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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真相


  燕飛萍施展神功,一舉將唐門布下的九宮陣破去,傲然之余,也頗有一分后怕,忖道:“今日能破此陣,實屬僥幸,倘若唐步血在此主持,或有几位稍遜的高手坐陣,只怕躺在地上的定是我了。”想到這里,他心中又生一凜,暗想:“照瓊儿的留言推算,唐步血早該到了,怎地只派門人在此布陣,他卻遲遲不現身?”他素知唐步血行事十分厲害,只怕暗地里伏下了什么毒辣后手,心念至此,不由得掌中又捏了一把冷汗。
  便在這時,忽听背后傳來“嗤嗤”兩聲,什么東西破空射到。燕飛萍經歷何等丰富,不必回頭,即知有人暗中偷襲,斜眼一瞥,見暗器卻是兩枚石子。
  雖是兩枚石子,來勢卻悍猛無倫,相隔尚遠,兩股勁風竟撞得燕飛萍的“中樞”“至陽”兩穴微微發麻,他精神一振,暗道:“放眼天下,誰有這等暗器功夫?定是唐步血到了。兩枚石子已是如此,暗器何堪?”急忙轉身拂袖,潛運無妄神功,一招“流云鐵袖”,已將飛石裹住。石子力道极強,登時將袖口扯開兩道裂縫,但袍袖也將飛石的剛猛勁力拉得偏了,卻已打不到身上。
  与此同時,听得有人朗聲笑道:“妙极、妙极,能用‘流云鐵袖’擋住老夫飛石一擊,在江湖實屬罕見。而獨力破了唐門九宮陣的,百年來唯你燕先生一人而已,哈哈哈,今日老夫大開眼界。”
  隨著話音,從長街對面的巷子中走出一個瘦高老者,正是唐步血。他笑吟吟地望著燕飛萍,又道:“漢水一別,老夫對燕先生的武學造詣极為心折,頗有結納之意,故此赶來沔陽与燕先生相見。哪知此刻重逢,竟又起干戈,豈不大煞風景?”
  這番話緩緩道出,听來全無禍心与殺机,但燕飛萍深知唐步血城府過人,只怕談笑風生之時,便是突下毒手之刻,因此不敢流露出絲毫松懈,全身繃緊如一枝上了弦的利箭,默默盯著對方。
  唐步血卻全無敵意,面上始終帶著微笑,歎道:“在老夫見過的人中,燕先生可說是海內第一位奇男子,只可惜老夫身在正道,事事須為天下俠義著想,与燕先生勢同水火,于是每次對面都刀光相見。唉,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燕飛萍雙目一翻,冷聲道:“唐長老何必發此感歎?你處心積慮,遣散群豪,避人耳目,不正是要殺我滅口嗎?”
  唐步血道:“事已至此,天下英雄決不容你再活在世上。老夫來時已立下重誓,哪怕血洒沔陽,也要与燕先生一決生死,方不負天下英雄的重托。”
  燕飛萍道:“這么說,今日你我只能有一個人活著走出沔陽鎮。”
  唐步血點頭道:“不錯。”
  燕飛萍冷冷說道:“只怕燕某不能讓唐長老得償所愿。”
  唐步血道:“尚未動手,難道燕先生有這般自信。不過,老夫看卻未必。”
  燕飛萍哈哈一笑,說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你唐門縱是有備而來,燕某也非易与之輩,這便出手吧。”
  唐步血卻搖了搖頭,道:“据老夫所知,燕先生如今已是死人,此事即將公昭天下,我又何必与你動手?”
  燕飛萍听唐步血口出狂言,竟將自己藐視到极點,心頭大怒,忍不住便要沖上動手,隨即一想:“不可,他誘我動怒,定然存著險惡用心,我若貿然發招,豈不正中了他的詭計?”當下制住怒火,不動聲色,只是淡淡一笑,望著對方下一步又該如何。
  唐步血見他臉上殺气一現即隱,其后再看不出一絲怒色,也不禁暗佩對方的城府之深,心中愈發不敢小覷。當即將雙手一合,輕輕拍了三掌。
  掌聲輕脆,沿寂靜的街巷遠遠傳了出去。不多時,傳回一陣馬蹄聲,隨后馳來一輛烏蓬馬車。
  只見這輛馬車通体蒙著黑布,連門窗也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駕車的是一名唐門弟子,四周還有十七八名唐門弟子鐵騎相護,人人神色凝重,如臨大敵,可料得車中事物定然非同小可。
  燕飛萍見狀暗惊,猜不出車中安排的會是什么,但顯然是為對付自己的,于是愈發小心戒備。
  馬車來到街心停下,一干唐門弟子分立兩旁,唐步血哈哈一笑,高聲道:“帶出來吧,請燕先生過目。”
  駕車的唐門弟子應了一聲:“遵命。”上前將車門打開,從車中抱下一個人,放在街心。那人顯然被點了穴道,一聲不吭,縮成一團,蜷伏在地上。
  唐步血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燕飛萍一見,頓時“啊”地一聲,滿臉詫异之色。唐步血凌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武功雖為江湖罕見,但在燕飛萍的眼中,只是贊歎,未必令他惊駭。然而,此刻他望見車中那人,竟不禁目瞪口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只見那人長臉高鼻,細眉虎目,五官面目宛然又是一個燕飛萍,只是滿臉沮喪,身体被嚇得不停哆嗦,顫聲道:“你……你們要對我怎樣?”
