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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虎崗



(—)

  小馬雖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卻不象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動腦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歡動拳頭,更喜歡跟別人拳頭對拳頭,硬碰硬。
  拳頭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著的人是鄧定侯。
  鄧定侯雖然被人稱為神拳小諸葛,“神拳”兩個字顯然還在小諸葛之上,可見他拳頭上的功夫定很不錯。
  事實卜,他本來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個。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渾見長,若講究招式的變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擊出,通常都是實招,花拳繡腿的招式,少林子弟從也不肯用出來的。小馬也正好一樣。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著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會怎樣,他根本連想也不去想。
  兩個人—交上手,滿屋的桌子椅子,滿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咯咯、嘩啦、叮咚”之聲不絕于耳,椅子腳、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飛來飛去,飛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還是張金鼎。
  別人都可以躲,他卻已被打得轉動都動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別人在打架,他挨著的比打架的人還多,椅子腳、桌子腿,破碗碎碟,沒頭沒腦的朝他打了下來,連气都已喘不過來。
  丁喜笑了,西門胜正皺眉。
  以鄧定候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該跟別人這么樣打的,西門胜也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打過。
  這實在不象是武林高手相爭,簡直象兩個小流氓在黑巷子里為了爭一個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響,一聲大喝,兩條人影驟合又分,一個撞在牆上,——個凌空翻身,再輕飄飄地落下來。
  撞在牆上的居然是鄧定侯。
  從牆上滑下來,他就靠著牆,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小馬卻站得很穩,正瞪大了眼睛,瞪著他。
  這憤怒的年青人,難道真擊敗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諸葛?
  鄧定侯喘著气,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來,我都沒有這么痛痛快快地打過架了,今天才算打了個痛快。”
  小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
  鄧定侯道:“你服了?”
  小馬咬著牙,愿說話,剛張開口,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但他卻還是穩穩地站著,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絕不肯倒下。
  鄧定侯歎了口气,道:“這小子挨了我兩拳,肋骨已斷了三根,居然還能站著,我倒也服了他。”
  小馬咬緊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著佩服我,我打不過你。”
  鄧定侯道:“好,打不過別人雖然并不是什么丟臉的事,能承認卻不容易。”
  小馬道:“可是我總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來。”
  鄧定侯道:“我等著”
  小馬道:“現在你想怎么樣?”
  鄧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小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腦袋也不皺一皺眉頭,何況走?
  丁喜拍了拍小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們一起跟他走。”
  鄧定侯道:“你也不問我要帶你們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們既然已答應跟你走,湯里火里一樣跟你去,問個什么?”
(二)

  這地方是家客棧,這家客棧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鏢客們包圍。
  一輛黑漆大車停在大門外,赶車的一直在那里揚鞭待命。
  他們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馬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馬也一點儿都沒有要跑的意思,大搖大擺地坐上了車,就象是鄧定侯特地來請去赴宴的客人”
  西門胜一直沉著臉,鄧定侯卻一直盯著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了來,車已前行,才輕輕歎了口气,道:“好,有种。”
  丁喜道:“你是在說我?”
  鄧定侯點點頭,道:“我本來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有這樣的种。”
  丁喜笑了笑,道:“其實我也許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
  鄧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認輸。
  丁喜道:“我認輸,只因為我已發現自己犯了個該死的錯誤。”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該想到你一定會找到張金鼎這條線。”
  鄧定侯道:“為什么?”
  丁喜道:“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急著要將這批貨脫手,能吃下這批貨的人,只有張金鼎。
  小馬冷笑道:“那姓張的王八蛋又是個為了五兩銀子就肯出賣自己親娘的雜种。”
  鄧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個雜种。”
  小馬瞪著他:“你呢?”
  鄧定侯微笑道:“至少我還敢跟你用拳頭拼拳頭。”
  小馬也只有同意:“這一點你的确比別的雜种強得多。”
  鄧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鏢的人只怕沒有一個不是雜种。”
  小馬道:“尤其是你們五個。”
  鄧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見到另一個了。”
  小馬道:“誰?”
