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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借刀


  宋中已經是個死人。
  宋中雖然還沒有死,卻已等于是個死人。
  柳若松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很惊訝。柳夫人看見他的時候,也覺得很惊訝。
  無論准都看得出他已變了,冷酷而驕傲的宋中,忽然變得憔悴而遲鈍。
  本來滴酒不沾的宋中,現在居然在找酒喝,找到了一杯酒,立刻就一飲而盡。
  等他喝了三杯下去,柳若松才微笑道:“這次你一定辛苦了,我再敬你一杯。”
  他對宋中還是很有信心,他相信這次任務一定已圓滿完成。
  柳夫人也微笑道:“我要敬你三杯,因為你以前從來不喝酒的。她對他更有信心,她親眼看見過他殺人。他殺人不但干淨冽落,而且從未失手過。他殺人出手不但准确迅速,而且動作优美。她至今猶未看見過第二個人比得上他。宋中在喝酒,不停地喝,他以前不喝,并不是因為不能喝,而是不愿喝。一個殺人的人,手一定要穩,如果喝多了酒,手一定不會穩。他看見過很多酒鬼手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的樣子。他一直在奇怪,他們為什么還要喝?他覺得他們不但可怜,而且可笑。可是現在他已經知道那些酒鬼為什么會變成酒鬼了。現在他還沒有醉,但是像他這种喝法,遲早總是要醉的。柳若松終于問到了正題:“最近西湖的秋色正好,你是不是已經到那里去過了?”
  宋中道已“我去過!”
  柳若松笑道:“秋高气爽,湖畔試劍,你此行想必愉快得很。”
  宋中道:“不愉快。”
  柳夫人道:“可是我記得你好像說過,秋高气爽,正是殺人的好天气;名湖胜景,也正是殺人的好地方。天時地利,快意殺人,豈非是件很愉快的事?”
  宋中道:“不愉快。”
  柳夫人道:“為什么?”
  宋中道:“因為我要殺的那個人,是殺不得的。柳夫人道:“丁鵬是個殺不得的人?”
  宋中道:“絕對殺不得。”
  宋中道:“因為我還不想死!”
  他又喝了兩杯,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我只有一條命,我為什么要死!”
  柳若松皺了皺眉,柳夫人道:“顯然你已試過,難道你不是丁鵬的對手?”
  宋中道:“我不必試,也不能試,我只要一出手,現在就已是個死人。”
  柳夫人看看柳若松,柳若松在看著自己的手。
  柳夫人忽然笑了:“我不信以你的劍法,以你的脾气,怎么會怕別人?”
  宋中冷笑道,“我几時怕過別人?誰我都不怕。”
  又干了儿杯后,他的豪气又生,大聲道:“若不是有那四個人在,不管丁鵬有多大本事,我都要他死在我的劍下。”
  柳夫人道:“有哪四個人在?”
  未中道:“孫伏虎、林祥熊、南宮華樹、鐘展。”
  柳若松的臉色變了,大多數人听見這四個人的名字,臉色都會變的。
  宋中卻偏偏還要問:“你也知道他們?”
  柳若松歎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他們的人,恐怕還沒有几個。”
  江湖中不知道他們的人确實不多。
  孫伏虎是南宗少林的俗家大弟于,以天生的神力,練少林的伏虎神拳。
  他不但能伏虎,而且還能伏人,隱然已是岭南一帶的武林領袖。
  林祥熊是孫伏虎的結義兄弟,一身鋼筋鐵骨,做人卻八面玲瑰。
  五年前,江南六省八大鏢局聯營,一致公推他為第一任總鏢頭。江南武林黑白兩道的朋友,連一個反對的人都沒有。
  南宮華樹的門第更高。
  南宮世家近年來雖然已漸沒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武功和气派,仍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至于“飛云劍客”鐘展,更是遠在二十年前就已名滿江湖了。
  柳夫人道:“他們都在西湖?”
