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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情相系 蔑群雄如土


  小酒舖中,一束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燕飛萍臉上,然而,他眼中卻仿佛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片刻之后,他強定心神,又叫了兩聲:“儀儿”,自己听得聲音嘶啞欲裂,好似哭泣一般,卻不見四下有一絲回應,不由得如墜冰窖,全身都涼了。眼前浮現出一幕家破人亡的慘景,他心中悲苦万狀,忽地仰天狂吼道:“天啊!我燕飛萍六年來洗手江湖,退隱市井,又犯到你哪一處天條了?竟以如此惡果待我?天哪,你到底還有沒有公道?”
  說著說著,他雙目泛起一片血紅,神情如瘋似狂,雙掌猛地推出,擊在身側的屋牆上。他自來便性情激烈,此時悲怒交加,把所有的怨憤貫注在雙掌之上,這一擊實是畢生功力所聚,勢同排山倒海,威猛無儔,一堵磚牆焉能禁受得住?只听轟的一聲巨听響,石碎沙飛,半堵牆頓時被擊得癱塌,掌力往上波及,連同主梁一章 震斷。屋頂上的瓦片也格格亂響,白灰紛落,眼看這間小屋便要塌倒。
  燕飛萍一擊之后,心火得以發泄,悲痛之情稍減,抬頭見這間小屋搖搖欲塌,急忙上前抱起小初,縱身躍進出屋門,回到小酒舖的外堂之中。
  哪知,就在他抱起小初的一剎那,忽覺掌心一涼,一股寒气由小初的身体中傳來,宛若抱著一塊寒冰相似。燕飛萍大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怎么會這樣?”這一怔本來只是一瞬間的事,但他神情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极長的時刻,急忙將小初輕輕摟在怀中,伸出右掌,抵在她背心的“靈台穴”上,鼓蕩自己丹田中的氤氳紫气,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小初体內。
  以燕飛萍此時的功力,將氤氳紫气發將出來,可力透玄關重穴,便是新斷气之人也能還魂片刻。這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小初“嚶”的一聲輕哼,身子微微一顫,但她只動了這么一下,又不動了。燕飛萍又喜又怕,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极是微弱,再去搭她脈搏,也是跳動极慢,看來隨時都可能斷气。
  燕飛萍忍不住鼻尖一酸,熱淚在眼眶中來回滾動,顫聲道:“小初,小初,你別死,我說什么也要救活你,我一定要救活你!”心中卻知小初受傷极重,眼下唯有先令她保住一口气,暫得不死,再圖別法挽救,因此源源不斷地以真气輸入她体內,片刻之后,頭上便冒出絲絲白气,已是全力而為。
  不知過去時多少時間,小初脈搏漸強,呼吸也須暢起來。燕飛萍見她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一邊繼續往她体內輸送真气,一邊輕輕解開她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膀,見她嫩生生的肌膚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墨藍色的五指掌印。
  “啊,又是寒魄掌力!”燕飛萍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惊叫,第一個反應便是倪八爺赶來出手傷人,隨即又搖了搖頭,暗自尋思:“看小初中掌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時辰,在這之前我与倪八爺在江畔決一死戰,他絕無可能分身赶回沔陽。若是他門下的后輩弟子習得這毒掌,到此傷了小初,怎地酒舖掌柜卻死在天野刀法之下?何況一旦練成寒魄掌力,便是江湖一流高手,為何一擊之下,竟無法令小初當場气絕?”种种疑慮,在燕飛萍的眼前仿佛彌漫起一層黑霧,其中包含著無數叵測与險惡,令人理不出半點頭緒。
  這時天色已過正午,屋中极暗、极靜,燕飛萍始終抱著小初坐在原處,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极靈,處事決斷极快,即使遇到天大的困境,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從未猶豫遲疑過,但今日面對愛妻瀕危,女儿失蹤,他悲痛已极,一時痴痴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湖涂了一般。
  酒舖外面的群豪見燕飛萍進屋后便沒了動靜,始終不再露面,均各生疑。有几人相覷一眼,上前几步,默默跨過燕飛萍橫劍划下的生死界線,走到酒舖門前,探頭向里張望。其中一人無意中踩到一根枯枝,發出“□叭”一聲輕響。
  這一聲響動雖然极輕,燕飛萍卻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小初生死未卜。他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見門外有几人鬼頭鬼腦地探身張望,登時大怒,左掌一起,抄起一只大酒壇朝大門擲去。
  門外那几人耳听呼的一聲,一只大酒壇破空飛出,慌忙往兩旁一閃。不料燕飛萍擲出酒壇之后,跟著又一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擊在酒壇上。頓時□的一聲大響,酒壇在半空被震碎,立刻化為千百塊碎片,在燕飛萍凌厲之极的掌力推送下,四方激射,仿佛千百道暗器被人以滿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四周那些人躲避不及,紛紛被鋒利的瓷片划傷,滿臉都是鮮血,無不抱頭鼠竄,狼狽万分。
  其他的眾人本也逼近門前,但懾于這一擲之威,頓時又向后退了去,唯有喝罵聲、惊叫聲、警告聲亂成一團。
  燕飛萍隱約听到屋外亂聲大起,知道群豪又在怒罵自己,心中也不去理會。只是睜大雙眼,默默盯著小初肩上的掌印,似乎要從這個掌印之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的大秘密、大陰謀。
  屋外的群豪吵吵一陣子,便又無聲了,只是從門縫窗欞中,隱隱可見人影晃動,不時閃過刀劍映出的寒光,看來群豪已把這家小酒舖牢牢圍住。
  燕飛萍此刻心中只有小初一人,于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他暗暗思量著种种解索不開的疑團,只是思潮起伏,心亂如麻,怎么也定不下心神。看來一切迷惑,唯有待小初醒后方能清楚。于是,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專心致致為小初輸導真气。
  這么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小初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阿痴哥哥。”燕飛萍大喜,加緊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的呼吸漸漸溫暖,臉頰上也有了一絲血暈,燕飛萍心怕功虧一簣,更加絲毫不停地運送真气。
  又過了一會儿,小初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卻散亂無神,有气無力地又叫了兩聲:“阿痴哥哥,阿痴哥哥。”
  燕飛萍握緊小初的手,將嘴貼近她耳邊,輕聲道:“小初,我在這里,阿痴哥哥就在你身邊。”
  听到燕飛萍的聲音,小初精神微微一振,似乎只要他在身邊,那便天塌下來也不怕了,低聲道:“阿痴哥哥,是你,這……這不是做夢吧?”