  唐步血上下打量了那人几眼,又往燕飛萍這邊看了几眼,自言自語道:“妙极,妙极,果然好像,真是好像。”隨即向燕飛萍一笑,道:“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們兩位容貌相似,到底哪一位是碎心鈴燕飛萍,我可認不出來,哈哈哈,一會儿到了鎮外,只怕天下英雄也認不出來。”
  燕飛萍聞言心中一動,隱約猜出了唐步血的用意,忖道:“他為何要這樣安排?其中又打的什么主意?”他一邊思索,一邊也仔細打量那人,兩人容貌果然頗為肖似,但并立在一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為不同,那人身材較矮,模樣中頗有猥瑣之態,遠不及燕飛萍的英武傲岸,但若非同時現身,卻也委實不易分辨。過了一會儿,只听那人惊懼過甚,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燕飛萍微微一皺眉,道:“難得唐長老一片苦心,不過容貌可以相同,气度神態可假冒不來,此中之弊,怕是瞞不過天下英雄中的眼明之士。”
  唐步血捻須笑道:“無妨無妨,老夫單取他一顆首級足矣,哈哈哈,哪個眼明之士辨得出死人的气度神態?”
  燕飛萍正色道:“唐長老此番安排意欲何為,燕某猜度不出。不過,江湖中的過結須按江湖規矩行事,燕某結下的梁子,自當一人承擔,不必傷能無辜。”
  唐步血嘿然不語。
  街心那人卻從兩人的對話中听出危險來,他審時度勢,知道自己的生死全掌握在那名黑衣老者手中,于是向唐步血跪倒,一邊叩頭,一邊哀求道:“老爺子……啊不……老祖宗,小人安分守己,不曾惹到您老人家,但求開恩,放過小人這一遭。”
  唐步血臉上和顏悅色,對那人道:“起來起來,老夫此次帶你到這里,別無他意,只讓你替人赴一個約會而已。”
  那人站起身,半信半疑地問道:“約會……什么約會?”
  唐步血依然笑道:“死約會!”三字一出口,掌不動,臂不抬,只是袍袖微微一抖,便听嗤嗤嗤三響,三枚喪門釘成品字形向那人激射而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縱是成名高手也未必躲得開,那人別說閃避,連想閃避的念頭都沒來得及想。
  唯有燕飛萍時時刻刻均在留心,他見唐步血說出“死約會”三字之后,臉上驟起殺机,便知不好。他与那人素不相識,原無搭救之意,但見到唐步血以毒辣手法對付不通武功之人,不禁起了俠義心腸,足尖一挑,掀起一塊舖地的石板,運勁擲出,斜飛到那人身前,擋住了唐步血的三枚喪門釘。
  唐步血橫了燕飛萍一眼,冷哼道:“老夫想留你一條生路,你卻不知好歹!”身子隨聲急掠而出,一晃已到石板旁,不待石板落地,右掌呼的一聲拍出,正印在石板之上。
  燕飛萍未料到唐步血說打便打,這一擊全無前輩高手的風范,待想出手攔阻,卻已來不及。眼見他一掌拍上石板,一顆心登時往下一沉,暗道:“完了。”
  只听□的一聲,石板在唐步血掌下裂成無數碎片,又被凌厲之极的掌力推送,每一塊碎石都不啻于強弓勁駑射出的彈丸,一下子刺入那人的身体,頓時皮綻骨折,血光四濺,殘尸橫于地上。
  這當真是慘不忍睹,燕飛萍把頭微微扭過去,不忍去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唐步血卻面帶得色,微笑道:“還好,還好,沒被碎石傷了面孔。”
  這時,旁邊上來一名唐門弟子,雙手捧著一錦匣,恭恭敬敬遞到唐步血面前。唐步血將血淋淋的人頭放在匣中,吩咐道:“速速送到鎮外,張榜告知群豪,老夫已手刃凶徒,替天下除害。”
  那名唐門弟子躬身道:“遵命。”手托錦匣迅速离去。
  唐步血又將手一揮,朗聲道:“凶頑已除,大事已了,唐門弟子撤陣出鎮,赶往江畔碼頭候命。”
  一干唐門弟子遵從號令,陡然間往四下退了開去。
  頃刻間,滿街黑衣人散得干乾淨淨,只剩下燕飛萍与唐步血兩人。
  唐步血斜眼睥睨燕飛萍,目光叵測,道:“聞名天下的燕飛萍已在老夫掌下伏法,至于閣下是誰,老夫既不知曉,更無心打探。你可以走了。”
  燕飛萍微眯雙眼,緩緩道:“唐長老,你這樣做是什么意思?”