  宋中道:“不但都在西湖,而且都在半閒堂、紅梅閣。”
  他又喝酒:“我去了五天,他們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那位丁公子左右。”
  柳夫人也歎了口气,道:“士別三日。真是應該刮目相看,想不到丁鵬居然能請得到他們四攸這樣的貴客。”
  宋中道,“他們不是他的貴客。”
  柳夫人道:“他們不是?”
  宋中道:“他們最多也只不過是他的保鏢。”
  他冷笑:“看他們的樣子,簡直好像隨時都會跪下去吻他的腳。”
  柳夫人不說話了。
  她又看了看柳若松。柳若松已經不在看著自己的手;而在看著宋中的手。
  宋中的手握得很緊很緊,指甲都已握得發白,就好像千里在握著一柄看不見的劍,正在面對著一個看不見的對手。
  一個他自己也知道絕不是他能擊敗的對手。
  柳若松忽然道:“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看見他們四位在,我也絕不敢出手的。”
  宋中道:“你當然不敖。”
  柳若松道:“這并不是件很丟人的事。”
  宋中道:“本來就不是。”
  柳若松道:“但是你卻好橡覺得很丟人、很難受,我實在想不通你是為了什么。”
  宋中不說話,只喝酒,拼命地喝。
  只有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很丟人的人,才會跟自己過不去。
  柳若松道:“你在那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為什么會這樣難受?,宋中忽然站起來,大聲道:“不錯,我是很難受,因為我自己知道我已經完了。”
  冷酒都化作了熱淚。
  這個冷酷、倔強、驕傲的年輕人,居然也會流淚,也會哭。
  他哭起來就像是個孩子。
  他說了實活,也像是個孩子一樣,把心里的話都說了出來:“其實我并不怕他們,孫伏虎和林樣熊只有一身橫肉,南宮和鐘展只會裝模作樣。在我眼中看來,他們根本連一個錢都不值。”
  “可是我拍丁鵬。”現在我才知道,就算我再苦練一輩子,也休想能比得上他。”
  “我去找過他,按照江湖規矩去找他比武,讓他不能拒絕。”
  “這就是我去找他的結果。”他忽然撕開了衣襟,露出了胸膛。
  他的胸膛寬闊而健壯。。
  “她”看過他的胸膛,也曾伏在他的胸膛上呻吟、喘息、低語。
  現在他的胸膛上已多了七道刀痕,彎彎的刀痕就像是新月。
  “他用的是刀,一把彎彎的刀。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法。”
  “我給了他七七四十九劍,他只還了我一刀。”
  “這就是那一刀的結果。”
  “我平生從未敗得如此慘,也從未想到我會像這么樣慘敗。”
  “我知道就算再苦練一百年,也休想能接得住他這一刀。”
  “我求他殺了我,逼他殺了我。”
  “他卻只對我笑了笑。”
  “他雖然沒有說什么,可是我卻看得出,他不殺我,只因為我還不配死在他的刀下。”
  “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就知道我完了。”
  柳若松默默地听著,什么活都不再問,什么活都不再說。听完了他也開始喝酒,不停地喝。
  他喝得也不比宋中少。
  所以他們都醉了,爛醉如泥。喝醉并不能解決任何事,但是至少可以讓人暫時忘記很多事。
  這一天是十一月十六。
  從這一天開始,柳若松就一連串遇到很多他連喝醉都忘不了的事。
  十一月十六。
  柳若松醒來時不但頭痛如裂,而且虛火上升,第一個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丁鵬,而是他朋友從樂戶中買來送給他的那個年輕女人。