  燕飛萍俯下頭去,親了親她的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我不是抱著你么?”
  小初舒了一口气,她体內寒毒流竄,方才昏迷時還不覺痛,這時神志清醒,只覺五髒六腑都似乎被凍住一般,拉著燕飛萍的手,說道:“我……我……”渾身顫抖不已,再也說不下去了。
  燕飛萍見她這般情狀,心痛難熬,恨不得代受其苦,道:“什么都別說,你快閉上了眼,安安靜靜地躺著。”
  過了一會儿,小初緩過一口气,道:“阿痴哥哥,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燕飛萍忙道:“傻孩子,瞎說些什么?這傷靜養几天,也就好了。”
  小初搖了搖頭,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我冷,好冷!身子輕飄飄的,半點力气也沒有。”
  燕飛萍雙臂微收,將她摟得更緊了,道:“受了掌傷都是這樣,你別胡思亂想,有我在,總有法子治好你的傷。”
  小初卻從燕飛萍的神色間看出自己傷得實在不輕,她歎了一口气,把頭貼緊燕飛萍的胸口,輕輕地說:“這是天意,咱們能有什么法子?阿痴哥哥,你來了就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燕飛萍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永遠不离開你,便是天涯海角,阿痴哥哥始終与小初相依相伴。”說著說著,心中陣悲不自胜,眼里已是淚光盈然。
  小初無聲地一笑,眼中卻緩緩流下兩行清淚,輕聲道:“這些年來,咱們有緣共渡,風風雨雨,一起走過。我實在感激蒼天待我不薄。現在就算死了,有你在我身邊,心里……心里也很快活……”
  燕飛萍急道:“說什么死字?我不讓你死!你不會死!你不能死!你……你……你……”他一連說了三個你字,聲音顫抖,竟無法再說下去。
  小初見他大聲急喝,關切之情實是深至,心中好生難過,低低地說:“我又何嘗想离開你而去?可咱們命苦。日后只剩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如何排遣?還有儀儿,這孩子孤苦伶仃,沒人陪伴……”說到這里,忽地記起儀儿不在身邊,忙道:“儀儿呢?阿痴哥哥,儀儿在哪?叫她快來。”
  燕飛萍眼見她命在須臾,倘若直言相告,只怕震動心旌,于她的身体大大有害,但若不說,又怎生想個托辭搪塞?一時心亂如麻,訥訥地不知如何開口。
  小初本甚聰明,一見燕飛萍遲疑未語,便知儀儿定出不測,她愛女心切,哭道:“儀儿怎么啦?她……她……”一語未落,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燕飛萍一見大惊失色,怕她急逆行,斷了气息,急忙手指連伸,點了小初身上的十八處大穴,為她護住心脈。同時不住催動內力,將真气貫入她体內。
  這般以真气續命,實是大耗內力,而且屋外強敵虎視眈眈,情形极為凶險。燕飛萍亦知小初活命之望微乎其微,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真气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至于自己的處境凶險,卻絲毫沒放在心上。
  不到一盞茶時分,忽听小初幽幽地一聲輕哼,道:“我不想死,阿痴哥哥……我不想死,咱們在一起,別拋下我……別……”聲音甚是凄涼。
  燕飛萍忙道:“對啊,你不會死的,咱們兩人在一起,要活很多很多年。你現下還覺得冷不冷?”
  小初不答,她方才這几句話只是昏迷中的囈語。
  燕飛萍伸手在她額上一摸,但覺冰冷刺手。他又是傷心,又是憂急,閉目一聲長歎,喃喃道:“小初,我已盡力而為,倘若老天容不得咱們團聚,你也別怕,黃泉路上有阿痴哥哥倍你便是。”
  話聲中,小初悠候轉醒,慢慢仰起身來,她記挂愛女,忍不住心頭一酸,顫聲道:“這可怎么辦?”
  燕飛萍道:“什么怎么辦?”
