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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繆文在這里,似乎全然是生疏的,他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又生得不甚高大,但他風華清標,卻自然引得大家對他注視,他微笑著,一語不發,默默地隨著侯林坐列席上。
  鐵手仙猿干咳了几聲,似乎要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這面來,然后站起向四座又一拱手,干笑了一陣,道:“小弟在武林中雖薄有微名,可是小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就憑我這塊招牌,也引不動各位的俠駕———”他說到這里,突然那“魏胖子”又哼了一聲,道:“對极了,一點不錯。”侯林卻似像沒有听到似的,接下去道:“尤其是少林派的墨一上人,武當派的清風劍朱大俠,窮家幫的几位長老,和歸隱洪澤的老前輩,昔年天下三十六道水路的總巡閱,火眼金雕蕭二爺,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那“魏胖子”又极為不悅地冷哼了一聲,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擱到桌上,原來鐵手仙猿對他有气,故意不說他的名字。
  侯林眼角一飄,接著道:“但是卻知道了各位的俠駕,是沖著那件事來的,只是那件事區區在下卻作不得主。”
  他話聲一頓,那“魏胖子”又“吧”地一拍桌子,叫道:“你這個老猴子,你著作不得主,卻又有誰做得了主呀?”
  鐵手仙猿面目又一變,方自大怒,卻听得樓梯口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笑著說道:“魏胖子又在這里發什么威?人家老猴子作不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聲音雖尖細,但大家听起來仍然震耳得很。
  那“魏胖子”嗖地站了起來,目光中滿含怒意,吼著道:“是什么人敢叫我‘魏胖子’?我魏胖子倒要看看你是什么變的?”毛文琪和繆文對視微微一笑,心中各各忖道:這魏胖子口口聲聲自稱“魏胖子”,卻不准別人叫他“魏胖子”。兩人肚中正自覺得好笑,樓梯上已施施然走上一人,笑著道:“哎呀!了不得!我們魏大俠又發起脾气來了,我這几根老骨頭可當不起魏大俠的‘六陽手’,來,來,來,魏大俠,你要不要我老頭子給你陪禮?”說著,向那“魏胖子,’,走了過去。此人一上樓,席間立即起了一陣低語,那”魏胖子”雖然仍是气虎虎的,卻坐了下來,道:“我當是誰,卻是你這個老化子。”繆文閃日望去,只見這人瘦得像根竹竿的,穿著的也是百結鶉衣,但卻洗得頗為干淨,皮膚之白皙、更宛如處子,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雖有皺紋,但一眼望去,外表卻只有四十歲左右。
  他又哈哈一笑,問“魏胖子”道:“魏大俠,我老頭子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你這么大年紀,又這么胖,還是少發脾气為妙,否則中了風可不是玩的。,,他冷嘲熱罵,那气概不可一世的‘魏胖子,卻始終坐在那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此刻又站了起來,大聲道:“凌化子,我‘魏胖子’欠你的情,沒法子和你吵架,可是你也不要惹惱了我,否則你的那些徒子徒孫就要倒霉。”
  “凌化子”哈哈笑道:“不惹你,不惹你。”也不理那站起來朝他拱手的鐵手仙猿,逕自向窮家幫坐著的那一桌走過去,窮家幫几個看起來都是幫中主要人物的丐者,此刻都站了起來,向他躬身施禮。
  鐵手仙猿歎了口气,坐了下來,毛文琪一拉他的袖子,低語道:“此人可就是二十年前出名的難惹人物窮神凌龍,那胖子想必就是‘昆侖五老,中的神韋魏凌風了,侯四叔,我真不懂,連少林的那個者和尚和蕭老雕,朱白羽都算上,這些人都和你老一點儿關系也挨不上,你老怎地將他們全招了來?”鐵手仙猿卻只是搖頭,歎气,低低吟道:“算我倒霉。”其實他也真的倒霉。這些人都是多年未涉武林,今日竟然全跑到這里來,當然不是為著他,只是他卻倒霉地“首當其沖”罷了。
  一會儿,上了冷盤,有的大吃大喝,旁若無人,有的卻連筷子都未曾動一下,毛文琪又奇怪。