  那個女人只有十五歲,本來只不過是個女孩子,可是在樂戶中長大的女孩子,十五歲就已經是個發育得很好的女人了。
  他想到她的長腿細腰,想到她婉轉嬌啼時那种又痛苦又快樂的表。
  情。
  于是他就像是匹春情己發動的种馬般跑了出去,去找她。
  他找到的是條母狗。
  他用后花園角落里的一棟小房子,做藏嬌的金屋,布置精致的閨房里還特地准備了一張寬大舒服而柔軟的床。
  他以為她一定會在床上等著她。
  在床上等著他的卻是條洗得干干淨淨的母狗。
  那個長腿細腰的大姑娘竟已不見了。
  万松山庄雖然沒有蜀中唐家堡、長江十二連環塢那么警衛森嚴,但還是有五六十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家丁,大多數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其中有四十八個人,分成了六班,不分日夜在庄子里守衛巡邏。
  他們都沒有看見她走出過那個院子。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會失蹤了的,也沒有人知道那條母狗怎么會到了她的床上。
  這是個奇案。
  于是柳若松想到了丁鵬。
  十一月十九。
  經過了兩天的搜查和盤問,那件奇案還是沒有一點頭緒。
  柳若松決定暫時放開這件事。
  他又想喝酒。
  他們夫妻部喜歡喝兩杯,喝的當然都是好酒。在這方面,他們兩個都可以算是專家,万松山庄的藏酒也是一向很有名的。
  根据酒窖管事最近的記錄,他們窖藏的美洒一共還有兩百二十二壇,都是二十五斤裝的大壇于,倒出來足足可以淹死十來個人。
  今天他要人去拿酒的時候,酒窖里卻已連一滴酒部沒有了。
  他窖藏多年的兩百二十二壇美酒,竟己全部變成了污水。
  女人絕不會忽然變成母狗,美酒也絕不會忽然變成污水。
  酒到哪里去了?污水是從哪里來的?
  沒有人知道。酒窖的管事指天誓日,這兩天絕沒有人到酒窖里去過。
  就算有人進去過,要把兩百多壇酒都換成污水,也不是件容易事。
  這又是件奇案。
  于是柳若松又想到了丁鵬。
  万松山庄的廚房后面有塊地,除了晾衣服外,還養著些豬、牛、雞、鴨。
  這一天廚房的管事起來時,忽然發現所有的豬、牛、雞、鴨都在一夜間死得干干淨淨。
  前几天一連發生那兩件怪事后,大家本來已經在心里哺咕,現在更是人心惶惶,嘴里雖然不敢說出來,暗地里的傳說更可怕。
  大家都已猜到,主人有個极厲害的對頭已經找上門來。
  現在畜牲都已死去,是不是就要輪到人了?
  連柳若松自己都不能不這么想,這种想法實在讓人受不了。
  十一月二十二。
  跟著柳若松已有二十年的門房早上醒來時,忽然發現自己竟被脫得赤棵裸地睡在豬欄里,嘴里還被人塞了一嘴爛泥。
  十一月二十六。
  這几天發生的怪事亙多,晚上明明睡在床上的人,早上醒來已被人吊在樹上。
  明明洗得干干淨淨的一鍋米,煮成飯時里面竟多了十七八只死老鼠。
  柳若松最喜歡的几個丫頭,忽然一起脫得精光,跳下了荷池。
  柴房忽然起了火,米倉忽然淹了水,擺在庫房里的几匹綢緞,忽然全部被剪成一條條碎布,挂在樹梢花枝上。
  柳夫人早上起來推開窗子一看,滿園紅紅綠綠的碎布迎風飛舞,其中有的竟是她的衣裳。
  十一月二十七。
  六十多個家丁和四十多個丫頭老媽子,已經有一半俏消地溜了。
  誰也不想再跟著受這种罪。
  早上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床底下。
  這种事有誰能忍受?
  沒有走的人也全都變成了惊弓之鳥,听見有人敲門就會被嚇得半死。這种日子淮能過得下去?