  小初望了他一眼,目光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流淚道:“儀儿這孩子命脈中多難,跟隨咱們含辛茹苦不說,現在落得別人手中,不知又會受多少苦。可怜鳳柔姐把孩子托付給咱們,儀儿若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我如何對得起她九泉之下的母親。”
  燕飛萍听她說得可怜,安慰她道:“你別擔心,儀儿只是一個小孩子,那伙人擄了她去,無非是沖我來的,料想不會難為她。”他話是這么說,但想到愛女此時落在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江湖漢子掌中,正在忍受极大的的惊嚇与苦楚,心中也是不胜悲憤怜惜。
  小初雙眼垂淚,怔怔地望著前方,面色木然,似乎對燕飛萍所說的話全未听進去,神情十分古怪。
  燕飛萍只道她心疼女儿,以至有些神不守舍,當下柔聲又道:“儀儿跟隨咱們經歷了那么多風險,卻并未受到什么傷害,可見這孩子命硬,此次定然也能逢凶化吉。小初,你安心養傷要緊,待你痊愈之后,我自有辦法將儀儿救回。”
  小初卻睜大雙眼,眼中卻茫然無神,顫聲道:“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
  燕飛萍吃了一惊,忙道:“你的眼睛怎么啦?”
  小初只覺得雙眼麻痒難耐,雖拚命睜大眼睛,卻什么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漆黑一團,突然放聲哭道:“我……我的眼睛看不見,我……我瞎了!”
  燕飛萍的心不禁一沉,仔細瞧去,見她雙眼神采俱失,瞳孔中仿佛蒙上一層灰藍色的霧气,便知這是体內陰毒沿血液上行,致使雙目失明,倘若任其發展,毒攻入腦,立刻气絕無救。霎時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奈,百感齊至,面對小初憔悴的臉頰,實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小初伸手在面前輕輕揮擺,仿佛要驅散眼中的黑霧,卻只是徒勞,呻吟道:“好黑……我的眼睛……黑,這屋中好黑!”
  燕飛萍握住她的小手,道:“你眼睛沒事,是這家酒舖門窗向西,進不來陽光,原本很黑的。”
  小初黯然道:“你不用瞞我,倘若我眼睛沒事,你帶我去屋外看一看。”
  燕飛萍道:“屋外有什么了看的?你現下安安靜靜地躺著,有我在身邊倍著,黑些也沒什么可怕的。”
  小初卻搖頭道:“不……我怕黑,你帶我到屋外去。”
  燕飛萍知她中毒已深,雙目實難复明,卻不忍拂她心意,點頭道:“好,咱們到屋外去。”說罷站起身,雙手將小初橫抱在胸前,大步向門外走去。
  時值正午,万里晴空一碧如洗,一輪白日當空直照。
  燕飛萍抱著小初走出酒舖,雙足才跨過門檻,頓覺一陣陽光耀目,不自禁微眯了一下雙眼。便在這一刻,猛听斜側里有人低喝一聲:“凶徒,躺下吧。”聲起處寒光閃動,冷風颯然,一柄長劍從舖門旁破空刺出。偷襲者的心机慎密,早早便藏在門旁,算准了正午陽光照射強烈,燕飛萍從黑屋中走出,必定有一霎間的眼花,正是出手的极佳時机。因此這一劍占盡先机,快捷無倫,不待喝聲落下,劍尖已刺到燕飛萍右頸的主脈。
  此刻燕飛萍的心思全放在小初身上,對四下重圍的江湖群豪視若無睹,眼見便要傷在劍下。幸虧他体內的氤氳紫气盈流轉,宛若實質,對方長劍刺到,撞上了他体內真气,陡然惊覺,一個左拗步,讓開劍鋒,喝道:“出此辣手的是哪位英雄?”
  那人獰聲笑道:“這話你到陰間去問吧。”說話間,抖手一招“玉帶橫圍”,嗤嗤嗤連發三劍,疾刺燕飛萍左、中、右三個方位,這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出劍凌厲狠辣,力求一招斃敵于劍下。
  燕飛萍點了點頭,道:“好一招‘玉帶橫圍’,原來是青城派高手。”他顧念怀中的愛妻,不敢移身閃避,生怕牽動小初的傷勢。當下凝立不動,左手環抱小初的纖腰,右手揮袖一展,掌力自袖底涌出,衣袖鼓風而前,便如一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同小可。
  這一招以柔物施展剛勁,正是無妄神功的精要所在,那人的劍法雖然犀利,內力卻遠非燕飛萍的對手,長劍与衣袖一碰,便如撞在鋼板巨杵之上,嗆的一聲,劍身陡然彎曲,劍柄反彈,震得他虎口開裂,長劍拿捏不住,脫手而出。
  燕飛萍手臂一長,已奪下長劍,反手將劍尖抵在那人的咽喉,冷喝道:“閣下還有什么話說?”
  此時燕飛萍只須將劍輕輕一推,立刻便叫那人喉斷气絕。四周群豪雖不乏當世高手,卻已不及相救,有的閉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擁而上為他報仇。
  哪知那人的膽气卻頗為硬朗,要害被制,居然昂頭不懼,雙眼緊盯著劍鍔,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燕飛萍沿他的目光望去,見劍身上刻著十六個字:青城弟子,莫不尊從,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知道這是青城派開山祖師靈羽真人的遺訓,說道:“燕某惹了你青城派什么事了,竟下毒手害我?”
  那人斜眼一瞥燕飛萍,道:“閣下為害江湖多年,我輩正道之士行俠仗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
  燕飛萍道:“好一個行俠仗義,責無旁貸!你在背后出手偷襲,這等卑鄙行徑,難道便是俠義之士的風范么?”
