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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顆星




  四月十九,日落前。
  本來照在那盆山茶花上的斜陽,忽然間就已經變成了一片朦朧的光影,剛才看起來還那么鮮艷的一盆山茶花,也好像忽然間變得黯淡而憔悴。
  因為它本身并沒有光,剛才那一瞬間的光采,只不過因為窗外的斜陽恰巧照在它的花瓣上。
  有的人也一樣。
  在這些人的一生中,雖然也曾有過輝煌的歲月,但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會忽然變得蒼老衰弱,雖然活著,也只不過在等死而已。
  幸好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人不是這樣子的。因為他們的本身就有光芒,本身就有力量,從來也用不著依靠任何人,只要他們還活著,就沒有任伺人敢輕視他們,甚至等他們死了之后也一樣。
  高天絕無疑就是這种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敢怀疑她的力量。
  如果她說“雷電”夫妻和湯蘭芳永遠再也看不到元寶,那么他們很可能就只有等到死后才能相見了。
  “你是個女人,我也是,女人說的話,本來都不大靠得住的。”雷大小姐盯著高天絕,“但是我相信你。”
  “哦?”
  “你既然敢這么說,那么我相信你不但已經殺了元寶,而且已經准備對我們出手。”雷大小姐道,“我們既然已經看到了你這張臉,你當然不會讓我們活下去,”她歎了口气,“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會這樣做的。”
  高天絕忽然反問,“你為什么不問我,是不是有把握能同時對付你們三個人?”
  “我不必問。”
  “為什么?”
  “因為你殺了元寶,我們也絕不會讓你活下去。”雷大小姐的聲音忽然也變得很平靜,“我們反正是要拼一次命的,又何必再問這些廢話。”
  “不錯。”高天絕說,“你的确不必再問。”
  “剛才我看出你是被人點住了穴道,可是現在我也看出你已經把气血活動開了。”
  “不錯。”
  “這一點我跟我的老頭子都做不到,”雷大小姐說,“你的功夫實在比我們高得多。”她又歎了口气,“這些年來,我們雖然沒有再管江湖中的閒事,可是我們自己做的閒事太多了,我們老夫妻兩個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做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閒事,正經事一樣也沒有做過。”
  “哦。”
  “我跟他整天都在忙著种花除草,下棋聊天,吃醋斗嘴,游山玩水,抓兔子釣魚,哪里還有工夫去做正經事。”雷大小姐歎息道,“這些事雖然比正經事好玩多了,可是這些年來,我們的功夫連一點長進都沒有,當然比不上你,”她雖然在歎息,但神色卻是愉快的,完全沒有后悔的意思。
  高天絕雖然沒有歎息,但是眼色中反而充滿了悔恨和悲傷。
  “現在我們雖然是以三對一,可是那個姓湯的小姑娘根本就不能算一個人。”雷大小姐說,“我們動手的時候,她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所以你只要對付我們夫妻兩個就行了。”
  老頭子忽然插嘴:“其實我們兩個人也不能算是兩個人。”
  “為什么?”
  “因為我們兩個人就是一個人。”老頭子說,“我們跟她交手的時候,你一定會拚命維護我,我也一定會拼命維護你,如果我受了一點傷,你的心一定會亂,如果你受了傷,我的心也一定會亂,這樣子一來,她的机會就來了,”老頭子也歎了口气,“所以我剛才就說,我們夫妻永遠也比不上他們夫妻的。”
  他在歎气的時候,神情也是愉快的,也沒有一點后悔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這一戰已經輸定了!”雷大小姐問。
  “大概是的。”
  “那么我們豈非已經死定了。”
  “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何況我們已經活過,活得比誰都開心。”老頭子說,“只不過我還有件事定要在我還沒有死的時候告訴你。”
  “什么事?”
  “有一年我們在終南山煉丹,你的小師妹來看我們,跟我們在一起眈了好几個月。”老頭子問他的老婆,“你還記不記得?”
  “我記得。”
  “有一次你到后山采藥去,一去就去了好几天,我跟你的小師妹曾經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老頭子說,“雖然我們都很后悔,可是等到我們做過了之后,后悔也來不及了。”
  雷大小姐盯著他,干癟僵硬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微笑,就像是百合花那么可愛的微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她說,“你以為你能瞞得了我?”