  鄧定侯道:“福星高照歸東景。”
(三)

  歸東景的年紀并不象別人想象中那樣老,最多不過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過去,你一定會先看見他的嘴。
  他的嘴長得并不特別,可是表情卻很多,有時歪著,有時呶著,有時抿著,有時還會做出很多讓你想不到的樣子。
  那些樣子雖然并不十分可愛,也不討厭,我可以保證,你絕未見過任何男人的嘴,會有他那么多表情。
  這是他第一點奇怪之處。
  他的臉看來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卻總是刮得很干淨。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遠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點奇怪之處。
  他這人看來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腳,全身除了肚臍之外,很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是圓的。這是他第三點奇怪之處。
  他不但是中原鏢局的大豪,也是兩河織布業的巨子,家財万貫,可算是他們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來卻一點也不象,反而象是從來不用大腦的小工。
  其實他的腦筋動得絕不比任何人慢,能工巧匠有夠讓別人去做的事,他絕不肯自己去做,能哆答應別人的事,他絕不會拒絕。
  若遇見了不能答應的事,他說“不行”這兩個字,說得絲誰都快。
  他說得比誰都堅決,絕不給別人一點轉借變的余地,就算來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絕沒有例外。雖然他有這么可怪的地方,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會認為他是個慶懇的人,,而且很夠義气。
  這种人豈非正是一個成功者的典型。所以他也象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樣,也有他的弱點一一女人。這里沒有女人。振威法局里里外外,絕沒有一個女人。這一點是歸東景一向堅持的。女人是他的弱點,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娛樂,絕不是他的事業。男人做事時,絕不能牽涉到女人一一這就是他一向堅守的原則。丁喜第一眼看至他,就知道這個人遠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難對付。也許歸東景對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樣,所以他一直在盯著丁喜。丁喜笑了笑,道:“你好。”歸東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計人喜歡的丁喜,對嗎?”丁喜道:“我就是。”旭東景道:“看來你果然很討人喜歡。”小馬忽然道:“你就是老歸?”歸東景道:“我姓歸。”小馬道:“你明明是個老烏龜,為什么偏偏要反自己當做狗?”歸東景沒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說得好,有賞。”鄧定侯微笑道:“你准備賞他什么?”歸東景道:“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豈非通常都是烈酒。
  歸東景是好酒量,西門胜的酒量也不差,鄧定侯當然更強。
  三個人居然都陪著丁喜和小馬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請他們來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們當然知道三次劫鏢都是我。”
  鄧定侯微微笑道:“我們都知道討人喜歡的丁喜,又叫做聰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們要專門對付開花五犬旗。”鄧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們三個人,道:“你們有毛病沒有?”鄧定侯道:“沒有。”
  丁喜道:“有沒有瘋?”
  鄧定侯道:“也沒有。”
  丁喜道:“你們既沒有毛病,又沒有瘋,我劫了你們三次鏢,你們為什么反而請我飲酒?”
  歸東景還在盯著他,忽然道:“你有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無論誰都難免要上別人當的,我也是人。”
  歸東景道:“你是在什么時候上的當?”
  丁喜道:“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歸東景道:“你今年貴庚?”丁喜道:“二十—。”
  歸東景道:“這十年來你都沒有上過別人的當?”丁喜道:“沒有。”
  歸東景盯著他,不說話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別人一次當已經覺得足夠。”
  歸東景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們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當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歸東景道:“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說老實話。”丁喜道:“不錯。”
  歸東景道:“那么我告訴你,我們請你喝酒,只因為我們想灌醉你。”丁喜道:“為什么?”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想你說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歸東景道:“這次我們走鏢的日程路線、接鏢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連我們保的這趟鏢,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歸東景道:“這秘密你本來絕不該知道的,但你卻知道了。”
  丁喜微笑,
  歸東景道:“是誰把這秘密告訴你的?”
  丁喜道:“你們要我說出的,就是這件事?”
  歸東景道:“也只有這件事。”
  丁喜道:“你們以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會說出來?”
  歸東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總比較難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這次你們錯了。”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會做一件事。”
  歸東景道:“什么事?”丁喜道:“睡覺。”
  歸東景又笑了,道:“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點不同。”
  歸東景道,“那一點?”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覺,我卻是一個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豬,敲鑼打鼓都吵不醒。”
  歸東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會說真話,連假話都不會說了。”
  丁喜道:“一點儿也不錯。”
  歸東景道:“我們有沒有法子要你說真話?”
