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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祭



                 作者:黃易
  戰机升离跑道,斜斜地沖往半空。
  凌渡宇凝神貫注在飛机駕駛座前的控制儀抬頭顯示器上。
  戰机繼續爬升,到了八千英尺時,凌渡宇將控制引擎動力的節流閥調低至百分之七十五,減低速度,讓机鼻朝向正前方,在他熟練的操縱下,戰机進入水平飛行。
  收回起飛的襟翼和升降用的起落架,戰机以每小時五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向一望無際的黑夜進發。
  目的地是南美的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交界處。
  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基地被拋在茫茫的后方,燈光迅速縮少減弱。瞬眼間變成了几點螢火般的微芒。
  凌渡宇瞥了身后的女子一眼,心中歎了一口气。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強烈的影象:高山鷹雙目緊閉,植物一樣躺在床上,飲食和大小便,全賴吸管進行。一個偉大精明的領袖,變成一條事事須人照顧的可怜虫。
  想到這里,涌起一股怒火。
  誓要把巴极博士干掉。
  這也是他此次飛行的唯一目標。
  坐在后座副机師位置的女子道:“龍鷹,緊張嗎?”
  凌渡宇冷笑一聲,開啟了預先擬定路線的自動導航系統,讓戰机向著目標飛行。
  女子傲然道:“龍鷹!不要看不起女人,保證你不會后悔攜我同行,只有我才清楚要攻擊的正确目標。”
  凌渡宇晒道:“是嗎!雅黛妮小姐!”語气中有著濃烈的不滿。
  戰机貼著科迪勒拉山脈,正北飛行。
  雅黛妮的聲音在身后傳來道:“我不明白你為甚么反對我參加這一次行動,是否不想功勞給分薄了?”
  凌渡宇失笑道:“這是風格問題,我一向慣于個人行動,若非……哼……算了!”
  雅黛妮嬌笑起來,道:“若非我威脅不把有關巴极的資料抖出來,你也不會允許我同行,是嗎?凌渡宇先生。”
  凌渡宇閉口不言,變了個啞吧。
  雅黛妮盯著凌渡宇寬闊的肩膊,閃過不滿的神色,冷冰冰地道:“這次的行動,最主要是時間的准确,一待『湖祭』完畢,巴极那魔王縮入他的賊巢,要找他難比登天了。”當她說到巴极時,透出一种深沉的恨意。
  凌渡宇開啟了資料庫,一幅精致的地圖出現在顯示器的屏幕上。當中的一個紅點不斷閃動,紅點四周有七個黃點、兩個藍點,還有一些飛机和槍炮的標志,以圖形顯示,使人一目了然。
  凌渡宇端詳了一會,道:“現在是二十三時五十一分,巴极的『湖祭』在凌晨四時舉行。”指了指离紅點最外圍的一個藍點,道:“大約二時二十三分,我們將抵達第一個脈沖雷達的偵查网內屆時我會低飛慢速,直線穿入。”跟著指了指那些黃色的點,道:“這些都卜勒雷達難應付得多了,我要以圓周飛行,遂寸逐寸移近巴极的老巢,當巴极舉行他的『湖祭』,仰天祈求時,把飛彈塞進他的臭口內。”
  雅黛妮糾正他道:“『湖祭』時他是低著頭,望著湖水的。”
  凌渡宇气得轉身狠狠盯了她一眼。這等說笑的事也要一絲不苟,人生是多么沒趣。剛好雅黛妮側望窗外,在這個角度下,線條分明的面龐美得特別眩人眼目,可惜凌渡宇對她并沒有多大好感。
  若果要形容雅黛妮,最直接也是最恰當的形容就是一句話:她是條美麗的雌豹。
  在“抗暴聯盟”內,她的代號非常貼切,就是“粉豹”。
  雅黛妮是法國人,皮膚白晰透明,健美的身材,沒有多余的脂肪,散發著健康和力量。
  最使凌渡宇印象深刻的地方,卻不是她的女性魅力,而是她眼中一种近乎瘋狂的怒火和恨意。似乎全世界人都欠下她一點甚么似的。
  她一定有些可怕的經歷。
  凌渡宇使自己平复下來,問道:“你肯定有湖祭這回事嗎?”
  雅黛妮收回往外看的眼光,正容道:“當我最初知道這件事時,亦是心中存疑,試想巴极此种冷血無情、以淫虐女性為榮的魔王,怎會為一個死去的女子,每年在她忌辰時舉行祭湖的儀式,可是在我反覆求證下,湖祭是千真万确的事,這次是第三屆了。”她提到巴极和他的惡行時,又透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恨意。
  凌渡宇苦笑一聲,顯然因難分事情的真假,故此無可奈何。
  雅黛妮心中不悅,沉聲道:“龍鷹!我負起組織內對付巴极博士這任務,已經有七年了,七年來,沒有一刻不在留意他,沒有人比我對他更清楚了。”
  凌渡宇問道:“既然巴极一舉一動都在你的嚴密監視下,為甚么你不能及早警告高山鷹,使他能避過大難?”
  雅黛妮面色變得非常難看,道:“我承認這是我的失職,原因只有一個,組織內一定潛伏了一個巴极的內奸,洞悉我們的行動,不過,我們很快會知道答案了?”
  凌渡宇心中一凜,雅黛妮的意思非常明顯,這次他們的空襲是試金石,假若巴极張開虎口,等他們自動投网,不言可知,定是有內奸從中作祟,這次行動的凶險亦是可想而知,想到這里,不由得佩服起雅黛妮的膽識來。又或者可說佩服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雅黛妮默默不語,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俏面上一片漠然,然而凌渡宇知道這剛強的女子,心底下藏有無盡的秘密。
  時光在沉默中渡過。
  戰机飛越茫茫的深夜,向虛黑中的目的地前進。
  凌渡宇進行例行的檢查,他現在駕駛的,是經組織內專家改善過的美制鷹式戰机,不但增強了空中纏斗的威力,也從設計和裝備上大大減低了被敵人雷達偵知的因素,還裝有遠程的電子系統,最高水平速度可達每小時一千二百公里的超音速。現在机上除了七百發輕型炮彈的火神炮外,還攜帶了兩支刺戟空對空飛彈和四枚雷射導向炸彈,是特別為巴极准備的大禮。
  飛机向下俯沖,凌渡宇同時把節流閥調低,把速度減至二百七十節左右,當飛机到達二百英尺的高度時,凌渡宇把机身抬起,回复水平飛行。
  低空里气流沖激,飛机不斷顛簸,拋起彈下,凌渡宇張開飛机的襟翼。增加浮力。
  鷹式戰机像黑夜里出動的幽靈,在夜空中無聲無息地疾飛。
  雅黛妮道:“還有多遠?”
  凌渡宇把駕駛盤扭向左方,戰机几乎是貼著起伏的山勢飛行,一邊道:“以目前的速度,三十五分鐘后可抵達巴极居住的『夢湖』,『夢湖』?嘿!這是誰給它起的鬼名字?”
  雅黛妮道:“這名字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可能是由于湖面常年積有濃霧,我也想不通巴极為甚么要把整個湖和附近的土地買下來,建設他的私人王國。”
  凌渡宇晒道:“管他甚么勞什子的理由,讓我將他的巢穴夷為平地。”一扭駕駛盤,戰机离開山區,向無盡的南美洲低地飛去,這時他們早深入哥倫比亞的國境,飛臨著名的馬格達雷拿河的上空,巴极居住的夢湖,是馬格達雷拿河一條支流的湖泊。
  夢湖在哥倫比亞和巴拿馬國境的交界處,巴极利用兩國交界的曖昧地點,划地稱王,建立私人的軍隊,兩國政府上下人等,都收受他大量的賄賂,對他的事漠然不理,巴极更是囂張。
  戰机根据情報,繞著雷達以圓周飛行,以現時的低空和慢速,可以說是絕不會被發覺的。
  凌渡宇低聲道:“還有十五分鐘,將到達夢湖的上空,如果你的情報無誤,巴极的湖祭剛開始了十分鐘。”
  雅黛妮有點緊張地點頭,帶著請求的語气道:“龍鷹!讓我發射導彈,可以嗎?”
  凌渡宇奇怪地望她一眼,想不到她也懂用這种語气求人,聳聳肩道:“有何不可?”
  一個閃動的紅點在搜索雷達的屏幕上慢慢擴大,顯示巴极的夢湖在五十里的范圍之內,從駕駛艙向前方望去,遠方有一列模糊的燈火,那就是巴极的老巢。
  雅黛妮道:“這附近的居民,一是給巴极買去了土地,一是給他用种种方法迫遷,巴极在夢湖的四周廣置雷達和地對空飛彈發射站,又建有防衛的戰机保護网,儼如獨立的國家。”
  凌渡宇嗯的一聲,將發射導彈的武器艙門打開,雷射導向導彈鎖定目標,蓄勢待發。他准備當飛臨夢湖約二十里處,攀升上二千英尺的空中,發射飛彈。導彈上的溫度感應系統,可以把目標鎖入彈上的電腦系統內,穿破黑暗及濃霧,命中巴极舉行湖祭的祭台。
  這個計畫可說是万無一失,鷹式戰机避過了雷達突然出現,一定使巴极方面措手不及。
  四十哩、三十九哩……
  夢湖的燈火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戰机的速度開始緩緩增加。
  就在此時,凌渡宇心內升起了一种難以形容的感覺。
  危險!
  凌渡宇全身一震,几乎在同一時間,机上警報系統的警笛震天響起。
  最少一枚導彈,向著他們的鷹式戰机以惊人的高速射來。
  雅黛妮面色剎地轉白,駭然道:“甚么事?”
  凌渡宇面色凝重,猛地收起襟翼、增大節流閥,調節引擎,把速度迅快加增,另一方面,啟動了電子反掣雷達干扰器及紅外線干扰器,這可以使波束導引和紅外線導向的飛彈失效,坏處卻會將他們的行蹤暴露無遺,成為遠近導彈發射台眾矢之的和敵机追蹤的對象,可是他們再沒有選擇了。
  戰机低飛回旋,錯過了夢湖的方向,偏向西北飛去。
  雅黛妮尖叫道:“不!不能半途而廢!”
  凌渡宇把雷達系統由空對地改換為空對空戰斗模式,叫道:“你看!”
  屏幕上有几個小紅點,不斷跳動。
  凌渡宇叫道:“這是敵人的飛机,在夢湖的上空張開羅网,等我們去送死,至于現在我們能否逃命,仍在未知之數。”
  話猶未已,机上緊急報警系統的紅燈閃滅不停,代表敵方導彈已在三里的范圍內,半分鐘內擊中飛机。
  凌渡宇怒罵一聲,飛机向上急速爬升,同時擲出作為引誘物的火球,這些火球可使熱導飛彈誤中副車。
  “轟隆!”
  導彈在机下里許處擊中火球,強烈爆炸,飛机一陣震蕩,在空中被气流拋得一連打了几個跟頭。
  凌渡宇不愧一流的駕駛員,在他的控制下,飛机很快回复水平飛行,斜斜向下沖去。
  雷達的屏幕上,顯示敵人的四架戰机,銜尾窮追。
  凌渡宇做了几件奇怪的事。他把電子和紅外線干扰器閉上,又把節流閥大幅減低,打開了可增加浮力卻拉慢了速度的襟翼,飛机几乎是滑翔地,從万多英尺的高空向下急街。
  當飛机來到二百多英尺的低空,凌渡宇開動了空气煞机掣,低飛回旋,重新向夢湖的方向飛去。
  雅黛妮駭然道:“干甚么,回去送死嗎?”
  敵人的戰机空巢而來,這樣回頭,不啻是送羊入虎口。
  凌渡宇在漆黑的駕駛艙內,望著遠方夢湖的几點燈光道:“剛才我開啟了干扰器,擲火球,同時以高速逃走,一定把敵人的雷達偵察网吸引,以為我們向西北方逃去,豈知我突然低飛,又關掉了一切引起雷達注意的因素,以近乎滑翔的方式和速度飛行,應該可以避過對方雷達的耳目,你現在快認清楚那紅色的按鈕,我們這樣的高度是不可能發射導彈的,唯有動用火神炮,這武器只有在三里的范圍內才能有精确度,所以必須善用戰机飛臨巴极上空那數秒的時間,你要把握時机了。”
  雅黛妮出奇地遵從,道:“明白了!龍鷹!”
  雷達屏幕上的敵机紅點,果然中計,向西北方追去。不過!一待不見他們的蹤影,將會掉頭追來的了。
  鷹式戰机緊貼地面,向夢湖滑翔過去。
  在紅外線下,机下的地上景色,在螢光色的屏幕上,清晰可見。
  雅黛妮緊張叫道:“到了!”
  屏幕上白蒙蒙一片,那是夢湖湖面上經常積聚的著名濃霧。
  凌渡宇把机鼻朝下,飛机滑入濃霧里,在离開湖面百英尺許時,作水平飛行。
  凌渡宇表現出精湛的飛行術。
  戰机在浪霧中無聲無息地滑行,几乎全靠襟翼的滑翔力量。
  眼前冒出了一列燈火,迅速擴大。
  凌渡宇低喝道:“准備!”
  火神炮瞄准正前方。
  凌渡牢一按駕駛盤,飛机向下俯沖,駕駛艙的正前方驀地大放光明,湖面上有座圓圓的大木台,台上生起了熊熊火焰,火焰四周人影閃現,巴极的湖祭如期舉行。
  凌渡宇大喝道:“放炮!”
  雅黛妮在他余音末歇時,按動二十厘米口徑火神炮的按鈕,炮彈雨點般向湖面祭台狂射。
  戰机划過湖面的上空,呼一聲斜沖掠上,背后是祭台冒起的火光和濃煙。
  雅黛妮正要歡呼,飛机轟然一震,失去了平衡,迅速下跌。
  凌渡宇叫道:“中彈了!”苦苦控制著受創的戰机,勉強回复了水平飛行,机尾拖著一條濃煙做成的長尾。
  武器艙和左引擎亮起了嚴重損毀的紅燈。
  凌渡宇望著雷達屏幕上迫來的紅點,道:“你准備好了沒有?”
  雅黛妮堅強地點頭。
  凌渡宇啟動緊急逃生的按鈕,兩個人同時被彈出了打開的駕駛艙外。
  夜風中,凌渡宇張開了降傘,心想:又是一段艱苦的旅程了。拍拍背后裝有食物、自動武器和行軍必需工具的背囊,才稍有安全感。
  戰机爆炸的聲音在前方隆隆響起,烈焰沖上了半天,照得整個夢湖旁的林區一片血紅。
  兩人徐徐降落在夢湖旁的森林內。
  雅黛妮先著地,抽出腰刀,在泥地旁掘了個小坑,把降傘埋在泥內。凌渡宇把降傘作同一處理,暗忖這強壯的美女确是經過了嚴格的軍事鍛煉,省去不少工夫,大增這次逃生的机會。
  雅黛妮取出一張地圖,凌渡宇連忙拿出電筒照明。地圖上有個藍色不規則圓形,那就是夢湖。
  雅黛妮指著夢湖正北的几十個方格子,道:“這是巴极的巢穴『夢湖水庄』,散落在夢湖正北處,三邊是平坦的夢湖平原,若要從陸路接近巴极的水庄,几乎肯定會被他發覺,所以夢湖平原可說是巴极的天然屏障。”
  凌渡宇點頭同意,他有點不明白雅黛妮為何要解釋巴极“夢湖水庄”的形勢,現下首要之務,就是逃得愈遠愈好,那管他巴极的老巢是否鐵壁銅牆。
  雅黛妮的手指從夢湖的正北向下移,來到夢湖西南處的樹林,道:“我們在這里,离開夢湖水庄只有九哩!”她的手指按著在他們的落點附近打了個大圈,道:“這附近一帶滿布沼澤,雨林和丘陵,最近的城市在二百多哩外,我們是絕對逃不了的。”
  凌渡宇眼中電芒一閃,淡淡笑道:“在真正失敗之前,我是從不言敗的!”
  雅黛妮望向凌渡宇,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過很快會明白我的話。隨我來吧!”
  凌渡宇低喝道:“不!先告訴我逃走的路線。”說到逃命,他絕對算得上是個一流的專家,那肯讓人牽著鼻子走。
  雅黛妮閃過不悅的神色,道:“好!你看!”把地圖打了開來,道:“我們首先沿湖而行,到了夢湖正西方,再往西行大約三小時,穿過樹林到達凶名遠播的『水月雨林』,那處滿布沼澤,連當地的人也极少進入這區域,可是我們若要逃出生天,那里反而是唯一生路。穿過『水月雨林』,到達連綿的山脈,那時要躲藏行蹤,容易得多了。”
  凌渡宇問道:“要多少天才可以穿過這鬼地方?”
  雅黛妮道:“那要看有否行差踏錯,据我推算,最順利也要費十天工夫,才可穿越。”
  凌渡宇倒抽了一口涼气,不過雅黛妮說得對,除了這雨林區,附近一是平原,又或是荒蕪的丘陵,要躲過巴极的現代化追兵,是絕無可能的。
  凌渡宇喃喃道:“不知巴极那魔頭死了沒有?”