  “你知道?”老頭子嚇了一跳,“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你為什么不說出來?為什么不發脾气?為什么沒有跟我翻臉?”
  “因為我們是夫妻。”雷大小姐柔聲道,“夫妻就是夫妻,是跟兄弟姐妹朋友親人都不一樣的,如果我因為你做錯過一件事就跟你翻臉,那么錯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
  高天絕一直在靜靜地听著,直到這時候才插口,“我也是有丈夫的,他姓郭,叫郭地滅,是個非常聰明,非常英俊的男人,我這一生中見過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一根手指頭。”她說,“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是恩愛夫妻。”
  “這些事我們都知道。”
  “現在他已經死了。”高天絕問,“你們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雷大小姐搶著說,“但是我們一直都很想知道。”
  “那么我現在就告訴你,他是被我害死的。”高天絕說,“被我用一种最殘忍的方法害死的。”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可怕,平靜得讓人受不了。
  “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害死他?”高天絕說,“你們當然更不會知道。”
  “你是為了什么?”
  “為了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雷大小姐忍不住問,“為了一個小孩子你就害死了你的大夫?”
  “是的。”
  “那是誰的孩子?”
  “我丈夫和我姐姐的孩子。”高天絕說,“我嫡親的姐姐。”
  屋子里忽然沒有聲音了,連呼吸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都已停頓。
  每個人都知道她心里必定有极深的怨毒才會變成這么樣一個人,可是誰也想不到她恨的竟是嫡親的姐姐和丈夫。
  高天絕忽然問雷大小姐:“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這么樣做?”
  雷大小姐怔住了,過了很久才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高天絕歎了口气。
  “不管怎么樣,我們總是不同的,你們是白頭到老的恩愛夫妻,因為你可以忍耐,我卻是個惡毒而善妒的女人,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子。”她忽然笑了笑,“所以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沒有用的。”
  “什么話沒有用?”
  “你們故意說那些話給我听,故意來刺激我,讓我傷心,你們才有机會殺了我。”
  這也是戰術的一种,不攻人,先攻心,高手相爭,如果有一方的心已先亂了,不戰已敗。
  “可惜你們這种戰術對我并沒有用。”高天絕淡淡他說,“因為我不但心已死了,而且本來就准備要死的,死期就是今天。”
  雷大小姐又吃了一惊:“本來你今天就准備要死的?”
  “不但准備要死,而且決心要死。所以你們不管說什么對我都沒有用,”高天絕說,“但是你們卻不想死,所以你們反而死定了,”她又歎了口气,“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不死的人往往比想死的人還要死得快些。”
  湯蘭芳忽然也歎了口气。
  “最不想死的人就是我,”她說,“可是我也知道,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我。”
  “是的。”高天絕淡淡地說,“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你。”

  元寶解開頭上漆黑的絲中,揭下了臉上的白銀面具,笑嘻嘻地看著蕭峻。
  “蕭堂主,好久不見了,你好!”
  “是你。”蕭峻聳然動容,“怎么會是你?”
  “怎么會不是我?”元寶笑嘻嘻地說,“從我生下來那一天開始,我就是我,既不是張三李四,也不是王二麻子。”他笑得開心极了,“只不過如果有人一定要把我當作高天絕,我也沒法子。”
  蕭峻吃惊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身打扮,“這些東西是誰的?”
  “當然是高天絕的,”元寶把白銀面具頂在頭上,“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會有這些寶貝?”
  “她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你?”
  “誰說這是她給我的?”元寶道,“這些都是她的寶貝,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給別人。”
  “可是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到了你手里。”
  “我只不過借用一下而已。”
  “她肯借給你?”
  “她不肯。”
  “既然她不肯,你怎么能借得到?”
  元寶歎了口气:“老實說,我根本就沒有借到。”
  蕭峻本來絕不是個喜歡追根問底的人,可是這次卻忍不住要問:“這也不是你借來的?”
  “不是。”
  “那么這是怎么來的?”