  十一月二十八。初雪。
  雪已經停了,天气晴朗干冷。平常這個時候,柳若松早已起來了很久。
  他一向起床很早。
  因為他已決心要做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他的行為都要做別人的表率。
  可是今天他還躺在被窩里。
  昨天晚上他一直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天亮了之后才睡著。
  他實在起不來,也懶得起來。
  起來之后怎么樣?說不定又有坏消息在等著他。
  屋里雖然很溫暖,空气卻很坏,所有的窗戶都已被封死。
  他不想再去看對面山坡上那片一天比一天華麗壯觀的庄院。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生气蓬勃、容光煥發、對每件事都充滿信心的人了。
  現在他已變得暴躁易怒,心神不安,听見敲門的聲音也會嚇一跳。
  他怕,怕推門進來的人是丁鵬。
  現在就有人在敲門,推門進來的人不是丁鵬,是他的妻子秦可情。
  他看得出她也瘦了,本來丰滿而嫣紅的臉頰,現在已蒼白凹陷。
  雖然她在笑,可是連她的笑容都已不像昔日那么甜美動人。
  她坐下來,坐在他的床頭,看著他,忽然道:“我們走吧!”
  柳若松道:“走?”
  柳夫人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樣明白,那些事都是丁鵬干的。”
  柳若松冷笑,道:“你真的相信他忽然變得有這么大本事?”
  柳夫人道:“如果他能讓孫伏虎和鐘展那些人那么服他,還有什么事做不出?”
  柳若松不說話了。
  他實在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他們夫妻的人緣一向不錯,出手一向很慷慨,江沏中很少有人比他們更會交朋友。
  柳夫人道:“這兩天我想了很多,那次我們也實在做得太過分了些。他只要還有一口气在,就絕不會放過我們的。”
  她歎了口气,道:“所以現在他也要我們受點罪,故意先用這种法子來折磨我們,把我們逼得發瘋,然后再出手。柳若松還是不說話。柳夫人道:“如果我們留在這里,以后絕不會再有一天好日子過。”
  柳若松道:“我們能到哪里去?”
  柳夫人道:我們還有錢,還有朋友,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柳若松道:“既然他有這么大的本事,隨便我們到哪里去,他還是一樣可以找得到我們。”
  他冷笑道,“除非我們像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一輩予都不再露面。”
  柳夫人遭:“那至少總比被逼死的好。”
  柳若松又不說話了。
  柳夫人道:“你為什么不到武當去?”
  柳若松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搖頭道:“我不能去,因為……”
  柳大人道:“因為你想做武當掌門,這种事如果鬧了出去,被武當的同門知道,你就完全沒有希望了。”
  柳若松不否認。
  柳夫人道:“你也舍不得這片家產,更舍不得你的名頭,你還想跟他斗一斗。”
  柳若松道:“就算我一個人斗不過他,我也可以去找朋友。”
  柳夫人道:“你能去找誰?誰愿意來趟這淌渾水?現在連鐘展都已經投靠他了,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你能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一輩子,別人也不會永遠陪著你的。”
  柳若松道,“你呢?”
  柳夫人道:“我已經受不了,你不走,我也要走。”她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出去,“我可以再等你兩天,月底之前我非走不可。我們雖然是夫妻,但是我還不想死在這里。”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想到了這句話,柳若松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忽然間,他听到一個人帶著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到這句話了?”
  柳夫人出去的時候,已經將門關上。
  窗戶五天前就已被封死。
  如果有人躲在這屋里,一定走不出去。
  柳若松雖然听不出是誰在說話,也听不出說話的人在哪里,但是這個人無疑是在這間屋子里。
  因為說話的聲音顯然距离他很近,每個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慢慢地站起來,先把門從里面栓上,然后就開始找。
  他這一生中經過的凶險已不少,他相信自己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會慌張失措的。
  他己听出這個人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陌生的女人,因為他以前絕對沒有听見過她說話的聲音。
  一個陌生的女人,怎么會到了他屋里,他居然一點動靜部沒有發覺?