  那人道:“對付江湖凶徒,只求心有正气,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惡貫滿盈的報應,自作自受,現在后悔也晚了。”
  燕飛萍冷笑道:“燕某做事,快意而為,几時后悔過了?我看你卻是命在旦夕,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吧。”
  那人朗聲道:“青城派弟子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你既能奪我之劍,索性連我這條命一并收了去。少時自有天下英雄替我報仇,今日你也難逃一死。”
  燕飛萍冷冷一哼,眼中殺气閃現,沉聲說道:“天下誰人不死,死有何懼?燕某掌聲下亡魂無數,難道還怕有人找來尋仇?”說著一抬劍,劍尖直抵那人的咽喉,寒光吞吐,映得兩人的面色都一片鐵青。
  那人只覺一股寒气透過劍鋒直逼自己的心腑,他膽子雖豪,當此生死關關頭,也不禁心旌狂跳,澀聲道:“姓燕的,你出手吧。”他本想交待几句豪壯之言,卻不知怎地心頭一怯,話音微微顫抖,全無剛勇之气。
  一時,空場上寂靜無聲,數百道目光都盯在燕飛萍掌中的劍上。
  然而,燕飛萍握劍的手卻未刺出,似乎心中有什么事猶豫不決,但見他眼中的殺气漸漸淡去,緩緩將提起的劍垂了下來。
  原來在這一瞬之間,他望了一眼怀中的小初,心中一軟,怒意全消,暗道:“若非我昔年結仇太多,小初怎會受此劫難?今日我縱殺盡在場的所有人,也無法換回小初的無恙。唉,又何必多增殺孽!”他想通了這節,,仰天長歎了一聲,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放開了手,將長劍還給那人,說道:“你走吧,我不傷你便是。”
  那人死里逃生,呆呆地瞧著燕飛萍,說不出話來,見他將自己長劍遞了過來,自然而然地伸手接過,低頭一看,見劍身与對方的衣袖撞過之后,竟已變得便如一把曲尺,不禁神气灰敗,心想:“罷了,罷了,原來此人武功厲害若斯,要想胜他,那是終身無望了。”他心下羞愧難當,也不多言,接過劍后,便即退下,頭也不回地徑自离去了。
  燕飛萍轉回身,望著怀中小初蒼白無血的臉頰,不禁深自神傷,知道她受了這般重傷,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心中暗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話聲中卻不可有絲毫顯露。”
  于是,他雙手抱著小初來到屋檐邊默默坐下,讓她的頭靠著自己胸口,低聲道:“小初,咱們已在屋外了,這里陽光暖和,你覺得好些嗎?”
  小初睜著灰蒙蒙的眼睛,茫然望著天空,知道自己雙目已盲。她一生孤苦,除了与燕飛萍相識相聚的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命當垂危,自己的眼睛卻又失明,連心上人最后一眼也無法看到,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淚來。
  淚珠從小初眼中滾落,滴在燕飛萍的衣襟上。他悲不自胜,卻強作歡容,說道:“你倦不倦?屋外陽光甚好,你睡一會儿吧!我坐在這里陪著。”
  小初身子一顫,忙道:“不,我不倦,你陪著我,別离開。”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后便此長眠不醒,与燕飛萍永遠不能再見,說道:“我不睡,你陪我說會儿話吧。”
  燕飛萍道:“好,我陪著你,咱們不睡,你合上眼養養神。”
  小初慢慢合上眼皮,輕聲道:“今日就算生离死別,我躺在你怀抱中,那也心滿意足了。”她受傷后身心疲乏已极,雖強撐著不睡,卻抵擋不住陣陣襲來的困意,气息漸漸低微,沉沉睡去。
  燕飛萍怔怔地看著小初臉龐,心中思潮起伏,他獨來獨往傲嘯江湖多年,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但這時面臨絕境,彷徨無計,輕輕將小初的身子靠在旁邊,自己單膝跪倒在地,默默祈祝禱:“上天垂鑒,我燕飛萍處處在知孽業深重,一切罪則由我一人來擔當,但求老天爺慈悲,保佑小初身子痊愈,我宁愿……我宁愿……”為了贖小初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誠祈禱,忽然對面的群豪往兩旁一分,當中走出五個人,一僧、一道、一儒、一丐和一個富商打扮的老者,這五人走到燕飛萍之前三丈遠的地方,并排站定,其中那老僧念了一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燕施主昔年在江湖中惹下的風波,今日該當有一個了結,老衲等五人受天下豪杰之托,前來向燕施主討還一個公道。”
  燕飛萍此刻目不轉睛地望著小初,心無旁騖,對老僧的話如若罔聞。
  見對方一付置之不理的模樣,老僧微微一笑,也還罷了。旁邊卻惱了那個乞丐,他手拄一根綠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大聲喝道:“姓燕的,峨眉派普善禪師在武林中何等威望,忌容爾等放肆,眼放著老夫洪人龍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高招。”
  此人身材瘦瘦小小,出言卻聲若洪鐘,震得四周嗡嗡作響。燕飛萍悚然一惊,回過神來,當下站起身,迎前几步,一抱拳,道:“燕某拙荊傷重,女儿失蹤,一時心亂,致有失儀,請各位見諒。”
  普善禪師說道:“善哉,善哉!燕施主挂念妻女,如痴如狂,此乃人之常情,原無不是之處。老衲請燕施主再想一想,難道昔年傷在碎心鈴下的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儿么?”這番話听似中懇,實含机鋒。
  燕飛萍听后心亂如麻,無言可答。
  一旁的洪人龍大聲冷笑,道:“姓燕的,你昔年欠下的筆筆江湖血債,今日一并清償,你還有何話說?”