  “是我自己去拿來的。”元寶說,“就因為她不肯借,所以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你怎么拿?”
  “我只有一雙手,當然只有一樣樣的拿,”元寶說,“先拿頭巾和面具,再拿斗篷和靴子。”
  “從什么地方拿的?”
  元寶看著他,顯得好像很惊訝的樣子:“這么簡單的問題都要問我?”
  “我已經問過了。”
  元寶搖頭歎气苦笑,“那么我也只好告訴你了。”他一樣樣地說,“這塊頭巾,是我從她頭上解下來的,這個面具,是我從她臉上拿下來的,這件斗篷是我從她身上脫下來的。”
  他故意要歇口气,才饅吞吞地接著道:“這雙靴子來得就比較困難了一點,因為靴子太緊,我費了好半天勁,才從她腳上脫下來的。”
  蕭峻怔住了,怔了半天:“這些東西全是你從她身上拿來的?”
  “每一樣都是。”
  “她的人呢?”蕭峻又問,“她的人在哪里?”
  元寶好像要跳起來了。
  “這句話真是你說出來的?這种狗屁不通的問題你也問得出來?”元寶說,“她的人當然就在那里,頭就在這塊頭巾里,臉就在這個面具里,身子就在這個斗篷里,腳就在這雙靴子里,這么簡單的事,難道你真的想不出來?”
  “她的人是不是已經死在那里了?”
  “沒有。”元寶說,“像她那种人怎么會死的?”
  “她還活在那里,可是你要她的東西,她就讓你拿。”
  “她不讓我拿也不行。”
  “為什么?”
  “因為我是元寶。”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又大又圓又可愛又漂亮的一個大元寶。”
  蕭峻沒有說話,他已經沒有話說了。
  他也不相信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信,這個小鬼如果沒有病,就是臉皮又變得比以前更厚十倍,才敢吹這种牛,編出這种鬼話來。
  對付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根本不理他。
  可惜這個世界上偏偏就有种死皮賴臉的人,你想不理他都不行。
  “你問了我半天,現在也應該輪到我來問你几件事了。”元寶間,“你的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因為你殺了人?”
  蕭峻不理他。
  “殺人的确不是好事,如果我殺了人,我也會后悔難受的。”元寶說,“可是你不同,因為你殺的那個人,本來就是你專程要來殺他的,你難受什么?”
  蕭峻不能不理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殺了人?”他問元寶,“你知道我殺的是誰?”
  “我當然知道。”
  蕭峻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殺气,一种只有在要殺人的時候才會現出的殺气。
  元寶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反而很高興地說:“你殺的是三笑惊魂李將軍。”
  元寶說,“他本來就是個人人都想殺的人,無論誰殺了他,一夜之間就可以名動天下。最近這几天到這里來殺他的人比米倉里的老鼠還要多,只有你一個人得手了,?BR54321惚糾從Ω每o牡靡bO哦裕}□悄愕難雄F雌鵠慈春孟衲咽艿靡j饋J竊趺椿厥攏俊?BR54321
  蕭峻盯著他,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真的不明白?”
  “本來我實在是真的不明白。”元寶說,“就算你打破了我的頭,我也想不通。”
  “現在呢?”
  “現在?”元寶眼珠子轉了轉,“現在天好象已經快黑了,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如果來一大鍋冬菇火腿豬腳炖老母雞,再加上一大碗用香粳米煮的飯,我保證絕對用不著你幫忙,我一個人就能吃得下去。”
  蕭峻臉色鐵青。
  “現在呢?”他將這問題再問了一遍,聲音已變得好像是繃緊的弓弦,“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知道?”
  “是的。”元寶終于承認,歎著气說,“現在我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蕭峻霍然長身而起,提气作勢,右手的五指如鉤,就好像准備要去抓一條毒蛇。
  這是丐幫弟子的獨門手法,非但毒蛇逃不過這一抓,人也很難逃得過。
  這一抓如果抓蛇,抓的就是七寸,如果抓人,抓的就是要害,必死無救的要害。
  船艙里沒有毒蛇,只有人。
  這么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大元寶,在他眼中看來竟好像已經變得像毒蛇一樣可惡可怕。
  元寶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你為什么不問我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事?是怎么知道的?”