  雅黛妮指著夢湖另一方的上空道:“你看!”
  凌渡宇抬頭遠眺,几個閃動的紅點,逐漸擴大,耳際同時傳來軋軋的聲響。
  五架大力士型的重力運輸直升机結成完整的隊形,橫過夢湖,同他們墮机的方向飛來,。
  凌渡宇按熄電筒,叫道:“走!”
  兩人戴上紅外光夜視鏡,在漆黑的樹林內穿行,林內雖然無路可循,但他們腳步矯健,身手靈敏,踏著高及膝蓋的植物,竄高伏低,不一會把直升机的響音遠遠拋在后方。
  兩人一口气急行了三個小時,凌渡宇体質遠胜常人,輕松自如,雅黛妮雖然受過嚴格的鍛煉,這樣的狂奔,仍使她吃不消,不過她人极好胜,苦咬銀牙,死撐下去。
  又走了兩個小時,來到了夢湖的正西處。
  异響從后方傳來,凌渡宇惊覺地回頭,恰好見到雅黛妮摜倒地上,跌了個人仰馬翻。
  雅黛妮趁机仰臥在厚厚的草叢上,喘著气道:“讓我休息一會,好嗎?”
  凌渡宇淡淡一笑,默然坐下。
  林中虫鳴蟬唱,間雜著鳥獸走動的聲音,有种出世的和平和宁靜。
  雅黛妮道:“巴极末死!”
  凌渡宇愕然望向她。
  雅黛妮臉上露出深沉的失望道:“巴极在他的手下中,不但是領袖,而且是神,假設巴极遇襲身亡,他的手下一定會瘋狂地向我們展開搜捕,像剛才那樣隊形完整地搜索,說明了巴极依然毫發無損。”她對巴极一方的情形有深入的了解。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為甚么巴极的手下如此敬畏他?”
  雅黛妮答道:“巴极是貨真价實的英國牛頓大學哲學博士,樣貌風度均無懈可擊,兼且精通權術策謀,這也是他能在南美洲眾毒梟中穩坐第一把交椅的原因。”
  凌渡宇望向夜空,有些感慨,世界上這類天生領袖的人,自有其威懾他人的魔力,叫人為他效命,若是為惡,便禍害人間了。
  天空傳來直升机的響聲,忽遠忽近,在捕獵他們。
  凌渡宇側耳細听,直升机的噪音里,似乎還夾雜著點其他的聲音。
  凌渡宇輕叫道:“是狗吠聲!”
  兩人同一時間彈起身來,繼續艱苦的逃亡。
  林木稀疏起來,地上一片泥泞,道路艱難。
  狽吠聲和人聲時遠時近,每一次都接近了少許,敵人緊躡著他們的方向追來。
  雅黛妮邊走邊道:“前面百多碼處有道河流,沿河而行,可避過附近的沼澤!”
  凌渡宇叫道:“還不快跑!”
  兩人在黑夜約雨林內踉蹌前行,不一會,河水流動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傳來。
  凌渡宇停下來,把滑倒地上的雅黛妮拉起來,后者一面泥污。
  凌渡宇笑道:“這樣跑不是辦法,遲早會給敵人的獵犬追上。”不怀好意地從背囊中掏出一罐噴劑,噴出一股气体,附在附近的樹木上,林間立時充斥著奇怪的异味。
  雅黛妮奇道:“這是甚么?”
  凌渡宇偏向左方走去,一邊走一邊噴,直到整罐噴盡,才轉頭走回來道:“這是專門針對獵犬設計的气味噴劑,這一罐噴的是白兔的气味,保證那群『跟尾狗』如醉如痴,大發狂性。”
  雅黛妮看著凌渡宇促狹的笑容,有好气沒好气地道:“你倒想得周到!”
  凌渡宇從容道:“還未得周到,至少還未給你預備一條滾熱的淨面巾。”
  雅黛妮知他笑她一面泥污,咧嘴一笑,轉身繼續前行。
  凌渡宇第一次看到她展露美麗的笑容,只覺罕有動人,一時回味起來,忘了走路。
  雅黛妮叫道:“還不赶快!”語气又回复先前的冰冷乏味。
  凌渡宇苦笑搖頭,跟了上去。
  不一會,兩人踏足堅硬的泥地上,沿著十多英尺寬的河流,向西北方走去。
  河中不時見浮沉的鱷魚,使人感到南美洲雨林危机四伏。
  后方驀地傳來獵犬的狂吠和沸騰的人聲,兩人對望一眼,知道噴霧劑產生了作用。
  凌渡宇剛要自夸兩句,异變已起。
  兩個強烈的光芒,在前方亮起,把兩人照得纖毫畢露。
  探射燈。
  在這雨林內,這是沒有人能在夢想得到的怪事。
  強光刺激下,雅黛妮睜目如盲,她雖是第一流的戰士,仍然被這突變駭得魂飛魄散,一時失去了戰斗反應的能力。
  凌渡宇的反應卻是完全不同,几乎在探射燈亮起前,他的自動步槍從背上滑至胸前,子彈呼嘯狂叫。
  兩盞強力的探射燈亮著的時間不及一秒鐘,又在凌渡字的槍嘴下化成粉碎。
  像漆黑的夜空里,電光一閃,倏又消去。
  同一時間凌渡宇側撞呆立的雅黛妮,兩人一齊滾落冰冷的河水里去。
  敵人惊喝起來,槍聲響起,火力籠罩著兩人先前站立的一大片土地,一時枝葉橫飛,空气中充斥火屑彈藥的气味。
  凌渡宇身手何等迅快,在跌進冰冷的河水前,兩枚催淚爆霧彈扔往身后,催淚霧花朵般爆了開來,然后快速擴展,當凌、雅兩人潛進河水里時,四周方圓百多方碼的地方,陷進目不能視的黑霧里。
  霧里敵人嗆咳大作。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凌、雅兩人心意相同,發力向對岸游去。
  离岸只有數碼時,凌渡宇忽感有异,一股暗涌從后方迫來,凌渡宇叫聲不好,扭身提槍發射,水花激濺半天,身后數碼的地方一陣翻騰,血腥扑鼻,緊躡身后的鱷魚在河面上垂死掙扎,打得一天浪花。
  凌渡宇發力狂游,鱷魚的掙動和鮮血,會把遠近的鱷魚吸引到來,須盡快离開險地。
  兩人先后匍伏上岸,不及察看對岸的情形,竄進了河旁的雨林里,兩個小時后,他們深入雨林區內的沼澤地帶。
  這處樹木稀疏,河道密布,地上一片泥泞,令人每一步仿如千斤重擔。
  雅黛妮出奇地熟悉地理形勢,往往能先一步指出危險的沼澤,使他們避道而行,即管如此,到天明時,他們才推進了三哩許的路程。
  太陽的曙光從東邊斜射入林,映照起林內的沼澤世界,說不出的凄艷。
  兩人筋疲力盡,躺在一棵樹下喘起气來。
  凌渡宇盤膝靜坐,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他再睜開眼睛時,看到雅黛妮苦苦沉思,似乎在決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凌渡宇和她共了一夜患難,對她的印象改善不少,柔聲道:“你在想甚么?”
  雅黛妮渾身一震,惊醒過來道:“你……你醒了……剛才是在禪坐嗎?”
  凌渡宇避而不答,追問道:“想甚么?”
  雅黛妮神色有點不自然,問非所答地道:“他知道我來了!”
  凌渡宇皺眉道:“他?”
  雅黛妮點頭道:“巴极!他知道我來了,所以才能在那里布下埋伏。”跟著狂笑了起來,聲音內充滿悲憤的情緒道:“但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讓我們逃掉了。”
  凌渡宇給她的說話弄糊涂了,同時又知內中大有文章。
  雅黛妮沉默了一會,好像在下一個決定,抬起頭,眼神注定凌渡宇道:“我要回去!”
  凌渡宇几乎整個人跳起來,叫道:“甚么?”
  湖祭二
  雅黛妮從衣服內掏出一張發黃的紙張,遞給凌渡宇。
  凌渡宇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精細异常,圖文并茂地指示了整個水月雨林的地理環境和穿行的方法。
  雅黛妮站起身來,道:“以你的才智和手段,又有這地圖輔助,一定可以逃出生天,這是我對你的報答。”
  凌渡宇待要說話,雅黛妮伸手阻止,道:“不要問,由現在開始,我們各走各路,就算被碎尸万段,我也要親手殺死巴极。”
  凌渡宇道:“在目前這情況下,白白犧牲有何意義?”
  雅黛妮轉身离去,神情堅決地道:“我自有主張,你還是管你自己的事吧!”
  望著雅黛妮消失在雨林的深處,凌渡宇气得長歎一聲,對于一個發瘋求死的人,還有甚么道理可說。
  奇怪的地方,是雅黛妮似乎有點殺死巴极的把握。
  她憑恃著甚么呢?
  雅黛妮离開了凌渡宇后,轉向北方行去,她一點沒有停留,明顯是向著某一目的地進發。
  愈往北行,地勢漸有起伏,雨林疏密不一,地上的泥土堅硬起來。
  陽光從林木間洒射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前進,途中兩度遇上搜索的直升机,都給她躲在樹叢中避過對方的耳目。
  到下午四時許,來到一個小山丘前,她小心地審查附近的樹木,半個小時后,歡呼一聲,伸手激動地撫摸面前的大樹,樹身上有一個刀刻的魚紋。
  她望向樹后濃密的樹叢,野草雜生。
  她待要往前走,忽然惊覺地轉身,喝道:“誰?”
  “轟!”
  槍聲響起!
  雅黛妮手上一陣火般刺痛,無情的大力把她的自動步槍帶得橫飛開去,敵人的子彈准确命中她的步槍。
  雅黛妮悲叫一聲,摸上腰際的手槍。
  一把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否則格殺勿論!”
  雅黛妮停止了動作,悲憤無限,為甚么是這時刻,成功是那么地接近,現在她的如意算盤,要胎死腹中了。
  四個手持武器的男子,分從四個角落走了出來,像是早就布下羅网,等她到來。
  雅黛妮心中想到凌渡宇,不知他吉凶如何?
  其中一名蓄了小胡子的壯健男子道:“雅黛妮小姐,博士早知你會來此,所以恭候多時了。”
  雅黛妮面色鐵青,道:“你殺了我吧!”
  四人一齊狂笑起來,另一名男子道:“你這樣動人,我們怎會舍得,博士吩咐,要把你縛在祭台上,各位兄弟輪流享用……哈……”
  雅黛妮悲嘯一聲,一把抽出手槍,要拚死掙扎。
  槍聲再起,雅黛妮手中槍被子彈擊飛半天,強力把雅黛妮的虎口震裂,一手鮮血。
  雅黛妮立心求死,向前方的敵人沖去,忽地腳踝一緊,身后的敵人手中飛出長鞭,把她纏著。雅黛妮失去重心,整個人仆倒地上,在敵人的嘲笑下,悲憤無奈。
  雅黛妮悲叫道,“殺我吧!”
  其中一名花花公子模樣、脂粉气极重的男子道:“雅黛妮你說笑了,我們怎敢對你不敬!”
  最先發話的小胡子道:“和你同來的男子到那里去了。”
  雅黛妮叫道:“殺了我吧!我是不會說的!”
  小胡子嘿嘿冷笑,道:“在博士面前,沒有人能隱瞞任何東西,雅黛妮你不是不清楚吧?”又是一陣得意狂笑。
  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道:“是嗎!我卻不相信。”
  眾人一呆。不期然望向聲音的來處,一位体格魁梧、雙目精光閃閃、仿似有透視人心力量的男子,從樹后閃了出來,手上的自動武器,對正圍繞在躺倒的雅黛妮四周的凶徒。
  他雖是一身泥泞,神態卻有种說不出的從容鎮定,瀟洒自信,使人絕對不敢輕視。
  伏地的雅黛妮忍不住歡呼起來:“噢!凌渡宇!”
  凌渡宇淡笑道:“小姐!你好!”跟著向那四人道:“好!男孩們,不要有任何异動,將武器慢慢掉在地上,切記不要引起我手上老伙記的誤會。”
  小胡子神情鎮定,當先緩緩將手上的槍嘴垂向地下,一邊道:“佩服!佩服!我們曾小心地留意你的行蹤,居然發覺不了你緊跟在后……”手一松,手槍掉在泥土上。
  同一時間,凌渡宇手上步槍火光閃動,那脂粉气极重的男子打著轉,帶著飛濺的鮮血,打橫踉蹌倒跌開去,滾倒地上。
  其他三人一動也不敢動,連死者的鮮血洒得一頭一臉,也不敢拭抹。
  凌渡宇反應之快,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他們都是一流好手,有高度的默契,小胡子藉動作和說話,吸引凌渡宇注意,另一人立時發難,舉槍發射,卻給凌渡宇先發制人。
  凌渡宇若無其事道:“掉下武器,大字形伏在地上。”
  三人對凌渡宇殺了一人后,依然無動于衷的冷血無情大感栗然,唯有遵從命令。
  雅黛妮爬了起來,看著早先揚威耀武的敵人,形勢逆轉,伏在地上,大感快意,望向凌渡宇,后者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雅黛妮禁不住俏臉一紅,垂下頭來,出奇柔順地道:“拿他們怎么辦?”
  這是雅黛妮第一次低聲下气徵詢他的意見,格外珍貴,凌渡宇以行動來答覆她,拿出發射麻醉針的手槍,每人賞了一口,三人昏倒過去。
  凌渡宇聳聳肩,道:“他們的事解決了,你的又怎樣?為甚么他們認識你,你來這里干甚么?”
  雅黛妮沉默了數秒,毅然轉身,扑到一個叢林前,撥開茂密的枝葉,竄了進去。
  凌渡宇大感好奇,跟了進去。
  密林內有一片數十方碼的空地,從被斬斷的樹木看出是人為的成果。
  這時空地長滿及胸的野草。
  空地間有一龐然巨物,細看是一個巨大的綠色膠帳,覆蓋著一個不明的物体。膠帳上放滿變得枯黃的植物,顯然是要避開天空來的偵察。
  雅黛妮抽出腰刀,把膠帳割開,露出內里的玄虛。
  膠帳蓋著的,竟然是一架戰斗直升机。
  凌渡宇歡呼一聲,當先打開机門,坐了上去,雅黛妮爬了上來,坐在他身側。
  凌渡宇檢視儀器,發覺燃料充足,足供回程的消耗,武器庫上顯示直升机攜有導向飛彈,這是令人意外的惊喜。
  凌渡宇歡呼道:“這次有救星了!”絕望頹喪,一掃而空,試問誰愿意徒步在沼澤間走上七八天。
  他別轉頭望向雅黛妮,笑容凝固起來。
  她手中的槍嘴抵在他腰際。
  凌渡宇叫道:“干甚么?”
  雅黛妮堅決地道:“下去!”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甚么?”
  雅黛妮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要你滾下去,不要再問!”
  凌渡宇兩眼射出懾人的神光,直刺進她的眸子里,左手緩緩舉起,伸向她握槍的右手。
  雅黛妮失聲道:“不要!不要!我會殺了你的……”
  凌渡宇柔聲道:“你不會的……你不會的……我們是朋友嘛……”
  雅黛妮現出茫然的神色。
  凌渡宇一下抓緊她的手腕,還未發力,手槍掉在机艙內的地上,發出當一聲大響。
  凌渡宇跟著吻在她的嘴上,雅黛妮嘴唇冰冷,一點反應也沒有。
  凌渡宇离開她的香唇。
  雅黛妮道:“我對不起你!你屢次救我,也要這樣待你,但是,在我來說,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殺死巴极更重要。”說到后來,她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
  凌渡宇把手圍著她的香肩,讓她把頭伏在他寬闊的肩上,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駕駛這直升机,再次向巴极施襲,是嗎!”
