女人,是絕不會把情感表露在臉上的。
  但是她的心卻在刺痛,她知道他說的日子是從那個春夜后開始計算的,她遠比他記得更清楚,不是十年,是十年一個月零三天。
  “這些年來,你過得快不快樂?”
  “也沒有覺得很快樂,也沒有什么不快樂。”柳金娘淡淡的說,“現在想起來,十年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
  多少個孤獨寒冷的冬日,多少個寂寞難捱的春夜,真的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么?
  孫濟城又歎了口气,忽然站起來,走過去。
  “我知道我負了你,”他揚起手里的項鏈,“這是我對你的一點心意,你肯讓我為你戴上?”
  柳金娘默默的點了點頭,可是等到孫濟城走到他身后,將那條珍貴美麗的項鏈挂在她頸上時,她忽然覺得想哭。
  難道經過那漠不關心的十年之后,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激情和柔情。
  就在她眼淚將要流下時,他的手忽然抽緊,就用手里這條美麗的項鏈狡殺了她。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為她死也不相信他會對她下這种毒手。
  誰也想不出他為什么要殺她,因為他根本完全沒有要殺她的理由。
  美麗的項鏈仍然挂在美麗的脖子上,美麗的人已倒下。
  窗外夕陽漸淡,暮色漸深。平時神態行動都极沉著穩重的孫濟城,慢慢的推開后面一扇窗戶,忽然像一縷輕煙般飄出窗戶,轉瞬間就消失在暮色中。

  夜色將臨,邱不倒還躺在床上,昨晚他當值大夜班,上午才睡下,他當值時就和他護鏢時一樣,總是全力以赴,就算知道沒有事會發生,也不敢有片刻疏忽松懈。
  “穩如泰山”這四個字是他以性命血汗換來的,但是只要有一次的疏忽就可能被毀于一剎那間。
  經過無數次出生入死的經驗后,他的确已能做到這個“穩”字,就算有急箭利刃迎面擊來,也不會惊惶失措,就算已將全部身家押在一把骰子上,看到骰子擲出來的是什么點,他的眼睛也不會眨。
  可是近年來他經常會覺得很疲倦,一個五十歲的人本來已經不該做這种勞苦的事了,只可惜他的背后總是有條鞭子在抽著他,使他不能不像一匹推磨的驢子般繼續推下去。
  生命的輾輪,已經漸漸快把他一身銅筋鐵骨輾成一堆血肉。
  他在心里歎了口气,正准備起床去點燃桌上的燈,想不到他剛走過去,忽然有一只手自背后伸過來,按住了他的肩,邱不倒立刻全身冰冷。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濕透。
  按在他肩上的這只手并沒有乘勢去切他頸上的血管,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听見一個人用很和緩的聲音說:“用不著點燈,我也能看見你,你也能看得到我。”
  邱不倒听得出這個人的聲音。
  這個鬼魅般忽然出現在他身后的人,赫然竟是他們的大老板孫濟城。
  孫濟城放開手,讓邱不倒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在暮色中看來,邱不倒的臉色雖然蒼白如紙,神情卻已鎮定下來。他身經百戰,每次都在劣勢中扭轉危机,就憑這一個“穩”字。
  孫濟城眼里也不禁露出贊賞之意,但是這一點暖意轉瞬間就結成了冰。
  他不讓邱不倒開口,忽然問出句很奇怪的話,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几時知道的?”
  “知道什么?”邱不倒不懂,這句話本來就問得很突然,讓人很難答复。
  孫濟城笑了笑,眼睛里卻全無笑意,又看著邱不倒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什么秘密?”
  孫濟城歎了口气:“你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還要我說?”
  邱不倒閉上了嘴。
  他已看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絕不容任何人瞞哄欺騙的人,再狡辯裝佯都已無用。
  “你是几時知道的?”邱不倒忽然反問,“你几時才知道我已發現了你的秘密?”
  這是問話,也是答复。
  孫濟城又笑了笑!
  “你一直賭得很凶,也輸得很凶,可是這兩個月來你卻已經將賭債漸漸還清了。”他又問,“是什么人替你還清的?”
  邱不倒拒絕回答,孫濟城也不逼他立刻回答,又接著說:“由你統領的那三班七十二名衛士,在這兩個月里已經換了十三個人,每隔三五天就會換上一個新來的,值班時總是站在离我最遠的地方。”孫濟城微笑,“你以為我不知道?”