  這句話說得果然很有效,本來已經准備出手的蕭峻,這一抓果然沒有抓出去。
  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确實是他想知道的。
  元寶微笑:“這樣子就對了,你就算想殺人滅口,最少也得等到問清楚了之后才出手。”
  蕭峻果然不能不問。
  “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事?”
  “老實說,我知道的事可真不少,”元寶悠然地道,“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我全知道了。”
  “你說。”
  “高天絕設計要你殺一個人,要你殺了那個人之后,她才告訴你,那個人是絕對不能殺的。”元寶說,“就算天下的人都能殺他,你也不能殺,因為你是他的儿子。”
  蕭峻的手握緊,握住的卻不是別人的要害,也不是蛇的七寸。
  他的手握住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生命血肉和靈魂。
  “除了高天絕之外,誰也想不到你會是三笑惊魂李將軍的儿子,你自己更想不到。”元寶說,“因為你一直認為你母親是死在他手里的。”
  元寶稍頓又說:“高天絕卻告訴你,就算母親是死在他手里的,你也不能不承認你是他的儿子,高天絕恨他入骨,所以特地設計了這個圈套,讓你去殺他,要讓他死也不能瞑目,要讓你后悔痛苦終生。”
  蕭峻沒有反應,因為他整個人都已麻木崩潰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人用這么惡毒的法子來殺人。”元寶說,“不是高天絕自己告訴我的,我根本就不相信。”
  “是她自己告訴你的?”蕭峻仿佛忽然自惡夢中被人用一根尖針刺醒:“她為什么要把這种事告訴你?”
  “也許是因為她自己覺得很得意,所以忍不住要告訴別人,也許是因為她要借我的嘴去告訴別人,她已經用這种法子報复了她的仇人,讓天下江湖中人永遠都忘不了她。”
  這兩种推測都有可能。
  元寶卻又歎了口气:“可是她究竟是為了什么才會把這种事告訴我,也許就只有天知道了。”
  蕭峻看著他,神情雖然顯得那么空虛麻木疲倦,眼中卻又閃出了殺机。
  “這些事你都不該知道的。”他也在歎息,“我實在希望你不要知道。”
  “我明白的你的意思。”
  “你明白?”
  “我既然是一個這么可愛的人,連你都沒有法子不喜歡我了。”元寶說,“可是我知道了這些事之后,你就不能不殺我滅口了。”
  他又說:“就算你自己也不想活下去,也要先殺了我,免得我泄露你們的秘密,因為這些事的确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蕭峻并不否認。
  他已經在控制自己,控制他的精神气力,盡力使自己精神集中,气力集中,集中于某一點,某一部份。
  能夠發生致命之一擊的那一部分。
  元寶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有很多別人連影子都沒有發現的事,他早就已經發現了,可是有很多任何人都已經感覺到的事,他反而好像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現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蕭峻又動了殺机,要把他像毒蛇一樣捏死,他反而顯得很高興的樣子,笑嘻嘻地告訴蕭峻:“這些事實在是我不應該知道的。可惜現在我不想知道也不行了。”元寶說,“幸好我還知道另外一些事。”
  “什么事?”
  “一些我應該知道的事。”元寶說,“一些不但能讓自己覺得很高興,也能讓別人覺得很開心的事,無論誰知道這一類的事,都一定會長命百歲,太太平平的活一輩子。”他笑得真好像高興极了,“這一類的事當然也只有我這么聰明的人才會知道。”
  有些人好像隨時都不會忘記贊美自己几句,替自己吹吹牛,往自己臉上貼貼金,免得別人看輕他,忽視他的存在。
  蕭峻卻知道元寶并不是這种人。
  他只不過喜歡用這种方式說話而已,因為他希望自己能讓別人愉快,希望別人也能像他一樣,對任何事都能看開一點,想開一點。
  消沉、緊張、悲傷、憤怒、急躁,不但于事無補,而且往往會使人造成不可原諒的疏忽和錯誤。
  一個人一定要保持開朗清明的心境,才能做出最正确的決定和判斷。
  所以蕭峻現在已經不再將元寶當成一個只會吹牛的頑皮小孩子,所以他又問:“這一類的事是些什么事?”