  這又是件怪事。
  可是這一次他一定能把真相查出來。
  他找得很仔細,屋子里每個角落他都找遍了,甚至連衣柜和床底下都找過,除了他自己之外,屋子里連個人影子部沒有。
  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到哪里去了?
  外面又開始在下雪。
  雪花一片片打在窗紙上,對面山坡上還在“叮叮咚咚”地敲打。
  屋子里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就像是座隨時都有鬼會出現的墳墓。
  大多數人在這各情況下都不會再留在這里的,但柳若松不是那些人。
  他居然又躺了下去。
  不管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是誰,她既然已來了,絕不會是為了說那么樣一句風涼話來的。
  他相信她一定還有話要說。他沒有猜錯。
  他剛躺下去,居然就立刻又听到了她那飄忽而优雅的笑聲。
  她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這個人的确与眾不同,只不過你還是找不到我的。”
  聲音還是距离他很近,現在他已完全确定,說話的人就在他帳子頂上。
  可是等到他再跳起來去看時,帳頂上還是沒有人影。
  柳若松忽然覺得背脊后面發冷,因為他已感覺到背后有個人。
  他一直看不到她,只因為他背后沒有長眼睛。
  他用最快的速度轉身,她還是在他背后,這個女人的身法竟像是鬼魅般的飄忽輕靈。
  柳若松歎了口气,道:“我認輸了。”
  這女人笑道:“好,自己肯認輸的人都是聰明人,我喜歡聰明人。”
  柳若松道:“你也喜歡我柳……”
  這女人道:“如果我不喜歡你,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很优雅,柳若松卻听得有點毛骨悚然。
  她就在他背后,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說話時的呼吸。
  但他卻看不見她。
  如果她真的想要他的命,看來并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他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我當然知道,我本來就是要來找你的。”
  “你呢?你是誰?”
  “我是個女人,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她銀鈴般笑著道,“我保證你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像我這么好看的女人。”
  對于好看的女人,柳若松一向最有興趣。
  他相信她說的不是假話,難看的女人絕不會有這么好听的聲音。
  他忍不住又試探地問:“你能讓我看看你?”
  “你真的想看我?”
  “真的!”
  JJ”“可是你看見我之后,如果被我迷注了怎么辦?”
  “就算被你迷死我也愿意。”
  能夠被一個很好看的女人迷死,的确不能算是件痛苦的享。
  “你不后悔?”
  “我絕不后悔。”
  “可是以后你如果不听我的話,你就會后悔了。”她說得很絕,“我最討厭不听活的男人。”
  “我听話。”
  “那么你現在就赶快躺到床上去,用棉被蒙住頭。”
  “用棉破蒙住了頭,怎么還能看得見你?”
  “現在雖然看不見,今天晚上就會看見了。”
  她冷冷地接著道:“如果你不听活,你一輩子部休想看見我。”
  柳若松立刻躺上床,用棉被蒙住了頭。
  她又笑了:“今天晚上子時,如果你到后花園去,就一定會看見我的。”
  “我一定去。”
  柳若松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他在別人都還是孩子的年紀時,就已經不是孩子了。
  可是今天晚上他居然好像又變成了個孩子,像孩子那么听話,而且像孩子那么興奮。
  他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從他真的還是個孩子時,他就已經接触過各式各樣的女人。
  他一向對女人有興趣,女人好像也對他很有興趣。
  他的妻子就是個女人中的女人。
  可是今天他為了這個還沒有看見過的女人,竟忽然變成了個孩子。
  這個女人實在太神秘,來得神秘、去得神秘,武功更神秘。
  最主要的一點,他相信這個女人對他絕對沒有惡意。
  這個女人是誰?為什么來找他?
