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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梁上君子


  貓一般的忍者也是到這家客棧來的,好像就住在最左邊的一個跨院里,因為他對這個跨院的安全顯得十分關心。
  他已經把這個院子前后、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細。
  跨院里有三明兩暗五間房,只有一間房里沒有點燈,這間居的窗子正好對著客棧的邊門。窗子里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
  楚留香決定要賭一賭了,賭他自己是不是看得准,他的運气很不錯。因為這位忍者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動靜,又繞到院子的另外一邊去。
  楚留香的身子也飛掠而出,平平的貼著屋頂飛了出去,從這個屋脊的陰影掠入了另一個屋脊的陰影。
  窗子里從里面拴起來的。
  楚留香只用了一彈指間的功夫,就把這扇窗戶打開了。
  又一彈指間,窗戶已經又從里面拴好,他的人已經到了這間房的橫梁上。
  就在這時候,剛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戶忽然又被人打開,一個人貓一樣竄了進來。
  楚留香對自已覺得很滿意。
  這間房里果然是這個神秘忍者的宿處,他沒有看錯,而且現在已完全准備好了。他的身体已經完全進入一种假死的狀態,只靠皮膚毛孔的呼吸來保持机能的活力和頭腦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間就可以發揮出最大能力。
  要成為一個忍者并不容易,成為一個忍者后要活下去更不容易。
  在忍者的生命中隨時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机,所以他們的感覺和反應都必須特別靈敏。
  但是楚留香相信,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沒有任何人會發現他的。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還是經常會發生一些他完全預料不到的事。
  富貴客棧里每間房的設備都很好,尤其是這种特別為官家眷屬們准備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還有個特別大的穿衣銅鏡,房里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從鏡子里看到。
  楚留香躍上橫梁時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所以他躺下去的時候,已經選了個最好的角度,剛好能讓他看到這面鏡子。
  所以現在他才會看到這件讓他十足大吃一惊的事。
  這個神秘的忍者居然是個女人。
  燈已燃起。
  她站到鏡子面前扯下了蒙面的頭巾,一頭光滑柔軟的黑發立刻就輕輕的滑了下來,鏡子佇立刻就出現了一張輪廓极柔美的臉,帶著极動人的异國風情。
  忍者中并不是沒有女人,但是出來負責行動的卻极少。
  在忍者群中,女人生來就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女人唯一的任務就是生育。
  他們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務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們也宁愿要男人去做,因為忍術中還有种“女術”,可以使一個男人的男性特征完全消失,變成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這個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楚留香還沒有把握能斷定。
  可是她已經為自己證明了這一點。
  她已經開始在脫衣服了。
  梁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
  楚留香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是君子,可是就算是他的仇敵也不會說他是小人。
  他的身子雖然不能動,至少總可以把眼睛閉起來。
  他沒有把眼睛閉起來。
  因為他雖然不是君子,也不是偽君子,如果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這個全身上下都帶种東洋風味的人,無疑是從扶桑來的。
  她為什么要潛來江南?是為什么而來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确實是個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證實了這一點。
  因為她已完全赤裸裸的出現在鏡中,只要不是瞎子就應該可以看得出她不是個男人,就算在女人里面有她這种身材的也不多。
  扶桑國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种先天的缺陷,她們的腿通常都比較粗一點比較短一點。
  她卻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長,渾圓結實,線條柔美,述一點瑕疵都沒有。
  楚留香差一點就要從梁上掉了下來,卻不是因為他看到了這雙腳,而是因為他忽然听見她用一种特別溫柔的聲音說:“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夠了沒有?”
  楚留香實在想不通她怎么會發現他在看她的。
  “我還沒有看夠,我還想再看看,看得清楚一點。你這樣的女人并不是時常都能看得到的。”
  這句話也不是楚留香說的,他不會說這种話,說話的人在窗戶外面。
  “你要看,為什么不進來看?”她的聲音更溫柔,“外面那么冷,你也不怕著了涼?”