  唐步血雙目一翻,驀然間仰天大笑。笑聲中,他身子一展,拔地而起,直沖上街旁的牆頂,連續几個起落,身影眨眼間消失在樓檐之后,唯聞風中傳來不斷的笑聲:“老夫為你將馬車留下,車上有唐門印記,你駕車出鎮,無人敢阻攔。待到鎮外,閣下何去何從,便由著你的性儿,不過請記下了,你是欠著老夫一份情。哈哈哈哈……”
  笑聲漸遠漸消,直至無聲。
  長街空寂,雖已看不見唐門弟子,那股戾气卻仍久久不散。天空中不時惊起几只烏鴉,盤旋空際,呀呀而鳴,更添几分凄涼。
  燕飛萍目光掃過街上那具無頭尸体,心中半喜半憂,喜的是唐步血這一招偷梁換柱,瞞過天下英雄的耳目,使自己能絕路逢生。憂的是此舉大違唐步血常態,猜不透此中包含的會是什么禍心。
  他默默站在街頭,心緒翻轉,多年闖蕩江湖的經歷讓他感覺,几天來連續發生的惊變,已將自己卷入一個极大的陰謀之中,但到底是什么,卻也說不上來,只覺得象有一雙無形的巨手,把自己推向一個漆黑的深淵。
  想到這里,燕飛萍猛覺背心竄起一股徹骨的寒气,他一向自傲于天下,不料此時心旌一顫,竟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
  然而只是片刻功夫,他又恢复了常態,心想:“怕什么,我活在世上總避不開步步殺机,再多一份危險又能怎么樣,陰謀也罷,深淵也罷,我只管走自己的路便了。”想通了這一節,心情頓時坦然許多。
  他將心中的疑問放在一邊,重新考慮自己眼下的處境,何去何從尚無主意,但沔陽鎮是決計不能再呆下去,當務之急,須盡快出鎮,避開群豪的眼線。
  于是,他快步走回小酒舖中,見小初伏在桌上還在酣睡,也不叫醒,把她抱在怀里,出屋來到烏篷馬車前,將她放在車中躺好。然后翻身上了車轅,打馬駕車,飛奔而去。馬快車輕,頃刻間駛過長街,前面不遠便是鎮口。
  燕飛萍雙手抖姜,目光如利箭一般掃過兩旁。只見寬闊的石板街上靜靜悄悄,別說人影,連雞鳴犬吠都听不到一聲,唯聞馬蹄鐵与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見此情形,他心中冷笑,暗道:“為對付我夫妻,竟赶盡滿鎮之人,嘿,眼下的江湖豪杰,真是越來越不成气候了。”
  正想著,馬車來到一個丁字路口,燕飛萍記得鎮口在右邊,打馬拉姜,駕車向右拐去。不料車頭剛剛拐過,猛听有几個人齊聲喝道:“燕先生,請留步。”
  燕飛萍吃了一惊,心念如電:“難道他們在這里設下埋伏?”右手急一收姜,左手往下一按車閘,只听四匹駕馬“唏聿聿”齊聲嘶鳴,十六只馬蹄踏得地上塵土飛揚,猛地停住。他抬頭望去,見對面并排立著九騎人馬,其中八人英武剽悍,赫然正是玄武門的追風八駿,第九個人翠衫長發,竟是蘇碧瓊。
  燕飛萍陡見蘇碧瓊,心頭一震,脫口道:“瓊儿,是你……?”
  蘇碧瓊催馬上前几步,問道:“你這便出鎮去么?”
  燕飛萍苦笑道:“唐門張榜天下,‘燕飛萍’已遭橫死,我還留在這里做甚么?”
  蘇碧瓊搖頭道:“鎮外布滿江湖群豪,你這樣出去,立刻會被認出,重陷困境不說,唐老伯的一番心血也全白廢了。”
  燕飛萍一想不錯,點了點頭。
  蘇碧瓊接著說:“想安全离開,就照我的話做,你快到車中去,一會儿無論發生什么事,你都不必理會,也不要出聲。”
  燕飛萍見她神情凝重,便知她已妥善安排過,當下也不多問,跳下車轅,轉身走進車篷之中。
  蘇碧瓊又對追風八駿道:“請八位大哥隨車相護,照傅老伯的吩咐,出鎮后打起正气府號旗,就說少夫人起身回府,令那些江湖豪杰不要生疑。”
  追風八駿齊聲應是,一人上到車轅之位,拉起車閘,道:“有唐門的車,正气府的號旗,天下哪人敢信不過這兩樣東西,再加上我兄弟八人陪行,絕對不會露出破綻,谷夫人只管放心吧。”
  蘇碧瓊歎道:“但愿如此。”翻身下馬,也進了車篷。
  待蘇碧瓊上車之后,追風八駿立刻揚鞭催馬,駕車往鎮口而去。
  不一刻功夫,一行人馬出了沔陽鎮,徑直往江湖畔而去。一路上雖不時遇見三三兩兩的江湖人物,但對方望見車上正气府的號旗,無不恭敬讓道,哪會怀疑到車中坐的竟是天下第一殺手?
  午后時分,馬車已遠离沔陽鎮,來到漢水邊的一個小渡口上。只見江畔停著一艘大船,桅杆上挂著玄武門的黑底金線大旗,在江風中呼啦啦招展。
  追風八駿將馬車駛到船前停下,為首一人道:“谷夫人,咱們到了。掌門人的船正在江中等候,這便下車上船吧。”
  蘇碧瓊在車中答道:“請八位大哥先上船向傅老伯复命,我還有几句話要交待一下,叫舵公稍候片刻再開船。”
  追風八駿相互一望,不再多問,翻身下馬,往船上去了。
  蘇碧瓊將窗帘撩開一條縫,望著追風八駿都上船之后,才開門下車,默默走到江畔的一塊礁岩上,望著滔滔南去的江水,任江風拂亂滿頭青絲,一動不動。
  靜默中,燕飛萍也下了馬車,來到蘇碧瓊背后,陪她一同默默站著。
  兩人映入水中的倒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被江風吹皺,化作一圈一圈的漣漪,再也分不出誰是誰。
  蘇碧瓊幽幽歎了一口气,說道:“六年來,我第一次遠离家門,不想竟生出這么多的風波。江湖之險惡,真正令人心寒!這次傅老伯送我回府后,如果不是注定,我想我不會再出揚州了。”
  燕飛萍也感慨道:“江湖就是這樣子!今天若不是你,我定要家破人亡,欠你這份恩情,讓我如何報答得來?”