  “這到底是為著什么事?侯四叔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來!這些人也不著急,也不說話。”她心里著急,看到侯林的樣子,可不便發問,只得悶在心里,當然也吃不下去。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筵丰富得很,隨著時間的過去,鐵手仙猿面上的神情越來越著急,想是在等待著什么人似的。
  繆文仍然微微笑著,吃著菜,上到甜菜的時候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望著天上的繁星,深深呼了几口气。
  座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來,也走到窗口,從怀中取出一物吹了兩下,聲音尖銳而亮亢。
  哨聲方落,對街的兩家酒樓里突然奔出百十條大漢來擁在街上,都是一色黑衣勁裝,肩頭上微微露著纏著絲綢的刀柄。
  那吹哨作響的是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方面大口,生相甚為威猛,他當窗而立,聲若洪鐘地朝樓下的數百大漢道:“此間已用不著你們,眾家兄弟還是分做七撥,連夜回山去好了。”樓下的漢子齊聲吆喝了一聲,一轉身,便沿著街的南面走了。
  繆文動也不動地站著,突然后面有一個溫軟的軀体靠近他,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毛文琪。這從他身后傳來的幽香就可以知道。
  毛文琪指著那些漢子的后影低語道:“這就是山西大行山的快刀會,那位大概就是太行雙杰的一位了,我本就听爹爹說想將”快刀會,拉在自己手下,如今一看,這“快刀會”果然有些門道,怪不得爹爹著急。”
  繆文不著邊際地“嗯”了一下,桌中一個長著花白須的老者低低對身旁的一個少年說了兩句話,那少年便也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撮唇呼嘯了一聲,聲音長得使毛文琪想掩耳朵。
  嘯聲一住,街上又魚貫走出數十百人,卻不等那少年說話,也朝街外走去,只是三五成群,行列卻無快刀會整齊。
  毛文琪又低語道:“這人坐在蕭老雕旁邊,大概是水路上的人物,他們一向很少上岸,這次卻不知怎的也跑了來,這真讓我弄不懂。”
  繆文方待答話,卻見那窮神凌龍身形一動,不知怎的也跑到窗口,大聲地喝道:“孩子們!人家都走了,你們也走吧。”
  聲音一落,西邊酒樓上梯梯拖拖走出了一大堆乞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推推拉拉,拉拉扯扯地,也朝街外走了。
  這些人一走,這條街就空了大半,剩下來的想必都是“靈蛇”毛臬的手下了,繆文一回頭,朝毛文琪笑道:“我最喜歡看熱鬧,今天我可真是幸運,能看到這洋洋大觀的場面。”
  毛文琪輕輕咬著下唇,嬌嗔著道:“你還得意呢?人家急都急死了,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爹爹也不來,侯四叔又陰陽怪气地,什么話都不肯說。”
  繆文一笑道:“琪妹!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試想令尊大人在武林中的聲威、地位,還有什么不能解決的事,你何苦著急呢?”
  甜菜過后,又上起菜來,卻苦了少林寺的三位憎人,看著桌上的大魚大肉,魚翅海參,山珍海味,卻動也不能動一下。
  只是這三位高僧既不說話,面上也未露絲毫表情,生像是已經人定了似的,外界的一切,他們都全然不聞不問。
  時間在難堪的沉默中逝去,這种沉默壓得人像是几乎透不過气來,繆文仰望窗外的星辰,知道此刻已經是子、丑之交了。
  倏地,那魏凌風猛一拍桌子,大聲吼叫著道:“我魏胖子可受不了這种鳥气,小猴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地告訴我。”
  鐵手仙猿冷哼一聲,道:“憑什么?”他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可再不能當著那許多武林人物被人家坍這個台,是以也滿含挑釁意味他說了一句。
  魏凌風果然大怒,厲聲道:“你敢對我‘魏胖子’這么說話,好,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只猴子有多少年道行!”