  窗子居然沒有關,輕輕一推就開了,燈花閃了閃,這個人已經在窗子里面了,穿一身銀白色的,用緞子做成的夜行衣,蒼白而英俊的臉上帶著种又輕佻又傲慢的表情,雙眉斜飛入鬃,眼角高高的挑起,眼中帶著种又邪惡又冷酷的笑意。
  “你故意不把窗子拴好,就是為了要我進來看你?”
  她轉過身,面對著他說:“像你這樣的美男子,也不是時常能遇得到的,是不是?”
  她赤裸裸的面對著這個人,就好像身上穿著好几層衣裳一樣,一點不害羞,一點都不緊張。
  楚留香卻已在替她緊張了。
  這位扶桑姑娘一定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也沒有听說過這一身獨一無二的夜行衣,她畢竟是從异國來的。
  楚留香卻認得他,面且對他非常了解。
  一個女人用這种態度對付別人,也許是种很有效的戰略,用來對付他就很危險了,比一個小孩子玩火還危險。
  銀白色的夜行衣在燈下閃閃發光,夜行人的眼睛也在發光。
  “知道我是誰?”
  “我沒有見過你,可是我知道江湖中只有一個人敢穿這种夜行衣,也只有一個配穿。”
  “哦?”
  “因為這個人雖然驕傲,卻的确很有本事,輕功之高,更沒有人能比得上。”她說,“這种夜行衣穿在身上就好像是個箭靶子一樣,就好像生怕別人看不見他,除了銀公子外,有誰配穿?”
  “你認為我就是銀箭薛穿心?”
  “如果你不是,你就看不到我這么好看的女人了。”她的笑聲中也充滿了撩人的异色風情,“因為你不是他,現在最少已經死過七八十次了。”
  薛穿心看著她,從每個男人都想去看的地方,看到每個男人都不想去看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櫻子。”她說,“你有沒有看過櫻花?在我的家鄉,一到了春天,杜鵑還沒有謝,櫻花就已經開了,開得滿山遍野都變成一片花海,人們就躺在櫻花下,彈著古老的三弦,唱著古老的情歌,喝著又酸又甜的淡米酒,把人世間一切煩惱全都拋在腦后。”
  這里沒有櫻花也沒有酒,她卻仿佛已經醉了,仿佛已將倒人他的怀抱。
  夜色如此溫柔她全身上下連一個可以藏得住一銀針的地方都沒有,當然更不會有什么武器。
  所以無論誰抱住她都安全得很,就好像躺在棺材里又被埋入地下那么安全。
  曾經抱過她的男人現在大概都已經很安全的躺在地下了。
  可是在一個如此溫柔的春色里,有這么樣一個女人來投怀送抱,這個世界上有几個男人能拒絕呢?
  楚留香知道最少也有兩個人。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一個。
  因為他已經看見這位櫻子姑娘忽然飛了起來,被這位薛公子反手一巴掌打得飛了起來。
  他本來一直都在讓她勾引他,用盡一切法子來勾引他,而且對她用的每一种法子都覺得很欣賞,很滿意。
  她也感覺到這一點了,他的反應已經很強烈,所以她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就在這种時候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我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要打我?”
  “你為什么要乘人家洗澡的時候,把她裝在箱子里偷走?”薛穿心歎息著,“這种事本來只有我這种男人才會做得出來,你為什么要跟我搶生意?”
  “你也是為她來的?”櫻子姑娘好像比剛才挨揍的時候還生气,“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她?”
  “只有一點比不上。”
  “哪一點?”
  “她剛剛洗過澡,她比你乾淨。”
  楚留香已經漸漸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薛穿心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來找她的,這個女人是在洗澡的時候被裝在一口箱子里偷來的。
  這位櫻子姑娘為什么要不遠千里從扶桑赶到江南來偷一個洗澡的大姑娘?
  楚留香又想不通了。
  就因為想不通所以覺得更有趣。
  ──一件事如果能讓楚留香想不通,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有趣的。
  他實在很想看看這里是不是真的有這么樣一口箱子?箱子里是不是真的有這么樣一個剛洗過澡的大姑娘?這位姑娘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別人冒險去偷她?