  女人都想利用男人,就正如男人都想利用女人一樣,她也許想利用他去做某一件事。
  他更想利用她。
  他一向認為,人与人之間的關系,本就是彼此建立在互相利用上的。
  如果這种關系對彼此卻有利,他絕不反對。
  所以還不到子時,他就已到了后花園,他果然見到了她。
  她果然是個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十一月已經很冷了,下雪的時候冷,雪停了以后更冷。
  她卻只穿著件薄薄的輕紗衣裳,薄得就好像是透明的一樣。
  她并不覺得冷。
  她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陣風、一朵云、一片雪花,忽然就已出現在柳若松眼前。
  柳若松看見她的時候,非但說不出話,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見過無數女人,可是他從未見過這么美麗、這么高貴的女人。
  雖然她臉上還蒙著層輕紗,他還看不見她的臉,可是她的風姿、她的儀態,在人間已無處找尋。。
  他看著她,仿佛已看得痴了。
  她就讓他痴痴地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又發出那种清悅如銀鈴的笑聲:“你看夠了嗎?”
  柳若松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你看夠了,我再帶你去看一個人。”
  “看誰?”柳若松問,“這世界上還有比你更好看的人?”
  “那個人并不好看,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去看看他的。”
  她忽然飄過來,挽住了他的臂。
  他立刻覺得整個人都騰云駕霧般被托起,身不由主地跟著她向前飄了出去,飄過積雪的庭園,飄過高牆,飄過結了冰的小河……
  他的身子仿佛已變得很輕,變成了一片雪花、一朵云。
  他做過這樣的夢,夢見自己會飛。每個孩子几乎都做過這樣的夢。
  可是現在他并不是做夢。
  等他從迷惘中清醒時,他們已到了對面的山坡上,到了那片華麗壯觀的庄院里。
  在雪夜中看來,這片庄院也仿佛是個夢境。和這片庄院比起來,他的万松山庄只不過是個破落戶的小木屋而已。
  華廈和庭園已將完成,已不必再急著赶工,在如此寒夜里,工匠們都已睡了。
  她帶著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看過去,他几乎已開始怀疑自己是否仍在人間。
  她忽然問:“你知道這片庄院是誰的?”
  “我知道。”
  “你想不想看看這里的主人?”
  “他在這里?”
  “因為庄院已提早落成,所以他也提早來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落,落在一根積雪的樹梢上,積雪竟沒有波他們踏落。
  他也練過輕功,可是他從未想到過人世間竟有這樣的輕功。她只用一只手挽著他,可是他的人仿佛也變得輕若無物。這是不是魔法?
  雖然無星無月,可是憑雪光反映,他還是能否出很遠。遠處有塊很大的青石,看來光滑而堅硬。
  柳若松忍不住問:“丁鵬會到這里來?”
  “他一定會來的。”
  “如此深夜,他到這里來于什么?”
  “用這塊石頭來試他的刀!”
  “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了笑:“我當然知道,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我就會知道。”
  每個人都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可惜真正能知道的卻不多。她為什么能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是不是因為她有一种超越常人的魔力?柳若松不敢問,也沒有机會問了。
  他已經看見了丁鵬。
  丁鵬已經變了,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沖動無知的年輕人。現在不但已變得成熟而穩定,而且帶著种超越一切的自信。他施施然走過來,仿佛是通宵不能成眠,到雪地上來漫步,可是他走過的雪地上卻看不見足跡。他的腰帶上斜插著一把刀,一把形式很奇特的刀,刀身仿佛有點彎曲。
  ——那不是青青的彎刀,這把刀是他重回人間后鑄成的,是凡人用凡鐵鑄成的。
  ——但是現在他不管用什么刀,都已必將無敵于天下。
  走過青石時,這把刀忽然出鞘。柳若松根本沒有看見他拔刀,可是這把刀已出鞘。刀光一閃,帶省种奇异的弧度,往那塊青石劈了下去。
  這一刀只不過是隨隨便便出手的,可是一刀劈下奇跡就出現了。那塊看來比鋼鐵還硬的青石,竟在刀光下被劈成了兩半。
  刀已入鞘。丁鵬已走出很遠,看來還是在漫步,可是一瞬間就已走出很遠。雪他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就好像根本沒有人來過。
  她已帶著柳若松躍下樹梢:“你去看看那塊石塊。”
  用手摸過之后,他才知道這塊石塊遠比看上去還要堅硬。
  可是現在這塊比人還高、比圓桌還大的石頭,竟被丁鵬隨隨便便一刀劈成了兩半。
  夜更深,風更冷,柳若松卻在流汗,全身上下都在冒著冷汗。
  這個穿著身初雪般純白紗衣的女人道:“他用的不是魔法,他用的是刀。”
  柳若松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看得出用的是刀。”
  雪衣女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一刀的變化?”