  倚著凌渡宇肩頭,雅黛妮蒼白的臉多了一點血色,平靜下來,點頭道:“是的。”歎了一口气,續道:“兩年前,因巴极以金錢支持南美的一個獨裁政權,組織派出了一隊精銳的特擊隊,連我在內共有四人,要暗殺巴极……”
  凌渡宇望向雅黛妮,后者臉上忽紅忽白,陷進了回憶里去。
  雅黛妮道:“最初的計畫,是想以導彈作突襲,可是,經過一番研究,發覺以這直升机的机動力和性能,絕沒有可能突破巴极的空中防御工事及雷達网……”
  凌渡宇點頭同意,在他优良的戰術下,仍難免机毀的結局,巴极水庄的防空設備,可說是鐵壁銅牆,無隙可乘。
  雅黛妮歎了一口气,道:“于是,我們把直升机留在這里,隱藏起來,四人背負烈性塑膠炸藥,徒步到夢湖的西面,潛泳往湖北的夢湖水庄。”
  雅黛妮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道:“我們的目標是水庄里著名的『玻璃屋』,那是巴极常到之地,湖的一面全用落地玻璃,使他可飽覽整個夢湖的景色,也可以俯視直伸入湖五十多碼用浮桶結成的一條長長的走道,每一個反對他的人,都是在那里給他公然虐待至死……”說到這里,她把雙手埋在手掌里,情緒沖動至不能自制。
  凌渡宇道:“不要怕,現在不同了。”
  雅黛妮霍地抬起頭來,尖叫道:“過去了?不!我每晚都夢見那可怖的情景,我們一潛進湖內,立即給他們布置在湖內的感應裝置發覺,几乎在毫無還擊下被一网成擒,他……”
  淚水流下,嗚咽道:“巴极把他們縛在湖心的浮台上,使人輪流鞭打,我在玻璃屋內听他們的哀鳴,足有三日夜……然后……他把我帶出浮台上,在那處強奸我……”雅黛妮說到這里,終于失去控制,倒在凌渡宇怀內痛哭起來。
  凌渡宇閉上眼睛,強烈的情緒涌上心頭,一定要殺死這已不能稱作人的凶獸。這時他才了解為何雅黛妮要親手投彈,明知九死一生也要放過逃生的机會,回頭拚命。
  雅黛妮畢竟是個堅強的戰士,很快平复過來,續道:“后來我逃了出來,請你不要問其中的過程,行嗎?”
  凌渡宇點頭,內中當有難言之隱,話題一轉道:“我現在明白這直升机的來歷了,這對巴极似乎不是秘密了,否則他為何能布下人手,在這里待你自投羅网!”
  雅黛妮离開凌渡宇怀抱,坐直身体,道:“我在為直升机覆蓋掩護的植物時,曾經用了一點手法,假設任何人移動過,我是會知道的,所以敢肯定這直升机未曾被動過手腳,他們在這里出現,可能純是巧合。”
  凌渡宇皺眉不語,又想不到任何反對的論點。
  凌渡宇道:“好了!現在讓我們去完成末竟之約,如何?”
  雅黛妮惊喜地望向他,眼中射出感激的神色,卻道:“不!讓我一個人去吧。”
  凌渡宇淡然道:“你知嗎!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去完成沒有可能完成的任務。”人有時是須要以傻勁去代替聰明的。
  他啟動了直升机的引擎,主旋翼開始運轉起來,當轉速達至最高點時,凌渡宇把主旋翼攻角以适當的增加,加強主旋翼的升力。直升机逐漸升离地面,他踩著尾旋翼的踏板,使飛机保持方向,并稍微把控制飛行的循環杆拉向后,這使直升机鼻朝上,減少了向前移動的力量,飛机升离了樹林,當离地面百來英尺時,直升机盤旋起來,凌渡宇把循環杆傾向左方,直升机呼一聲,向夢湖的方向飛去。
  雅黛妮微聲道:“你是我認識的飛行員中,最优秀的人才。”
  凌渡宇毫不謙讓道:“功多藝熟,我十八歲取得專業駕駛的資格,二十一歲成為了美國有牌照的飛机試駛員……”忽地眉頭一皺道:“我忘了問你,這次目標是甚么東西,還是大鬧一番?”
  雅黛妮道:“巴极對夢湖有种瘋狂的迷戀,認為它是有靈性的神湖,所以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時刻,都來到他偏愛的玻璃屋,觀看夢湖的美景……”歎了一口气,道:“那的确是迷人之极,可惜給這惡魔霸占了。”
  凌渡宇心中一動,雅黛妮和巴极間的關系,可能大不簡單,非純是敵對的立場。
  雅黛妮好像察覺自己的失言,轉口道:“來!讓我告訴你玻璃屋的位置。”她啟動飛行電腦的按鈕,鍵入指令,電腦的顯象器現出一幅夢湖的平面圖,雅黛妮指著黃色的一個星形標志,凌渡宇連忙記下精确的位置。
  直升机越過水月雨林,飛臨沿湖的疏林地帶,凌渡宇把直升机降低,在林木間穿行,除非是林木過密不能行,才飛离林面。
  精湛的駕駛術,令雅黛妮目瞪口呆,她現在明白凌渡宇為何在組織內享有如此崇高和超然的地位。多年來,每次她要求組織提供她戰机時,都被上層以种种理由拒絕,主要的原因,當然是戰机的珍貴,其次,是對她缺乏信心。但是,凌渡宇的要求他們几乎是立即首肯,這也是她起初對凌渡宇充滿敵意的原因之一。
  凌渡宇指著雷達道:“奇怪,全無巡梭的戰机,難道這次真能攻其不備?”
  雅黛妮道:“小心巴极安裝在夢湖旁的四台地對空飛彈,全是自動系統,只要雷達一發現不明物体,又不能回應雷達的暗碼,就會自動發射。”
  凌渡宇苦笑道:“我知道!”他曾身受其害,怎會不知道。他一邊檢看直升机上的武備,問道:“巴极的販毒生意一定使他成為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惡勢力的人,否則為何能擁有這樣惊人的武裝力量?”
  雅黛妮見到他留意直升机的武器系統,有點興奮地道:“武器由我來操縱,机上的三种不同類型武器,都是應我的要求,特別針對巴极的賊巢而設,威力最大的是三枚刺針熱導飛彈,可以對付敵人的戰机;四枚火箭彈則是襲擊地上大型而固定的目標,另外的休斯鏈炮,則是常規裝置,有一千二百發。”
  凌渡宇點頭同意,這樣的配備,最少可以把巴极的老巢轟去半邊。
  直升机离開了夢湖西面的林區,當飛臨夢湖時,折向左方,向湖北巴极的水庄飛去。他決定以直接突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置對手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要在敵人夢想不到的時刻,把巴极的腦袋炸掉,這令人發指的魔頭,他絕不能容許他存在世上。
  日正西沉。
  余輝染紅了半邊天,夕霞万道,不可方物。
  夢湖覆著依稀薄霧,把湖水,湖旁的林木,遠方若隱若現的房舍,轉化作不具實質的夢境。
  直升机貼著湖面滑行,旋翼的高速轉動,打起了一天的水霧,長長地拖在机后,此落彼起。
  玻璃屋在前方哩許處出現。
  一道長達五百碼的木制浮道,從玻璃屋前的平台直伸往湖心,盡處是一個方圓四百多方英尺的大浮台。
  那是令人聞之膽喪的“祭台”,料不到被凌渡宇在昨晚襲擊損破后,這么快修复過來。
  惡行都在其上進行。
  凌、雅兩人几乎停止了呼吸。
  事情出奇地順利,目標就在眼前。
  七百碼……
  凌渡宇盯牢雷達,上一次飛机失事前,雖因距离太短,警笛來不及響起,戰机已中彈。
  但卻不能瞞過雷達的探測。
  雷達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六百碼……巴极的數十幢連湖而建的華宅,在暮色茫茫中,出現在他們的正前方。所有屋舍都亮起燈火,連系它們的道路亦亮起路燈,在薄霧里有种出奇的宁靜与和平,与巴极的惡名毫不匹配。
  只有位于正中、君臨湖邊、向湖一邊盡是落地玻璃的華宅,燈火全無。從它處直伸出湖的窄長浮道和盡端的大浮台,卻亮起了兩列長長的燈火和繞著浮台裝置呈正圓形的光燈。
  目標明顯。
  那就是玻璃屋。
  直升机越過湖面,飛臨祭台之上,浮道的燈火仿如指示方向的燈列。
  直升机筆直朝玻璃屋飛去。
  難道玻璃屋內沒有人?
  火箭鎖定目標,待命而動。
  雅黛妮拿起望遠鏡,察看在前方不斷擴大的玻璃屋。
  雅黛妮茂叫起來,指著前方,道:“他在露台上,他在露台上……”
  其實不用她說,凌渡宇銳利的眼睛,已看到三百碼外玻璃屋前的大露台上,一個身形雄偉的男子,安坐椅上,悠閒地看著他們闖入。
  難道他誤會了直升机是他們的人。
  凌渡宇沒有思索的時間,喝道:“放彈!”雅黛妮惊叫一聲。
  凌渡宇駭然望向雅黛妮,后者面色蒼白,猛按發射鈕,一點反應也沒有。
  直升机往露台飛去,旋翼的風把巴极的頭發打得飛舞半天。
  巴极手中拿著酒杯,同他們祝酒。
  凌渡宇做夢也想不到和這著名的凶人竟是以這樣的形式見面。
  直升机忽地向上爬升,越過玻璃屋。
  雅貸妮叫道:“飛回去!我們用机槍……”
  凌渡宇動也不動。
  雅黛妮陷于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尖叫道:“我說飛回去,你听不見嗎?”
  凌渡宇沉著地道:“對不起,飛机進入了被遙控的狀態,一點不受我控制。”
  雅黛妮呆了一呆,忽地扑了過來,一把搶過循環干,瘋狂地前拉后撞。
  一點作用也沒有。
  凌渡宇試圖打開机門,紋風不動。
  直升机在這時掉頭飛回去。
  机上的通訊系統傳來沙沙的聲音,一把溫文的男聲以純正的國語道:“凌兄!崩不到我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無論如何,你是最受歡迎的客人。”
  凌渡宇嚇了一跳,這人的口气自是巴极無疑,想不到他精通國語若斯,又是這般溫文有禮。
  雅黛妮面色蒼白,口唇顫動,歇斯底里地:“巴极!我要殺死你……”
  直升机繞了一個圈,往回飛去,再次飛臨夢湖祭台之上,緩緩降下,凌渡宇側目向下看,圓圓的浮台上站了十多名武裝壯漢,恭候他們大駕光臨。
  巴极的聲音再次響起道:“我費了一天功夫,將覆蓋直升机的植物拍下照片,又費了兩天功夫,將它們回复原狀,不過,在這一刻,所有這些工作都收回了應有的代价。”
  凌渡宇心中凜然,這巴极的机心和耐性駭人听聞,望向雅黛妮,后者軟癱在座位上,雙目一片茫然,心中怜意大生,可是目下自身難保,對她的處境有心無力。
  直升机緩緩降落在浮動的祭台上。
  机門自動打了開來,數挺自動武器搶著伸進來。
  凌渡宇一動不動,淡淡道:“巴极!如此豈是待客之道?”
  巴极笑道:“如何待客,凌兄快要知道了。”
  离開直升机,兩人立時給隔离起來,六名壯漢把凌渡宇押上了一輛停在玻璃屋前的吉普車。
  這六人筆挺西裝,態度粗豪但保持了某一程度的禮貌,身上的裝備,除了電子感應的全自動步槍外,其他的通訊器材和手槍等,莫不是第一流的精良產品,兼且這六人行動机靈敏捷,互相配合無間,是富有經驗的好手,巴极能在黑道出人頭地,是有道理的。以這樣的實力,他真的不明白當日雅黛妮是怎樣逃出虎口,可惜他不知是否再有問她的机會了。
  想到雅黛妮,想起剛才她給人押走時,死灰般的臉色,心中抽搐,護花無力,令人悲憤,假設巴极對她有任何不軌,他誓要將巴极碎尸万段。
  吉普車在整齊寬敞的道路奔馳,路旁滿植熱帶林木,不時現出各式各樣的華麗平房,在暮色里出奇地安宁,彷若世外桃源,誰能聯想到,這就是巴极的罪惡王國。
  吉普車在一所灰白色三合土的大平房前停下來。
  其中一名壯漢拿起對講机道:“白奇醫生,貴賓來了。”
  對講机響起高亢難听的聲音道:“把他帶進驗身室。”
  凌渡宇被客气地請了下車,進入平房內。
  門后是一道長廊,每邊各有三道門戶。
  凌渡宇給引進了右邊第一道門戶,里面的設備,把他嚇了一跳,手術間、手術床、掃描机、X光机、心電圖、牆柜上的藥瓶……足足媲美設備完善的醫院。
  凌渡宇心念電轉,正盤算應否作最后反擊,一位身穿護士袍的美女,笑盈盈從手術間轉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盛滿晶瑩藥液的針筒,針尖向上,同他友善她笑道:“凌先生,請躺在推床上,要給你注射麻醉藥了。”
  凌渡宇心中一喜,改變了拚死反抗的念頭,他對藥物有高度的抗力,麻醉藥對他的影響不大,卻故作惊惶地道:“你們要干甚么?”
  話猶未已,背后已抵著兩管冰冷的槍嘴,凌渡宇“無奈地”躺上推床,美麗的女護士把整管針藥打進他身內,凌渡宇閉上眼睛,感覺著被人推進手術室去,護士親自為他寬衣解帶起來,使他身無寸褸,窩囊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使他大歎虎落平陽。
  腳步聲由遠而近。
  凌渡宇集中精神,以意志把心跳和血液的流動減緩,造成昏迷的假象。
  腳步聲傳來,凌渡宇細心分辨,應該是四個人,其中一人的腳步聲特別響亮,可能是女子的高跟鞋。自己這樣赤身露体,任人觀賞,确不是滋味,不過目下焉豈能計較。
  白奇肅然道:“博士!”
  凌渡宇心中一凜,居然是巴极親臨,可惜他不能張眼細看這魔君。
  一把悅耳動听的女聲道:“凌渡宇這家伙名震非洲,連馬非那老狐狸也在他手下栽了跟頭,還不是給博士手到拿來,收得貼貼服服。”這女子深諳大男人喜歡女人吹捧的心理。
  巴极的聲音道:“愛麗絲,你錯了,失敗的只是雅黛妮,若非她志切复仇,凌渡宇和她早已在百里之外了。”
  白奇嘿然道:“這些所謂正直的蠢人,怎能有分析利害的能力?”
  巴极道:“僥幸之事,何足挂齒,白奇,可以動手術了嗎?”
  凌渡宇一方面惊歎巴极的胜而不驕,另一方面嚇了一跳,甚么手術?他若驀起發難,是有一定的成功机會,現在是要決定的時刻了。
  美麗的女護士解決了他的難題。只听她道:“兩個微型追蹤器植在甚么地方?”
  白奇道:“藏在膝蓋后的軟肌里吧!”
  凌渡宇心中暗罵,巴极布置周詳,以外科手術,把微型的追蹤器藏進肌肉的組織內,所以即管自己逃到那里去,亦要被他輕易找回。若非自己只是詐作昏迷,這樣的布置下,可以說是絕無平反的机會了,巴极只要派人整日看著追蹤儀,自己的一舉一動便全在他的掌握中,想到這里,心下奇怪起來,巴极這樣對自己大費周章,究竟有何目的?
  他給反轉過來,膝后稍下小腿嫩肉蟻咬般輕痛,鋒利的手術刀割開了肌肉的組織,又縫合起來,凌渡宇一點也感不到對方放了任何東西進去,可見微型追蹤儀是何等細小。接著對方在他另一條腿亦作了同樣手腳。凌渡宇默默記著對方安裝的方法和位置,同時集中無上意志,不動聲息苦忍手術帶來的劇痛,若非他這類自幼鍛煉以精神戰胜肉体之士,只是這關便過不了。一邊想一邊慶幸,他胸前貼著一塊假胸肉,藏有几個精巧的工具,幸而不被敵人發覺。
  湖祭三
  手術完后,巴极的聲音響起道:“把他送至迎客樓,記著給他最好的房間,他的身体雖很強壯,我看也要到明天才可回醒,找人二十四小時看緊他。我要和他面談。”
  手術室門打開,守候在外的大漢步了進來,把他推了出去。他感到給人用擔架床抬上車子,最后送到一張床上,他知道這時正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不宜行動,乘勢倒頭大睡起來,睜眼時已是天明,睜眼后第一個動作,就是先在胸前一陣搓揉,把一塊人造的假胸皮取下來,胸肉后有排管狀儀器,凌渡宇把能發射四枝麻醉針的發射器取下來,才把胸皮貼回去。
  窗外白蒙蒙一片,夢湖在哩許外,云霧的散聚,若現若隱。
  凌渡宇神思飛越,一把輕柔的女聲把他惊醒,是那愛麗絲的聲音。
  愛麗絲的聲音從四方八面傳來,使人很難辨別聲音的來源,對方傳音的設備非常巧妙。
  愛麗絲道:“凌先生,你好!昨晚睡得好嗎?”
  凌渡宇詐作抬頭四處找尋聲音的來源,一邊撫著頭,扮作麻醉藥后的昏沉,答道:“好!很好!叫巴极滾來見我。”
  愛麗絲毫不動气,溫和地道:“博士現在邀請你和他共進早餐。”
  凌渡宇苦笑:“我可以不愿意嗎?”
  愛麗絲答道:“當然可以,假設你答應博士安心在這里住上一段時期,甚至可以讓你在這處自由行動,絕不干涉。”
  凌渡宇暗忖,若不是他知道對方在他身上下的手腳,目下一定會大惑不解。口中答道:“好!我答應。”
  愛麗絲估不到凌渡宇答得如此爽快,呆了一呆,有點猶豫地應道:“我會向他請示,好了!你是否接受邀請?”
  凌渡宇笑:“假設你也參与,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那會拒絕?”