  他同意薛穿心說的話。
  把一個正在洗澡的大姑娘裝在箱子里偷定,這种事的确不是一個女人應該做的,甚至連薛穿心那樣的男人都不會時常去做。
  這种事實在不能算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很少有能做得出來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向最有面子的楚香帥居然也做出來了。
  他的運气一向不錯,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看到了這口箱子,箱子里果然有剛剛洗過澡的大姑娘。
  他居然也把這口箱子偷走了,連箱子帶大姑娘一起偷走了。
  楚留香怎么會做這种事?箱子里這位大姑娘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楚留香本來是看不到這口箱子的,櫻子卻幫了他這個忙。
  她忽然改變了一种方法來對付薛穿心。
  “你說的不錯,她的确比我乾淨,可是天知道現在她是不是還像以前那么乾淨。”她撫著耳邊被打腫的臉,“如果你再碰我一下,等你找到她時,她很可能已經變成天下最髒的女人。”
  薛穿心冷冷的看著她,她的眼色比他更冷。
  “如果你殺了我,那么我可以保證,你找到的一定是今天下最髒的死女人。”
  看到薛穿心臉上的表情,楚留香就知道她的方法用對了。
  對薛穿心這种男人,哀求欺騙誘惑反抗都沒有用的,你一定要先抓住他的弱點,把他壓倒。
  這個來自扶桑的女人競仿佛天生就有种能夠了解男人的本能,就好像野獸對獵人的反應一樣,大部份女人窮极一生之力也追求不到。
  薛穿心腸態度果然改變了:“兩個死女人大概無論對誰都不會有什么好處的。”他微笑,“我只希望你們兩個都能太太平平、干乾淨淨的活到八十歲。”
  微笑使他的臉看起來更有吸引力,櫻子的態度也改變了:“你是不是想要我帶你去找她?”
  “是。”
  “找到之后呢?”
  薛穿心的微笑忽然變得說不出的邪惡,忽然摟住了她的腰,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那時候我就會要你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櫻子不是笨蛋,也不是那种一看見美男子就會著迷的小姑娘,就憑這一句話,她當然不會帶他去的。
  只有她才知道箱子在哪里,這是她唯一可以對付薛穿心的利器。
  她當然還需要更可靠的保證,還要提出很多條件來,等他完全答應了之后才會帶他去。
  可是她沒有。
  什么條件都沒有,什么保證都沒有,听到這句話,她就像是著了迷一樣,如果胡鐵花在這里,說不定立刻就會跳下去給她兩耳光,讓她清醒清醒。
  幸好楚留香不是胡鐵花。
  就在櫻子穿衣服的時候,他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這么做,只不過是為了要把薛穿心騙出去而已。
  ──她為什么要花費這么多心机把薛穿心騙出去,是不是因為她不愿意讓他再留在這間房里?
  她走出去的時候,甚至連房門都沒有關好。
  看著她走山去,楚留香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那口箱子一定就在這間房里”,如果有人敢跟他賭,隨便要賭什么他都答應。
  如果真的有人來跟他賭,隨便賭什么他都贏了。
  箱子果然在,就在床后面。
  一張有四根本柱的大床,挂著雪白的帳紗,床后面還有兩尺空地,除了擺一個金漆馬桶外剛好還可以擺得下一口大樟木箱。
  箱子里果然有個剛洗過澡的大姑娘,年輕、香艷,還在暈迷中,身上只里著條粉紅色的絲浴巾,把大部份足以讓任何男人看見都會心跳的胴体都露了出來。
  楚留香的心也跳得至少比平常快了兩倍。他心跳并不是因為她清純美艷的臉,也不是因為她那圓潤柔滑的肩,更不是因為她那雙被浴巾半遮半掩著的腿。
  他根中沒有注意去看這些地方,因為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一樣把他注意力完全吸引著的事。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一鉤新月。
  一鉤彎彎的新月,就像是朱砂─樣,印在這位姑娘雪白的胸膛上。
  楚留香立刻想到了焦林,想到了焦林交給他的那塊絲帕,想到絲帕上那一鉤用紅絲線繡出來的新月。
  他立刻就把箱子關上。
  一轉眼之后,這口箱子就已經不在這房里了。
  一口又大又重的樟木箱,箱子里還有個半暈半迷半裸的大姑娘,他能夠把它帶到哪里去?