  身形聳動,就在他“行”字語音方落之間,他那臃腫的身軀,就從椅子上直飛出來,也未見作勢,卻快如流星一抹。
  他和鐵手仙猿原本坐得极近,身形一閃,便已到了侯林身側,嗖的一掌,便向鐵手仙猿的肩頭拍去,風聲沉厚雄渾。
  鐵手仙猿早已知道這魏凌風的扎手,此刻眼角瞬處,看到他掌心竟泛出珠紅色,昆侖派的這种“六陽手”能夠稱譽武林數十年,至今中原武林尚沒有任何一种掌力能与之頜頑,可絕非幸致,侯林知道只要讓這掌指搭上一點,便是死路。
  但鐵手仙猿久歷江湖,別的不說,光是那份動人的閱歷,就絕非常人能及,右掌一按桌面,身形飄然退開三尺。
  須知他“大力鷹爪手”雖然也是掌力上极霸道的功力:但可也不敢和“六陽手”硬對一掌,只有身形后退,避了開去,口中卻喝道:“姓魏的!這里可不是動手的地方,你也是武林高手,怎的也像個村夫一樣,張口就罵,伸手就打,成個什么——”就在說這句話的功夫,他已連變了三种身法,避開了魏凌風的四掌。
  魏凌風被他這种鋒利的言詞一激,悶哼一聲,雙掌齊地推出,嘩然一聲,將侯林身后那張桌子上的碗盞都震得飛了起來。
  侯林被這惊人掌力所震,語聲中斷,掌未遞到,就是掌風掠到身上,也使他有一种极為不舒服的感覺,像是立刻要閉過气去。
  他這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人家的敵手,但此刻他處在這地方本就狹小,又擺滿了圓桌面的酒樓,被這方圓徑丈內全都有著威力的掌風一壓,頓覺得連避都沒有辦法避了。
  魏凌風微微冷笑,正待全力一擊,至少要把這“老猴子”弄個大大的灰頭土臉,哪知突然紅光一閃,刺向自家身后的藏五穴,方自一惊,硬生生扭頭甩肩,撤回掌力。
  哪知那劍勢快如閃電,劍點微顫間,劍尖下移數寸,划向“肩井”,部位。時間,拿捏得之妙,竟叫他也為之一惊。
  他腳步一溜,身形的溜溜向右一轉,但那劍勢已快如疾矢地順勢一划,在他咽喉下三寸二分間的“天突”、“翼蓋”兩穴之間一顫,劍光像是紅色的火焰似的,映得他耀目生花。
  這几招几乎在同一剎哪里完成,他來不及思索,腳步一溜,又后退兩尺,哪知身后已經靠著牆了,而那劍光卻如附骨之蛆跟了上來。
  魏凌風以“六陽手”深湛的功力,飲譽武林數十年,看起來年紀不大,雖已是相近古稀了,但脾气卻仍火爆得很。
  他名列“昆侖五老”中的第二位,武功确實也很少遇著敵手——這當然也有些因為他根本很少在江湖行動的緣故一此刻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几招,就逼得連連后退,連對手的面目都未曾看清,他大怒之下,暴喝了一聲。
  隨著喝聲,他左掌斜削,右掌卻反手上揮,憑著他數十年武功的造詣,這一掌他竟是揮向人家那柄長劍的劍脊。
  這一招用得絕險,也絕妙,在座的都是武林好手,都不禁暗暗喝采,“昆侖神掌的六陽手”,果然名不虛傳。
  哪知大家心念方動,魏凌風突然慘叫一聲,全身跳了起來,再落到地上后,全身的肥肉仍在不住顫抖著,兩眼恐懼地望著前方,而在他面前手持珊瑚般的長劍微微而笑的,正是毛文琪。
  這些武林高手都莫名其妙地望著這“靈蛇”毛臬的掌珠,嬌艷如仙的少女,惊异著她的武學之深,簡直神乎其神。
  大家都奇怪這“昆侖五老”中,武功向稱深湛的神掌魏凌風,怎么在連避數招之下,方一回手,就落得這樣的地步?
  這不怪這些個個都身怀絕技的武林高手惊异,就連魏凌風本人,他可也弄不清楚是怎么會落敗的?
  原來方才他掌緣方自触著人家的劍脊,就感覺到有一种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強大力量,使得他渾身所有的功力,全都失去了功能,而控制不住的全身陡然起了一种強烈的顫抖。
  他落敗了,但是卻敗得莫名其妙。
  他望著面前的敵手,那只是一個年紀輕輕,嬌美如花蕊,仿佛禁不起輕輕一折的少女。
  她手里那柄發出珊瑚般光采的長劍,斜斜向下垂著。
  “這种奇异的力量,是何門何派的內功呢?難道這女子年紀輕輕,已能將自身這种聞所未聞的內家功力,自劍身上逼發出來?”