  燕飛萍微一沉吟,道:“燕某對往日的所作所為,自當有一個交待,這一點不勞各位費心提醒。”
  洪人龍中哼了一聲,道:“如此甚好,你是自行了斷呢?還是要我出手送你一程。”
  燕飛萍道:“我知道各位是想叫燕某血債血償,其實人活于世,憂苦實多,燕某若能以一腔碧血化解了這些年積下的仇怨,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洪人龍接了一句:“這話說得不錯,只怕是口是心非。”
  燕飛萍不理對方的譏諷,繼續道:“燕某頸上人頭遲早交在各位手中,眼下卻有一個不了之情,懇求天下英雄成全。”
  普善禪師說道:“阿彌陀佛!燕施主所求何事,但請直言。”
  燕飛萍斜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小初,長歎一聲,道:“各位都已看到,拙荊不幸被人所傷,危在旦夕,倘若不治,燕某也無意留戀人世。只是尚有一個失散的女儿,須當設法尋回,妥為安頓。”
  普善禪師雙掌合什,道:“善哉,善哉!燕施主此舉無甚不妥之處,不知要天下英雄成全什么?”
  燕飛萍歎道:“江湖尋人,談何容易。燕某懇請天下英雄假以三個月的時限,到期之后,燕某不論是否找到女儿,必定再回此地,將這條性命交給各位處置。”
  “這……這……這……”普善禪師未料燕飛萍所求竟是這么一件事,不禁白眉微皺,一時猶豫不定。
  燕飛萍深施一禮,又道:“燕某的生死微不足惜,只是小女落于他人之手,燕某一死,她小小性命定然不保。因此懇求各位高抬貴手,只當為挽救一個小孩子活命,容燕某再多活三個月。”
  普善禪師沉吟片刻,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燕施主所求乃出于舔犢深情,老衲原應网開一面。不過……”他望了望四周,道:“老衲雖被推舉主持今日這事,卻非一人做得了主,還須請其它各位同道表明意思,再請天下英雄定度。”
  他話音一落,身旁的洪人龍當即冷聲道:“普善禪師乃有道高僧,怎能相信凶徒的鬼話?當真迂得厲害!此人三個月后若能回到這里送死,可真是异想天開之至了。”
  此人火爆的脾气,心里怎么想,口中便喝了出來,不單一口拒絕了燕飛萍的懇求,連普善禪師也刺了一下。
  普善禪師心地仁厚,也不与他計較,低念了一聲佛號,往后退了兩步,低垂眼帘,不再言語。
  洪人龍卻大步跨上前,揚聲道:“姓燕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這便叫你遭好殺之報。你說我們倚多為胜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總之今日你想全身而退,那是休想。”
  燕飛萍搖了搖頭,道:“燕某不求脫生,只求多活三個月,了卻一樁心愿,閣下又何必緊逼不舍?”
  洪人龍冷笑道:“誰信你的鬼話?”
  燕飛萍雙眉一挑,怒气上沖,道:“不錯,燕某昔年行事偏激,開罪過不少江湖中人。只是,燕某向來一諾千金,決無更改。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可有哪一位能說出燕某干過背信毀諾之事?”
  群豪盡皆黯然。
  洪人龍勃然變色,厲聲喝道:“姓燕的,你說夠了沒有?老實告訴你,今日你縱是說出一個天來,也沒有人肯放過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燕飛萍道:“閣下的意思,今日只有死戰一途了?”
  洪人龍道:“不錯,江湖中人人畏懼你,我洪人龍卻是不服,今日便以掌中竹杖,領教閣下高招。”
  燕飛萍听對方言語之中,頗為無禮,不由得血气上撞,斜眼瞧著他,心道:“憑你這付身手,也敢口出狂言?今日若能攔得住我,燕某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自刎。”話到口邊,轉念一想:“不可。倘若我一出手,勢必引發一場混戰,再不能化解。小初重傷在身,我縱殺出重圍,卻無法再照料她,這無异將她送上絕路。今日之計,唯有忍耐到底,且看事態如何發展。”他想到這里,怒意稍斂,道:“閣下身為丐幫刑堂九袋長老,位高輩尊,一手‘破風神打三十六杖’更是馳名江湖的絕技,素為燕某仰慕。”
  洪人龍雖對燕飛萍頗為憎恨,但听到稱贊之言,畢竟心中十分受用,臉上卻作出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情,冷冷說道:“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
  燕飛萍微微一笑,道:“今日欲留下燕某人頭的高手,又何止洪長老一人?峨眉派的普善禪師,佛學、武學均名重于世,十數年來雖不曾与人動過手,然而一路‘菩提千葉掌’想必已練至九重境界。”
  普善禪師合掌說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普渡眾生方為法旨,至于武學一道,原為末節,何足挂齒?”