  丁喜道:“有。”
  歸東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這法子已經用出來了。”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別人跟我說實話,我也一定對他說老實話。”
  他微微笑著,拍了拍歸東景的肩,道:“你剛才已經愿我說了老實話,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別人對你誠實,只有先以誠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運气為什么總是那么好,總是福星高照,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運气是怎么來的。”
  運气當然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歸東景大笑,道:“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這些道理,可是我總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備說實話。”
  歸東景點點頭,道:“所以我已在准備听。”
  丁喜道:“將秘密泄露給我,是個——”歸東景道:“死人。”
  振威鏢局的大廳里,忽然變得沒有聲音了,歸東景,鄧定侯、西門胜,三個人全都板著臉。
  他們瞪著眼,盯著丁喜。
  只有丁喜一個人還在笑,笑得還是那樣討人喜歡。
  他忽然發現歸東景不笑的時候,樣子變得很可怕,很難看,就象忽然變了一個人。
  歸東景道:“我說的是老實話。”歸東景冷笑。
  丁喜道:“那個人本來當然沒有死,但現在卻的的确确已是個死人。”
  鄧定侯搶著問道:“是誰殺了他?”
  丁喜道:“我。”
  鄧定侯道:“他把我們的秘密泄露給你,你反而殺他?”
  丁喜道:“我非殺了他不可。”
  鄧定侯道:“為什么?”
  丁喜道:“因為這也是我們以前談好的條件之一。”鄧定侯道:“什么條件?”
  丁喜道:“三個月前,有人送了封信來,說他可以將你們的秘密泄露給我,條件是我劫鏢之后,要分給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條件,就得先將送信來的這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條件?”
  丁喜點點頭,道:“所以過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來。”
  鄧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訴你,我們從開封運到京城那趟鏢的秘密?”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所以你就設計去劫下了那趟鏢?”
  丁喜道:“我當然還得先把送信來的那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貨,是不是分了三成給那個寫信來的人?”
  丁喜道:“我雖然有點不甘愿,可是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辦。”
  鄧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給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鏢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來,要將他應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窺伺跟蹤,就沒有第二次生意了。”
  鄧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話。”
  丁喜道:“嗯。”
  鄧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現在為止,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歸東景道:“到現在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給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會算帳。”
  歸東景道:“六個送信給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殺了滅口。”
  丁喜道:“我雖然沒有自己去殺他們,但他們的确是因我而死。”
  歸東景看了小馬,小馬冷笑道:“你用不著看著我,那些人還不值得我出手。”
  鄧定侯目光閃動,道:“看來寫信給你們的那個人,非但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對我們的行蹤,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們一向東游西蕩,居無定處,可是無論我們走到哪里,他的信都從來也沒有送錯過地方。”
  鄧定侯皺起了眉,他實在猜不出這個神秘的人物是誰?
  歸東景和西門胜當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們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了,所以你們請我喝這么多的酒,實在是浪費……”
  鄧定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至少還知道一件我們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你當然一定知道,那六個死人現在在哪里?”
  丁喜承認。
  鄧定侯道:“還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鄧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難道你還想去看看他們?”
  鄧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時也會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帶你去?”
  鄧定侯目光炯炯,逼視著他,道:“難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誰說我不肯,只不過…”鄧定侯道:“不過想怎樣?”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縱然肯帶你們到那里去,你們也未必有膽子去。”
  鄧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難道是龍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雖不是龍漂卻是虎穴。”
  鄧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餓虎。”
  鄧定侯失聲笑道:“餓虎崗?”
  丁喜大笑道:“不錯,就是餓虎崗。”
  屋子里忽然又靜了下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那餓虎崗是多么危險、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說大江以北、黃河兩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囊集在餓虎崗。
  因為他們也正在計划組織一個聯盟,以對付開花五犬旗。
  開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飛蛾扑火。
  西門胜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縮。
  歸東景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不斷地繞著桌子走來定去。
  鄧定侯拿起杯酒,准備干杯,才發現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著他們,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隨時都可以帶路。”
  歸東景忽然笑了笑,道:“我們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歸東景道:“對死人我一向沒有那么大的興趣,無論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樣。”
  西門胜道:“我——”
  歸東景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門胜道:“為什么?”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這里剛接一下批重鏢,明天就得啟程。”
  他緊拍著西門胜的肩,笑道:“我這鏢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辦?”