  魏凌風十一歲投入師門,習藝至今,已有五十余年,雖然限于天資,不能登峰造极,但無論如何,也是武林有數高手之一,如今竟連人家用的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都看不出來。
  他眼中极快地閃了几閃,毛文琪仍然俏生生地持劍而立。
  鐵手仙猿張大了嘴巴,愕在那里,繆文望著她手中的寶劍,也陷入深思之中,嘴角卻仍帶著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窮神凌龍哈哈一聲長笑,站了起來,身形一轉,已轉到毛文琪面前,朗聲大笑著道:“長江后浪推前浪,哈哈!這女娃娃今天倒真叫我老承子開了眼界一一”他話未說完,魏凌風茫然一聲長歎,雙臂微張,身形倏然往身后的窗戶中倒退而去,苦歎聲中,已隱沒在窗外的夜色里。
  窮神凌龍微喟道:“這魏老二人雖是火爆脾气,但行事剛直,而且最是恩怨分明,算得上是個大丈夫,想不到此次下山,如此回去!”
  說罷一拂破袖,肅然向鐵手仙猿道:“小朋友,你雖然想不到我們這班老厭物會全來至此間,可是你大概總也知道我們是為著什么來的。”
  他將已逾知命之年的鐵手仙猿稱做“小朋友”,鐵手仙猿卻非但不覺得刺耳,而且連一點好笑的樣子都沒有,只有正容道:‘晚輩此次委實沒有惊動各位老前輩的意思,只是奉了我毛大哥之命,接待快刀會的群豪和江湖上一帶的水上英雄在此一聚,連窮家幫的各位長老都未曾敢惊動得——”窮神凌龍哼了一聲,接口道:“這個我老頭子也知道。”
  鐵手仙猿干咳了几聲,又道:“只是晚輩卻想不到机緣湊巧,讓晚輩遇著另一樁事,至于惊動了各位老前輩的俠駕。”他口中在說著‘机緣湊巧’,暗中卻在大歎倒霉,:‘老前輩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想必也能体諒晚輩的苦衷。只是——”他摸著下頷,沉吟半晌道:“只是晚輩卻有一事不大明白——”窮神凌龍大笑一聲,道:“你是不明白我們怎會忽然都知道了這件事是不是?”
  他故意一頓,看到鐵手仙猿連連點頭,才接著說下去道:“‘這算你們倒霉,讓你們的一個對頭知道此事。”他手一擺,阻住了鐵手仙猿想發問的企圖,接著道:“這個你不必問,因為間了我老頭子也不會告訴你,其實我這也算多話了,照你們這十數年在江湖上的所做所為,我老頭子早該自己動手了。”他看了毛文琪一眼,忽然微微笑道:“只是我看這女娃娃手中所使的長劍,极似我昔年一個故人曾經提過之物,是以才多了几句嘴。”他說了半天,卻像打啞謎似的,毛文琪越听越糊涂,越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實這事錯綜复雜,就連其中的當事人,都有的弄不清楚,至于那快刀會,太行雙杰中的二俠,金超杰,太湖老雕蕭遲,以及另外一些在座的豪客,除了墨一上人,清風劍朱白羽有限几人外,僅知道這事關系甚大,也是一無所知的。
  四座群豪也有些在竊竊私語著,卻不是完全都是談論著這些事,有的只是也在猜測那“靈蛇”毛臬掌珠那种奇妙力量的來源。
  毛文琪悄然將那柄劍收回鞘中,窮神凌龍朝她一笑,轉身走回座位上,繆文卻呆呆地望著他瘦削的背影出神。
  鐵手仙猿卻愕愕地站在那里,毛文琪走過去,低語道:“侯四叔,到底是什么事?你再不告訴我,我可得悶死了。”
  鐵手仙猿又長歎一聲,道:“姑娘,你可曾听你爹爹說起過,那有關一一”話聲未了,突然樓下街道上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似乎還不止一匹,鐵手仙猿面上倏然露出喜色,回身窗口一下看,酒樓下停著四匹空馬,有兩個金衣粗漢在掌著,馬上人似已走了進來。
  接著,樓梯輕響,連袂走上了四人,鐵手仙猿一看,大喜道:“大哥,你才來一一”毛文琪卻“櫻”地一聲,扑了上去。
  上來的四人頭一位身材瘦削,目光如鷹,气派在嚴峻中,仍不能掩住陰鷙之態,見了毛文琪,才微微露出一絲喜色,道:“你怎地也在這里?”不問可知,此人便是近十年來草莽間的魁首,“靈蛇”毛臬了。