  蘇碧瓊搖了搖頭,道:“別說誰欠誰的,恩情債一輩子都還不清。”她話音一頓,又道:“我還有一事相求,盼望你能夠答允。”
  燕飛萍道:“什么事?”
  蘇碧瓊沉默了好一會儿,才道:“六年前,谷師哥合天下群豪之力擒住了你,百加折磨,這段仇怨,想必你一定銘記在心。”
  燕飛萍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蘇碧瓊又道:“我知道你是個有恩必謝、有眥必報的快意男儿,滿身創傷再加上六年來含辛茹苦的歲月,你一定不會放過谷師哥。我若要你絕了報仇之心,那是強人所難,你也決計不會答應,因此只求今日為你做的這一切,能沖淡你心中的積怨,日后你若与谷師哥對陣,請想起我說和這些話。”
  燕飛萍澀然道:“原來你對我的這片恩意,都是為了谷正夫。”
  蘇碧瓊道:“你与谷師哥雖身在不同道上,卻都以真心愛過我,也被我真心愛過,我欠你們兩人的一樣多,不想看到有一天你們相互殘殺,兩敗俱傷。”
  燕飛萍暗暗歎息,道:“可你是不是知道,我与谷正夫勢同水火,就算我放過了他,他也不會放過我。何況我二人的武功勢均力敵,一旦對陣,生死攸關,哪個心存仁念,立刻會被對方所殺。”
  蘇碧瓊听他這么說,竟是非和谷正夫不死不休,不由得焦急之情,見于顏色。
  燕飛萍微一沉吟,說道:“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妻女和你三人,才是真正關心我的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商量處。這樣罷,今后我在江湖中凡是遇見谷正夫,都避道而行,只要他不有意加害于我,我便不去惹他,你說如何?”
  蘇碧瓊大喜,連聲道:“對、對,這樣再好不過,只要你們見不到面,自然也不會動起干戈。”
  燕飛萍卻又道:“不過,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蘇碧瓊一怔,問道:“什么事?”
  燕飛萍道:“昨日你也看見了,我的妻子受傷,女儿被擄,与她們在一起的酒舖掌柜死在東瀛天野派刀法之下,我怀疑此事与谷正夫有關。你回府之后,請留心查看一下,我女儿是否被帶到正气府中。”
  蘇碧瓊奇道:“那酒舖掌柜死在天野派刀法之下,与谷師哥有什么關系?你女儿又怎會被帶到正气府中?”
  燕飛萍道:“這件事一言難盡,牽扯到兩輩人的恩怨,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你回府后只管照我的話去做,儀儿若不在正气府,你便當我這番話從沒說過。倘若被我說中,你也不要焦急,一個月后我會赶到揚州,屆時當在你爹爹及傅老掌門的面前,我將把一切真相講清楚。”
  蘇碧瓊心中愈發迷惑,不知燕飛萍要說的真相倒底是什么,卻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好吧。”
  燕飛萍道:“你還記得瘦西湖畔的那座荒宅嗎?”
  蘇碧瓊心頭一顫,低聲道:“記得。”
  燕飛萍道:“一個月后,我在那座宅中等你的消息。”
  蘇碧瓊喃喃低語:“是了,那座荒宅,那座荒宅!”她心里不由得又想起九年前那個生日之夜,燕飛萍騙自己受了一場虛惊,從此再也忘不掉那一夜的燈樹、花雨、焰火。九年來,不知多少次夢回那一刻,眼中所見,全是昔年那個瀟洒倜儻的小飛,陪伴自己在那如夢如幻的樹林中漫游。
  燕飛萍見她怔怔地出神,以為她沒听清自己的話,便道:“不錯,就是那座荒宅,九年前我帶你去過的。”
  蘇碧瓊幽幽說道:“九年前那一夜,你……你還記得?”
  燕飛萍歎道:“怎么能忘記呢!”
  蘇碧瓊低聲道:“如果眼下能回到那一夜,該有多好!”
  燕飛萍察覺她眼神有异,道:“瓊儿,你想什么呢?”
  蘇碧瓊恍若不聞,只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生性謙和內向,深覺自己是已嫁之身,決不能再念其它男人,許多念頭僅在腦海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我已為人婦,竟存別念,那不是太過卑恥不貞么?”然而,這時經過一連串惊變,過去的許多思緒又回到腦海中,驀然發現,自己內心情愛之所系,竟還是眼前這個被人稱為魔頭的燕飛萍。
  蘇碧瓊這些年來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為什么谷師哥待自己感情至深,自己卻總擺脫不了寂寞的陰影?為什么人人都覺得自己极為幸福,自己卻會沒來由的心中寥悵?此刻障在心頭的禮教束縛一去,她才突然体會到,原來結症卻在這里,口中不禁喃喃道:“幸福?究竟什么才是幸福?”