  愛麗絲淺笑中透自對自己美麗的自信,道:“請你步出客房,夏太太會把你帶到那里去。”
  凌渡宇站起身來,走出房外,那是一個小客廳,連著浴室和廚房,布置充滿現代的气息,清雅大方,若不是身為階下囚,這真是個小休的好地方。
  凌渡宇來到門前,發覺根本沒有門把,也不見任何鎖孔,是一道電子控制開關的門戶。
  門子縮入左邊牆內,露出通往外間的出口,一位二十七、八歲,身材動人,頗有風韻的黃膚女子盈盈立在門外,向他作了鞠躬狀,道:“凌先生,我是夏太太,請隨我來。”當先向左方走去。
  凌渡宇跟著她身側,鼻中嗅著她身上飄來淡淡的香气,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夏太太惊覺地瞥他一眼,道:“凌先生的眼真銳利。”腳步加快,走出了大門外。
  凌渡宇回頭一看,昨夜的房子是一層用磚砌成的平房,非常別致。屋外有道蜿蜒往右方的柏油道路,路旁植滿樹木,空气清新。
  夏太太往柏油道上大步走去,凌渡宇估計目的地近在咫尺,否則早有車恭候了。就在這時,心現警兆,那是被人暗中偷窺的感覺,這地方表面和平宁靜,其實笑里藏刀,步步凶危。
  夏太太回頭招呼道:“快來吧!”
  凌渡宇跟了上去。
  早上七時多了。
  太陽在東邊化作一個紅紅的初日,大地一片生机,离湖的薄霧逐漸散開,像螂蛛織成的絲网,可是任由日照風吹,仍是黏纏不散,覆罩夢湖。
  罷轉個彎儿,一所气勢雄偉、堡壘式的華宅矗立眼前,一扇中開的大門前站了兩名身穿西服的大漢,對凌渡宇虎視眈眈。帶著一股敵意。
  凌渡宇隨著夏太太走到門前,門前右邊的大漢面善非常,省起此人是那天在直升机旁追上雅黛妮的小胡子,自己槍殺他的同伙,對方自是難以歡顏相向。
  凌渡宇若無其事,經過小胡子身側,待要進入屋內,小胡子沉聲道:“小子,我早晚要向你討回公道。”
  凌渡宇眼睛落在他腰際勾挂著的軟鞭上,那天此人先以准确如神的槍法,擊掉雅黛妮手中的自動武器,后又以鞭梢,出神入化地把雅黛妮拖倒地上,是個絕不可輕視的敵人,待要答口,夏太太頭也不回地道:“韓林!”語气中帶有強烈譴責的味道。
  小胡子韓林怵然垂頭,低聲下气道:“對不起,夏太太。”
  凌渡宇進入屋內,嘖嘖稱奇,夏太太只是一個下人,韓林對她的畏懼卻是出自內心,不由得留心起夏太太來。
  進門處是個足有四千方尺的寬敞大廳,全部仿中世紀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的家私,充滿古典情調,牆上挂了几幅油畫,是荷蘭划時代大師林布蘭的作品,价值無可估計。
  大廳內站了兩位亭亭玉立的美女,一見凌渡宇,笑盈盈地迎了土來。
  這那像囚犯的遭遇。
  夏太太謙卑地退讓一旁,兩姝來到凌渡宇面前,左邊的美女伸手和凌渡宇相握,自我介紹道:“我……”
  凌渡宇道:“不用說,你是愛麗絲了,我只想問你是否名花有主,其他都不關重要。”
  他大顯浪子本性,出奇制胜,探听對方虛實,這愛麗絲屬于巴极博士的核心人物,否則她的手下夏太太也不會擁有如斯特殊的地位。
  兩女笑得花枝亂顫。
  另外的美女道:“你算是問對了人,夢湖水庄的歷史上,只有五個人是自由身,不受『合約』的束縛,愛麗絲恰好是其中一個,要看你的努力了。”
  凌渡宇道:“這位美麗的女士是……”
  愛麗絲介紹道:“她現在是博士的第三席妻子,我們都稱她為三夫人。”
  凌渡宇听得頭也大起來,這處的規則大异外面的世界,教人摸不著頭腦。
  愛麗絲笑道:“不用費神,很快你會弄清楚一切,博士在露台,請隨我來。”
  凌渡宇淡淡一笑,隨愛麗絲從大廳的側門,步出露台。
  露台高高在上,俯瞰哩許外的夢湖,水光反射著朝陽柔弱的光采,閃爍生輝,湖面霧薄霞輕,較遠的地方隱沒在茫茫的水气里,予人無盡無窮的遼闊感。通往祭台的浮道直伸進霧里,活像通往虛無的捷徑。
  身形雄偉的巴极博士坐在餐桌前,背著他极目湖景,沉醉非常。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直覺,巴极和夢湖有种非常微妙的關系。
  愛麗絲柔聲道:“博士!凌先生來了。”
  巴极悠悠轉身。
  兩人作第二次照面。
  巴极站起身來,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面孔較一般人稍長,蓄著林肯式的濃密胡子,配合著修剪得非常整齊的黑發,像美國內戰時的北軍將領。全套黑色禮服,使他更是儀容出眾,威猛懾人。
  凌渡宇特別留意他高挺鼻梁上的黑眼睛,那种深邃遼闊和精芒爍爍,是他平生罕見的,通常有這類眼神的人,都是有先天或后天修成的精神异力。他凌渡宇本人便擁有這類眼神。
  巴极直望凌渡宇,伸出大手以純正的國語道:“你雖然恨我入骨,但不介意和我握手吧。”
  凌渡宇伸手和他相握,若這樣拒絕,未免太小气了。
  巴极的手粗壯有力。
  愛麗絲悄悄退回廳內,關上門,寬大的露台,剩下這兩個對立的人和遠方美麗的夢湖。
  兩人在餐桌前坐下。
  凌渡宇道:“早餐在那里?”
  巴极眼中射出笑意,舉起大手一拍,立時有美麗的女士奉上早餐,不一會,桌上擺滿了精美的食品。
  侍女退了出去。
  凌渡宇望也不望桌上的美食,盯著巴极道:“我的朋友雅黛妮,她也要吃早餐吧?”
  巴极毫不退讓回望凌渡宇,淡淡道:“雅黛妮情緒不穩定,還是讓她休息多點,不過請你放心,只要我們間的事能談得攏,本人保證不動她一個指頭。”
  這是威脅,凌渡宇眼中閃過怒火,冷冷道:“想起你的禽獸行為,她的情緒怎能穩定。”
  巴极眼中精芒畢露,站起身來,走到露台的欄干前,遠眺若現若失的湖景。
  巴极霍地轉過身來,道:“我從未向任何人解釋過本人的所作所為,一方面因為我不須要作出解釋,更重要的是俗子凡夫,豈能明白。”
  凌渡宇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笑容道:“如此凌某洗耳恭听了。”
  巴极望向遠方的云霧,道:“人之欲望,自生即有……”忽又沉默起來,這時他背對著凌渡宇,故而看不到他的神情。
  微風從夢湖吹來,拂上凌渡字的臉上,在柔陽下分外輕爽。
  巴极又轉過身來,臉上激動的神情一閃即逝,道:“當我第一次見到雅黛妮時,她堅毅的表情,充滿活力美麗的身体,無不對我造成巨大的吸引力,使我產生強烈的占有欲,我要打破社會把女人捧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台』上的禁忌,去得到她。”他的胸口有些微的起伏,所以盡避他面容回复平靜無波,凌渡宇也知道巴极陷在刺激的回憶里。
  巴极續道:“那樣做之前,我也曾經問過自己,應否循序漸進,憑我的風度學問,先取得她的芳心,再奪她的肉体?那樣是否也較有女愛男歡的情趣?”
  凌渡宇默然,心中卻不得不承認,盡避雅黛妮和他是在敵對關系,可是男女間事非常奇妙,憑巴极的風度、學養、人品和權勢,的确做成极大的魅力,足可贏取雅黛妮的芳心。比如他自己,盡避恨之刺骨,可是現在和巴极面對面,卻又發覺并不是那樣恨他,這种感覺极為矛盾。
  巴极把椅子拉開,坐了下來,深邃的眼神盯著凌渡宇,道:“我知道那是不同的,當我認識她,追求她,討她歡心……一切都會改變了。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在心中為她塑造的形象亦會因加深的認識而瓦解冰消,所以假設我想得到最好的東西時,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我初見她時,在我最想得到她的欲望的峰顛時……”他的手有力地向前攫抓,冷冷地道:“即時用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方法得到她,而不是迂回曲折、曠日持久的方法,那是另一類的游戲,本人在那一刻恰好沒有那种心情。”
  凌渡宇冷冷接道:“只有通過這种禽獸的行為,才能滿足你的獸欲,是嗎?博士。”
  巴极看著自己緊抓的拳頭,嘿然笑道:“你說得對,我們誰人身內流的不是禽獸的血液,你認為我們真是比禽獸优胜嗎。對不起,我不認為那是事實,或者我們比它們优胜的地方,就是我們是會和能說謊話的禽獸。”
  凌渡宇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道:“不要將你自己的劣行,加諸每一個人身上。”
  巴极仰天長笑,道:“偽君子比真小人好得了多少,若要是真誠,每一個男人都應該說:我歡喜每一個女人,而不是其中某一個。但他們要壓制這想法,道理很簡單,他們不肯忠于真的自我和欲望,又或者是他們根本沒有那能力,巴某卻有!”
  凌渡宇心中歎了一口气,巴极可怕的地方是他能為自己的惡行找出理論上的支持,一旦這類人得到權勢,便會為禍人間了,有好气沒好气地道:“閣下只求逞一時之快,你有否想過受害的弱者呢?”
  巴极冷笑道:“雅黛妮當時的享受,絕不下于我,那是人類經驗的极峰,她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使她不能原諒自己。蠢貨!”
  凌渡宇大喝道:“閉嘴!你最大的罪惡就是利用自己遠胜一般人的條件,肆意橫行……”忽地住了口,警覺地回頭。
  門打開,兩名神態威猛的大漢,挾持著一個人進來,正是适才在屋外警告凌渡宇,擅于用鞭的小胡子韓林,面色蒼白得怕人。
  巴极緩緩轉過身來,懶洋洋地盯著韓林,一言不發。
  小胡子韓林嘴唇顫動,似欲發言,終于默然低頭,連腳也抖震起來。
  凌渡宇心中升起怜惜,這樣一名高水准的職業好手,在巴极的种种手段下,變成了貓爪內的小鼠。他剛才未說出的話,是想指出巴极可惡的地方,正是他利用自己深悉人性的弱點,不單止做成肉体上的傷害,還從深入的精神層面,去做成對方無可彌補的創痛。
  巴极溫和地道:“韓林,合約上第十三條,說的是甚么?”
  韓林低著頭,囁嚅道:“五年合約期滿,合約乙方的受雇者,將可獲得二百万美元之酬勞,并回复自由的身分。”
  巴极輕笑一聲,柔和地問道:“你是否不滿意這條件?”
  韓林把頭搖得波浪般地擺動,頹喪地道:“不!不!我非常滿意,那足可以使我下半生無憂無慮了。”
  巴极淡淡道:“我看你是不滿意的,否則怎會忘記了第十七條條款。”
  韓林焦急地抬起頭來,道:“不!我記得很牢,那是:凡在合約期間,有違合約雇主的指令,不單取消合約期滿的酬金,還須接受包括死刑在內的任何懲罰,不得怨懟。”
  巴极雙目神光暴漲,道:“凌先生是我的貴賓,你對他失去應有的禮貌,是嚴重的違令,給我推出去。”
  兩個大漢應喏一聲,把韓林押了出去,后者竟然默不作聲,連求饒也不敢,可見巴极的雷霆手段了。
  凌渡宇淡淡道:“巴极你馭人确有一手,恩威并施,好了!我听得太多你的廢話,告訴我,是要和我談甚么?”
  巴极面上閃過一抹奇异的神色,似是憂傷,又似是興奮,沉吟起來,好一會才低頭輕聲道:“我要你給我找一個人……”
  凌渡宇跳了起來道:“甚么?我是辦尋人公司的嗎?”
  巴极低聲下气地道:“對不起!我說得不太清楚,我要你幫我找尋的,或者并不能算一個人,因為她在三年前,已因病去世,我親手把她火葬。”
  凌渡宇坐了下來,疑惑地望著巴极,搖搖頭道:“你辛辛苦苦捱了個哲學博士回來,又歷盡艱辛,用种种無恥手段,奪得偌大的罪惡企業王國,居然落得此种神經錯亂的下場,令人鼓舞之极。”
  巴极不理他的冷嘲熱諷,把一份文件放在台上道:“這是尋……尋找某一目標的合約,酬金是一千万美元,約滿后你和雅黛妮可以自由离去,而且約期是一個月,只要是用盡全力,不論成敗,也當合約已履行,這樣的條件,你想想吧!”
  凌渡宇呆了一呆,奇道:“難道你不怕我虛應故事,混上一個月,然后人財兩得,大模大樣离去。”
  巴极仰天長笑,有种說不出的自負和豪气,道:“若凌渡宇要這樣做,便這樣吧!錢財身外物,黛妮她我亦絕無半點傷害之意,否則當日豈會讓她逃去,只要你肯簽約,我便照足合約辦,巴某以狠辣著稱,几時有人說我是背信棄諾之徒。”
  凌渡宇為之气結,霍地站起身來,斷然道:“你和我之間已因高山鷹一事深仇難解,豈有交易可能……”
  “哎……呀”一聲慘叫划破宁靜的空間。
  號叫來自夢湖。
  凌渡宇愕然望向夢湖,祭台上人影閃動,一個大木架豎立起來,似乎綁著一個全身赤裸的人。
  “呀!”第二聲慘呼響起,隱隱有呼呼鞭聲,凌渡宇立時想起雅黛妮被鞭打的戰友。
  巴极面容不見半點波動,平靜地道:“那是韓林,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慘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凌渡宇坐了下來,沉聲道:“那你為何不殺我?”
  巴极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這种人,和我一樣,賣少見少,我是絕不會殺你的。”這樣對敵人坦白,亦屬奇聞。
  凌渡宇道:“那我可以走嗎?”
  巴极狡猾一笑,道:“對不起!這世界并沒有此等便宜事。”話鋒一轉道:“假設你能給我把她找回來,我可以答應你,由那一刻開始,我絕不沾手任何与毒品有關的事。”
  凌渡宇大為意動,這是變相的做好事,沒有了巴极的推動,南美洲毒品的流散最少要減低五十個巴仙。巴极為何這樣委曲求全來說服自己?為甚么以他的權勢,仍要倚靠他的幫助?究竟這是甚么一回事?這個她是否真的死了?
  巴极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
  遠方的慘叫,在空气中激蕩。
  凌渡宇道:“我要靜靜想一想,請你先把這令人煩厭的噪聲去掉。”這是變相地求他饒了韓林。
  巴极笑了起來,嘲弄凌渡字的軟心腸。
  遠方的鞭音慘叫,倏然而止。
  巴极身上有著精巧的傳訊設備,可以在不動聲息下,發出指令。
  可怕的對手。
  凌渡宇道:“我要游湖!”
  巴极神情一動,想了想,道:“讓愛麗絲陪你吧。”說罷緩緩轉過頭去,深注著里許外的夢湖。
  凌渡宇隨著他的眼光,望往似真如幻的湖景。現在不要說巴极,連他也對這活像有生命的湖,生出了特殊難言的感情。
  這個湖,和人類的夢想有何關系?
  為甚么被稱作:夢湖。
  這個巴极要他去找的“她”,和夢湖有何關系?
  碧綠的波紋,在湖面蕩漾,小舟划過,分出兩道水紋,向后方擴大開去,溶入夢湖的水波里,活像外來的文化,被本土更具特色的文明同化了。
  湖水微溫。
  凌渡宇把手從湖水中抽出來,抬頭望向舟尾運槳操舟的美麗女子:愛麗絲,巴极的女管家。
  木槳划入湖水內,打出一個深深的漩渦,漩渦轉了開去,很快結束了短短的生命,回复湖水的一分子。
  愛麗絲回望凌渡宇,嘴角綻出一個動人的笑容,輕搖長垂的秀發。
  凌渡宇看得呆了片晌,才記起早先腦海升起的問題,把手舉在仰起的面上,浸濕的手掌,滴下了一滴晶瑩的湖水,凌渡宇用口接過,味道有點咸。
  凌渡宇閉上眼睛,輕柔的陽光,透過薄薄的湖霧,晒射在面上。
  凌渡宇一手支撐在身后,歎了一口气道:“我也分不清楚來這里是尋仇,抑或是度假。”
  愛麗絲輕笑一聲,眼光掃往遠處岸邊清綠的雨林,陶醉在清晨的宁靜里。
  凌渡宇又歎了口气,說出心中的疑問,道:“湖水為何有點溫熱?”