  鄧定侯霍然長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們在押解犯人時,從來不用會腳鐐和手拷。
  因為他們有种更好的工具——點穴。
  點穴的手法有輕重、部位有輕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輕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動自由。
  無論是輕是重,一個人若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那滋味總是很不好受的。
  小馬現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罵人,卻張不了口,他想揮拳,卻動不了手,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得緊緊的,連血脈都被綁住。他整個人都將爆炸。
  鄧定侯看著他微笑道:“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點住穴道?”
  小馬咬著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這烏龜明明知道我說不出話,問個什么鳥?
  鄧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為你現在看起來很難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習慣了,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小馬簡直恨不得一日把他的鼻子咬下來。
  無論什么事都不妨養成習慣,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鄧定侯道:“點住你們穴道的人是西門胜,你們也總該知道,他的點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別人根本解不開。”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別人,恰巧是少林門下。”
  佛門子弟本應以慈悲為怀,講究普渡眾生,救苦救難。
  所以少林門下點穴的手法雖不高明,可是對各門各派的解穴手法卻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術之宗。
  鄧定侯又道:“你們一定不相信我會替你們解開穴道,因為我實在不是你們兩個人的對手,你們的手腳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個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這烏龜一口時,鄧定侯居然真的把他們的穴道解開了。
  丁喜還是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小馬也沒有動,別人剛為他解好穴道,他顯然總不能立刻就動拳頭。
  但他卻忍不問道:“你這是干什么?”
  鄧定侯淡淡道:“我也沒有干什么,只不過一個人閒著無聊,想找你們聊聊而已。”
  小馬瞪著眼道:“你不是想我們把你的骨頭拍散?”
  鄧定侯笑著道:“你們是這种人?”
  小馬說不出話了。
  他們的确不是這种人。
  鄧定侯道:“你們是強盜,也許會殺人,也許會搶劫,但我卻知道你們不會做這种食言違信、忘恩負義的事。”
  他微笑著,看著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會帶我找到。”
  小馬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气,喃喃道:“看來這老小子對人的确有兩套。”
  丁喜微笑道:“看來好象不止兩套。”鄧定侯大笑。
  現在他們是在歸東景自備的馬車上。
  歸東景吃得不講究,穿得不講究,除了女人外,最講究的就是馬車。
  他用的馬車,永遠是最舒服、最豪華、設備最齊全的。
  鄧定侯大笑著,打開了車座下的暗門,拿出了一壇酒。
  這壇酒當然是好酒。
  鄧定侯拍開了泥封,就有一股強烈的酒香扑鼻而來。
  小馬立刻道:“這是瀘洲的大曲。”
  他雖然不喜歡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卻很靈,尤其是對于酒。
  鄧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憂,我們飲兩杯如何?”
  小馬道:“好。”丁喜道:“不好。”鄧定侯道:“為什么?”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對、酒對,還得要地方對。”
  鄧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對你的口味?”丁喜道:“杏花村。”
(四)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是首家喻戶曉的詩,几乎每個地方都有人在曼聲低吟。
  所以每個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遠山前的近山腳下,是在還未被秋色染紅的楓林內,是在附近全無人家的小橋流水邊。
  沒有杏花,甚至連一朵花都看不見。
  可是這酒家的确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個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欄杆、小小的庭院,里面是小小的門戶、小小的廳堂,當爐賣酒的,是個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這女人年紀并不小,無論誰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歲。
  六十歲的女人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
  可是六十歲的女人身上還穿著紅花裙,臉上還抹著紅胭脂,指甲上還涂著紅紅的鳳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机會能看得見了。
  丁喜剛穿過庭院,她就從里面奔出來,象一只依人“老”小鳥一樣,投入了丁喜的怀抱。
  鄧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紹:“這就是這里的老板娘紅杏花。”
  鄧定侯才勉強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他忽然發現這“聰明的丁喜”在選擇女人這方面,實在一點也不聰明。
  丁喜道:“你听說過紅杏花這名字沒有?”鄧定侯道:“沒有。”
  他不是不會說謊,也不是不會在女人面前說謊,他不肯說謊,只不過因為這女人實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沒有听說過這名字,也許只有兩個原因。”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為你太老實,就是因為你太年青。”鄧定侯道:“我…我并不太老實。”他又說了實話。
  因為在這女人面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還很年青。近二十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种感覺。
  丁喜道:“你若早生几年,你就會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內鋒頭最健的女人是誰了。”鄧定侯只有苦笑。他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老太婆,以前也曾經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女人。這位“名女人”居然還在朝他拋媚眼,居然還像個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鄧定侯忍不住問道:“這位紅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鄧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鄧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鄧定侯怔住。
  他若騎在馬上,一定會一個筋斗從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這口酒一定會立刻嗆進他的喉嚨里。
  現在他雖然并沒有喝酒,也不是騎在馬上,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好象已跌了七八十個筋斗,喉嚨里還嗆進了七八十斤酒。
  “紅杏花”用一雙手捧著肚子上,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哈哈的笑著,指著鄧定侯,道:“這個人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叫做神拳小諸葛。”紅杏花道:“就是五犬開花里面的一個?”