  更要命的是,他已經听到胡鐵花那邊有麻煩了。
  他不能不管胡鐵花,也不能不管這個大姑娘,他要去對付胡鐵花的對頭,又要對付櫻子和薛穿心。
  別人在這种情況下,一定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
  幸好他不是別人,別人沒有辦法,他有。
  他是楚留香。
  ──真該死,他為什么不是別人,偏偏要是楚留香?
  用黑絲線繡在金色緞子上的“胜”字鏢旗迎風飛卷,常胜鏢局的鏢師中最冷靜最清醒的一個也已有了五六分酒意。
  一個人有了五六分酒意的時候,正是他最清醒的時候。
  最少也是他自己覺得最清醒的時候。
  所以他第一個看見有個人扛著一口大箱了從外面走了進來。
  ──這個人是不是瘋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正想跳起來,先把這個人一腳踢到桌子下面去再說,誰知道這個看起來老老實實的生意人用一只手在臉上一扯之后,就忽然變成了一個他平生最佩服最喜歡的朋友。
  “香帥是你。”他叫了起來,“你怎么來了!”
  楚留香沒有解釋。
  他已經用最直接而且最快的一种方法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將這個鏢師拖入一間沒有人的地方,把箱子交給他,把那塊絲帕也交給他。
  “如果箱子里的人醒了,你就把這塊手帕給她看,告訴她你是焦林的朋友,焦林就是她親生的爸爸,所以她一定要在這里等著,等我回來。”
  這個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很清醒的鏢師忽然發覺自己一點都不清醒。因為他根本不懂這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清楚留香在說什么。
  唯一能夠讓他相信的是,這個人的确是楚留香,楚留香要他做的事總不會錯的。
  所以他立刻答應“好,我等你回來,我就坐在這口箱子上等你回來。”他說“可是你一定要快點回來,我們兄弟都想陪你喝杯酒。”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回來了。
  看到白云生退走,花姑媽出現,他就回來了,但是他回來的時候這地方已經沒有人能陪他喝酒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喝酒,也有很多人不喝,有些人不喝酒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喜歡喝、不愿意喝、不高興喝、不想喝。
  也有些人不喝酒是因為他們不敢喝,喝了之后會生病,會發風疹,會被朋友怪親人怨老婆罵,甚至會把自己的腦袋往石頭上撞。
  這些事都是很不愉快的,等到第二天酒醒后一定會后悔得要命,以后也就漸漸不敢喝酒了。
  可是真正不喝酒的只有兩种人,因為他們根本不能喝。
  死人當然是不能喝酒的。
  另外一种人,就是已經喝得快要死的人,已經喝得像死人一樣睡在地上,抬也抬不動,叫也叫不醒,打他兩巴掌也沒有感覺,踢他兩腳都沒有用,這种人連人參大補雞炖的湯都喝不下去了,怎么還能喝酒?
  楚留香回來的時候,這個跨院里已經只剩下這兩种人了。
  不管是死是醉,也不管是怎么醉的,反正每個人都已經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不能動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只有這唯一的一個人還沒有躺下去。
  箱子仍在。
  這個人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這口箱子上。只可惜已經不是那個要坐在箱子上死守著楚留香回來喝酒的朋友了。
  楚留香一看見他那身銀白色的夜行衣,一顆心就已經沉了下去。
  他不怕這個人,可是他也不喜歡碰到這個人,非常不喜歡,就好像他不喜歡碰到一只刺Ko謊^*
  薛穿心卻好像很高興見到他。
  “果然是你,你果然來了。”他微笑著:“這次我總算沒有猜錯。”
  “你早巳想到是我了?”