  愛麗絲深深地望他一眼,道:“這是一個謎,博士曾聘請專家深入湖內查究,最深處竟達三千多英尺……”停了一停,似乎在思索一些事情。
  凌渡宇耐心地等待。
  愛麗絲續道:“湖底有個龐大的死火山遺跡,專家估計熱流可能是由死火山某處泄漏出來,可是因為熱流的移動不斷改變,有違常理,終于沒有結論,不過湖水經化驗后,證實含有大量礦物質,所以夢湖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溫泉。”
  凌渡宇露出深思的表情,把手再浸入湖水內。
  愛麗絲不明白凌渡宇腦中在想甚么,把槳抽上舟上,任由小舟在湖面隨波逐流,低頭道:“你知道嗎?我從未見博士這樣看重過一個人。”
  凌渡宇晒道:“我應該感到榮幸嗎?”
  愛麗絲抬頭盯著他,道:“你不會明白的,博士是個很特別的人,有他處事的原則。”
  凌渡宇笑了起來,道:“對不起!他的原則是為他自己而設,在我眼中,他是個無惡不作、以別人痛苦為自己快樂泉源的毒梟。”
  愛麗絲歎了一口气道:“你不清楚了,博士的所謂毒品生意,全屬可卡因、大麻等軟性毒品,這類東西,在北歐和美國很多地方,已變成半合法化,只是因為牽涉到煙酒商的龐大利潤,所以始終爭取不到合法地位……”
  凌渡宇悶哼一聲,道:“醫學早有結論,即管是軟性毒品,也對人体有害,愛麗絲小姐不是不知吧!”
  愛麗絲道:“煙酒何嘗無害,為甚么仍可公然賣買?”
  凌渡宇眼光望向湖水,道:“已存在的錯誤上,是否應再加上一個。”
  愛麗絲垂下長長的睫毛,一時語塞。
  凌渡宇不忍迫她,話題一轉,問道:“誰人給這地方,安上夢湖這樣的鬼名字?”
  便闊的湖面上,霧气愈趨愈薄,陽光洒落湖面,波光閃閃。
  愛麗絲道:“博士搜集了所有有關夢湖的資料,据說在很久遠的年代時,附近的土人每年都在夢湖舉行盛大的祭湖儀式,把一個美麗的處女,用火舟送往湖心,獻給湖神,祈能雨順風調,谷物丰收。”
  凌渡宇腦海中立時勾出一個鮮明的圖象,美女給縛在堆滿柴火的船上,在烈焰和土人膜拜下慘叫哀號的場面。
  愛麗絲道:“夢湖對土人來說,是遠近河泊之神居住的地方,喝了巫師的神水,可以在湖霧最濃時,看到奇异的神跡。”
  凌渡宇把槳提起,向岸邊划去。
  兩人沉默起來。
  夢湖究竟是否真有神?
  一群魚在水面近處掠過。
  凌渡宇“噫”一聲,坐直身子,指著東岸一塊突起的大石道:“那塊石很古怪,比附近所有石最小大了十多倍,像是由遠處搬來那樣。”
  愛麗絲道:“你的觀察力真敏銳,那是夢湖最怕人的一個地方,叫作『哭石』,几乎自有歷史以來,便有存心求死的人,來到這哭石處,投湖自殺,哭石下有几道地底暗流,做成暗涌,即管精通水性的人,也是非常危險,哭石得名的原因,是自殺者的親人,來到石上哭祭。”
  凌渡宇呆了一呆,道:“這樣一個地方,巴极要來干嗎?”
  愛麗絲道:“博士相信人杰地靈,不畏鬼邪异力,但是,三年前……”忽地住口不言。
  凌渡宇望向她,道:“三年前怎樣了,發生了甚么事。”
  愛麗絲茂恐垂首,道:“我不能說,讓博士告訴你,噢!博士說有事情求你,究一竟是甚么事。”
  凌渡宇訝道:“甚么?連你也不知嗎?”
  愛麗絲忽地惊叫起來,道:“噢!你要划到那里去?”
  凌渡宇道:“我要往哭石一游。”
  愛麗絲尖叫道:“不!我不想去。”
  凌渡宇又道:“又不是叫你去投湖自盡,你怕甚么?”
  愛麗絲現出恐懼的神情,道:“踏足哭石,我只試過一次,那天雖是陽光普照,仍有一股陰寒恐怖的感覺,那經驗太可怕了,你要去,恕我不敢奉陪。”
  凌渡宇輕松地聳聳肩,道:“我偏不信邪,我們在附近的岸邊上岸,我要走過去……”
  眼睛示威地瞟向面色蒼白的愛麗絲,道:“看看恐怖陰森到甚么地步?”
  愛麗絲低頭不語。
  凌渡宇心中有點奇怪,愛麗絲在巴极的罪惡集團內,身居高位,每日都要應付黑道中的人物,可是現在橫看豎看,都像一個單純的女孩,對自己亦有种奇怪的信任和不用机心?這是甚么一回事?
  小舟輕震,船頭碰上岸邊的泥。
  凌渡宇站起身來,向愛麗絲遞出他的手,后者猶豫了半晌,把手放進凌渡宇的掌握里。
  湖祭四
  凌渡宇把她拉起來,感到她的手有點顫震,有點緊張。
  哭石在右方百多碼處靜靜躺在岸邊,一截浸在水里,像只伏在岸旁俯身喝水的怪物。
  凌渡宇放開愛麗絲,以輕快步伐向哭石大步走去。
  愛麗絲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哭石在眼前擴大。
  露在泥外的石身,光洁平滑,像個巨大的平台,斜斜由地面向上升起,伸出湖水里,最高點剛巧在臨湖處,离地足有二十多尺高,然后向內收入,做成一個獨立懸空的孤崖。
  凌渡宇緩緩踏上哭石,一直走到邊緣盡處。
  這個角度下,夢湖廣闊的湖面,水波蕩漾,銀光閃閃,對岸的雨林,成為一長條的蔥綠。
  望向石下,水流外表似乎平靜無波,細看之下,水面遠較平滑,顯示一股力量,在水下作用著,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代表了水內強力的暗流。
  自有哭石以來,不知多少人在這處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想到這里,凌渡宇忽地升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覺。
  全身汗毛倒豎。
  一股几乎完全無法抗拒的惊怵恐怖,蔓延至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剎那間,成千上万的冤魂,一齊在向他哀號。
  他的胸口像給千斤大石緊壓,大口地喘起气來,震駭的感覺不斷增加,凌渡宇踉蹌地踏前一步,來到哭石的邊緣,只要再走前一步,他要像以前來自殺的人一樣,掉進凶險的水流內。
  冷汗從他額上標出來。
  凌渡宇悲叫一聲,雙手抱著頭,正要向前跳出。
  一對手這時從后緊抱著他,把他拖了回去,凌渡宇無力地被扯下哭石。
  一把聲音不斷急切地呼喚他的名字,凌渡宇逐漸回复神智,茫然地抬起頭來,接触到愛麗絲關心焦慮的美眸。
  凌渡宇發覺全身濕浸汗水,軟弱地道:“天!發生了甚么事?”
  愛麗絲雙手穿過凌渡宇的虎背,大力抱著他,曲折動人的胴体,緊擠著凌渡宇,給予了后者高度的安全感和溫暖。
  她的身体比凌渡宇矮上少許,面龐离開他的只有數寸,青春健康女性如蘭的口气,噴在凌渡宇的面上,使他迅速复原。
  愛麗絲無限怜惜地道:“你几乎跳下湖水去,幸好我早便留神……”
  凌渡宇望著她丰潤的紅唇,一張一合,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欲望,很快又克制下去,奇怪地問道:“為甚么你早便留神,你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愛麗絲點頭答道:“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博士身上,那次也是我把他拉了回來……不知怎的,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感到非常熟悉……覺得你和博士有非常近似的特質,所以我……很愿意信任你……喜歡你……”
  凌渡宇道:“同樣的事,有沒有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愛麗絲搖頭道:“其他的人,大多毫無感應,充其量也只像我那樣感到陰寒恐怖,只有博士是例外,還有你……”
  凌渡宇恍然大悟,愛麗絲憑著女性敏銳的直覺,感受到他和巴极兩人都是有精神异力的人,這也解釋了她對自己的好感和信賴。
  可是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愛麗絲忽地滿臉紅霞,嬌羞地低下頭,神態動人之极,似乎在這一刻才醒悟到兩人的親密接触。
  假設她表現得像淫娃蕩婦,凌渡宇必因心中鄙視,而失去親近她的欲望,但她這少女的羞態,反而挑起他原始的欲望,對他產生強大的引誘力。
  愛麗絲有點畏怯地縮回緊抱著他腰背的手,動作緩慢,予人難舍難离的深切感受。
  凌渡宇眼中腦際填滿她誘人的神態,一對有力的手條件反射般把她反樓向自己,肉体的磨擦和緊擠,把怀中的美女弄得“嗯”的一聲,全身軟靠著他。
  愛麗絲抬起飛紅的俏面,一對美目抵受不住凌渡宇深注的眼神,眯成兩線。
  凌渡宇忘記了兩人外的一切,重重吻上她的櫻唇。
  愛麗絲軟弱地一聲櫻嚀,沉醉在兩性相触的世界內,像夢湖的湖水,溶流合運,內里卻有激沖的暗涌。
  天地在那一刻停頓下來。
  車輛駛近的聲音從左方的路上傳來。
  凌渡宇首先惊醒。
  愛麗絲輕輕推開他,轉過了身,高聳的胸口強烈起伏。
  車輛在他們左方十多碼處停下,一名大漢走出車來,打開后座的側門。
  愛麗絲當先走了過去。
  兩人并排坐在車尾,車子向玻璃屋的方向駛去。
  直到抵達玻璃屋,愛麗絲仍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車子在一所平房前停下,凌渡宇認得是他昨晚休息的地方。
  愛麗絲望向他,一触他灼灼的眼神,立時別過頭去,才道:“你先休息一會吧,博士將与你共進午膳,我待會才來接你。”
  凌渡宇搖頭道:“我不需要任何休息,我要求見見雅黛妮。”
  愛麗絲几乎是立時道:“不!你不可以見她。”
  凌渡宇冷笑道:“為甚么?”
  愛麗絲轉過俏面來,情緒很不穩定,道:“她一切很好,你為甚么要見她,難道不信任我嗎?”
  凌渡宇看到她眼中的嫉妒,不禁啞然失笑,柔聲道:“當我是探望一個朋友,見她一面,談上几句,行嗎。”
  愛麗絲橫蠻無理地道:“不!”凌渡宇為之气結。
  巴极博士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道:“愛麗絲!讓凌先生去見雅黛妮吧!不過要照足保安的規則。”
  凌渡宇乍聞巴极的聲音,嚇了一跳,才醒悟巴极是通過車內的傳音系統說話,由此可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全在這魔王的監視下。
  愛麗絲咬著嘴唇低頭,道:“是,博士!”
  凌渡宇見到愛麗絲如此遵從巴极,心中大不是味儿,這种心理,微妙异常。
  車子再次開出。
  愛麗絲俯身過來。
  凌渡宇嚇了一跳,難道她忽爾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要和他當著司机親熱。不過他很快知道原因,愛麗絲面無表情地給他戴上一個眼罩。
  這就是巴极剛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极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宁靜,骨子里卻是嚴刻之极。一步也不放松,幸好他還未處于完全的劣勢。
  他一言不發,把精神集中,默記車行的路線。
  多年禪坐的修行,使他身体內有一個無形的時鐘,能精确地把握時間的短長。
  車子左彎右拐,時快時慢。
  凌渡宇估計對方蓄意繞上几個彎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鐘后,車子停下。
  凌渡宇像盲人一樣,由愛麗絲把他拖出車外,進入了一所建筑物內。
  眼罩除下。
  這是一個大廳模樣的地方,除了他和愛麗絲外,一個人也沒有,但凌渡宇的第六感告訴他,最少有兩對眼睛,通過隱蔽的電視眼,監視他的行動。
  愛麗絲面無表情,指著一道房門道:“她在里面,你自己進去吧!”
  凌渡宇伸手輕薄地擰了她面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議前,大步向房門走去。
  房門自動縮入牆內,又是一道電子控制的電閘。
  凌渡宇走了進去。
  里面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寢室,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一張椅上,面對著牆。
  電門在身后關上。
  雅黛妮并不轉過頭來,沙啞著聲音道:“巴极!你終于來了嗎?”
  凌渡宇歎了一口气。
  雅黛妮霍地轉過頭來,叫道:“凌!是你!”
  凌渡宇張開雙臂,雅黛妮并沒有扑入他怀里,只是哀怨之色更濃,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牽累了你。”
  凌渡宇走到她身邊,拉過她冷冷的手,懇切地道:“不用抱歉!”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她手心寫道:“今晚我會來,”跟著乘勢把能發射四支麻醉針的發射器,塞進她手心內。
  雅黛妮神情一動,眼中現出非常复雜的表情,柔聲道:“不要再理會我。”
  凌渡宇捧起她蒼白的面龐,正要說話,愛麗絲的聲音響起,冷然道:“凌先生,你已見上一面,又說上了兩句,請立即离開。”
  凌渡宇啞然失笑,女子嫉忌起來,确是不可理喻。
  當天一時正,巴极在玻璃屋和他共進午膳。
  巴极很專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面看來,兩人像一對老朋友,遠超于有深仇大恨的敵人。
  巴极抬起頭來,他那帶著有點近乎妖异力量的精眸,盯著凌渡宇道:“那件事,你決定了沒有。”
  凌渡宇把注意力從雞肉沙拉處提回來,迎上了巴极的眼神,道:“假設你結束了你販毒勾當,請問閣下將何以謀生?”這是詳論細節,若巴极不能舉出足夠的理由,證明他的确可以結束他的販毒生涯,那就只是空口白話。
  巴极淡然笑道:“本人囤積的財富,足夠我維持目前的龐大開支,直至我一百歲。”
  凌渡宇絲毫不為所動,搖頭道:“權力財富,有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更是位高勢危,一旦退出,后果不堪想像。”
  巴极贊許地點頭,道:“你對黑道的權力架构,有深入的体會,然而對本人的了解,還是不夠。我財富的來源,毒品賣買只占小宗,真正的來源,是通過軍火賣買和各地的投資取得,我之所以和貴組織結下仇怨,是因貴組織惹怒了南非政權,而湊巧他們是我軍火賣買的大客,故而我義不容辭……”
  凌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閉口!義不容辭,豈是你這种人說的,你只是一個為了利益金錢,無惡不作的凶手。”
  巴极眼中電芒閃爍,動了真怒。
  凌渡宇毫不退讓,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迫視對方。他作了最坏的打算。
  巴极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間弱肉強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雖是無惡不作,亦只取自身所需,從不殺害無關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獸,獵取足夠的食物便可,這事有若天理,何錯之有。”
  凌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將敵人綁在祭台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种需要?”
  巴极接口道:“若無霹靂手段,如何服眾。而且事后我讓貴組織以金錢將他們贖回去,還不寬大嗎?”
  凌渡宇迫問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在任何一個行業也可以出人頭地,為何卻走上了罪惡的道路?”
  巴极笑道:“這事你比我應更清楚……”眼光望往露台外波光閃閃的夢湖,眼中泛起沉郁的神情,輕輕道:“人類最大的公敵,你知是甚么東西嗎?”他有力地轉過身來,左手握著拳頭,因為用力的關系,連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滿手背,聲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釋的『沉悶』和『平凡』。”
  凌渡宇表面雖是冷然無動于衷,心中已起了共鳴,他知道巴极跟著要說出來的話。
  巴极迅快地回复一向的冷漠,轉身望向夢湖,凌渡宇再次感到他對夢湖的奇异依戀。
  背著凌渡宇,巴极淡淡道:“人類一個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任何東西,一習慣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濃度』,無論在權力、財富、愛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歷山大大帝,因沒有可供征戰的土地而哭泣,你!凌渡宇,管你是甚么理想和形式,還不是參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個比一個艱困的任務,本人自問能在任何行業出人頭地,可是即管我當上總統,除非發動戰爭,否則在和平時期,重重牽制下,生活還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惊濤駭浪。”
  凌渡宇默然半晌,緩緩道:“你的話不無道理,關鍵的地方,是在于你的手段和帶來的后果,這亦是善和惡的對立和分歧……”
  巴极轉過身來笑了笑,不置可否,話題一轉道:“我要你考慮的『尋人合約』,你的決定是怎樣?”
  凌渡宇道:“那個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极斷然道:“除非你答應簽約,否則將不再談論其中細節。”
  凌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個中玄虛,休想我會答應!”
  巴极面上站出個奇怪的笑容道:“假設合約中的一個條件,是能還你一個回复正常的高山鷹,閣下又有何高見?”
  凌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么?”這一著給巴极命中他的要害。
  巴极若無其事的道:“從一開始,我便沒有殺死高山鷹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气彈,是提煉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种烈性麻醉藥,雖能造成死亡,過程卻是非常緩慢,可達九個月至十一個月之久,中毒者產生嚴重休克,變成植物人,可是假設能在中毒后五個月內以解藥施救,將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复過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到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极的厲害和老謀深算,几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動,有如波浪般的洶涌推來,逐漸瓦解敵人的意志。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為甚么要這樣做?”