  第二人肩寬腰窄,背脊挺得筆直,雖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左肩后微微露出杏黃色的劍柄,從他這背劍的方向,就可知道此人正是“七劍三鞭”中的子母雙飛“左手神劍”丁衣。
  第三人卻是個女子,俏生生地楊柳腰,白素素地清水臉,兩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不笑的時候都仿佛可以看到兩邊的酒渦,眼角雖有淡淡的魚尾,但在細心的修飾下,已不甚顯著。
  這讓人無法猜透她的年齡的女子,卻正是昔日點蒼掌門人之妹的愛徒,今日點蒼掌門人的師妹,百步飛花林琦箏。
  繆文的目光在這三人臉上一溜而過,卻停留在第四人臉上,微微一笑,原來跟在林琦箏身后的,正是八面玲瓏胡之輝。
  “靈蛇”毛臬匆匆和毛文琪低語了兩句,目光向四周一掃,睥睨之間,倒也有几分“武林魁首”的姿態。
  而在座的群豪,也不像先前見了鐵手仙猿時一樣,除了窮神凌龍,墨一上人等有限几人之外,也都站了起來拱手為禮。
  須知十余年前“七劍三鞭”在江湖中的名頭已极響亮,此時毛臬的身份更是大不相同,鐵手仙猿雖也是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靈蛇”毛臬一比,身分、地位,都差了很遠。
  靈蛇毛桌目光一掃之間,眉頭微微一皺,大概他也想不到會有這几個扎手的人物在座,但雙眸隨即一展,哈哈笑道:“毛桌來遲,致勞各位朋友和前輩久候,該死該死。”他一顧侯林:“老四,你怎么也不曾告訴我,不但蕭、凌兩位老前輩來了,少林神僧也來了一位,否則毛臬天大的膽,也不敢勞動各位老前輩的俠駕,在此久候。”
  這靈蛇果然靈极,就這一顧之間,已將這几人都認了出來。
  窮神凌龍大笑道:“小毛子,我們可不是等你,你也別難受。,,他目光微微一凜:“我們等的是什么,不用說,你也該知道吧?”
  毛臬笑聲未住,一步邁到桌前,將繆文面前的酒杯拿了起來,身子一轉,大笑著道:“別的事且慢說,毛臬先敬各位一杯。”拿著酒杯,目光四射,連火眼金雕蕭遲都站了起來,毛臬哈哈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毛文琪心里有些得意,人家對他爹爹,無論如何還是看重的,目光一轉,轉到繆文身上,卻見他仍端坐未動。
  她心中一動,悄悄走了過去,低語道:“爹爹敬酒,你怎么不喝呀?”聲音里有几分埋怨,几分責怪,卻也有著几分怀疑。
  繆文微微一聳肩,笑:“我的酒杯給你爹爹拿走了,我喝什么?”
  毛文琪一笑,將旁邊空著的座位上的一杯酒送給繆文,但這時群豪都已落座,毛臬的酒也早喝干了,繆文拿著酒杯,仰首一飲,但這杯子卻根本沒有倒酒,根本就是空的。
  只是毛文琪不曾注意,也不曾在意罷了。
  靈蛇毛臬睥睨作態,朗聲道:“今日宴聚群豪,毛臬恭為主人。”他目光朝窮神凌龍一掃,一笑:“不管各位是為著什么原因來的,我毛臬總是高興得很。”
  他微微一頓,又道:“日前我侯四弟快馬送信至杭州,說是已將山西太行山的:太行雙義’和‘洪澤’‘高郵’十七路水寨的總瓢把子金鯉蕭少俠請了來,毛臬正自高興,哪知道第二天毛臬又接到我侯四弟的快報,在洪澤、高郵兩湖之間,發現了一個已埋藏數百年的秘密。”他目光再一掃,一笑又道:“各位都是明眼人,几位老前輩知道這事更比毛臬清楚,毛臬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沉于洪澤、高郵兩湖間的那些東西,天下人無不想得到,毛臬自也不例外,但先說毛臬是為了這些東西而想結交金鯉蕭少俠,那卻是冤枉了毛臬,若如此說,在座的太行金二俠,淮陽山的涂大俠,伏牛山的南召劍客,方城大俠,他們的轄區中并無秘藏,毛臬不也一樣請了來。”
  窮神凌龍仿佛哼了一聲,墨一上人卻仍端坐未動,毛臬又道:“毛臬得到這消息后,就和左手神劍丁大俠,百步飛花林女俠,和我胡三弟兼程而來,因為毛臬知道這訊息只要稍為露出一點,就難免要惊動別人,我侯四弟雖然謹慎,但如各位老前輩,還是一樣會知道的。”