  燕飛萍輕聲道:“什么幸福?瓊儿,你是在問我嗎?”
  蘇碧瓊猛地一惊,自知失言,慌亂中急忙轉過身,背對燕飛萍,掩飾自己的失態。過了一會儿,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柔的,小聲說道:“對,我問你,什么是幸福?”
  燕飛萍低頭沉吟片刻,道:“這個我也說不好,不過……”他轉頭望了望身后的馬車,說道:“昔年我縱橫江湖,威懾群豪,做過不少惊天動地的大事,雖被別人又恨又懼,我卻引以為豪。可是……”說到這里,他長歎一口气,接著道:“可是在小初受傷的時候,我抱著她,腦中想的卻都是我們在一起時的瑣屑小事,她哪天燒過一次好菜啦,几時給我縫了一件新衣啦,每一件事點滴在心頭,越是細微之處越是清晰。”
  蘇碧瓊輕聲道:“是么。”
  燕飛萍點了點頭,道:“或許就是幸福吧,愛到最深處,平平淡淡才是最真。小小一份天倫之樂,便大過五湖四海,胜過世上一切威名霸業。”
  這最后一句話,深深打動蘇碧瓊的心,她眼中淚光萌動,心想:“不錯,什么威名霸業,什么權勢富貴,都遠不如這一份平平淡淡來得真切實在。”想到這里,淚水已是扑簌簌地落了下來,她不愿讓燕飛萍看到自己這模樣,背對著他,低聲道:“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你多多保重,一個月后我在揚州等你。”說著,急步往船上走去。
  燕飛萍見她神情大變,頭也不回地走上船去,心中不知為什么竟產生一种不詳的預感,心中极想上前拉她的手,再象以前那樣安慰她几句話,但走出几步之后,終覺不妥,于是又停了下來,只默默望著她的背影,在心底為她祝福。
  只听大船上傳來一陣舵公的吆喝聲,跟著拔錨開船,待大船駛离了岸,三根桅杆上同時升起了風帆,沿江流往南而去。
  蘇碧瓊站在船尾,望著越來越遠的岸,也望著岸上越來越遠的燕飛萍,耳中听得奔騰澎湃的江水聲不斷傳來,心緒也如江水般奔騰翻涌,對自己說道:“我以后當他是一個好朋友,也就是了。他有他的家室,我也有我的親人,爹爹、谷師哥、傅老伯、唐老伯,他們都待我那么好,我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么心呢?”
  然而口中說說容易,芳心既陷情网,柔絲愈纏愈緊,她在九年前那荒宅一夜,已然情根深种,再也無法自拔了。
  大船南駛,自漢水而下,途經江陵進入長江,轉向東去。
  一路上,傅英圖不愿張揚,命人收去桅杆上的門旗,以免惊動武林同道。然而玄武門在江湖中威名浩蕩,早有風聲傳出,大船每經一地,必有一方宗主設宴相迎,少不得就要應酬一番。如此走走停停,待到揚州,已過了二十多天。
  這日酉牌時分,船至揚州城外的碼頭,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眾人下船之后,換乘上正气迎候在岸邊的馬車,進得城來。
  蘇碧瓊坐在車中,不覺有些气悶,將車窗帘撩開一條細縫,讓窗外的涼風吹來,精神登時為之一爽。
  這時,天色將黑,城中華燈初上。馬車經過瘦西湖畔,只見滿湖游船如梭,燈火輝煌,處處鼓樂笙歌,熱鬧非凡。
  蘇碧瓊透過車窗向外望去,馬車正從鳴玉坊前經過,這里是青樓勾欄產匯聚之所,街邊道旁全是三三兩兩的煙花女子。驀地,窗外閃過一個妖冶女子的身影,雖然一晃即過,可是不知為什么,蘇碧瓊的心卻猛地一緊,只覺那個身影熟悉之至,似乎曾和自己极為親近過,但倒底是誰,卻又想不起來。
  蘇碧瓊暗自奇怪,她平日足不出府,自小殊無伴侶,長大后,所識之人或為江湖豪客,或為名門高士,等閒人物是決計不見的。哪知今日見到一個煙花女子的身影,竟會使她怦然心動,口中喃喃道:“奇怪,她……她……啊,是了,竟會是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猛地記了起來,這女子竟是從小服侍自己的小丫頭玲煙。
  “她?她怎會在這里?”蘇碧瓊心中一惊,急忙將頭探出車窗,往回尋去,然而車行甚快,此刻早已從鳴玉坊門前過去。她失望地坐回車中,心想:“六年前,也就是爹爹被害后不久,這丫頭便說家里為她定了親,要回金陵老家成婚,我看她年紀也已不小,便即應允,臨走還為她備了一份丰厚的嫁妝。不想這一去便音信皆無,一晃六年,怎會在這里撞見她?她又怎會淪落到煙花巷陌之中?”