  邱不倒居然也笑了笑:“本來我确實以為你不知道。”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孫濟城想開口時,他已雷霆般出手。
  邱不倒練的是刀,練得很好,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他的刀法絕對是第一流的。
  但是他很少用刀。
  他的拳頭也是种致命的武器,甚至比他的刀更有威力,更可怕。
  他總認為無論什么兵器都難免會有不在手邊的時候,他的二叔“雙鞭無敵”邱胜就是因為被人盜走了雙鞭,赤手苦戰而死。
  拳頭卻是永不离手的,所以他從小就苦練這雙拳頭,而且不惜吃盡千辛万苦也要拜在少林門下。
  因為少林的“降龍伏虎羅漢神拳”一直都被公認為天下無雙的拳法。
  他的拳法剛猛霸道,出拳快,出手重,尤其是第一拳。
  一招封門,一拳致命,高手相爭,胜負往往就在一招間。
  他一向認為第一拳絕對是最重要的一拳,這种觀念無疑十分正确。
  現在他一拳擊出,雖然沒有十成把握能一拳就將對方擊倒,但卻認為至少也能搶得机先,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四十年寒暑不斷的苦功,三百次浴血苦戰的經驗,他确信自己的判斷絕對不會錯。
  可惜這一次他錯了。
  他這勢如雷霆閃電的一拳剛擊出,眼前忽然一花,他要揮拳痛擊的人已經不見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手腕已經被扣住,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無蹤,手腕已被擰到背后,連一點掙扎反抗的余力都沒有。
  邱不倒嚇呆了。
  這一雙也不知擊碎過多少武林高手鼻梁肋骨魂魄的鐵拳,竟在一招間就被人制住,苦練四十年的拳法,在這個人面前竟變得有如儿戲。
  “穩如泰山”的邱不倒臉上變了,滿面冷汗滾滾而落,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家資巨万,養尊處优的大富豪,竟是如此可怕的一個人,竟有這么一身鬼魅般的功夫。
  孫濟城卻在歎息:“我錯了。”他說:“這次我算錯了。”
  錯的是邱不倒,贊美會是他?
  邱不倒忍不住問:“你錯了?什么事錯了?”
  “你根本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事?”
  “既不知道我的秘密,也不知道我是誰。”孫濟城淡淡的說,“否則就是再借給你几個膽子,你也不敢輕易對我出手。”
  “你是誰?”邱不倒嘶聲問,“你究竟是誰?”
  孫濟城不回答,卻反問:“你既然連我是誰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出賣我?”
  這句話本來很少有人愿意回答,邱不倒卻是例外,因為他遠比孫濟城更想知道事情真相。
  ──這個神秘而可怕的億万巨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要知道別人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先說真話──這道理是老江湖們全都明白的。
  “我本來雖然一直不太相信你真是個白手起家、經商致富的人,但是我也從未想到過你會是個身怀絕技的武林高手。”邱不倒說,“更沒有想到過你會是個洗手退隱的江洋大盜。”
  “為什么?”
  “因為你實在不像。”邱不倒說,“你太招搖,連一點避人耳目的意思都沒有。”
  他又補充:“這二十多年來,積贓巨万后,忽然在江湖中消失的大盜,最多只有九個,其中雖然還有四個尚未被查出下落,但你卻絕不是這四個人之中的一個,因為無論年齡、相貌、身材,你都跟他們完全沒有一點符合之處。”
  孫濟城微笑:“現在你一定也已看出我的武功也比他們高得多。”
  邱不倒承認。
  “但是前三個多月,卻忽然有人向我打听你!”他說,“你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想知道!”
  “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都是我在賭坊里認得的,年紀有大有小,身份也很复雜。”
  “你也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我也不知道。”
  邱不倒想了想,又說:“他們出手都很豪闊,看來都有一身很好的功夫,卻全都深藏不露,江湖中也從來沒有人听見過他們的名字,當然更沒有看見過他們的人。”他的聲音里仿佛有了种奇特的恐懼,“這些人就好像從某一個奇怪的地方忽然出現的,這世界上還沒有人到那地方去過。”
  孫濟城的微笑已消失,瞳孔在收縮。他知道自己這次已經遇見了一群极神秘、极可怕的對手。
  “我身平唯一的嗜好只有賭,賭得太凶,也輸得太多。”邱不倒說,“他們對我的要求卻不多,只不過要我把他們收納在我屬下的三班衛士里,所以……”“所以你就答應了他們。”
  “是的。”邱不倒說,“我答應了他們。因為我不想欠別人的債,除了他們外,也沒有別人肯替我還債。”他用力扭轉頭,用眼角盯著身后的孫濟城,“我說的是真話。”
  “我相信。”
  “你知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不知道。”
  “他們知不知道你的來歷?”
