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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七級浮屠




  二月初一。
  李庄,慈恩寺。
  凌晨。
  從昨夜開始下的雪,直到現在還沒有停,把這個積雪剛被打掃干淨的禪院,又舖上一層銀白。
  晨鐘已響過,寒風中隱隱傳來一陣陣梵唱,傳入了右面的一間禪房。
  司馬超群靜靜坐在一張禪床上听著,靜靜的在喝一瓶昨夜他自己帶來的冷酒。
  冷得像冰,喝下去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一樣的白酒。
  卓東來已經進來了,一直在冷冷的看著他。
  司馬超群卻裝作不知道。
  卓東來終于忍不住開口:“現在就開始喝酒是不是嫌大早了一點?”他冷冷的問司馬:“今天你就算要喝酒,是不是也應該等到晚一點的時候再喝?”
  “為什么?”
  “因為你馬上就要遇到一個很強的對手,很可能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強得多。”
  “哦?”
  “所以就算一定要喝酒,最少也應該等到和他交過手之后再喝。”
  司馬忽然笑了。
  “我為什么要等到那時候,你難道忘了我是永遠不敗的司馬超群?”
  他的笑容中帶著种說不出的譏消。
  “我反正不會敗的,就算喝得爛醉如泥,也絕不會敗,因為你一定早就安排好了,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司馬超群大笑:“那個叫高漸飛的小子,反正已非敗不可,非死不可。”
  卓東來沒有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
  司馬超群看著他:“這一次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廣
  卓東來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的說:“有些事本來就隨時會發生的,用不著我安排也一樣。”
  “你只不過讓高漸飛很偶然的遇到了一兩件這樣的事而已。”
  “每個人都難免會偶然遇到一些這樣的事。”卓東來說:“不管誰遇到,都同樣無可奈何,”
  他忽然走過去,拿起禪床矮几上的那瓶白酒,倒了一點在一杯清水里。
  酒与水立刻溶化在一起,溶為一体。
  “這是不是很自然的事?”卓東來問司馬。
  “有些人也一樣。”卓東來說:“有些人相遇之后,也會像酒和水般相溶。”
  “可是酒水相溶之后,酒就會變得淡了,水也會變了質。”
  “人也一樣。”卓東來說,“完全一樣。”
  “哦?”
  “有些人相遇之后也會變的。”卓東來說:“有些人遇到某一個人之后,就會變得軟弱一點。”
  “就像是參了水的酒?”
  “所以你就讓高漸飛偶然遇到了這么樣一個像水一樣的人?”
  “是的。”
  卓東來說:“偶然間相遇,偶然間別离,誰也無可奈何。”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冷淡:“天地間本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司馬又大笑。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他問:“為什么要把我的每件事都安排得這么好?”
  “因為你是司馬超群。”卓東來的回答很簡單:“因為司馬超群是永遠不能敗的。”