  窮神凌龍突然朗聲長笑,清越的長笑聲,震得他面前的杯盞直欲飛去。百步飛花林琦箏突然輕輕笑了起來,嬌聲道:“老前輩,你老人家笑得聲音這樣大,把人家的耳朵都快震破了。”
  窮神凌龍笑聲頓住,雙目中精光暴射,狠狠一瞪林琦箏,林琦箏卻仍苦若無其事地沖著他嬌笑著,纖手一理鬢腳,俏聲道:“凌老前輩的‘混元一气’功,我還小的時候就如雷灌耳了,江湖上誰不知道,你老人家就是不這樣笑,人家也知道的。”
  窮神凌龍一生言詞鋒利,口舌上未曾輸過人家半籌,此刻卻遇著了口舌比他更鋒利的人,而且還是個女子,毛文琪眼看方才調侃魏凌風時的情況,此刻不覺好笑,“真是報應。”
  林琦箏仿佛知道以人家的身份,絕對不會和自己動手,是以她話說過了,仍然心安理得,媚目流波,看到繆文,卻輕輕一笑。
  繆文也一笑,一笑之下,更覺俊逸,毛文琪的臉上立刻罩上一層寒霜,肚里暗暗罵著:“老狐狸!老妖怪!”
  被林琦箏這么一扰,窮神凌龍已到嘴邊的話几乎咽了回去,靈蛇毛臬卻乘此机會又道:“各位老前輩此刻和毛桌當面一見,毛臬卻放心了,因為就憑各位老前輩的聲望,絕對不會將我兄弟尋得之物如何的——”他話聲未了,又有一陣嘹亮的笑聲響起,卻是火眼金雕發出的。他自始至終,一言未發,此刻卻打著長髯道:“毛大俠的話,我老頭子有些不懂,日前鐵手仙猿侯四俠到小儿蕭平的水寨中去,說是今日武林水、陸兩道,界線分得太清,這么有失天下武林一家的本意,說是水陸應該聯盟,小儿應該和毛大俠結為盟友,小弟考慮之下,一來認為毛大俠是個人物,二來也是侯四俠的話的确非常中肯,因此就答應了,侯四俠又知道山西的太行雙義是小儿的結義兄弟,想拉太行雙義一齊,小儿也答應了一一一”他眼望著鐵手仙猿,輕輕一聲冷笑,又接著往下說道:“這當然是因為侯四俠有蘇秦之才,張儀之舌,舌底生蓮,將小儿說得五体投地,再者么——”他又冷冷一笑,道:“卻是因為小儿年輕識淺,尚分不出好歹,而我老頭子當然又不在寨中,等到我老頭子回來時,侯四俠已經走了,這且不說,但我老頭子雖然年紀活了這么一大把,見過的好人坏人也有不少了,卻還想不到侯四俠竟如此高明,若不是得到一位奇人的通知,我老頭子還不知道素來標榜為武林主持公道,正義的鐵騎神鞭的統領侯四俠,竟藉著高、洪水寨總舵主貴賓的身份,將敝湖的秘藏探測了去。”
  姜是老的辣,這位闖蕩江湖數十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滔滔一席話,說得鐵手仙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使得他本來就不敢恭維的面孔,此刻要變得有些像風干了的橘子皮泡在陳醋里面的味道。
  靈蛇毛臬,也自面目變色,正待發言,那蕭老雕卻又道:“我老頭子今日來見毛大俠,就是為了要告訴毛大俠一句話,高、洪兩湖的秘藏,毛大俠暨兄弟雖然已經知道了确實地點,而我老頭子都不知道,但是毛大俠若還想藉著”盟友”的身份,到我水寨中去探寶,那么你毛大俠縱然是中原陸上武林盟主的身份,我老頭子也要憑著我蕭家祖孫四代在水面上的一點力量,和你毛大俠周旋一下,我老頭子在少林神僧和武林神丐面前,也不敢太過放肆,是以將帶來此間的數百個快刀弟兄和水上的弟兄們,都先遣了回去,言盡于此,我老頭子就此告別。”
  毛文琪至此,才算稍為摸著了今日此事的一些端倪,雖然仍不甚清楚,也弄不清這洪澤、高郵湖中的秘藏,倒是何物,更弄不清鐵手仙猿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但听了蕭老雕的話,剛忍不住要說話,那百步飛花林琦箏又咯咯嬌笑著道:“蕭老爺子,你老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人,不過你老人家的話我也有些不懂,照你老人家的說法,那洪澤高郵湖竟算是你們蕭家的了,湖里曲的東西,除了蕭家的人之外,還都不能動嗎?”