  燕飛萍道:“禪師心中有佛,世事皆空,只怕旁人未必這般想。”他轉身又向其余三人道:“玉靈道長,你雄居東昆侖三四十年,一手‘天鷹回風劍’取盡天下攻勢之凌厲,這些年中,定然又創出不少新招。”
  玉靈道長哼了一聲,道:“燕先生往貧道臉上貼金,貧道可擔當不起。”
  燕飛萍又道:“還有這位陝南名宿何先生,掌中一柄折扇,暗合‘鐵筆花槍大九式’的武功路子,點穴打穴出神入化,威名聲望,那是不必說了。至于安泰錢庄的盧四掌柜,雖身在市井,但一把銅算盤乃是江湖罕見的廳門兵器,猶以一百零五枚算珠射出的‘滿天花雨’,無人能擋,連蜀中唐門弟子也頗歎不如。”
  五人听他言語中將自己捧得甚高,心下無不暗覺得意,同時見他對自己的武功路術了如指掌,也不由佩服他見識廣博,喜悅之余又添了几分小心。
  燕飛萍接著說道:“請恕燕某直言,各位武功雖然高絕,若是單打獨斗甚或以一敵二,燕某決不畏懼,只怕還占著七八分贏面。但五位齊上,燕某便絕非敵手,這其中厲害,各位自然比燕某更加明白。”
  這番話一說出口,五位高手相覷一望,均知燕飛萍所言不假,以五敵一,他非敗不可,但自己几人在江湖中素有威信,今日若聯手合攻對方一人,縱能擊斃此人,未免于聲望大有損害。
  沉默片刻之后,玉靈道長冷冷說道:“這廝作惡多端,滅惡除害,乃我輩俠義道的大節。名聲固然要緊,但現今兩者不能得兼,當取大者。”
  洪人龍接口道:“不錯,我等受天下英雄重托,名聲乃身外之物,此刻應以大局為重,必誅此獠。”
  等他們說完后,燕飛萍仰天一笑,道:“好一個大局為重,好一個必誅此獠,只怕燕某還不至此命短。今日戰不胜又如何?咱們來日方長,燕某若要全身而退,料各位未必能攔阻得住。”
  洪人龍獰聲道:“我們這里數百之眾,看你往哪儿逃命?嘿嘿,即使攔你不住,要殺你老婆,卻也不難。”
  普善禪師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
  燕飛萍雙目一瞪,喝道:“洪長老,你也是江湖長輩,為難一個重傷弱女,良心何在?不怕遭天報么?”
  洪人龍也喝道:“若有天理,你便第一個應遭雷劈才對。嘿,何況對付奸惡之徒,本不必用英雄豪杰的行徑,這叫做惡有惡報,全是你咎由自取。”
  燕飛萍怒道:“姓洪的,你敢把這話再說一遍?”
  洪人龍臉上殺气橫生,將掌中竹杖往地上一戳,震碎足下三塊方磚,勁道甚是惊人。他大聲喝道:“今日除惡務盡,凡与你有半分牽連者,洪某杖下決不輕饒。”
  隨著喝聲,四名高手同時掣出掌中兵刃,向前逼近三步。只有普善禪師微一猶豫,但最終也走上兩步,跟在那四人身后。
  頓時,一股無形的殺气狂涌而出,將燕飛萍裹在中心。
  燕飛萍退后一步,守在小初身側,道:“各位這便動手么?”
  洪人龍一橫竹杖,獰笑道:“姓燕的,你認命了吧。”
  然而,燕飛萍卻驀然長笑,朗聲道:“各位攔不住燕某,便拿我的家小出气,正道俠義,果然好威風,好殺气!說到這里,他將面色一沉,冷冷道:“不過,燕某奉勸各位一句,天下并非僅燕某一人有眷屬,大家同在江湖,別把事做得太絕。”
  燕飛萍雙目一翻,道:“燕某听說洪長老的結發夫人,与拙荊一樣,也是身無武功,殺起來定然不難。何先生以孝聞名,家有老父、老母在堂。盧四掌柜有個一脈單傳的獨子。還有這位昆侖派的玉靈道長,家中似乎沒有什么親人,卻敬師如父,心愛徒弟也有不少,隨便殺他門下几十人,料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屬,在場的几人無不凜然,情知這魔頭絕非危言聳听,只怕真要大動殺性。
  洪人龍心中一急,脫口道:“那些人沒什么武功,殺了不算英雄。”
  燕飛萍冷笑道:“在你們眼中,燕某本就是無恥凶徒,也不想做什么英雄。今日便叫你們知道,燕某這几年雖沒有在江湖中走動,但鋒芒未斂,哪個膽敢惹到我頭上,我必叫他一輩子傷心。”
  這番話隨風遠遠傳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禁大生怯意,均知此人言下無虛,今日未必能攔得住他,若傷害了他老婆,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時四下里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
  便在這時,一直昏睡的小初忽然翻了一下身,叫道:“阿痴哥哥,你……你到哪里去了?”惊呼一聲,坐起身來。
  燕飛萍急忙走過去,俯身握住她的手,說道:“我在這儿。”
  小初睡夢間驀然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刻惊醒,發覺燕飛萍原來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心中大是喜慰。
  燕飛萍低聲道:“你別害怕,我就在一旁,永遠不离開。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是寸步不离守在你身邊。”
  小初欣慰地笑了笑,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受了多大的惊嚇,顫聲道:“阿痴哥哥,我……我剛才做了一個惡夢,夢見好多人拿刀劍來殺咱們,咱們逃也無路可逃,打又打不贏,眼看就要被殺死。我心中一嚇,便醒了。”
  燕飛萍心中一歎,暗道:“幸虧小初雙目失明,否則睜眼一看,便知現在的處境,未必強于這場惡夢。”
  他不愿讓小初知道此刻的困境,用手輕輕撫摸她頭發,道:“惡夢醒了,一切都會好的,這里有我在,沒人能傷害到你。”
  小初喃喃道:“對,有你在,沒人能傷害到我。”說著說著,忽地哽咽了,淚水緩緩溢滿眼眶。
  燕飛萍忙道:“怎么啦?你……你身上哪儿不舒服?”