  巴极仰天長笑,眼中精光閃閃,把手一伸,指著凌渡宇道:“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請你來,閣下是『抗暴聯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決事情的人。”
  凌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給你一個确實的答覆。”
  巴极眼中剛露出笑意,轉瞬又被哀郁替代,點頭道:“一言為定。”跟著扭頭望向夢湖,緩緩道:“霧濃了!今晚將有大湖霧。”
  夢湖茫茫之色更重,霧和湖有种令人難以言喻的神秘關系。
  在濃霧里,哭石會否真的哭泣起來?
  那個下午,凌渡宇在軟禁他的房子內度過,晚餐也在房內進食,表面上,屋內只有他一人,但他靈銳的直覺告訴他,他的舉手投足,莫不在敵人的監視下。巴极可怕的地方,在于他所有制伏敵人的布置,都是在令人難以覺察下進行。
  愛麗絲沒有出現,凌渡宇倒有點想念她,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時閃過愛麗絲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嬌俏身形,她有种特別的气質,使他特別留意。
  謗据組織的情報,巴极的私人軍隊達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种為他提供不同服務的專家,數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間,可是在這里這么久,除了十來個西裝筆挺的大漢,一點也感覺不到劍拔弩張的味道。這是巴极的特別風格。
  到了晚上十時,凌渡宇走進梳洗間,從事臨睡前的梳洗。
  凌渡宇迅速取下剃須的刀片,在膝后的軟肌里,把巴极私人醫生藏在他肌肉內的微型追蹤器,小心地取出來。
  兩粒追蹤器像火柴頭般大小,精巧處令人歎為觀止。
  出了梳洗間,關燈,上床。
  他躺在床上,把薄被拉高,只露出少許頭臉。
  閉上眼睛,精神逐漸凝聚。
  他比常人敏銳百倍的靈覺,感受到監視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极對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賞重罰嚴,所以沒有一個手下不在打醒精神,為他竭盡所能。兼且合約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盡瘁,以一時的辛勞,換取未來的快樂,巴极确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梟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別的黑道霸主,或者只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見拙作《月魔》)可堪比擬。
  監視的感覺消去。
  凌渡宇海豹般滑落床下,把預備好的毛巾雜物,迅速塞進被內,做出一個人睡在被內的假象。追蹤器當然留在被內。
  監視的感覺再出現。
  很快又消去。
  敵人對他的注意大大減弱。一來他身上被裝上了追蹤器,二來所有出入口都是由電子遙控,任他背生兩翼,也難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動,來到門旁。
  凌渡宇在胸前一陣搓揉,脫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后的一排精巧電子儀器內,抽了一枝出來。
  這是可以識破密碼鎖的電子感應儀。
  被監視的感覺再出現,這一次几乎是一閃即逝,顯示敵人的警覺心非常低。
  凌渡宇不斷調校手上感應儀的輸出頻律。
  電子門緩緩打開。
  凌渡宇閃了出去。
  電子門關上。
  凌渡宇待了一會,見敵人一點反應也沒有,舒了一口气,才向大門走去。
  十多秒后,他已在夢湖水庄錯綜复雜的通路上。
  四周盡是白茫茫的濃霧,目力只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間。
  這最有利于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燈,化成一團團金黃的光霧。在湖霧里,燈光變成若有實質的東西,詭异莫名。
  凌渡宇憑著影相机般的超人記憶,向著夢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視野不遠的大霧里,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樹木的掩護,迅若鬼魅地行動。
  二十分鐘后,玻璃屋在眼前出現。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台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盞金黃的大燈,燈光和濃霧混在一起,變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擴散的光環,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漸向外淡化,像兩個招魂的燈籠。
  招喚夢湖的精靈。
  凌渡宇升起一股寒意,夢湖的霧,有种奇怪難言的特質,予人一种生命的感受。
  湖霧不斷地幻化,仿若人類抽象無形的情緒,以若有若無的霧气來呈現,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變化。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懾心神。
  玻璃屋在他左側,像只墊伏的凶獸。靈台兩盞燈,又似凶獸凶光閃閃的雙目。
  身后的夢湖,迷失在茫茫的大霧里。
  前方兩排街燈,兩排疏落有致的光霧,蜿蜒而上。
  凌渡宇閉上雙眼,集中精神,重溫日間愛麗絲帶他往見雅黛妮的情景。
  他開始行動,向前行去。
  來到一個分叉路前,他憑著過人的記憶,揀選了左邊的方向,如此左彎右曲,半個小時后,他居然又回到玻璃屋旁的起點處,不禁暗罵一聲,愛麗絲倒是狡猾,故意走上一大圈冤枉路,使他難以記認。
  他這次走向沿湖的大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霧愈來愈濃,濃得化不開。
  凌渡宇迎著水霧急行,發衣全濕,他一定要爭取時間,在日出前完成一件事,就是救出雅黛妮,讓她自行逃走,使他再無后顧之憂。
  沿湖大道的金黃燈光下,濃霧染上了金黃的光芒,閃爍變動。
  凌渡宇感到不安,原來他醒悟到這是通往哭石的路途。
  大霧無限地向四方八面延伸。
  就在這刻,凌渡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左側有物体在移動。
  他迅速把目光移向左方,在白霧纏繞的林間,一個白蒙蒙的影子,輕輕地滑進了霧的濃密處。
  凌渡宇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追了過去。
  他在林木間矯健地穿行,片刻間推進了數百碼,偏离了夢湖。
  白影杳無蹤跡。
  凌渡宇心內气餒,在這樣的濃霧中,要追尋一個穿白衣的人,便像要在黑夜的密林,找那全身烏黑的烏鴉,成功的机會微乎其微。
  白影一閃。
  凌渡宇豹子般彈起,箭矢般向白影扑去。
  白影在濃霧里若隱若現,輕盈瀟洒地在前方飄舞前行。
  凌渡宇心中大喜,全力追去,不一會心中駭然,原來無論他如何加快速度,白影和他始終保持一段距离,仿若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
  凌渡宇心中不服,試著放慢了速度,豈知白影眨眼下沒入了濃霧里,嚇得他急忙發力窮追,白影又在前方若現若失。
  難道是霧夜出動的精靈。
  凌渡宇好奇心大起,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忘記了籌謀了半天的大計,誓要追個清楚明白。
  白影直如腳不沾地的精靈,籠罩在若紗若霧的白煙里,在沿湖燈光的照射下,反映著眩人眼目的彩霞。
  凌渡宇几乎肯定對方是位女子,身形綽約优美,動人心魄,平生罕見。
  白影慢了下來,然后斜斜向上升高,仿似直往天上奔去,湖風吹來,她身上的白紗飄揚飛動,有若升天而去的仙女。
  白影繼續攀高,踏云而上。
  凌渡宇呻吟一聲,向前標去,這樣一沖,腳下立即踏上堅硬的石頭,一路來都是松軟的泥地,這一踏下,好像地面隆了起來。
  白影在半空停了下來。
  凌渡宇向前走上兩步,發覺走在一道斜坡上,他駭然一震,醒悟到這是甚么地方。
  他正踏足哭石之上。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哭石最高點的盡端。
  難道對方要效法以往的人,來此自殺。
  凌渡宇大叫道:“且慢!”
  狂風吹來,女子頭上的輕紗跌了下來,露出垂云般的漆黑秀發,輕柔動人。
  秀發淺搖,向后方飛揚。
  女子別過臉來。
  凌渡宇全身一震,肉体和精神同時凝固起來,徹底地被對方惊人的俏麗气質震撼。
  近乎透明的俏臉上,嵌了對烏溜溜秀气之极的美眸,眸子若泣若訴,有种惊心動魄的幽怨和沉郁。
  凌渡宇毫無保留地被她的眼神吸引。
  似乎望著凌渡宇,又似乎不是。
  她的輪廓鍾山川靈秀之极盡,出塵脫俗。
  凌渡宇想哭。
  湖祭五
  世界竟有如斯美態?這是只有在最甜夢境的至深處,才能邂逅的仙姿。
  斑挑优美的身形,帶有難言的驕傲和孤芳自賞的气質。
  凌渡宇站在哭石的下端,茫然不知在何方,應作何事。
  湖風把女子的秀發吹得飛動飄揚,黑發白衣,做成強烈的對比,使人畢生難忘。
  一陣濃霧吹來,女子沒入白茫茫的一片內。模糊里,她向哭石盡端外的空間飄去。
  凌渡宇駭然大叫,向前扑去,一下子來到哭石的盡端,女子剛才站立的地方。
  夢湖在石下化作一塊廣闊無邊的霧海,急流的響聲依稀傳來。
  凌渡宇一咬牙,跳了下去。
  湖水微溫。
  他迅速沉下,湖內的暗涌,把他帶得旋轉起來。
  凌渡宇回复鋼鐵般的冷靜,張開手腳,踢掉鞋子,奮力從急涌掙扎開去。他胜在有苦行瑜伽的嚴格鍛煉,連身体的毛孔也可以在水底呼吸,所以在水內生存的時間,比一般人長上好几倍。
  暗涌的力量,愈接近水底愈強大,所以一入水內,他努力保持不沉下。
  湖底一片黑暗,甚度也看不見,他奮力在湖底繞了几個圈子,力盡筋疲,知道再不走,不要說救人,連自己的小命也難保。歎了一口气,向一旁游去。他揀的潛游路錢非常小心,避開了哭石下數個急漩,即管道樣,當他在哭石外百多碼的湖面冒出頭來時,已是險死還生,全身脫力。
  難怪這里給人揀作自殺的好去處。
  強烈的燈光在后方直射過來,耳際同時響起快艇的摩托聲,擴音器響起的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我們有四挺自動武器指著你的頭!”
  凌渡宇心中歎了一口气,省起雅黛妮曾告訴他,因為潛泳過湖,触犯了巴极裝在湖底的電子感應,致一网成擒,此時深感其言非虛也。
  凌渡宇身上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坐在桌子的一邊。另一邊坐的是面帶笑容的巴极博士。
  凌晨一時半。
  這是玻璃屋寬大的露台,兩旁的霧燈揮發著金黃的异彩,与露台內外的濃霧合力制造出一個如幻似夢的情景。
  夢湖消失在大霧里。
  偶爾霧稀時,夢湖反映出絲絲顫震的燈火,一切是那樣地超离平凡現實的世界。
  夢湖夢湖,不負爾名。
  桌上放了凌渡宇早先脫下的兩個微型追蹤器。
  被人從湖水撈起后,凌渡宇給押來此地。
  巴极毫無慍怒之容,一面欣賞露台外漫無止境的濃霧,微笑道:“你是最受我看重的人,豈知還是遠遠地低估了你,不愧是凌渡宇,難怪連馬非那老狐狸也在你手上栽了筋斗,事后還不明所以……哈……”狂笑起來。
  凌渡宇啼笑皆非,他原本以為巴极一定勃然大怒,豈知對方反而露出贊賞的神態。
  巴极收起笑聲,側頭望向呆呆望著夢湖的凌渡宇,有點奇怪地道:“你在想甚么?”
  凌渡宇虎軀微震,當然不想告訴巴极,他心中被那神秘女子的絕世丰姿,完全占据了。
  巴极見他不答,眼光轉到桌上精密的電子零件,贊歎道:“你是第一個知道和解拆了我這种裝置的人物。以自負不凡的雅黛妮為例,她离開了我足有年多,仍未能發覺她美麗的胴体被安裝了我為她特制的追蹤器。”
  凌渡宇恍然,難怪巴极能步步追蹤他們,又預早布下羅网,張開虎口。但巴极當年為甚么要放走雅黛妮,這依然是不解之謎。
  巴极道:“凌渡宇确是不凡,若非一時興起,跳入湖水里來個霧夜溫浴,我們仍懵然不知你早逃之夭夭。”
  凌渡宇听他語帶諷刺,其實卻是想激他說出真相,由此推之,巴极安裝湖內的感應器,并沒有察覺其他人的墮湖,想到這里,不由放下心來。
  巴极見凌渡宇神情古怪,忽而皺眉,忽而色變,神態大异平日的鎮定從容,他閉口不言,眼光轉往籠罩露台內外的濃霧。前天他就是待在這里,迎接凌渡宇駕駛著直升机大駕光臨,想不到兩人目下又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地觀看湖霧。兩人的關系錯綜复雜,敵友難分,想到這里,巴极笑起上來。
  凌渡宇為他的笑聲惊醒,道:“你有甚么方法,證明你的解藥對高山鷹有效。”他的如意算盤是要巴极讓雅黛妮帶返玻利維亞,讓高山鷹服下,使他斷去后顧之憂。
  巴极從容一笑。
  凌渡宇知道他即要發出指令,全神留意他的動作,看到他探手入褲袋內,他的動作非常自然,無心者真是難以覺察。
  玻璃屋通往路旁的門,分中滑往兩旁,三名大漢走了進來。
  整日未見的愛麗絲,也隨著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個小鐵盒,美麗的俏臉繃得緊緊的,沒有半點笑容,凌渡宇知道她在怪責他的逃走企圖。
  巴极淡淡道:“羅拔,伸出你的手腕。”
  當中的大漢一言不發,把手腕伸出來。
  巴极道:“注射吧!”
  愛麗絲走了出來,打開小鐵盒,拿了一個針筒出來,再從鐵盒內一個小瓶中,抽了半筒墨綠色的藥水。
  巴极解釋道:“那种土人秘制的藥物,無論是從呼吸气管,又或直接注射進人体內,都能產生同樣的效果。”
  愛麗絲開始為大漢羅拔注射,針藥盡注体內。
  凌渡宇暗暗心惊,首先,巴极料事如神,早知他會在這刻提出針藥是否可靠的問題,故此著愛麗絲等人准備;其次,他這些手下對他的命令遵如圣旨,連眉頭也不皺上一下,假設他的私人軍隊,每一個人也是這樣,巴极手中掌握的力量,可說是惊人之极,足可以橫行南美,這等敵人,想想也教人心寒。
  大漢忽地踉蹌后退,后面兩個大漢連忙攙扶。
  巴伍道:“放在地上。”側過頭來,向凌渡宇道:“你可以檢視他中毒的症狀,是否和高山鷹一模一樣。”
  事關高山鷹,凌渡宇不敢疏忽,仔細地察看,他特別留心羅拔的眼珠,呈現中毒的青藍色,和高山鷹情形一樣。
  凌渡宇站起身來。
  愛麗絲取出另一筒針藥,為他注射下去。
  巴极按了一下腕表。
  凌渡宇完全沒法猜測他在喚甚么人入來,這才醒悟到,抵達夢湖以后,他首次完全處于下風,急忙籌謀扭轉干坤的方法。
  進來的是嬌小的日本美麗少婦夏太太。她手上拿著那份“尋人合約”,放在桌上,又退了開去,她雖是低著頭,凌渡宇卻直覺到她的神色帶著三分不屑。
  巴极迫他攤牌了。
  躺在地上的羅拔動了一動,再動,坐起身來。
  巴极道:“站起來!”
  羅拔站了起來,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巴极道:“退出去!”
  羅拔等三人退了出去,愛麗絲本想留下,看到巴极的手勢,迫于無可奈何地离去,關門前那望向凌渡字的一眼,有著說不盡的委屈怨曲。
  巴极眼光何等銳利,笑道:“愛麗絲身材樣貌,都是上上之選,凌兄須記貴國『好花堪折直須折』的至道。”
  陵渡宇最恨人把女性當作貨物看待,怒道:“你這沒有人性的魔鬼,枉愛麗絲對你忠誠不移,你卻這樣去踐踏她。”
  巴极眼中掠過怒色,寒聲道:“凌兄也太古板,好了!這合約你考慮清楚了沒有,我已在條件中,加進提供足量的解藥,以使高山鷹康复過來。”他最后几句倒是畢恭畢敬,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
  凌渡宇搖頭笑道:“希望你不是所托非人吧!”拿過合約,飛快地看了一遍后,簽下了他的名字。
  為己為人,他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巴极滿意地一笑,道:“由今天開始,打后的一個月內,我們是最親密的戰友了。”
  凌渡宇長歎一聲!這樣的發展,非始料所及。
  霧更濃了,把坐在露台這兩個敵友難分的人,融成一体。
  究竟尋人合約的目標是甚么?
  第二天醒來,是九時十五分,愛麗絲在廳中等候。
  气氛完全兩樣,巴极撤走所有監視他的人員,予他最大的活動自由。凌渡宇心中暗贊,巴极深明用人勿疑之道,怪不得手下肯如此為他賣命。
  愛麗絲面容冷冰冰地,仍在怪他不顧而逃,毫無情義。
  凌渡宇轉身微笑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愛麗絲一點也不領情,生硬地道:“誰有興趣來找你,博士命我帶你往他的游艇上,你可以起行了嗎?”