  蕭老雕雙目一張,兩道長長的壽眉,像針一樣立了起來,厲叱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要在我面前充字號,你還差得遠呢,去去!這儿可沒有你這种女子說話的地方!”
  要知窮神凌龍雖然游戲人間,玩世不恭,但卻是正派中有數的几個長老之一,是以對林琦箏的話,只能忍下,并非不能,乃不屑于此也。
  但蕭老雕可不同了,他雖然也是武林前輩,但終究是黑道中人,是以沖著后輩女子發威,瞪眼,也無所謂。
  林琦箏這一下碰了釘子,面子上可下不來,尤其繆文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她年齡、輩份,雖然都比蕭老雕差著一節,但在武林中的身份,卻也未見得低于蕭老雕多少。
  她冷笑一聲,道:“天下人之物,天下人敢得,到時候毛大哥不去取,我林姑娘倒偏要去看看你這只老雕有多大的威風?多大的本事”蕭老雕一拍桌子,坐在他身側的一個三十左右的精練漢子唰地站了起來,滿臉俱是怒容,此人正是高郵、洪澤兩湖,十七個連環水寨的總舵主,水上名門“蕭家”的第四代,金鯉蕭平。
  他之意思,當然是代父出手,哪知窮神凌龍又朗聲一笑,道:“方才蕭老雕一說,我老要飯的才知道你們之間有這么一段曲折,可是說來說去,你們可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目光注定在毛臬身上,又道:“方才小猴子說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主,現在你該是能做主了吧?我且問你,你從‘窮家幫’手中得到了這藏寶之地,若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倒還罷了,如今我老頭子既然知道了,我老要飯的帶著小要飯的一齊問問你,你說該怎么辦?,,窮神凌龍這一席話,卻又揭開一層謎面:“原來此事竟和窮家幫有關。”大家心里都一轉,不知內情的就在猜測,這洪澤、高郵兩湖中所藏的窮竟是什么東西,使得一向不愿多惹仇家的“靈蛇”毛臬,今日居然惹了一向難惹的“窮家幫”!蕭老雕也又一皺眉,沾上窮家幫的事,總不好辦。
  這時候,才可看出“靈蛇”毛臬果然不愧為“梟雄”之才,在,這种場面之下,神色仍不變,朗聲笑著說道。
  ‘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毛臬雖不才,卻不敢違天命,毛桌既得知這秘藏之地,就必定盡全力去獲得此物,至于別的問題,毛臬愚昧得很,卻不知道如何答覆了。他“天命”說之在前,“愚昧”說之在后,總而言之,他竟然什么都不管了,意思竟是你們有本事,自管來和我搶吧!窮神凌龍怒极而笑,厲聲道:‘既然如此,我老要飯的就先來領教領教你這位武林一霸的身手!”繆文始終沉默著,雖然有時和身側的毛文琪說笑几句,但就算在他自己說話的時候,他仍未放棄其中能听到的每一個字。此刻,他听到這近十數年來從未親自再動手過的窮神凌龍怒极之下,竟要親自出手了,神色一變,像是生怕“靈蛇”毛臬敗在人家手下似的,關切之容,現于顏色。毛文琪見他關心自己的爹爹,芳心大慰,忖道:“起先我還以為他對爹爹有什么不對呢,原來沒有。”
  靈蛇毛臬面目已自變色,在座群豪,目光不禁都看著他,哪知突然一聲佛號,打破了這短暫而難堪的沉默,接著這聲佛號,仿佛入定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也說出一番令局勢全部改觀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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