  “一出房門,我就已想到箱子很可能就在房里,可是等我轉回去時,箱子已經不在了。”
  薛穿心說:“除了楚留香外,誰有這么快的身手?”他笑得更愉快:“幸好我也知道香帥和常胜鏢局的交情一向不錯,所以才會找到這里來,否則今日恐怕就要和香帥失之交臂了。”
  楚留香苦笑“以后你再遇到這一類的事,能不能偶而把我忘記一兩次?”
  “以后我一定會盡力這么去做。”薛穿心說得很誠懇,“只可惜有些人總是會讓人常常記在心里,想要把他忘記都不行。”
  他忽然歎了口气“尤其是常胜鎮局的朋友,此后恐怕夜夜都要將你牢記在心。”
  “為什么?”
  “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為什么?”薛穿心淡淡地說,“如果不是你把這口箱子送來,他們此刻一定還在開怀暢飲,怎么會慘遭別人的毒手?”
  “是別人下的毒手?不是你?”
  “我來的時候,該醉的都已經醉了,該死的也都已死了。”薛穿心又在歎息:“出手的這個人,手腳也快得很,幸好我知道楚留香是從來不殺人的,否則恐怕連我都要認為這是你的杰作了。”
  楚留香沒有摸鼻子。
  他的鼻尖冰冷,指尖也已冰冷。
  薛穿心忽然又問他:“你想不想看看箱子里的人?”
  “箱子里的人怎樣了?”
  “也沒有怎么樣,只不過不明不白的把一條命送掉了而已。”
  楚留香冰冷的鼻尖上忽然沁出了一滴冷汗,連臉色都變色了,就連他最老的朋友,也很少看到他臉上會有這么強烈的變化,就算是他自己面臨已將絕望的生死關頭時,他也不會變成這樣子。
  可是他想到了焦林,想到了那個几乎已經一無所有的朋友,對他那么信任尊敬。如果他讓這樣一個朋友助女儿因為他而死在一口箱子里,那么,他這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過是一堆垃圾而已。
  薛穿心站起,箱子開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塊已經變色發黃的純絲手帕。
  那一鉤彎彎的新月仍然紅得像鮮血一樣,旁邊還多了兩行鮮紅的血字。
  “楚留香多管閒事
  何玉林死不瞑目”。
  何玉林就是那個替他死守在箱子上,等著他回來喝酒的朋友。
  現在死在箱子里的人并不是焦林的女儿,而是何玉林。
  焦林的女儿到哪里去了?
  薛穿心慢慢地蓋上箱子,用一种很同情的態度看著楚留香。
  “喜歡管閒事并不是坏事,能夠管閒事的人通常都是有本事的人,只不過閒事管得太多,有時候就會變得害人害己了。”
  他拍了拍衣服,伸了個懶腰。
  “這件閒事現在你大概已經沒法再管下去,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樣,也不知道這里剛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薛穿心說“如果你喜歡這口箱子,你就拿去;箱子里的人也歸你,我們后會有期。”
  他對楚留香笑了笑,身子已銀箭般穿出去了,連一點准備的動作都沒有,就已到了窗外的院子里。
  等他落到地上時,忽然發現楚留香的人也已經在院子里。
  薛穿心歎了口气“今天我既不想陪你喝酒,也不想跟你打架,你跟著我干什么?”
  “我只想問你,本來在箱子里的那位姑娘是被櫻子從什么地方劫來的?”楚留香說:“她姓什么?叫什么?最近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事?為什么會引起這么多人爭奪!甚至連遠在扶桑的忍者都想要她這個人?”
  薛穿心里顯得很惊訝。
  “這些事你都不知道?”他問楚留香,“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么你為什么要來管這件閒事?”
  “我只不過碰巧認出了她是我一個朋友已失散了多年的女儿。”
  薛穿心吃惊的看著楚留香,過了很久才說:“你問我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可是你一定要告訴我,你那個朋友是誰?”“他只不過是個落拓潦倒的江湖人而已。”楚留香說:“就算我說出他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
  薛穿心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焦林?”
  這次輪到楚留香吃惊了:“你怎么會知道我說的是焦林?你也認識他?”