  孫濟城沉默著。邱不倒又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這時夜色已經很濃,孫濟城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忽然又笑了笑!
  “我是什么人?”他的笑容怪异而詭秘,“我只不過是個快要死的人而已;很快就要死了。”
  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為什么要死?贊美會死?
  邱不倒忍不住又要問,孫濟城卻只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去干什么?”
  “去看一個人。”
  “什么人?”
  “一個你永遠都想不到會看見的人。”孫濟城說,“等你親眼看見時也許都不會相信。”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能讓別人親眼看見他的時候都不會相信自己看見了他?
  難道他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該存在?
  邱不倒想不通。
  在以后這半個時辰中發生的事,每一件都是他想不通的。
  孫濟城居然把他帶回那間從來沒有人進去過的臥房。
  一向溫柔文靜、從未与人爭吵過的柳金娘居然已經死了。
  臥房里那張裝飾華美的大床下,居然還有兩間秘密的地下室。
  地室中除了書籍、酒气和糧食外,居然還有一個人。
  ──一個邱不倒永遠想不到自己會看見的人,現在他雖然已經親眼看見了,還是不能相信。
  因為這個人赫然竟是孫濟城,第二個孫濟城。

  地室的角落里有張竹椅,邱不倒很快的坐了下去,好像生怕自己會跌倒。
  這個人當然不是孫濟城,這世界上既然不可能有兩個邱不倒,雖然也不會有兩個孫濟城。
  這個人也不會是孫濟城的兄弟。
  孫濟城沒有兄弟,就真是孿生兄弟也不會長得完全一模一樣。
  他們卻是完全一模一樣的,身材、容貌、裝束、神气都一樣,孫濟城面對著這個人站著的時候,就好像站在個大鏡子前面。
  這個人是誰?和孫濟城有什么關系?孫濟城為什么要把他藏在這里?為什么要帶邱不倒來見他?
  邱不倒更想不通。
  孫濟城正在欣賞著他臉上的表情,而且顯然覺得十分滿意。
  這是他的精心杰作,只可惜他一直都不能帶人來欣賞。
  現在終于有人看見了。
  孫濟城微笑道:“我知道你看見他的時候一定會嚇一跳的,我自己第一眼看見他也嚇了一跳。”
  他笑得极愉快!
  “那時候我們看來還不是完全一樣,如果兩個人站在一起,還是有人能分辨得出。”孫濟城說,“可是加上一點奇特而巧妙的人工手法之后,情況就大有改進了。”
  他又補充:“要做到盡善盡美,當然還有些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
  邱不倒在等著他說下去。
  “譬如說,他活動的地方不大,通常不是躺在床上發呆,就是坐著看書,在這种情況下,肚子就難免會凸起來。”孫濟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也一定要讓肚子凸起來一點”“還有呢?”
  “一個人如果經年不見陽光,皮膚的顏色就會變得蒼白而奇怪。”孫濟城說,“所以我每天都要讓他到我臥房的窗口去晒晒太陽。”
  “所以你從來不讓別人走進你的臥房。”邱不倒掌心又有了冷汗。
  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已經想通了。
  一件极可怕的陰謀正在孫濟城無懈可擊的計划下逐步進行,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
  孫濟城轉過身,拍了拍那個人的肩。微笑道:“這兩天你的气色不錯,一定睡得很好。”
  他的“影子”立刻用一种溫馴而柔弱的聲音說:“是的,這兩天我睡得很好。”
  邱不倒忽然大聲叫起來:“不對,有一點地方不對了。”
  “哪一點?”
  “他的聲音跟你完全不一樣?”
  孫濟城笑了笑,淡淡地說:“他的聲音用不著和我一樣。”
  邱不倒沒有再問“為什么”,剛才他那么問,只不過為了證實自己那种可怕的想法。
  現在他已經證實了,他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他還能動,不管孫濟城的武功多可怕,現在他還是會跳起來拼一拼。
  只可惜孫濟城也不知用什么手法制住了他,點了他某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穴,他全身的力量都已消失無影。
  孫濟城卻顯得很悠閒,居然又在那里和他的“影子”閒聊:“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的气色卻很不好,好像已經很久沒睡了。”
  “是的,那時候我已經有三天三晚水米未沾,也沒有闔過眼。”
  “為什么?”