  看著她的女儿情態,凌渡宇忍著笑道:“只要你高興,我隨時也可動身,只不知今日的早餐,有沒有一道『愛麗絲香唇』。”
  愛麗絲寒著臉道:“請你尊重自己,走吧!”帶頭走了出去。
  一輛吉普車,恭候門前。
  兩入坐上車尾,愛麗絲故意偏坐一端,詐作全神觀望窗外的風光。
  凌渡宇為人瀟洒之极,毫不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對愛麗絲這清純的女孩頗有好感,那天一時不禁,情挑淑女,已有點后悔,這時樂得清靜,希望她只是一時情動,事過即消,以他兩人的關系,自是不宜有進一步關系,雖然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開放,卻不愿蓄意去傷害任何人。
  一直到達巴极的豪華游艇,兩人間無片語交談。
  巴极在船尾的看台上,設下早餐,招待凌渡宇。
  愛麗絲和八名大漢,避進前艙,凌渡宇知道巴极要和他商談尋人的細節了,不知為甚么,有點緊張起來。
  游艇在廣闊的湖面上飛航,艇末的摩打,翻起滾騰跳彈的白浪,拖著一道長長的尾巴。
  濃霧早散去,陽光普照下,夢湖像片無盡無窮的大鏡,反映著上空的白云藍天。
  令人愉悅的天气,很難聯想到昨夜那夢幻般的神秘湖霧。
  巴极一身雪白的獵裝,气派迫人。
  凌渡宇歎了一口气。閉目仰面,任由陽光輕撫。
  巴极打開話匣,緩緩道:“昨夜般的大霧,夢湖一個月內最少有四天,都是黃昏開始,清晨始散。”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為甚么會有這种情形?”
  巴极道:“夢湖位于中科迪勒拉山脈和東科迪勒拉山脈間的低地,是馬格達雷那河的支流湖泊,因地形低注,附近山脈形成的几道冷空气流,積聚在整個湖區上,冷空气吸收了夢湖蒸發的濕气,形成長年結聚的低霧,但在地球上,如此濃霧仍屬罕有的現象,兼且夜來日消,更是奇怪,我曾請教過專家,他們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有一种直覺,這霧是夢湖蓄意形成的。”
  凌渡宇失笑道:“你好像把夢湖當作有意志、有生命力的异物了。”
  巴极正容道:“我正要請教,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
  凌渡宇呆了一呆,啞口無言。
  他的眼光落在夢湖上,這個湖的變幻多姿,由第一夜駕著戰机,來轟炸巴极的湖祭,他已感受得到,湖霧活如人類情緒的變幻,昨夜濃霧隨著神秘絕色美女飄揚飛舞,更是幻化無常,仿若有靈性的生命体。
  難道美女真是湖神的化身,自古以來享受著人類以活人的祭獻?
  巴极奇鋒突起,問道:“你昨夜遇到甚么?”
  凌渡宇搖搖頭,把昨夜纏人的情景摔离腦海的舞台,話題一轉道:“好了!言歸正傳,你究竟要我找誰?”
  巴极的神態有點不甘心,不想以威凌的姿態迫凌渡宇說出真相,沉吟半響,在怀內抽出一張照片,慎重地遞給凌渡宇。
  凌渡宇從容接過,一看之下,霍地站起身來,面色大變,叫道:“是她,是她!”
  巴极也站了起來,緊張地道:“你在那里見過她?告訴我!”最后一句大聲叫了起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喘起气來,駭然望向巴极,道:“她就是經你親手火葬的人嗎?”
  巴极點頭。
  凌渡宇軟弱地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道:“你肯定她死了嗎?”
  巴极也坐了下來,低著頭,面上神色變化得很厲害,忽晴忽暗,沉溺在痛苦和快樂交激的回憶里,足有數分鐘之久,才惊醒地抬起頭來,眼光瞟向天上飄舞的白云,悠悠道:“四年前,我第一眼見到晴子時,才明白甚么是一見鐘情,而且是那樣深切地体會到。”
  “她的父親是日本的富商,母親是法國的望族,為了生意來巴拿馬暫住,我……和她熱戀起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到夢湖与我雙宿雙栖,我為她放棄了其他的女人,可是,她并不同意……不同意我的謀生方式……三個月后,她久郁成病,就那樣去了……”巴极把臉埋在寬大的手掌內,神情激動。
  凌渡宇暗忖,晴子死亡的原因,恐怕絕非巴极所說的那樣簡單,問題是現在不宜深究。
  巴极道:“你手上相片中的她,穿著她最愛穿的白紗,她說:每天也要穿白紗,每天也要作新娘子。病死后,身上穿的也是白紗。”
  凌渡宇不寒而栗,望向相片中的女子,秀發長垂,漆黑的眸子,像深夜里虛空中最亮的星辰、白紗輕柔若雪,襯著絕世的姿容,難怪連巴极也為她顛倒。
  她正是那霧夜被他追逐的美女。唯一的分別,就是那美女比諸相中人,更具出塵脫俗的惊人神秘美和詭异的魅力,以凌渡宇的心靈修養,仍是不能自已,夢縈魂牽。
  巴极俯首低回,以微不可問的聲音傾訴道:“我在她的遺体旁守候了三日三夜,在另一個大霧的深夜,把她放在一艘盛滿鮮花和枯木的小舟上,放往夢湖的湖心,引火點燃,只有火,才配得起她……”
  “以后每一年的忌辰,我點燃一只盛滿鮮花和柴枝的小舟,作為對她的祭祠,那夜你駕机來襲時,小舟上的引火物還未點燃,你戰机的炮火,引著了小舟的燃燒品,完成了今年的祭禮,看來我還要多謝你。”
  凌渡宇很想笑言兩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盡避這黑道梟雄無惡不作,他對晴子的深情和思念是無可置疑的。
  海深雖有底,相思卻是無邊岸。
  巴极自言自語地道:“她的葬禮后,我對她的思念,沒有片刻能停止,我瘋狂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危險生涯,希望能以高度的危險和刺激,麻醉自己,豈知反而使我的財富勢力擴展了十倍以上,才是始料所不及。”巴极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個求死的人,偏死不去。
  凌渡宇忽地明白了他要在湖中的祭台上強奸雅黛妮的心境。巴极藉那高度肉欲的刺激,忘記怀念晴子的痛苦。甚至他要把敵人鞭打,可能也是這种不平衡心態下的變態行為。
  巴极抬起頭來,道:“晴子死后八個月,在一個大湖霧的晚上,我見到她……”
  凌渡宇默言不語,他早料到巴极要告訴他這种异象,因為他本人昨夜也見到這絕代的佳人──晴子。
  巴极沉醉在他對晴子的思念里,沉醉在破天荒第一次向人傾訴這方面事情的情緒里,并沒有覺察到凌渡宇的异樣,續道:“她半倚著玻璃屋露台的欄干旁,穿著她最喜愛的白紗,大霧中若現若隱。她比以前更美麗了,她的眼睛,像海洋深淵內發光的寶石,那令人心碎的怨郁,是那樣出眾和超然,是不應存在這世界的美好事物……”
  凌渡宇插口道:“你是否在做夢?”
  巴极面容一變,正容道:“不!我當時絕對清醒……”
  凌渡宇道:“會不會你思念過度,產生了幻覺?”
  巴极失去了一向的從容和風度,面上的肌肉扭曲起來,一掌拍在桌上,所有杯碟跳了起來,狂喝道:“不!不是幻象,她的的确确在那里,以后每逢大湖霧的晚上,她都出現……”
  凌渡宇道:“那你為何不抓著她……”
  巴极沮喪地道:“每次我走近她,她便逃走,返回湖里。”
  凌渡宇晒道:“甚么?她住在湖底的嗎?”
  巴极面上青筋現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還不明白嗎?是夢湖把她复活過來!”
  靜默倏忽間占据了整個空間。
  凌渡宇手足冰冷,他一直和巴极針鋒相對,是不愿意歸結到這個結論。
  巴极深深吸了一口气,盯著凌渡宇道:“告訴我,昨夜你是否遇到她?”
  凌渡宇呆了片刻,終于攤開手,點頭道:“是!”
  兩人間的對峙,松弛下來。
  巴极道:“我用盡一切方法,晴子亦是可見而不可即,于是我找來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靈媒和巫師,都是勞而無功,他們甚至連晴子的影子也見不著,于是我作了個廣泛的調查,斷定了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幫助我。可是由于立場必系,在一般情形下,你不干掉我已是給足面子,于是本人用上了一點手段……”
  凌渡宇悶哼一聲,以示不滿,心中同時轉到另一個問題上,靈媒和巫師的失敗,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類的异物,難道真是夢湖的力量把晴子复活過來?使她再次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巴极道:“夢湖是我一生人曾到過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個處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經歷過,滋味如何?”
  凌渡宇不答反問,道:“博士!請問你听過一個解釋鬼魅存在的『分子記錄理論』沒有?”
  巴伍這博士一愕后道:“愿聞其詳!”
  凌渡宇組織了腦內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學家,為一所著名的凶屋作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實驗。他揀選了屋內鬧鬼鬧得最凶的房間,房內只有一張古老大椅,据說凶屋的主人是在這張椅上給人以凶殘的手段謀殺了的,自此陰魂不散。”
  “心理學家先后把三种動物,放進房間內去。第一种動物是老鼠,甚么反應也沒有。跟著是一頭貓,貓儿一步入房內,立時全身毛發倒豎,竄到角落,對著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后是一只狗,它一進房內,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見到那鬼魂一樣。”
  巴极透了一口气,道:“這是否證明了鬼魅确實存在。”
  凌渡宇道:“可以這樣說,不過這种存在,只是一种記憶体的形式。”
  巴极皺眉道:“我不明白。”
  凌渡宇道:“科學界對這現象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說,所有物質的分子,無論是石頭、樹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体,都有儲存能量的能力。所以當一個人被凶殘謀殺時,那人臨死前的凄慘激情,使他的腦袋釋放出大量遠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圍物質的分子于是把這能量以某一种形式吸收和記錄下來。貓、狗或擁有較常人敏銳触覺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應或接收到凶殺現場的物質分子內遺傳的記憶,甚至因其刺激而產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現象。”
  巴极緊鎖眉心,思索著凌渡字的說話。這個“分子記錄理論”可以完滿地解答了很多凶屋或凶地的問題。眾所周知凶屋每多和凶殺有關連:醫院是鬧鬼最多的地方;沒有人會感覺在殯儀館是舒服的一回事,因為那虛的物質無時無刻不在大量吸收悲傷的情緒,反之,廟宇和圣殿教堂卻吸收了人類的精誠正意,感覺上自然是庄正寬容。
  巴极道:“你這理論,或者解釋了哭石的异事,但仍解決不了晴子的問題。”
  凌渡宇泄气地道:“是的!無論在時間的長短、形象、地點,都非是這理論能解答,真教人頭痛。”
  巴极苦笑道:“若果真是這么容易解決,我何須用盡手段,把你引來。”
  凌渡宇歎息一聲,心湖內浮起晴子的絕世姿容,夢湖不但把她复活過來,還把她變得更美麗了,一种不應屬于人間的、動人心魄的美。
  夢湖!
  是否你把人間的夢想實現了過來。
  那天下午二時,凌渡宇回到夢湖水庄。
  目下在巴极這私人王國內,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极甚至賦予他隨意進入他玻璃屋的特權。
  整個下午,他都在沿湖區域閒散地踱步,他很久沒有這樣的閒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閒,頗自得其樂。
  今天是他來夢湖后天气最好的一日,直到黃昏,斜陽把西邊天染得霞彩万度時,天空仍是清明如鏡。
  七時許他還舍不得离開,沿著夢湖的路,信步來到哭石之前。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的企盼,渴望再見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陣焦躁,他的欲望是那樣的強烈,連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細思時,汽車聲在身后響起。
  一輛勞斯萊斯,在一位全身紅色制服司机的駕駛下,停在身后。
  車尾箱門打開,愛麗絲的助手,那風韻動人的日本少婦夏太太走了下來。
  她像有點怕接触凌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視對方,低頭道:“凌先生,愛麗絲小姐派我來接你回去,今晚有個舞會,博士希望你能參加。”
  凌渡宇隨著她生進車尾箱后座,汽車徐徐開出。夢湖的湖面上開始了一層薄薄的煙霞,輕柔飄渺。
  夏太太低頭不發一言,像是不胜嬌羞,神態可人。
  凌渡宇忍不住逗她說話道:“你來了這里有多久?”
  夏太太輕聲道:“對不起……凌先生,我不想答這問題。”語音雖溫婉,內容卻決絕。
  凌渡宇碰了個釘子,大感沒趣。他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前后見過這嬌俏的女子兩次,這一次她的敵意大增,是甚么道理?
  凌渡宇回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柜內准備了几套禮服和西裝,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极像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
  凌渡宇梳洗后,換上深藍的燕尾禮服,打上蝴蝶結,走出廳外。
  夏太太等候已久,見他出來,眼睛不由一亮,被凌渡宇出眾的神采吸引了目光,當接触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時,俏臉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車子在門前!”
  凌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复雜的表情,似乎是贊賞揉合著深切的惋惜。
  在夏太太的陪同下,凌渡宇到達了玻璃屋。華麗的房子,大放光明,門前車水馬龍,不斷有人進入華宅內。
  凌渡宇下了車,夏太太留在里面不出來。
  凌渡宇回身俯頭望進車內出奇道:“你不是要參加這個勞什子舞會的嗎?”
  車內的夏太太低頭道:“我只是下人,不适合的。”
  凌渡宇咧嘴一笑,搖頭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擔保你是全場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立即隨我入內,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
  夏太太滿臉漲紅,一伸手,升起了車窗,隔斷了聲音。
  凌渡宇惡作劇的目的已達,大笑轉身,向玻璃屋走去。
  愛麗絲一身粉藍真絲垂地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飽滿的胸脯,美艷迫人,和那天見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門內迎賓。
  玻璃屋廣闊的大廳,聚集了二百多盛裝而來的賓客,仍是一點不覺擠迫。一隊身穿制服、二十多人組成的樂隊,在大廳的一角奏著華爾滋音樂,洋溢著十八世紀的中歐情調。
  湖祭六
  向湖一邊的落地大玻璃窗外,亮著了橫列臨湖大露台的十二支霧燈,夢湖上的霧開始聚結,凄美迷人,和玻璃屋內的珠光寶气、衣香鬢影的人為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
  由玻璃屋大露台延伸出湖內的浮木走道及盡端的圓形祭台,亦亮起了燈光,做成一道伸進湖霧里的光道,詭异眩目。
  凌渡宇進門后,微笑走向青春煥發的愛麗絲,后者大方地和一對男女賓客交談,凌渡宇認得男賓是那天試麻藥的羅拔,暗忖這個舞會,看來是巴极王國內人員的經常性聚會。
  凌渡宇在一旁耐心等候。
  愛麗絲招呼完羅拔,轉過來望向凌渡宇,面上露出動人的笑容,伸出玉手。
  凌渡宇喜出望外,連忙拿出友誼之手,豈知愛麗絲擦身而過,握手的是他身后的人,凌渡宇為之气結,一只手尷尬的凝在半空。愛麗絲握手的男子,正是那小胡子韓林。
  韓林似乎并不覺察到凌渡宇的存在,但凌渡宇卻感到韓林是蓄意地不去望他,感到韓林對他的恨意。
  三夫人把手放入他的手里,裝了個了解的表情,道:“博士在那邊……”
  凌渡宇隨著她的眼光望去,巴极在大廳近中心處,一身黑禮服,被一堆男女包圍著,儀容風度,有若鶴立雞群。
  他扭頭看身后咫尺的愛麗絲一眼、纖細的蠻腰,修長的美腿,使她的背影綽約動人,和她共舞,應是非常愉悅的經驗,不過看來今夜是無此福分了。想到這里,晴子的倩影浮上心湖,若能与她共舞夢湖之畔,那又是甚么滋味?可惜目下這兩者都是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歎了一口气向巴极走去。
  凌渡宇步入廳內,立時吸引很多人的注目,一來他是唯一的中國人,二來他的丰度神采,才是引人注意的主因。
  巴极遠遠望見他,舍開眾人,大步向他是來,顯得他的身分更是特殊。
  巴极迎上來笑道:“讓我介紹……”向著他身后走上來的一名四十來歲、紳士模樣的男子道:“這是白理臣,我最得力的幫手,負責一切對外的事宜。”
  凌渡宇暗忖,這應是巴极王國的第二號人物了。
  白理臣禮貌地和凌渡宇握手,以帶有濃重美國口音的英語道:“久聞大名!”