  薛穿心笑了。
  他好像也是個很喜歡笑的人,他的微笑不管是對男人還是對女人都很有吸引力。
  就在他開始微笑的時候,他銀色腰帶的環節扣上已經有一蓬銀線飛出,他的身子也跟著扑起,以左掌反切楚留香的咽喉,以右拳猛擊楚留香的軟肋。
  這三著都是致命的殺手,几乎都是在同一剎那間發動的。
  一個人只有在對付自己勢難兩立的強敵時,出手才會如此狠毒。
  但是他跟楚留香并沒有這么深的仇恨,為什么忽然變得非要讓楚留香死在這里不可?
  楚留香已經倒了下去,卻沒有完全倒在地上。
  就在他背脊离地還有三寸的時候,他的身子已貼地竄出。
  十三枝只比繡花針大一點的銀箭都打空了,薛穿心的拳掌雙殺手也打空了。
  可是楚留香也快要一頭撞在牆上。
  院子不大,后面就是一道牆,他的去勢又太急,像楚留香這一類的人,當然也不會練油頭貫頂那一類死功夫,這一頭若是真的撞到牆上,也不是好玩的。
  他當然不會真的撞上去。
  他的身体里就好像有某种机關一樣,可以隨時發動,把他的身子彈了起來,忽然間他就已坐在牆頭上了。
  薛穿心忽然變得面如死灰,忽然解開了他腰帶上的環扣,從腰帶里拔出一柄銀光閃閃的軟劍。
  銀光閃閃,這柄劍已毒蛇般噬向咽喉。
  他自已的咽喉。
  可惜這一次他可比楚留香慢一步,只听“嗤”的一聲響,他的這條手臂就軟了下去。
  急風破空聲響起,已經有一粒石子打在他這條手臂的關節上。
  然后他就听見楚留香問他“你為什么要做這种事?為仆么要死?”
  “因為我也想要你死。”薛穿心的聲音還是那么冷漠、那么驕傲!“要別人死,自己就得淮備死。”
  “可是你的手里還有劍,為什么不再試一試?”
  “胜就是胜,敗就是敗,既然敗了,又何必再試?”薛穿心傲然道:“我一生縱橫江湖,享受人間艷福,活也活夠了,又何必再厚著臉皮為自己掙命?我生平殺人無數,自己為什么不能死一次?”
  “如果我一定要你活下去呢?”
  薛穿心冷笑:“楚留香,我知道你很行,很有本事,只不過你要是真的以為天下沒有你辦不到的事,你就錯了。”他厲聲說:“這件事你就辦不到。”
  他的右臂已經不能動了,可是他還有另外一只手,這只手里居然也有件致命的武器。
  一根三寸三分長的毒針。
  他的左手握緊時,這根毒針就從他無名指上戴著的一個白銀戒指里彈了出來,就像是撩人蜂的毒刺。
  “楚留香,你要救人,去救別人吧,我們再見了。”
  他的手一抬起,這根毒刺就已到了他的眉心前三分處。可是到了這里之后,他的手就再也沒法子移動半分。
  因為他的這只手的脈門忽然被扣住。用一种极巧妙的方法扣住。
  薛穿心吃惊地看著楚留香,全身都已弓弦般繃緊,厲聲問:“我不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比你強,剛才就已殺了你。”他問楚留香:“你為什么不讓我死?”
  “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楚留香淡淡的說:“大概是因為我已經開始有點喜歡你。”
  “你是不是一定不讓我死?”
  “大概是的。”
  薛穿心忽然歎了口气,用─种非常奇怪的聲調說:“那么你自己大概就快要死了。”
  就在他開始歎气的時候,就忽然有股輕煙隨著他的歎息聲從他嘴里噴了出來,噴在楚留香臉上。
  楚留香的瞳孔立刻收縮,臉上的肌肉也開始痙攣扭曲。
  他看著薛穿心,好像還想說什么,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薛穿心冷冷的看著他的手松開,冷冷的看著他倒下去,臉上全無表情。“我并沒有要你來救我,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冷冷的說,“所以我并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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