  丁喜道:“嗯。”
  紅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個耳光摑在丁喜臉上,摑得真重。丁喜卻還在笑。
  紅杏花又是一個耳光摑了過去,大聲道:“你几時肯認這种人做朋友的?”丁喜道:“我從來也沒有認過。”紅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紅香花道:“你是他的什么人?”丁喜道:“犯人。”紅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時候?”
  丁喜歎了口气,苦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紅杏花“哼”了一聲,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怒罵道:“你這小王八蛋真沒出息。”丁喜只有笑。
  紅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還到這里來干什么?”丁喜道:“來喝酒。”紅杏花道:“滾!”
  丁喜道:“我們是來照顧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滾。”
  紅杏花道:“我叫你滾,只因為你是我孫子。”
  丁喜道:“為什么?”
  紅杏花用眼色往里面一瞟,道:“我叫你滾,你最好就是赶快滾。”丁喜眼珠子轉了轉,道:“難道里面有個人是我見不得的?”紅杏花道:“不是人。”丁喜道:“不是人?”紅杏花道:“里面連一個人都沒有。”
  丁喜道:“里面有什么?”紅杏花道:“有一杆槍。”丁喜道:“槍?一杆什么槍?”紅杏花道:“霸王槍。”
(五)

  霸王。力拔山河今气蓋世。
  槍,百兵之祖是為槍。
  槍也有很多种,有紅纓槍、有鉤鐮槍、有長槍、有短槍。有雙槍、還有練子槍。這杆槍是霸王槍。
  霸王槍長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兩三錢。
  霸王槍的槍尖是純鋼,槍杆也是純鋼。
  霸王槍的槍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無疑,就算槍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嘔血五斗。
  江湖中其至很少有人能親眼見到這霸王槍。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种兵器,就有一种是霸王槍。
  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霸王槍。
  現在,這杆霸王槍就擺在丁喜面前的桌子上。
  杏花村雖然又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地方卻并不小,靠牆的三張桌子已拼了起來,上面舖著紅毯,墊著錦墩,還綴著有鮮花。
  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長的大鐵槍,正擺在上面,就象是人們供奉的神祗。
  它的槍尖雖銳利,線條卻是优美麗柔和的,經常被擦拭的槍杆,閃耀著緞子般的光澤,顯得既尊貴,又美麗,又象是個美麗而驕傲的女神,正躺在那里等著接受人們的膜拜。
  丁喜走過去,摸了摸柔軟的紅毯和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輕輕歎了口气,喃喃道:“看來這杆槍日子過得簡直比人還舒服。”
  紅杏花瞪著他,冷冷道:“因為它的确比大多數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說,它也比我有用?”紅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會不會替你捶背,會不會替你端茶倒酒?”
  紅杏花雖然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時候,一雙遠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變得令人無法想象的明亮和年青。
  在這一瞬間,連鄧定侯都几乎忘記了她是個六七十歲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槍杆,道:“無論你日子過得多么舒服,我也不羡慕你。”
  他走回來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著道:“你至少沒法子自己站起來自己倒杯酒喝。”
  紅杏花忽又歎了口气,道:“所以它也不會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豬還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豬還蠢的事?”
  紅杏花道:“我警告過你,叫你不要進來的。”
  丁喜道:“現在我已經進來了,好象也沒有出什么事。”
  紅杏花又歎了口气,道:“現在雖然還沒有什么事,可是我保證你以后一定會后悔。”
  丁喜道:“為什么?”
  紅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她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杆霸王槍的主人是誰?”