  柳若松道:“我看不出。”
  雪衣女微笑,道:“你當然看不出,因為那一刀根本沒有變化。”
  那一刀雖然是柳若松平生所見過的最惊人、最可怕的一刀,但是那一刀的确沒有變化。
  那一刀劈出,簡單、單純、直接,卻已發揮出一柄刀所能發出的最大威力。
  如果柳若松不是親眼看見,絕不會相信一柄凡鐵鑄成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雪衣女道:“這一刀雖然沒有變化,卻包含了刀法中所有變化的精萃。”
  柳若松道:“為什么?”
  雪衣女道:“因為這一刀出手時所用的刀法,部位、時間、力量、速度都是經過精确計算的,恰好能將他所有的力量發揮到极限。”
  這并不是种很玄妙的說法,速度、方法、時間本來就可以使一件物体的力量改變。這本來就是武功的真義,所以武功才能以慢打快、以弱胜強。如果你能將一件物体的力量發揮到极限,用一根枯草也可以穿透堅甲。
  雪衣女道:“要練成這完全沒有變化的一刀,就一定先要通透刀法中所有的變化。我知道丁鵬已練了很久。”
  她笑了笑:“可是他這一刀并不是用來對付你的。”
  柳若松道:“我知道,要對付我,根本用不著這种刀怯。”
  雪衣女道:“他練這一刀,為的是想對付謝家三少爺。”
  柳若松失聲道:“神劍山庄的謝曉峰?”
  雪衣女道:“除了他還有椎?”
  她又道:“因為他的劍法,已窮盡劍法中所有的變化,所以丁鵬只有用這一招完全沒有變化的刀法對付他。”
  柳若松苦笑道:“如果我沒有看見他那一刀,我一定會認為他瘋了。”
  只有瘋子,才會想到要去擊敗謝曉峰。
  可是現在他已看見了那一刀,不管那一刀是否能擊敗謝曉峰,要取他的人頭卻不難。
  雪衣女道:“你有沒有想到他能在短短四年之中練成這樣的刀法?”
  柳若松道:“我想不到。”
  他歎了口气接道:“我簡直連做夢都想不到。”
  雪衣女道:“你當然想不到,因為人世間根本沒有這樣的刀法。”
  柳若松道:“人世間既然沒有這樣的刀法,他是怎么練成的?”
  雪衣女不回答,反問道:“你以前有沒有想到過,他能在短短凡個月中建造出這么樣一片庄院?”
  柳若松道:“我也想不到。”
  雪衣女道:“可是這座庄院現在已落成了。”
  她慢慢地接著道:“這些本來絕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他都己做到,如果他要用這种力量來對付你,你准備怎么辦?”
  柳若松惑然道:“我……我好像只有等死。”
  雪夜女道:“你想下想死?”
  柳若松道:“不想。”
  雪衣女歎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好像已經死定了。”
  柳若松道:“他為什么還不下手?”
  雪衣女道:“因為他要等到下個月的十五。”
  柳若松道,“他為什么耍等到那一天?”
  雪衣女道:“那一天他要在這里大宴賓客,他要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先揭穿你那件陰謀。他不但要你死,還要你身敗名裂。”
  柳若松道:“我那件陰謀?什么陰謀?”