  她心中疑念叢生,卻理不出絲毫頭緒。正想著,忽听車夫一聲吆喝,將車停住,原來已到正气府門前。
  車一停,府中立刻有人迎出,跟著迎賓的鼓樂齊鳴,將眾人請到前廳堂上。
  當晚正气府大擺筵席,宴請傅英圖師徒,不但廣邀揚州地界的武林中知名人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
  蘇碧瓊卻不見谷正夫出來應酬,找來管家一問,得知他三日前回府,只住了一宿,便又匆匆离去。蘇碧瓊知道師哥一向忙碌,這般來去匆匆也習以為常,并不在意,只推說自己一路顛簸勞累,受了些風寒,不想出席晚上的盛宴。
  消息傳出去,蘇春秋得知女儿身子不适,十分牽挂,派人到房中探望了兩趟,見并無大礙,才放下心來,叮囑她只管好好歇著,不必到前堂來。
  夜色漸漸深沉,正气府內卻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笑喧聲飄過重重院落,從廳堂傳到后院來。蘇碧瓊躺在床上合眼養神,耳听著外面的笙歌笑語,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往事,越想越生疑竇,索性起身下床,從衣櫥中找出一件大斗篷披上,走出房門。
  府中的家丁都到前廳打點去了,后院中不見一個人影,靜寂無聲。
  蘇碧瓊不欲惊動旁人,從后花園的小角門悄悄出了正气府,拐出小巷,來到大街上,雇了街邊停的一輛馬車,上車吩咐道:“走,去鳴玉坊。”
  車夫應了一聲,便即打馬而去。不過一柱香的功夫,馬車穿過鬧事,將蘇碧瓊送到鳴玉坊前。
  鳴玉坊是揚州最出名的所在,每到入夜,便是生意興隆之時,城中的車馬、十有八九匯集至此,繁華遠胜白晝。
  蘇碧瓊撩起車帘,向窗外一望,只見坊中紅燈高懸,艷影晃動,盡是濃妝女子聚于主廊前,或搔首、或弄資,妙目顧盼,風情万种。風中不時飄過一陣陣的脂粉与酒的香气,令聞者頓生醺醺之意。
  見到這景象,蘇碧瓊不禁徨然無計,她住在揚州雖久,卻從未出入過這种風月場所,本以為玲煙還會呆在這里,自己拉她上車盤問便了,哪知全非自己所愿,玲煙早已不知所去,自己千斤之軀,在這种地方呆上一刻已窘得渾身發燒,焉能下車再去尋找?若傳將出去,那真不用做人了。
  可是來也來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或許玲煙就在坊中也未可知,無可奈何之下,蘇碧瓊硬著頭皮對車夫道:“進坊去。”
  車夫依言將車拐入鳴玉坊中。
  坊中紅燈俏影,艷幟飄張,一路望過去,只見街邊樓廊林立,全是軟紅樓,點香院,倚春堂,弄花館等等招牌,家家門庭若市,不時傳出酒肉爭逐、歌舞升平之聲,當真是紙醉金迷地,醉生夢死鄉。
  馬車沿街行去,已接近坊尾,卻始終不見玲煙露面,倒有几家堂子中的姑娘迎出,嘻笑著攔車拉客,搶起生意來。听著一陣陣“哥儿”、“娘儿”的浪笑聲從窗縫傳進,蘇碧瓊又是一陣奇窘,急忙將車門關緊,心想:“到了這時候,我要再留下去,以后還能做人嗎?”便要吩咐車夫駕車回去。
  正在這時,忽見街對面的一條斜巷中走出一男一女。女人云鬢散亂,羅裳半敞,露出一段鮮紅的抹胸,正是久尋不見的玲煙。她半推半就地倚在那男人怀中,眉花眼笑,將男人送到巷口。看這模樣,便知兩人剛做完美事出來。蘇碧瓊一見頓生厭惡之情,暗罵:“這丫頭枉隨我多年,如今竟做出這等不堪入目的勾當,當著街上那么多人,怎能……怎能……呸!”她心中雖罵,卻也有一分喜意,不管怎樣,總算見到了要找的人。
  蘇碧瓊忙招呼車夫將車停在街邊,心中暗想:“一別六年,這丫頭究竟變成了什么樣子,可真是難以預料。眼下須得將她叫到車上來,但怎樣才能既不惊動旁人,又不讓她起疑?”心中急思几遍,有了主意,揮手叫車夫,指著玲煙對他道:“看見了那個姑娘沒有?你去叫她上車,就說車上有人看中了她,今夜要她陪一宿。”
  車夫聞言登時一怔,豪門深閨中的夫人小姐奈不住青春寂寞,暗地里尋些名伶少优調情嘻樂,原也算不得稀奇之事。但涉足青樓,卻也少見,至于大姑娘深夜出來狎妓,更是首次听聞。
  蘇碧瓊說出這几句話后,也羞得滿臉通紅,但想事已至此,索性一裝到底,取出一綻銀子扔給車夫,道:“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說,這錠銀子賞你喝酒。”
  即使雇一輛馬車,一日只須兩錢銀子,這錠大銀足抵得辛苦几個月的收入。車夫大喜過望,對方狎妓也好,嫖院也罷,哪里還管得許多?急忙收下銀子,轉身向玲煙走去。
  過不多時,在一陣媚笑聲中,玲煙進得車來。車篷中甚是黑暗,她沒認出蘇碧瓊是誰,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的輪廓,便以為是主顧在等著自己,道了一個万福,笑道:“奴家來得晚了,倒讓公子久等,嘻嘻,真是該死。”身子一歪,便往蘇碧瓊怀中坐來。
  蘇碧瓊一皺眉,低聲道:“好好坐著,別碰我。”說著伸手一推,玲煙登時站立不穩,一交坐倒。
  玲煙卻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來,嬌喘著說:“哎喲,公子臉皮嫩,看不慣這調儿。你以后天天找奴家來玩儿,只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
  蘇碧瓊將臉一沉,道:“玲煙,在我面前,你放尊重些。”
  玲煙一愣,顫聲道:“你怎知道我叫玲煙?你……你……你是誰?”聲音掩飾不住內心的惊恐。
  蘇碧瓊將窗帘緩緩揭起,沉聲道:“你看我是誰!”