  小初搖了搖頭,含淚道:“你以為我不明白嗎?這場惡夢睡著醒著都一樣。這么多的人要害咱們。阿痴哥哥,這回咱們是闖不過去了,對不對?”
  燕飛萍澀然道:“你知道了么?”
  小初道:“我眼睛看不見,可耳朵能听到,心里也不糊涂。我覺得出,這儿的殺气比以往哪一次都重,都凌厲。阿痴哥哥,你的本領高強,倘若不是為我,天大的困境也擋不住你,這次求求你,別顧我了,你一個人快走,走得遠遠的。”
  燕飛萍皺眉道:“小初,看你都胡說什么,這里的事由我料理,你別管。”
  小初道:“阿痴哥哥,小初這回不是胡說。這些天來,咱們出生入死,若非有你照顧,我早已命去黃泉。阿痴哥哥,你……你給我的太多太多,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還總是拖累你。這次……就當是小初也為你做一件事吧,求求你,別再管我了。”
  燕飛萍又是怜傷,又是感激,把頭埋在小初發間,輕輕吻著她額頭,柔聲道:“咱們當初說什么來,天上地下,人間黃泉,阿痴哥哥与小初永不分离。”
  小初還想再勸他,但心中激動無比,話到口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情急之下,一口气接不上來,身子軟軟彎倒,伏在燕飛萍怀中,一動不動了。
  燕飛萍吃了一惊,知道她气息將盡,自己若不將真气送入她体內,不到一個時辰便會气竭而死。但此刻四周強敵虎視眈眈,自己只要伸手助小初續命,環伺在旁的群豪立時兵刃交加,然則若不出手,難道眼睜睜瞧著她斷气而死?
  饒是燕飛萍极善應變,這時也束手無策,心想:“事到如此,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切听憑天命便是。”將小初輕輕放躺在地上,俯身向她唇上吻去。
  四周群豪一見,面面相覷,頗為尷尬,人人均想:“這狂徒當真肆無忌憚,這种丑態,當在許多人面前,居然也不知收斂,唉……可真是……”人群之中,不少持重長者都扭過頭,不屑再看。
  哪知,燕飛萍吻過小初之后,身子并未站直,驀地一發勁,身子疾彈而出,猶如一溜輕煙,相隔七八丈間,便飄到五位高手之間,五指探出,快如閃電,已抓住洪人龍胸口的“膻中穴”。
  這一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燕飛萍正与妻子親熱,哪知他竟飛身去攻擊洪人龍,這一招變得太奇太快,不然洪人龍也是江湖有數的高手,若与燕飛萍水相逢相斗,雖然無望取胜,卻決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
  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
  燕飛萍一招拿下洪人龍,身不遲疑,雙臂一展,將洪人龍朝普善禪師擲去,叫道:“禪師接下了。”
  普善禪師菩薩心腸,一時也未想到其中有什么詭計,忙伸手相接,這么一來,他前胸登時空門大開。
  燕飛萍如影隨形,猛地欺進,左手搶過洪人龍的身体,往回一帶,右手一指戳出,正中普善禪師心口。
  普善禪師功力高深,若是換了旁人,雖然點中他的要害,也閉不了他的穴道,但燕飛萍這一指貫注了無妄神功,勁道非同尋常。普善禪師只覺全身一麻,叫了一聲:“阿彌陀佛。”雙腿一軟,緩緩倒地。
  這一刻,陝南名宿何先生与玉靈道長雙雙躍起,猶似飛鳥般扑到,一揮折扇,一挺長劍,直擊向燕飛萍背心,這是武學中“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燕飛萍回手擋架,無暇傷人。
  二人出手极快,但燕飛萍反應更為机敏,听得背后勁風破空,也不回頭,反手一掄,已將洪人龍擋在身后,厲聲喝道:“不要他的命了么?”
  眼見這一扇一劍就要招呼到洪人龍身上,何先生与玉靈道長又惊又怒,同聲罵道:“奸詐無恥。”隨即猛一撤臂,硬生生將遞出的兵刃收了回來。
  二人身在半空,揮刃擊出后再全力回收,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的內力亦必不繼。燕飛萍正是算准了這一點,立刻擰身而上,雙掌斜抹,駢指如劍,閃電般戳出。
  三條人影一触而分,何先生与玉靈道長各自悶哼一聲,胸口重穴被封,兵刃脫手,仰身摔倒。
  眨眼之間,五名高手已被擊倒其四,四周觀者無不駭然失色。然而燕飛萍這一番急攻,雖是用智使詐,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這四人赫赫威名,如何能讓他一一點中穴道?而且方才為救小初耗力頗劇,此刻接連摧動內勁之后,一口丹田之气竟然轉不上來。
  便在這時,驀地斜側里人影一閃,跟著勁風呼嘯,卻是盧四掌柜突然出手,橫舉掌中銅算盤,一招“怒開天門”,內勁外爍,猛力砸向燕飛萍背脊。
  燕飛萍丹田內气息不順,雖瞥見盧四掌柜出手偷襲,竟提不起掌來回擊,無奈之下,他側身向前一沖,便讓銅算盤擊中背心,只是以無妄神功卸去大部份力道,轉身冷笑道:“撿現成便宜嗎?”