  “因為我剛遭遇到一件慘絕人寰的不幸之事。”他說話的聲音居然還是那么溫馴平靜,“我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已慘死在一個大惡人的手里。”
  “你為什么不替他們報仇?”
  “因為我知道以我的力量,一輩子都休想傷那個惡人的毫發。”
  “所以你也想一死了之?”
  “是的。”
  “可是你還沒有死。”
  “我沒有死,是你救了我,而且還殺了那惡人,替我報了仇。”
  “我有沒有要你報答過我?”
  “沒有。”這個“影子”說,“你只不過要求我,等到你要死的時候,我就把欠你的這條命還給你。”他凝視著孫濟城,用一种出人意外的平靜態度問,“現在時候是不是已經到了?”
  “是的。”
  時候已經到了,生命已將終結。
  這樣的結果,“影子”當然早已預料到,邱不倒也已想到。
  ──孫濟城當然不是一個白手起家經商致富的人,也不僅是一個講究衣食愛惜事業的富豪而已。
  ──他一定是另外一個,一個為了某种原因不能不隱藏自己真實身份的人,帶著億万不義之財和滿手血腥到這里來躲避強敵。
  ──可是他也知道天网恢恢,秘密總有泄露的一天,所以他早就為自己准備了一個替死的人。
  ──這個人看來當然要和他完全一模一樣,只有說話的聲音用不著一樣。
  ──因為等到別人發現他時,他一定已經死了,死人是用不著說話的。
  這個人死得并不痛苦,因為孫濟城出手一拳就已致命,這一拳又快又准又狠。
  邱不倒臉色又變了。
  孫濟城忽然問他:“你看不看得出這一拳我用的是什么手法?”
  邱不倒當然看得出,孫濟城一出手他就已看出來,這一拳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絕技,正是他苦練四十年的少林羅漢拳。
  孫濟城又問:“你看我那一拳使得怎么樣?”
  邱不倒不能回答,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苦練這种拳法近四十年,可是孫濟城剛才那一拳擊出,無論气勢技巧功力都在他之上。
  他還能說什么?
  孫濟城道:“一拳致命,肺腑皆傷,這正是‘穩如泰山’邱不倒的殺手鑭,所以這個孫濟城當然是死在你手下的,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這一點大家都應該能看得出。”
  他在一個銀盆里洗了洗手,又用一塊雪白的絲巾擦手,忽然歎了一口气:“只不過大家一定都會奇怪,你為什么要殺死柳金娘?”
  “柳金娘?”邱不倒失聲問:“她也是死在我手里的?”
  “當然是。”孫濟城好像覺得很詫异,“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看出狡殺她的那條鏈子是誰的?”
  邱不倒怔住。
  剛才發生的那些事已經讓他的心亂了,直到現在他才看清楚,那條帶著翡翠墜子的項鏈居然是他的,是他的亡妻留給他的,他珍藏已久,在他輸得最慘時也沒有去動過。
  他甚至連看都很少去看它,因為往事太甜蜜,也太悲傷,他再也不愿触及。
  “它怎么會到你手里的?”
  “我當然有我的法子。”孫濟城微笑,“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像孫濟城這种人不管想要什么都一定能得到手。
  “我為什么要殺他們?”
  “你當然有你的理由。”
  孫濟城道:“一個男人要殺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至少有一百种理由,就算你自己想不出,別人也會替你想出來的。”
  他笑了笑:“也許每個人想的理由都不同,也許只要有五十個人,就會想出一百种理由來,幸好不管別人怎么想都跟你無關了。”
  邱不倒瞪著他,瞪著他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應該明白。”孫濟城道,“現在孫濟城已經死了,柳金娘也已經死了,你當然也不想再活下去。”他淡淡的接著道,“我保證別人也一樣會替你找出一种為什么要死的理由來,所以我已經為你准備好一杯毒酒。”

  所以現在孫濟城已經死了。
  雖然沒有人想得到他會死,可是他确确實實已經死了。在四月十五這一天的晚上,和他最忠心的衛士領班邱不倒,最溫柔的秘密情人柳金娘同時死在一間從未被人發現過的秘室里。
  有關他們的死,當然有很多种傳言,可是不管別人怎么說,都已經和孫濟城全無關系。
  因為他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四月十五的深夜,他已經离開了濟南城,拋下了他無數正在蓬勃發展的事業和億万家財,就好像一個浪子拋棄他久已厭倦的情婦一樣,居然沒有一點留戀怜惜。
  這個億万富豪就是這么樣死的,他還會不會复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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