  玲煙借著車外照進的光亮,這一次看清楚了蘇碧瓊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惊叫,臉色頓時變得煞白,突然跪倒,說道:“小姐,啊不,少奶奶,這些年我守口如瓶,什么都沒說出去。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饒了我吧!”
  蘇碧瓊見她惊恐之下,語無倫次,奇道:“你說什么?”
  玲煙忙道:“沒……沒說什么?少奶奶,看在我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求你……你別告訴少府主……別說我在這里。”
  蘇碧瓊冷哼一聲,威嚇道:“枉你跟隨我多年,到現在還想瞞我么?告訴你,揚州地界的事,哪一件躲得過少府主的眼睛?連我都能找到你,難道還想瞞住他?”
  玲煙一听,嚇得魂飛魄散,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出了,猛地轉過身,奪路便逃。
  蘇碧瓊吃了一惊,不知道谷正夫做了什么事,被玲煙看見,竟把她嚇成這個樣子。慌忙中不及細想,上前駢指戳出,中指和食指點中玲煙背心的“神道穴”上。玲煙低哼一聲,委頓在地。
  這是蘇碧瓊習武以來,第一次點倒了人。她見玲煙蜷縮成一團,不住輕輕抽搐,雙眼翻白,暈了過去,不由得暗生歉疚之情,心想:“你若不是要逃,我也不會出手傷你。”又一想:“這里人多耳雜,難以細加盤問,須得找個僻靜之處。”當即吩咐車夫道:“走吧,往北去,离這儿越遠越好。”
  車夫領命,立刻駕車北去。
  此時夜色已深,車馬离開鳴玉坊之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時便出了北門。蘇碧瓊繼續讓馬車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二三里,來到一個亂石岡邊,這才停了下來。
  經過一路顛簸,玲煙被封住的穴道漸漸活解,嚶的一聲,幽幽傳醒。她一睜開眼睛,便望見蘇碧瓊冷冷坐在對面,心中一陣害怕,雙膝跪在地上,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
  蘇碧瓊板著臉道:“我饒了你,自然可以。不過,你先老老實實告訴我,六年前你為什么离府而去?”
  玲煙吞吞吐吐道:“六年前……六年前……啊,對了,六年前有人為我作媒,我回金陵老家成婚。少奶奶還送了我一份丰富的嫁妝,你難道不記得嗎?”
  蘇碧瓊冷笑道:“你說什么鬼話?我早派人打听過,你在金陵根本沒有親人,成什么婚?好大膽的丫頭,到現在還敢編瞎話騙我,你真是不要命了么?”
  玲煙慌了神,低聲道:“我……我……不,我……”
  蘇碧瓊厲聲道:“那年府中突出惊變,你便匆匆离去,到底為什么?快跟我說。”
  玲煙道:“我……我也是不得已。少奶奶,是少府主赶了我出來,他說要見到我還耽在揚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積蓄花光后,只好淪落到鳴玉坊混口吃的。少奶奶,除了揚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認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別跟少府主說。”
  蘇碧瓊听她說得可怜,口气也緩了一緩,說道:“少府主要赶你走,你怎么不告訴我?咱們自小在一起多年,總有個商量處,你為何說慌話瞞著我?”
  玲煙卻更見惊惶,顫聲道:“不……不成,少府主說了,只要我敢向少奶奶泄露出半句,他必象對付老爺那樣對付我,我……我真是不敢……”
  這句話傳入蘇碧瓊耳中,便如半空突然炸開一個霹靂,惊得她渾身發抖,道:“你……你說什么?少府主說要象對付老爺那樣對付你,他……他……他怎樣對付老爺的?”
  玲煙自知說錯了話,嚇得魂不附体,道:“沒……沒什么,我不知道。我……我……我什么都沒看見……”
  蘇碧瓊見她對谷正夫惊怕過甚,暗想若不嚇嚇她,她是決計不會說的,便道:“好吧,你不說,我就帶你見少府主去,你們當面對質。”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蘇碧瓊生性愛洁,抓著玲煙,聞到她身上散出的刨花油香和汗味酒气,便是再肮髒的東西,這當儿也是毫不在乎了。
  玲煙籟籟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么?”
  蘇碧瓊道:“少府主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看見了什么?”