  丁喜道:“我听說過。”
  紅杏花道:“你說給我听听。”
  丁喜道:“霸王槍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鏢局的主人、“一槍擎天”王万武,据說這個人不但脾气剛烈,而且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這次聯營鏢局成立,他說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長青翻臉。”
  鄧定侯忽然也歎了口气,在旁邊接著道:“他甚至還拍著桌子,叫百里長青滾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頭子脾气之坏,早就天下聞名。可是這件事他倒沒做錯。”
  紅杏花道:“但你卻錯了。”
  丁喜道:“我錯了?什么地方錯了?”
  紅杏花道:“你說錯了。”
  丁喜道:“難道這杆槍不是王万武的?”
  紅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現在呢?”
  紅杏花又倒了杯酒,好象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難道她心里還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這秘密不危害公益,誰也沒有權逼他說出來。
  丁喜還很小的時候,紅杏花就常常告訴他這道理。現在他當然不敢再問。
  鄧定侯卻忍不住問道:“這杆槍怎么會在這里的?”
  紅杏花朝他翻了個白眼,才冷冷道:“因為它的主人馬上就要來了。”鄧定侯道:“到這里來?來干什么?”紅杏花道:“你是來干什么的?”鄧定侯道:“我是來喝酒的。”紅杏花冷笑道:“你能到這里來喝酒,別人為什么不能來?”鄧定侯看著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覺得這老太婆的脾气,和那王老頭子倒是天生的一對。
  他也看得出,這老太婆不愿說的話,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說出來。所以他只有坐下來喝酒。
  他們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小馬為什么會一直都沒有說話。小馬的嘴正忙著喝酒。
  剛開封的一壇酒已經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經有點發直。
  鄧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勸他少喝點,別喝醉?”丁喜道:“不能。”
  鄧定侯道:“你喜歡讓他喝醉?”丁喜道:“不喜歡。”
  鄧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勸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時候,我不許他喝酒,他絕不會喝,可是現在……”
  他看了看小馬的眼睛,苦笑道:“現在只怕連天王老子都勸不住他了。”
  鄧定侯歎了口气,也只有苦笑。
  他實在不懂,為什么這些人全都是這种連天王老子都無可奈何的脾气。
  現在第二壇酒也快被他們喝光了。
  紅杏花一直手叉著腰,在旁邊盯著他們,忽然道:“你們槍也看過了,酒也喝夠了,現在你們總該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赶我走?”
  紅杏花冷冷道:“難道你真想看著小馬在這里醉得滿地亂爬?”
  丁喜還沒有開口,鄧定侯已站起來,笑道:“我們應該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連我都會醉得滿地亂爬。”
  他剛想去拉小馬,外面忽然闖入了十七八個人,看他們的裝束打扮,就知道他們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錯。
  這些人一進了門,就搶著問道:“決斗開始了沒有?”
  紅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么決斗?”
  一個錦衣佩刀大漢道:“金槍銀梭徐三爺,今天要在這里決斗霸王槍,你難道不知道?”
  紅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沒有開口,別的人已搶著道:“這杆槍一定就是霸王槍。”
  “槍既然還在這里,我們就一定沒有來遲。”
  “听說這里的酒還不錯,我們先喝它几杯,等著好戲開鑼。”
  “不管怎么樣,這次決斗我們絕不能錯過,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會等的。”
  鄧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鄧定侯,兩個人全都坐了下去。
  紅杏花走過來,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气,道:“看樣子你們現在是不會走的了。”
  丁喜笑道:“現在你就是用掃把來赶我們,也赶不走。”
  鄧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紅杏花看著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實說,我若是你們,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來,跟他們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卻還是不懂,那邊的那些小兔崽子怎么會知道這件事的?”
  剛才進來的那些人,現在已開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個江湖人已開始在一起喝酒,旁邊就是天塌下來,他們也不會注意。
  丁喜看了他們一眼,道:“我看他們一定是金槍徐找來的。”紅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膽子找霸王槍決斗,不管胜負,都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槍徐當然要找些朋友在旁邊看著,日后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揚宣揚。”
  鄧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么?”
  鄧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槍徐怎么會有膽子找霸王槍決斗的?”
  丁喜道:“也許他膽子本來就很大,也許他這几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練成了种獨門槍法。”
  鄧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傳奇故事看得太多了,這世上哪里來的許多武功秘笈?我怎么從來沒有听說有人找到過?”