  雪衣女道:“你自己應該知道那是件什么陰謀,你也用不著瞞著我。”
  她冷冷地接著道:“也許你還認為他拿不出證据來,就沒法子讓別人相信,可是現在他說的話就是證据,因為他已比你更有錢、更有勢。如果他說那一招‘天外流墾’是他創出來的,有誰會不信?淮敢不信?”
  听到“天外流星”這四個字,柳若松臉色變得更慘:“這件事你怎么會知道的?”
  雪衣女道:“我說過,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能知道。”
  柳若松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雪衣女道:“我是你的救星,唯一的救星。”
  柳若松道:“救星?”
  雪衣女道:“現在你雖然已死定了,可是我還能救你。”
  她淡淡地接著道:“現在也只有我能救你,因為除了我之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對付得了青青。”
  青青。
  這是柳若松第一次听到這個名字,他當然忍不住要問,“青青?青青是誰?”
  “青青就是丁鵬的妻子。丁鵬能夠做出這些本來絕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事,就因為他有青青。”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真正可怕的不是丁鵬,是青青。我可以保證,你絕對永遠都想不到她有多可怕。”
  柳若松道:“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听說過江湖中有她這么樣一個人。”
  雪衣女道:“你當然沒有听說過,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人。”
  柳若松道,“她不是人?”
  雪衣女道:“她不是人,我也可以保證,她絕不是人。”
  柳若松道:“難道她是鬼?”
  雪衣女道:“她也不是鬼,鬼也沒有她那么大的本事。”
  她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紹興有個鬼曾經把人家埋在地下的十二壇女儿紅全部偷偷喝了,再把請水裝進去;張家口有個鬼曾經把一批從口外赶來的肥羊全都弄死,可是天上地下。絕沒有一個鬼能把一個活生生的大姑娘變成母狗。”
  柳若松听呆了。
  他想到了那個細腰長腿的女孩子,想到了她婉轉承歡時那种既痛苦又快樂的表情。他又想到了那條母狗,想到了他曾經吃過的狗肉“他也不知道是想哭、想笑、還是想吐。他決定把那條母狗遠遠地送走,送到他永遠看不見的地方去。如果他再看見那條母狗,他說不定會發瘋。雪衣女歎了口气,道:“現在你總該知道她有多么可怕了,不但人怕她,連鬼都怕。”
  柳若松道:“她究竟是什么?”
  雪衣女道:“她是狐!”
  柳若松道:“狐?”
  雪衣女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听說過世上有狐?”
  柳若松听說過。有關于狐的那些荒唐而离奇的傳說,他從小就听過很多。他總認為這些事只有鄉下老太婆才會相信。可是現在他自己也不能不信了,因為他親眼看見的事,遠比那些傳說更荒唐离奇。現在站在他身旁的這個又高貴又美麗的女人難道也是狐?
  他不敢問。
  無論這個女人是人還是狐,看來的确都已是他唯一的救星。除了她之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能夠救得了他。
  但他卻忍不住要問:“你為什么要來救我?”
  雪衣女笑了笑道:“這一點的确很重要,你的确應該問的。”
  柳若松道:“你當然不會無緣無故來救我。”
  雪衣女道:“我當然不會。”
  她又笑了笑道:“如果我說我看上了你所以才來救你,你當然也不會相信,我看得出你并不是個很喜歡自我陶醉的男人。”
  柳若松也笑了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自我陶醉過,幸好那种時候現在已經過去了。”
  雪衣亥誼:“那里有棵大樹,你只要躲在樹后面等一籌,你就會知道我為什么要救你了。”
  她又道,“可是你一定要記住,不管你看見什么事,都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更不能動,否則就連我也沒法于救你了。”
  于是柳若松就躲在樹后面等,等了沒多久,就看見一個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一個身材很苗條的女人,穿著身淡青色的衣裙,美得就像是圖畫中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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