  玲煙心中惊悸万分,睜大眼睛,一時說不出來。
  蘇碧瓊凝視著她,心中感到的恐懼,其實比之玲煙更甚十倍。她与谷正夫青梅竹馬,從小到大,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保護人,雖然后來燕飛萍闖入了她的生活,但在她心里崇仰的人中,始終將父親放在第一位,師哥放在第二位。他們兩人一般的端庄嚴肅,急公好義,在江湖中有口皆碑,她深為這兩人而自豪。可是此刻,對面玲煙,她以前所有的自豪都可能被這丫頭的一句話擊得粉碎,想到這里,蘇碧瓊臉色慘白,一顆心几乎停止了跳動。
  終于,玲煙說話了:“這……這怪不得我,一切都是少府主逼著我做的,少奶奶,你……你……”突然之間,只見蘇碧瓊臉色大變,便停了口。
  蘇碧瓊喉頭哽住,呼吸艱難,低聲道:“你說好了,少府主……他……他怎樣?”听到自己語音干澀,几乎不象是自己說的話。
  玲煙道:“六年前,就在少奶奶的新婚喜宴之上,燕公子大鬧一通走后,少府主恨得咬牙切齒,當天夜里,便命我去后土祠找到燕公子,假借少奶奶之名,將他約進府中,帶到老爺的書房院外。”說到這里,她出神地望著車頂,仿佛又回到六年前的一夜,道:“我們到了老爺的書院外,卻不見少府主人影,我便讓燕公子在外等候,自己進院通稟。在老爺書房門口,我看見少府主正和老爺對弈,兩人下著下著,忽然,少府主站起身拂亂棋局。我只道這盤棋已經下完,哪知,他們……他們……”說著說著,玲煙雙手反按車篷,臉色變得恐怖之极,顯然想到了那一夜的可怕之處,雖時隔多年,兀自嚇和發抖。
  蘇碧瓊听著也不禁心旌搖顫,追問道:“他們怎樣?快說,他們怎樣?”
  玲煙深深喘了一口气,道:“哪知,就當老爺專心揀子的時候,少府主突然從背后雙手猛擊,將老爺震出多遠,趴在地上狂噴鮮血,掙扎著說:‘正夫,你……你……竟對我下毒手?’少府主卻冷笑道;‘姓蘇的,為這一刻,我足足等了十几年,今日便是你遭報應之時。’老爺大怒,咬牙要爬起拔劍。少府主卻搶先一步,上前雙掌一推一拗,將老爺的兩臂一一折斷。老爺痛倒在地上,惊喝道:‘這是東瀛天野派的“斬骨截手道”,你……你怎會練成?’少府主道:‘不錯,這正是我天野派的“斬骨截手道”。今日要你死個明白,我便是東瀛天野第十七代傳人,天野龍太郎之子,天野正夫。’”
  玲煙的聲音既高且尖,仿效谷正夫的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厲梟夜啼,蘇碧瓊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會儿,玲煙又道:“老爺伏在地上,道:‘老夫眼瞎,竟收你在門下,還……還把瓊儿許配給你,天啊!真是報應!’少府主笑道:‘這是你咎由身取,怨得誰來?嘿嘿,燕飛萍就快來了,只要他一進這屋,所有罪名便全由他來擔當,這樣一來,我不但借机除了燕飛萍,還能獨霸正气府,占有瓊儿,日后一統江湖,哈哈哈,中原武林,怕不落到我天野派手中。老家伙,料你也想不到會有今天。’老爺怒极叫道:‘你殺了我吧,你快殺了我,我宁死也不見你得逞!’少府主卻道:‘你想死,我卻偏不叫你如愿,我要用天野派的“碎脈術”震損你的奇經八脈,叫你一輩子成為廢人。’說著,少府主上前向老爺連連出掌,老爺每挨一掌便噴口血,開始還怒罵不絕,到后來漸漸聲息絕無了。天哪,少奶奶,你想象不到,那情景真是慘不忍睹,多少年來,我還記得那骨碎肢折的聲音,每每在惡夢中將我惊醒……”
  蘇碧瓊只覺腦中暈眩,眼前發黑,玲煙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刀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竟……竟是這樣,竟是這樣!”她的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車篷,說道:“玲煙,我問你,這些話,你……你可否對別人說起過?”
  玲煙忙道:“沒說過。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這事亂說出去。”她一邊說,一邊偷看蘇碧瓊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訴你了,這便放過我吧?否則被少府主知道,我就死定了。”
  蘇碧瓊歎了口气,道:“不錯,少府主要赶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么?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說著,松手放開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并未帶多少銀兩,須手將頭上的金簪珠環都摘了下來,連同手上的鑽戒翠鐲,一齊遞給玲煙,說道:“拿去變賣些銀子,作為离開揚州的盤纏,以后安生渡日,再別去鳴玉坊那种地方了。”
  玲煙接過首飾,垂淚道:“少奶奶,你的恩情,玲煙一輩子忘不了。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揚州城,永遠不回來了。”她生怕中有變卦,急忙跪下磕了几個頭,道:“少奶奶,沒有別的事,我……我就走了?”
  玲煙的話,蘇碧瓊一個字都沒听進去,她心中全被哀傷与凄涼之情溢滿了,几近麻木,到后來,再也忍耐不往,索性趴在車上放聲大哭出來。
  哭了好一會儿,她心中才稍覺平靜,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聯想到近日江湖中屢有高手死在天野刀法之下,便知谷正夫已向中原武林下手了,事到此境,蘇碧瓊已把個人名聲看淡,心想:“谷師……谷正夫對爹爹下此毒手,我是再不能認他作親人了。可是……可是谷正夫勢力龐大,武功日高,江湖中已找不出几人能与他匹敵,爹爹武功又廢,怎樣才能把這事公諸天下?”
  驀地,她心念一動,忖道:“對,傅老伯正在府中,何不去告訴他?放眼天下,能制止谷正夫的人,非他老人家莫屬。”
  當机立斷,她抬起頭,發現玲煙不知何時已經溜走,當下吩咐車夫道:“快,速速赶回正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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