  唐朝時,高宗為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名僧玄奘曾在此譯經,初建五層,仿西域浮屠祠,后加建為七級,是為七級浮屠。
  現在高漸飛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沒有陰影,因為今天沒有太陽,沒有陽光就沒有陰影。
  小高心里也沒有陰影。他心里已經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了。
  可是他的手里還有劍,一柄用粗布包著的劍,一柄很少被人看到過的劍。
  只有劍,沒有箱子。
  箱子并沒有被她帶走,她不該走的,可是她走了,她本來應該把箱子帶走的,可是她沒有帶走。
  箱子被小高留在那間小屋里了。
  應該留下的既然不能留下來,不應該留下的為什么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來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來的。
  他只知道他已經來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卓東來和司馬超群。
  穿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裳,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白的雪白,黑的漆黑。
  司馬超群無論在什么時候出現,給人的感覺都是這樣子的。
  ——明顯、強烈、黑白分明。
  在這一瞬間,在這一片銀白的世界中,所有的榮耀光芒都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卓東來只不過是他光芒照耀下的一個陰影而已。
  卓東來自己好像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永遠都默默的站在一邊。永遠不會擋住他的光亮。
  小高第一眼就看見了司馬超群那雙靈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如果他能走近一點,看得仔細一點,也許就會看見這雙眼睛里已經有了紅絲,就好像一絲絲被火焰從心里燃燒起來的鮮血。
  可惜他看不見。
  除了卓東來之外,沒有人能接近司馬超群。
  “你就是高漸飛?”
  “我就是。”
  司馬超群也在看著小高,看著他的眼神,看著他的臉色,看著他的樣子。
  大雁塔下雖然沒有陰影,可是他整個人都蝦像被籠罩在陰影里。
  司馬超群靜靜的看了他半天,忽然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卓東來沒有阻攔他,卓東來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高漸飛卻扑過去攔住了他。
  “你為什么走?”
  “因為我不想殺你。”司馬說:“在我的劍下,敗就是死。”
  他的冷靜完全不像喝過酒的樣子:“其實現在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已經敗了,因為你這個人已經是個空的人,就好像一口裝米的麻袋,已經被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空了一樣。”
  一個空的人和一口空麻袋都是站不起來的,如果連站都站不起來。怎么能胜?
  這道理無論誰都應該明白的。
  只有小高不明白。
  因為他已經是空的,一個空的人還會明白什么道理?
  所以他已經開始在解他的包袱,這個包袱不是空的。
  這個包袱里有劍,可以在瞬息間取人性命的劍,也同樣可以讓別人有足夠的理由在瞬息間取他的性命。
  司馬起群的腳步雖然已停下,目光卻到了遠方。
  他沒有再看高漸飛,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要拔劍時,是誰也無法阻止的。
  他也沒有去看卓東來,因為他知道卓東來對這种事絕不會有什么反應。
  可是他自己眼里卻已露出种淡淡的哀傷。
  ——如此值得珍惜的生命,一到了某种情況下,為什么就會變得如此被人輕賤?
  他的手也已握住了他的劍,因為他在這种情況下,也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波”的一聲響,長劍吞口上的崩簧已彈開,可是司馬超群的劍并沒有拔出來。
  因為就在這時候,大雁塔上忽然流星般墜下一條人影。
  從塔上墜下的,當然并不是一個人的影子,而是一個人,可是這個人的速度實在太快,連司馬超群都看不清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只看見一條淡灰色的影子落下,帶起了高漸飛。
  于是高漸飛也飛了起來,不是漸漸飛起來的,而是忽然間就已飛鳥般躍起,轉瞬間就已到了大雁塔的第三層上。
  再一轉眼,兩條人影都已飛上了這座浮屠高塔的第七級。
  然后兩個人就全都看不見了。
  司馬超群本來想追上去,卻听見卓東來淡淡的說:“你既然本來就不想殺他,又何必再去追?”

  雪已經停了,老僧來奉茶后又退下。
  有時來,有時去,有時落,有時停,無情的雪花和忘情的老僧都如是。
  人呢?
  人又何嘗不是這樣?
  司馬超群卻還是靜靜的坐在那張禪床上,喝他那瓶還沒有喝完的冷酒,過了很久才忽然間卓東來:“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
  司馬冷笑:“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你不讓我去追,就因為你怕他。”
  卓東來站起來,走到窗口,打開窗子,又關上,然后才轉身面對司馬。
  “武林中高手輩出,各有絕技,高手對決時,胜負之分通常都要靠他們當時的情況和机遇。”卓東來說:“自從小李飛刀退隱后,真正能夠無敵于天下的高手,几乎已經沒有了。”
  “是几乎沒有?還是絕對沒有?”
  “我也不能确定。”卓東來的聲音仿佛有些嘶啞:“只不過有人告訴過我,在這個世界上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有一個這么樣的人。”
  “誰?”司馬超群聳然動容:“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他姓蕭,易水蕭蕭的蕭,”卓東來說:“他的名字叫蕭淚血。”

  “森森劍气,蕭蕭易水;
  英雄無淚,化作碧血。”
  高漸飛好像又睡著了,就在他要解衣拔劍的時候,忽然就睡著了,而且忽然在睡夢中輕飄飄的飛了起來。
  其實他根本分不清這究竟是夢是真?一個人被別人用很輕而且很妙的手法,拂過睡穴時,通常都會變成這樣子的。
  他清醒的時候,就听到有人在低歌,低低的歌聲中仿佛也帶著种森森的劍气和一种說不出的蒼涼蕭索。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浪子無根,英雄無淚。”
  歌聲戛然斷絕,歌者慢慢的轉身,一張黃蜡般的臉,一雙疲倦無神的眼神,一身灰朴朴的衣服。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手里提著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蕭淚血!”
  冷酒火焰般滾過司馬超群的血脈心髒,他的心卻還是沒有因此熱起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有沒有看到過他?”
  “我沒有。誰也沒有看見過他。”卓東來說:“就算看見過他的人,也不會知道他是誰。”