  盧四掌柜偷襲得手,面上卻惊駭變色,他在這把銅算盤上曾苦下數十年功夫,一擊之力不下千鈞,便是一方岩石也能生生震碎。哪知打在燕飛背上,勁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時無影無蹤,這是他几十年來從未遇到的事,不禁一怔。
  他這么一遲疑,攻向燕飛萍的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燕飛萍得此余暇,深吸一口气,內息暢通,頓時精神大振,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姓盧的,該你接我一招了。”
  這一掌神妙無常,原本不易抵擋。盧四掌柜正自神不守舍,焉能与之敵對?他只覺眼前一花,肋下穴道已被點中,哼了一聲,也倒在地上。
  群豪圍在四周,眼見燕飛萍如此神出鬼沒地挫敗對手,招法之快,變化之奇,真是生平從所未見,駭然之余,多少也流露出几分歎服之情。
  一時,長街上無人再敢上前叫陣。
  燕飛萍傲然而立,掃了一眼腳下的五名高手,朗聲道:“燕某今日傷人,實非所愿,只望各位英雄暫且罷手,燕某保證不傷他們性命。”說著抱拳施了一禮。
  四周群豪見他一抬臂,頓時“啊”的一聲惊呼,紛紛向后退開几步,各自凝神戒備,只怕他突然又向自己出手,那將無人能獨擋他一招半式。
  燕飛萍見群豪這付模樣,不由暗自苦歎一聲。眾人怎知此刻他髒腑之中,猶似數十把小刀亂攢亂刺,方才盧四掌柜這一擊實是非同小可,雖被卸下大半勁道,畢竟還是受了內傷。這時他使盡了力气,才將這几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泄半點痛楚之情。
  說罷這些話后,他返身走回小初身畔,扶她在自己怀中,右掌貼緊她背心的“靈台穴”,將真气輸入她体內。
  過不多時,小初幽幽轉醒,朦朧這中,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气傳入自己身体,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到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已垂危數次,都靠這股真气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輕歎了一聲,道:“阿痴哥哥,你……你沒走……!”
  燕飛萍听小初開口出聲,心中一寬,胸口頓時气血翻涌,几乎閉過气去。他受了盧四掌柜的一擊之傷,最忌行功發力,這時為小初續气之后,更使傷上加傷,陡然發作,禁不住眼前一黑,吐出一大口鮮血。
  小初感覺燕飛萍掌上真气忽然散亂,即知情狀有异,惊呼:“你怎么了?”
  燕飛萍深吸一口气,強將一股涌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低聲說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躺好了,一點儿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气鎮傷。”
  小初道:“不!你口中有血气,是不是受傷了?是不是受傷了?”她雖命在垂危,卻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知道燕飛萍怎會受傷,只因在她心中,對方實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千倍万倍。
  燕飛萍淡淡一笑,道:“只要咱們在一起,受些傷又算得什么?我流過血的身体不是也能抱著你么?”
  小初凄然道:“可你受了傷,又怎能沖出重圍?”
  燕飛萍道:“沖不出去又怎樣?天下雖大,我舍你能往哪儿去?”
  小初歎道:“哪里去不得?總胜于陪我在這里等死。”
  燕飛萍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你錯了。在這世上,沒有你,生有何歡?陪著你,死又何懼?”
  听他這么說,小初便閉上了口,知道他對自己情深,定然不肯獨自逃生,無論怎么說,決沖淡不了他那烈火一般的性子。于是,她安靜地被燕飛萍摟在胸前,貼著他寬廣堅實的胸膛,聞到他身上濃烈熟悉的男子气息,如痴如醉,由衷地說:“好吧,既然咱們沒多久好活了,你抱緊我,一直到死。”
  燕飛萍道:“好,我抱著你,抱著你,永不放手。”
  剎那間,兩人渾然忘記了一切,心中只覺得极大的滿足,無比的歡喜,默默相對微笑,什么話都不說,什么事都不想,生當一刻,還复何求?四周敵人如在此時千刀万劍同時斬下,他們也無憂無懼了。
  一干江湖豪杰雖各擎兵刃,卻都是一聲不響,呆呆地望著這一對情人。
  這一段時光中,燕飛萍与小初在天下英雄虎視眈眈下纏綿互怜,視數百強敵有如無物,任憑亂刃的寒光耀眼,任憑左右的殺机四伏,他們愛到极處,不但糞土王侯,榮華富貴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此刻漫說是天下英雄盡至,就是山崩海嘯,地陷天塌,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而已。比之這刻骨銘心的愛,死又算得什么?
  望著他們這般卿卿我我,旁若無人,四周眾人無不為之動容,眼見小初命在垂危,燕飛萍又傷重嘔血,群豪懼心盡去,均知這時一擁而上,燕飛萍勢必獨力難支。但不知為什么,竟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只覺他們相互的纏綿愛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气,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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