  丁喜笑道:“其實我也沒有听說過。”
  兩個人同時大笑,又同時停住,兩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門外,瞪得很大。
  門外正有兩頂轎子停下來。
  轎子很新,裝飾得很華麗。
  可是無論多華麗的轎子,都不會很好看,他們看的是兩個人。
  兩個人剛從轎子里走下來——當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六)

  桌上有一壺茶,一壺酒。
  轎子里的女人現在已坐下來,一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
  喝茶的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會臉紅。
  有些女人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一樣,只能遠遠地欣賞,輕輕地捧著,只要有一點儿粗心大意,她就會碎了。
  這女孩就正是屬于這一類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來也很文靜,也很美,甚至可以說出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過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說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陽光,美得令人全身發熱,美得令人心跳。
  她們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沒有打扮,也沒有首飾。
  喝酒的女孩子臉色好象有點蒼白,喝茶的女孩子卻一直紅著臉。
  因為屋子里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著她們,丁喜也不例外。
  鄧定侯歎了口气,喃喃道:“難怪有很多女人都認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該挖出來。”
  丁喜笑道:“其實說這話的女人,心里一定最喜歡男人看她。”
  鄧定侯道:“看來你好象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瘋子,就一定是笨蛋。”
  鄧定侯道:“你既不是瘋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鄧定侯又看了看那兩個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么?”
  鄧定侯道:“我在笑她們。”
  他微笑著悄悄道:“這兩個女孩子一個喝起茶來象喝酒,一個喝起酒來卻象喝茶。”
  丁喜大笑。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很低,笑的聲音卻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頭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卻抬起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這雙眼睛瞪著的時候,竟也忽然覺得全身發熱,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歲,見過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從來也未曾有過這种感覺。他赶快喝酒。
  小馬卻反而不喝酒了。
  別人看的是兩個女孩子,他的眼睛卻始終盯在其中一個女孩的臉上。
  喝茶的女孩子臉紅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他。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卻很少有人曾象他這樣看法的。
  他已不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著這女孩子時,就好象在看著他童年夢境中的女神,又好象在看著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個女孩子被一個英俊的青年人這樣看著,心里會有什么感覺?
  那高大的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過來,擋在他和女孩子之間。
  小馬抬起頭,瞪著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著小馬,眼睛里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認得我?”
  小馬搖搖頭。
  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馬道:“我不認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認得你。”
  小馬道:“你來干什么?”
  郭通道:“來看你。”
  小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過象你這樣盯著女人的男人,我特地來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痴。”
  他的同伴們都笑了,大笑。
  丁喜卻在歎气——這個人當然是來找麻煩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這麻煩有多大。
  所以他還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個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個男人,總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總會認為那女人也會覺得他很了不起,甚至會看上他。
  也許就因為這原因,所以女人們才會覺得大多數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還在笑,還沒有笑夠,他的臉上已開了花,人也飛了出去。
  飛出去三四丈,越過了那兩個女孩子,“砰”的一聲,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碗紅燒獅子頭正好壓在他屁股下,被他壓得稀爛粉碎。
  他自己的臉卻已跟這碗紅燒獅子頭差不多。
  沒有人看見他是怎么樣飛起來的,也沒有人看見小馬出手。
  小馬還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著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們怔了半天,才跳起來,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這小子敢打人,咱們先去把他一雙招子廢了再說。”
  十六七個人大叫大罵,摔杯子,踢椅子,已准備沖過來。
  沒有人阻攔他們。
  小馬好象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別的人,紅杏花也不見了。
  自從這兩個女孩子一進門,她就已人影不見。
  丁喜歎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打架?”
  鄧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鄧定侯道:“只可惜看樣子我們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聲響,那些人還沒有沖過來,已有三四個碗飛了過來。
  丁喜還沒出手,突听“叮,叮,叮”三聲響,三只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樣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發亮的銀梭。
  “金槍銀校徐三爺來了。”
  一個瘦削長頭、高顴鷹鼻、穿著很講究、气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來,顧盼之間,棱棱有威。
  兩個勁裝急服的彪形大漢,扛著個很長很長的布袋,站在他身后。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里面裝的,顯然就是他的金槍。
  本來已准備打一場混戰的江湖人,看見了他,居然全都安靜下些。
  金槍徐成名多年,稱霸一方,憑掌中一杆金槍,囊中一袋銀梭,也曾會過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過敵手。
  在這些江湖豪杰心目中,他一向是個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爺一來,這件事就好辦了。”
  金槍徐沉著臉,冷冷道:“這件事是什么事?你們是來看我打架?還是打架給我看的?”