  “譬如說,有些人一心認定自己殺了人,而且殺的是他絕不應該殺的人,所以心里難受得要命,因為他不知道那個人其實并沒有死。”元寶說,“可是我知道。”
  “你知道。”蕭峻聳然動容,“你是說誰還沒有死?”
  “當然是李將軍。”
  “你真的知道他還沒有死?”
  元寶歎了口气,苦笑搖頭。
  “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人?是楚香帥?是小李探花?”
  “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元寶說,“你連比都不能跟他們比。”
  蕭峻承認。
  他雖然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可是對這兩位前輩名俠也和別人同樣佩服尊敬。
  “你既然自己也承認自己沒法子跟他們相比,那么你為什么不想想,縱橫天下的三笑李將軍,怎么會死在你這么樣一個人手里?”
  蕭峻默然。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本來絕不是李將軍的對手,更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可是在那一片凄冷慘淡的月光下,他确實看見自己的劍鋒刺入了李將軍的心髒。
  那一劍刺入血肉時的感覺,那一瞬間李將軍臉上的表情,都是他永遠忘不了的。
  “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元寶又問,“難道你還是認定自己已經殺了他?”
  蕭峻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我還留在這里,就因為我也希望他還沒有死,希望看到他再次出現,”他的神色慘黯,“就算他死了,我也希望能看到他的尸体。”
  “但是他的尸体一直都沒有被撈起來,”元寶說,“他們換了好几批人,輪流下水去打撈,卻連他的影于都沒有看見。”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找不到李將軍的尸体?”元寶說,“你應該知道的。”
  “可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元寶好像很惊奇,“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
  他又在搖頭歎气,“他們找不到他的尸体,只因為他根本沒有死。”元寶好像在教訓一個小孩子,“一個人如果還沒有死,是絕不會有尸体的,這么簡單的道理,如果你還不明自,那么,你就真的是個呆子了。”
  “就算他本來還沒有死,現在一定也已經淹死了。”
  “為什么?”
  “因為這里四岸都是有人也日夜看守,而且都是久經訓練的人,”蕭峻說,“高無絕至少花了十年工夫才訓練出這批人來。”
  “我相信。”
  “這些人的武功雖然還不能和真正的一流高手相比,但是他們的目力、耳力、耐力,對一件事觀察和判斷的能力,都絕對是第一流的。”
  “我相信。”
  “所以如果你認為李將軍已經上了岸,也是絕不可能的。”蕭歧說,“因為他們就算不能阻止他,至少總能看得到他。”
  “誰說他李將軍已經上岸了?”元寶道,“他要上岸,當然避不過那些人的耳目。”
  “那么他一定已經淹死在湖水里,”蕭峻黯然道,“從他落下水時到現在,已將近有一天一夜了,誰也沒法子在水里耽這么久,何況他當時就算沒有死,傷得也不輕。”
  元寶盯著他看了很久,才冷冷地問:“你是不是真的認定他已經死了?”
  蕭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
  他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就算是在應該說話的時候,他說的話也不多。
  現在他本來應該因悲痛而說不出話來,可是他說得反而特別多。
  因為他心里還怀有希望。
  他嘴里雖然這么說,心里卻希望元寶能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駁倒。
  ——如果你看到一個人忽然做出极反常的事來,了解這一點,能夠原諒他,他的心胸才會寬大,才能算是條男子漢。
  元寶又盯著蕭峻看了半天,忽然說:“我知道你不敢和我打賭的。”他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敢。”
  “你要賭什么?”
  “我賭他還沒有死,”元寶說,“你敢不敢跟我賭?”