  風急而冷,很急,极冷。
  因為他們是在高處,在七級浮屠高塔的最上層。
  “是你,又是你,”小高茫然四顧:“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忽然又把我弄到這么樣一個見鬼的地方來?”
  “這個地方見不到鬼的,可是不把你弄到這地方來,我就要見到一個鬼了。”他淡淡的說:“一個新死的鬼。”
  “這個新死的鬼就是我?”
  “大概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死?”
  “因為你的劍。”
  這個人疲倦無神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一點星光,就像是极北的天邊那顆永恒的人星一樣,那么遙遠,那么神秘,那么明亮。
  “往事蒿萊,昔日的名劍已沉埋,你的這柄劍已經是當今天下無雙的利器,近五百年來沒有任何一柄劍可以比得上它。”
  “哦?”
  “鑄造它的人,是歐冶子之后第一位大師,也是當時的第一位劍客,可是終他的一生,從來也沒有用過這柄劍,甚至沒有拔出鞘來給人看過。”
  “為什么?”
  “因為這柄劍太凶,只要一出鞘,必飲人血。”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因為他臉上有一層類似黃蜡的易容藥物,可是他眼里卻忽然又露出种說不出的悲傷。
  “此劍出爐時,那位大師就已看出劍上的凶兆,一种無法可解的凶兆,所以他忍不住流下淚來,滴落在這柄劍上,化做了淚痕。”
  “劍鋒上的淚痕就是這么樣來的?”
  “是。”
  “那位大師既然已看出它的凶煞,為什么不索性毀了它?”
  “因為這柄劍鑄造得實在太完美,”他問小高:“有誰能忍心下得了手,把自己一生心血化成的精萃毀于一旦?”
  他又說:“何況劍已出爐,已成神器,就算能毀了它的形,也毀不了它的神了,遲早總有一天,它的預兆,還是會靈驗。”
  小高居然明白他的意思:“天地間本來就有些事物是永遠無法消滅的。”
  “所以今天你只要拔出了這柄劍,就必將死在這柄劍下。”這個人說:“因為你今天絕對不是司馬超群的對手。”
  他凝視小高說:“現在你總該已經明白,就算是公平的決斗,也不是完全公平的。”
  “哦?”
  “一個人到達了某种地步,有了某种勢力后,就能夠制造出一些事情來,削弱對手的力量,使自己獲胜。”他說:“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專人痛苦的。”
  這是事實,极殘酷的事實。
  現在小高已無法否認。因為現在他己認清了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慘痛的教訓。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對付司馬超群,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將他刺殺于劍下。”這個人說:“因為你根本沒有跟他公平決斗的机會。”
  小高的雙拳緊握。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事?”他問這個人,“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我沒有殺你,所以也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里。”
  “你當然也不想讓我這柄劍落在別人手里。”
  “是的。”這個人的回答很干脆。
  小高又問他:“你既然已經有了一件天下無雙的武器,難道還想要這柄劍?”
  “我不想要。”這個人淡淡的說:“如果我想要,它早已是我的。”
  這一點小高也無法否認。
  “那么你為什么要關心它?難道這柄劍和你這個人之間也有某种特別的關系?”
  這個人忽然出手,握住了小高的手腕。
  小高立刻流出了冷汗,全身上下都痛得流出了冷汗。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一定也触痛了這個人,触痛了他心里某一處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地方。
  一個如此堅強冷酷的人,心里怎么會也有如此脆弱之處?
  “你的箱子和我的劍,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和我之間是不是也會有某种特別的關系?”小高又問:“這些事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
  這些事都是小高非問不可的,就算手腕被捏碎,也非問不可。
  可惜他沒有得到回答。
  這個人已經放下了他的手,掠出了高塔。
  高塔外一片銀白,這個人和他的箱子已經像雪花般消失在一片銀白中。
  天色漸漸暗了,小高已經在這里想了很久,有很多事他都想不通。
  因為他根本無法集中思想。
  他想來想去,還是免不了要去想到她。
  ——究竟是誰?是從哪里來的?到哪里去了?
  ——要追殺她的人,是些什么樣的人?她找到他,是不是司馬超群要她這么樣做的?要他為她神魂顛倒?
  ——他忽然离他而去,是否也是司馬超群要她走的?要讓他痛苦傷心絕望?
  不管怎么樣,小高都決心要找到她,問個清楚。
  但是他找不到。
  他根本不知道應該從什么地方開始去找。
  一個初人江湖的少年,沒有經歷,沒有朋友,也沒有人幫助他,他能做什么?
  除了用他的劍去殺人外,他還能做什么?
  他能去殺誰呢?應該去殺誰呢?
  誰能告訴他?
  天色更暗了,晚鐘已響起,后院的香積廚里飄出了粥米飯的芳香,几個晚歸的僧人穿著釘鞋赶回來吃他們的晚膳。
  釘鞋踏碎了冰雪,小高忽然想起了朱猛。
  朱猛在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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