  一個精壯的小伙子大聲道:“我們并不想打架,可是我們也不能看著郭老大被人欺負。”
  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槍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們的老大出气?”
  曹虎握緊拳頭,道:“這口气非出不可。”
  金槍徐道:“那么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里的那個穿寶藍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動手的并不是他,咱們為什么要找他?”
  金槍徐淡淡道:“因為你們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點死,你們找上了他,我保證你們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動容道:“他是什么人?”
  金槍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過是個保鏢,叫鄧定侯。”
  曹虎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神拳小諸葛”的名頭,他們當然也不會不知道。
  近年來正是“開花五犬旗”風頭最勁,勢力最大的時候,若有人去惹了他們,簡直就象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些剛才還威風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間就變得象泄了气的皮囊。
  金槍徐連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走過去向鄧定侯抱了抱拳。
  鄧定侯也站起來抱拳還禮,他一向是個很隨和的人,一點儿架子也沒有。
  金槍徐道:“多年不見,鄧兄風采依舊,可賀可喜。”
  鄧定侯道:“一別經年,想不到徐兄居然還記得我,只不過以后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再勸他們來找我。”
  他微笑著,又道:“因為我可以保證,一個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絕不如找我這兩位朋友。”
  金槍徐道:“這兩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槍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討人喜歡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時也叫做倒霉的丁喜。”
  金槍徐道:“閣下既然是丁喜,這位想必就是憤怒的小馬了。”
  他轉頭看著小馬,小馬卻沒有看他。
  除了那個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沒有把別的人看在眼里。
  金槍徐的臉色沉了下來。
  鄧定侯立刻搶著道:“听說徐兄今日要在這里約戰霸王槍。”
  金槍徐道:“不是我約他,是他來找我的。”
  鄧定侯皺眉道:“他會來找你?”
  金槍徐冷笑道:“鄧兄也許會認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敵,可是他既已找上我,我就万無退縮之理。”
  他臉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著道:“使槍的人,能死在霸王槍下,豈非也是人生一快!”
  丁喜立即攏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金槍徐看著他,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溫暖之意,緩緩道:“象我們這种在江湖中混的人,豈非本就該死在刀槍之下,以草席裹尸。”
  丁喜微笑道:“我死后若能有條草席裹尸,已經很不錯了,要能做几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拋在陰溝喂狗,我也毫無怨言。”
  他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可是一种說不出的憤怒和悲哀,卻是微笑也掩飾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頭來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變得很溫柔。
  金槍徐也挑起了大拇指,大聲道:“好,好漢子。”
  丁喜道:“你既然來早了,為何不先坐下來喝兩杯。”
  金槍徐道:“我來得并不早,我已遲到了半個時辰,因為……”
  他臉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還有些后事要料理清楚,我來得干淨,去得也要干淨。”
  一個人明知必死,卻還是要來應約,這种勇气絕不是那些住在高樓上的人們所能了解的。
  能活著固然好,死了也只不過脖子上多了個碗大的疤口而已。那又算得了什么?
  丁喜臉上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問道:“霸王槍呢?”金槍徐道:“不知道。”丁喜道:“你愿他有仇?”金槍徐道:“沒有。”
  丁喜道:“你以前沒有見過他?”金槍徐道:“素不相識。”
  丁喜道:“但他卻找上了你。”
  金槍徐淡淡道:“這也許只不過因為我用的也是槍。”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難道別人都用不得槍?”
  金槍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槍,也不該太出名。”
  丁喜眼睛里似已有了怒意,對人世間所有不公平的事,他都覺得很憤怒。
  金槍徐又道:“我只不過在奇怪,既然是他約我的,他自己為什么還不來?”
  這句話剛說完,他身后就有個人冷冷道:“我早已來了。”
  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冷,卻又很嬌脆、很好听。說話的竟是個女人。
  金槍徐霍然轉身,就看見一雙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她手里還拿著杯酒,一雙手柔若無骨。
  就憑這么樣一雙手,也能舉得起七十三斤七兩三錢的霸王槍?
  金槍徐皺了皺眉,道:“這位姑娘莫非是在開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著臉,臉如秋霜。
  她不是在開玩笑。
  金槍徐看了看擺在桌上的大鐵槍,道:“難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霸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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