  他斜眼看看蕭峻,故意作出一副老千賭徒要激別人上鉤的樣子:“我勸你還是不要賭的好,因為這一次我是絕不會輸的。”
  蕭峻蒼白的臉上忽然激起了一陣暈紅,就像是鮮血被沖淡了的那种顏色一樣。
  他知道元寶并不是真的要跟他賭,更不是真的要贏他。
  因為他也希望輸的是自己。
  也許元寶只不過要用這种法子來安慰他,激起他的生机,不讓他再消沉下去,不讓他有想死的念頭而已。
  不管元寶這么樣做是不是對的,他心里都同樣感激。
  “我跟你賭。”蕭峻說,“不管你要賭什么,我都跟你賭。”
  元寶笑了,笑得真的就像老千看見肥羊已上鉤時一樣。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如果我能找到李將軍,而且讓你親眼看到他還好好的活在那里。”元寶問蕭峻,“那時候你怎么辦?”
  “隨便你要我怎么樣都行。”
  這句話本來是蕭峻絕不會說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地位性格,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說出來的。
  可是現在他說出來了。
  因為他如果輸給了元寶,他真的會這么做,無論元寶要他怎么樣,他都愿意。
  而且他真的希望輸家是自己。
  只可惜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元寶怎么會贏,更想不出元寶怎么能找得到李將軍。
  李將軍本來絕對是一個已經死定了的人,就算他還有千万份之一的生机,就算他還沒有死,元寶也不會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
  元寶根本沒有一點理由會知道。
  蕭峻臉上的紅暈已消失,因為他心里雖然希望輸家是自己,卻還是認為元寶已經輸定了。
  元寶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為什么不問我,万一我輸了怎么辦?”
  “我讓你自己說。”
  元寶故意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問蕭峻,“你知不知道高天絕為什么忽然會變得那么听話?為什么肯乖乖的讓我把她這些寶貝從她身上拿走?”
  這件事和他們打賭連一點關系都沒有,但卻也是蕭峻一直想不通,一直都很想知道的,所以他忍不住問:“為什么?”
  “因為那時候她已經被我制住了,”元寶說,“我一下子就點住了他六七個穴道。”
  “哦?”
  “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元寶笑得又愉快又得意,“像高天絕那么有本事的人,怎么會被我點住穴道?”他笑嘻嘻地說,“你的心里一定在想,?BR54321廡□硬皇遣×耍|鴕歡ㄊ橇稱□婧裎薇取K捷篧譎衋伅T穌庵峙#o嗟貿穌庵止□襖礎!畢艟n荒芊袢希庢鍶肥嫡餉囪捌|鴃I笨□悄鬮i裁床幌胂耄具e抸[揮械?BR54321住她的穴道,這些東西怎么會在我手里?“誰也不能不承認這句話說很有道理,所以蕭峻也不能不問元寶:“你是怎么樣點住她的穴道的?”
  “其實那也沒有什么。”元寶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我只不過給她看了一樣東西而已。”
  “你只不過給她看了樣東西,你出手點她穴道時,她就不能閃避反抗了?”蕭峻又惊訝、又怀疑,“你給她看的是什么東西?”
  “當然是一樣很特別的東西,”元寶說,“非常特別。”
  二十年前,高天絕就已縱橫天下,號稱無敵。這二十年間,她也不知道曾經做過多少令人拍案惊奇聞名喪膽的事,可是她也曾獨自在暗夜里偷偷地流過眼淚。
  經過二十年的挫折磨練后,她不但已變得更孤僻冷傲無情,武功也更高了。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樣東西能夠讓她一看見就惊惶失措,就被一個十几歲的大孩子點住了穴道,這樣東西當然非常特別。
  這是無論什么人都能想像得到的。
  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去把它換來。
  元寶卻淡淡地說:“如果我輸了,我就把這樣東西輸給你。”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已經把這樣東西握在手里了,只可惜他的人雖然不太大,手卻不太小,而且握得很緊,誰也看不出他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蕭峻雖然并不想把這樣東西贏過來,可是好奇之心卻是人人都有的。
  所以他又忍不住問:“這樣東西究竟是什么?”
  “其實也沒有什么。”元寶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只不過是一顆星而已。”
  “一顆星?”蕭峻問,“一顆什么樣的星?”
  “一顆小星。”元寶好像覺得很抱歉,很遺憾,所以又歎了口气,“一顆很小很小的星。”
  于是元寶又把他的第二顆星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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