  這人說話時面上皮肉不動,一點表情也沒有,是冷靜多智的人物。
  凌渡宇和他客气几句。
  巴极身后轉出兩位美女,巴极介紹是大夫人艾思和二夫人蘭茜,加上迎賓的三夫人,巴极總共有三位“合約夫人”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上上之選,大夫人比之其他兩位夫人更是年輕漂亮,最多也是二十一、二歲,是意大利的黑發美女,樣貌身材和晴子倒有三分相似,可知巴极正在努力找尋代替晴子的東西。凌渡宇卻知道巴极失敗了,比起晴子,眼前這些美女,均變得無關重要和沒有意義,令人不屑一顧。
  舞池內有人起舞,愛麗絲是其中的一對,她的美麗乃全場之冠,難怪成為眾矢之的。巴极不知和她是何關系,為何對她沒有染指之心。
  愛麗絲表面看來神情愉快,眼尾亦不瞟向凌渡宇。
  巴极道:“凌兄,為甚么不邀請我的大夫人共舞。”
  凌渡宇一笑答應。
  舞會在熱鬧的气氛下進行。
  凌渡宇和大夫人艾思共舞后,站在一角,自顧自喝酒吃精美的點心,他一向不大喜歡熱鬧,覺得与這里有點格格不入。巴极早些時和那白理臣一齊离開了大廳,不知到了那里。
  玉手挽上了他的臂彎,凌渡宇側頭一望,接触到大夫人艾思烏靈靈的大眼睛,她真有點像晴子。
  艾思笑:“來!讓我為你和愛麗絲作個和事佬。”挽著凌渡宇,親切地向被眾男圍拱的愛麗絲走去,艾思高聳的胸脯藥壓著凌渡宇的臂背處,使他感到有點不自然,半帶抗議地道:“你我這樣公然親熱,不怕巴极嗎?”
  艾思眨眨大眼,道:“噢!原來你不知道這個舞會是送別我們三位『合約夫人』嗎?由現在起,我們回复自由身了。”
  凌渡宇愕然停下,奇道:“滿約了嗎?”
  艾思搖頭道:“不是!博士提早和我們解約了,酬金依舊,不過我們都有點舍不得,他是個第一流的情人。”
  凌渡宇心中嘀咕,巴极看來是要全心全意把晴子找回來了。
  艾思輕聲道:“假設你要約會我,我會很開心,我還要在夢湖住上一段日子,這真是個迷人的好地方,好了!現在先和愛麗絲講和吧!”挽著凌渡宇橫過大廳,向另一邊的愛麗絲走去,大廳中,他們的身前身后,是一對對翩翩起舞的男女。
  愛麗絲和一個花花公子型的男子傾談,看到艾思挽著凌渡宇向她走來,女性的敏銳,使她知道了甚么事將要發生,緊張得垂下了睫毛,只敢望向地下。
  愛麗絲确是罕有的美女,可是若比之晴子,還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离,那也是人間和天上的分別。
  還差十步的距离,凌渡宇全身一震,停了下來,艾思不解地望向凌渡宇,后者面上神情奇怪,死盯著露台之外,艾思隨著他的目光,穿越過布滿賓客的大廳,透過向湖的大幅玻璃恰好看到一個白影閃往露台的右側,那是視錢不及的地方。
  凌渡宇禮貌地卸開艾思的手,低聲道:“對不起!失陪。”急步往露台走去。
  艾思望向愛麗絲。
  愛麗絲眼中射出忿然的神色,箭一樣射往凌渡宇的背上,凌渡宇的行動,不啻火上加油。
  這美麗女孩的愛与恨都是那樣地強烈。
  夢湖的霧更大了,整個露台都籠罩在煙霧里,有若在云端仙界。
  凌渡宇來到露台時,露台上渺無一人,賓客們都怕霧气打濕了他們的華衣,剛才那白影不知芳蹤何處?
  凌渡宇向露台的右側走去,轉到玻璃屋的一邊,有一道緊關的門,看來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廳。
  凌渡宇正要取出巴极給他的電子感應開鎖器,開門進去,門分中向兩旁縮入,凌渡宇退往一旁,一個白衣女子靈巧地閃了出來,凌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將她抱個滿怀,軟肉溫香,是那樣真實和有血肉。
  女子輕呼一聲,一腳向凌渡宇的腳背踩去。凌渡宇緊貼著她,提腿的動作又怎能將他瞞過,輕輕一推,女子一腳踩空。
  女子低下頭,秀發掩蓋了面容,似乎怕凌渡宇看到她的面,一下膝撞,目標是凌渡宇的下陰,毒辣非常,兼且動作迅捷有力,落在凌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詣。
  凌渡宇一掌切下,擊中她的膝頭,乘勢向前進迫。
  女子駭然大惊,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台的欄干旁,毫不猶豫地翻身沒入湖水里。
  凌渡宇大歎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過他清楚知道這女子并非晴子,因為身材遠較嬌小,剛才抱著她的滋味,勻稱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溫馨刺激。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要知湖內滿布電子感應器,除非這女子深悉其中布置,否則一定難逃耳目,可知這定是熟知夢湖的人。
  電子門仍然開著,隱約有人聲傳出。
  凌渡宇走了進去,門內是個大房間,有十多個螢光幕在不斷閃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廳內的舞會情景,其中一個屏幕上,他看到愛麗絲气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勸解。左下角的電視幕只有兩個人,卻不是在大廳內,而似是一個休息室的地方,擴音器的聲音從那處傳出來,兩個人赫然是巴极和他的頭號手下白理臣。
  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只不知保安人員到了那里去,又或者這是不須值班的時刻,剛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竊听巴极和白理臣的對話。
  傳聲器中,白理臣沉聲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慮這決定,試想我們犧牲了多少兄弟,才壟斷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買賣,這樣放棄,實在可惜。”
  巴极淡淡道:“不要再說,這是我的決定,理臣!單是我在各地的投資,已夠我們丰裕地過他一百世,何況我們的軍火生意,仍是方興未艾。”
  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們是居于主動;軍火生意,卻受著軍火供應商的剝削和克扣,何況南美的其他毒販,特別是哥倫比亞的邦達,一向對我們的地盤虎視眈眈,你這樣突然退出,他一定會乘虛而入,把你的地盤接收過來,那時此消彼長,他會放過我們嗎?”
  巴极自信她笑道:“他要碰我,遠未夠斤兩。”
  白理臣聲音有點焦急,道:“不如這樣,我們不買也不賣,卻依然提供所有運輸的渠道和工具……”
  巴极喝道:“不要再說,我決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這是命令!”
  兩人間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一會,白理臣低聲道:“是的!博士。”轉身走了出去。
  屏幕上剩下了巴极孤獨的一個人,只听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還不出來見我嗎?”
  凌渡宇心中戚然,在巴极這种人身上,看到這真誠的深愛,尤其令人感動。
  凌渡宇离開了保安電視室,回到露台上,玻璃屋內依然熱鬧非常,凌渡宇心中塞滿另一种情緒,倚在欄干上,遠眺湖境。
  夢湖的云霧像有意志的异物,無風自動,在他面前輕輕旋動。
  凌渡宇神思飛越,想起晴子的絕代風姿,雖是回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怀。
  巴极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你在想甚么?為甚么不陪愛麗絲跳舞?”
  凌渡宇凝目入湖霧的深處,沉聲道:“我腦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樣的事物。”
  巴极放眼湖內,霧气愈來愈濃。
  兩人的目光都被夢湖的霧景吸引,露台燈光不及處,沒在煙霧里,較遠環湖的路燈,做成一大串連綿不斷的光暈。
  异象突起。
  湖霧從早先的旋動,變成滾動翻騰,活像有條巨龍在作浪興波。
  凌巴兩人駭然退后。
  湖霧重歸平靜。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大夫人艾思的聲音在兩人身后響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貴賓,怎能棄我們不顧。”
  巴极眉頭一皺,神色不善。
  凌渡宇忙打圓場,大笑道:“巴兄!我們入去盡他數杯,如何。”
  巴极無奈一笑,三人一齊返回廳內。
  廳中气氛熱鬧,卻見不到愛麗絲,凌渡宇并不多問,到了十一時許,他告辭而去。
  拒絕了司机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靜地思索一些問題。
  順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風的吹拂下,凌渡宇感到無邊無際的松弛和舒暢,這世界無時或已的難題,這一刻完全与他無關。
  環湖的燈光下,在霧的纏繞里,一切是那樣地不切實。
  凌渡宇經歷過剛才舞會的吵鬧,深深地享受著現在此刻的一人獨行。
  只有神秘的黑夜,這樣的湖霧,才能感動他。
  風勢驟然轉急,湖霧在他身前身后,飛舞卷纏,就像那晚見到晴子時一樣,想到這里,凌渡宇心中一動,抬頭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隱若現的霧里,白紗和黑發揮舞卷揚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視著他。
  眸子內永無終极的憂郁,像瀑布般傾注往他的心湖內。
  一股強烈的哀傷情怀,從他心靈的深處狂涌出來,形成無數泛濫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間。
  晴子站在湖邊,离開他只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面龐,一蹙額,一皺眉,都能傳達一种微妙复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能傳達內心世界的美麗面龐,如此含蓄卻又是那樣丰富多姿的表情。
  隨著面上表情的微妙轉換,她的眼睛也在變化著,由憂郁到怨懟、哀傷、無奈,每一個轉變都是那樣地令人心碎。
  霧更濃。
  凌渡宇心神受到難以形容的震撼,軟弱地跪了下來,感傷若如無有致盡的大海,使他遭到滅頂之禍。
  他失去了控制身体的力量,向前仆去,面龐貼著冰冷的湖邊泥土時,才驀地醒覺過來,猛然抬頭,伊人已渺。
  淚水染濕了胸前的華服。
  凌渡宇和巴极兩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進早餐。
  露台外的夢湖,湖霧漸漸稀薄,情款深深地為她籠上一層輕紗。
  凌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點。他心中內疚,昨夜遇到晴子時,完全記不起他和巴极的尋人合約,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巴极昨夜的事,他說不出這樣做的原因,只是覺得應該是這樣。
  巴极打開話匣子,緩緩道:“這几天,夢湖變了很多。”他眼中滿布紅絲,顯然是一夜未睡。
  凌渡宇“嗯”地應了一聲,并沒有留心聆听。
  巴极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沒在意凌渡宇的失常,續道:“往日大湖霧時,總是漸漸形成,從沒有像昨夜般,突然而來,事前無半點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霧后,總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時間,才有第二個大湖霧的出現,從沒有像過去兩晚的連續出現。”歎了一口气,自言自語地問道:“這是甚么原因?”
  凌渡宇想了一會,想說話,又把話吞了回去。
  巴极對他的欲言又止皺眉道:“你想說甚么?”
  凌渡宇嘴角一牽,欲笑,卻笑不出來。
  巴极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話說出來:凌渡宇閉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滿了生力軍的新鮮空气,才張開眼,望向一面疑惑的巴极,正容道:“我有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巴极笑道:“有甚么事比我們現在所干的更荒謬?”
  凌渡宇失笑道:“說的正是。”
  敲門聲響,一個大漢走出露台,拿著無線電話,恭敬地向巴极道:“博士,白理臣先生從巴拿馬來的電話。”
  巴极面色一冷,寒聲道:“告訴他我今天沒空听電話。”
  大漢遵命退出。
  巴极面容回复平靜,望向凌渡宇。
  凌渡宇知道巴极毒品行業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響,沒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會干此傻事,而因牽連廣泛的關系,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實力的生死爭斗,甚至巴极也被卷入漩渦里。
  凌渡宇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夢湖知道我來了。”
  巴极愕然,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凌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實這關系是雙邊的,由第一眼看到夢湖開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戰机沖破湖露,飛臨夢湖的上空那令人難忘的光景,續道:“我便覺得自己在變化。”
  巴极眼中露出警惕和會意的神情,想起來了夢湖居住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异。自己也變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測的愛情和夢想,以至乎現在毅然放棄了經營超過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凌渡宇道:“我忘記了夢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記了我在紐約的女朋友,而在不斷追尋一個夢想,一個只有在無知的童年時才有勇气去憧憬的美夢。我不可以說這夢想就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說是一种對『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的『夢』。”
  “在男女關系上我變得敏感。對愛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愛麗絲等更能触動我的心靈,就像夢湖打開了愛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較為忽視的事物。”
  巴极歎了一口气道:“很多謝你解開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來夢湖前,以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稱著南美,女人只是我的玩物,從沒有令我絲毫留戀,豈知如今……唉,不過,我已泥足深陷,沒有了夢湖和她所帶來的憂郁思怨,我也不知怎樣生存下去。”
  凌渡宇正要說話,門被推了開來,一人大步走出,凌渡宇大奇,甚么人斗膽不先請示走進來。
  這人筆直來到巴极面前,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跪了下來,親吻巴极的鞋,面上有种令人不能怀疑的真誠和虔敬。
  巴极低聲道:“起來!”
  這人站起身來,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雖然瘦,卻像鋼根鐵條般充盈著惊人的力量。狹長的面孔,微曲而起節的鼻梁,精芒內藏的雙眼,有种冷血的味道,使人見而心寒。
  他望向巴极的眼神,卻是絕對的敬誠。
  巴极向凌渡宇道:“我想你也听過他的事跡,他就是『標槍』。”
  凌渡宇心中一凜,他當然听過這名字,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佣兵大頭頭,專事暗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他的代號是標槍。此人威名震懾南美,連國家的元首也等閒不敢惹他。
  標槍的眼睛望向凌渡宇,后者坦然和他對視。
  標槍面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光一离開巴极,立時變得鷹隼般銳利,像察看死尸般仔細打量了凌渡宇一遍,沉聲道:“博士,可以說嗎?”
  巴极毫不猶豫地道:“凌渡宇先生雖未可算是朋友,卻可以絕對信任,你直說無礙。”
  標槍眼中閃過一絲訝异的神色,接著回复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給人把肉塊剜出來,也不會令他皺上一下眉頭。
  夢湖水庄在良好的天气和視野下,宁靜中盈溢著勃勃生意。
  標槍卓立兩人面前,巴极全沒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標槍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盤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動員所有人手,一方面負起監察的任務,同時亦准備應付任何突變,這包括了家內和家外的人。”
  凌渡宇暗忖,巴极王國的第二號人物白理臣,還是昨晚才得知巴极這個指令,而標槍早一日已接到知會,顯然標槍更獲巴极的寵信。其次,標槍一接指令,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又遠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數籌。由此推之,標槍才是巴极實力的核心人物。他現在親自進謁巴极,應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剛才巴极拒听白理臣的電話,兩人間的關系看來不大妥當。
  標槍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倫比亞,立即出机場直赴愛沙大酒店,和在那處等待的邦達密談了四十五分鐘,回家后,又与他的心腹連夜開會,直至天明。同一時間邦達的黑虎幫全面動員,准備戰斗。”
  巴极神情從容,道:“你說應怎么辦?我想听你的意見。”
  標槍冷靜地分析道:“我們的行動應分三個層面去進行,最高的層面,我們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個招呼,保證他們的利益有增無減。”
  巴极點頭稱許。
  標槍續道:“第二個層面上,我們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幫會串連,保證將我們手上的生意向他們平均配給,使他們袖手旁觀,不參与這個危險的游戲。”
  這次連凌渡宇也表示贊賞,標槍确是一個深明局勢、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標槍面無表情說出第三個行動的方向道:“對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會親自執行家法,邦達我亦不會放過,此舉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勢低潮中,爭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時去了眼中刺。”
  巴极大笑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跟著出奇溫情地道:“標槍!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隨我征戰多年,非是易与之輩;邦達是哥倫比亞最凶惡的毒梟,手下能人無數,對付他一定要以雷霆万鈞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無翻身的机會。”
  標槍一言不發,跪倒巴极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腳,轉身离去,筆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堅毅和決心,一往無前的勇气。
  毒梟間的戰爭暴風雨般醞釀,風云色變。
  接著整天凌渡宇都沒有見過巴极,他推想后者應在為即將來臨的戰事忙碌,甚至离開了此地。巴极不愧絕代梟雄,謀定后動,不過,除了他凌渡宇,恐怕沒有人知道巴极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愛麗絲也沒有出現。
  凌渡宇過了一個無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時許,他沿著夢湖漫步起來。清晨的空气,令他精神奕奕,夢湖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气,乃似新娘子的婚紗。
  信步來到哭石前。
  凌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經驗,可是那夜追赶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時,卻一點感應也沒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簡單,就是其時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無暇他顧,所以不受哭石儲存的記憶所影響。這亦證明了他向巴极提出的“分子紀錄理論”。
  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鮮气息大量地吸入肺里,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雜念驅出他的精神王國外。
  提起腳步,走上哭石。
  隨著他步上哭石臨湖高起的盡端,一种惊怵可怖的感覺,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竄上他的后腦。再經由每一道神經蔓延全身。
  每一條毛管聳立起來,耳邊充斥著亡魂的駭人囂叫,活像闖進地獄內冤鬼的領域內。
  冷汗不受控制地從額上發邊冒出來。
  凌渡宇險些要抱頭狂叫,可是他的靈智告訴他,這是万万不可的傻事。
  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內的恐怖記憶,狂風暴雨般向他侵襲。
  凌渡宇竭盡全力,收攝心神,緩緩在哭石的盡端坐了下來。
  他把精神緊守在眉心靈台間方寸之地,把哭石積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吶喊、生命的痛苦和掙扎、哭泣与心碎、生無可戀的悲凄,全部拒于門外。
  拒于心靈之外。
  像流水沖奔過堅剛的岩石,過不留痕。
  千万亡魂的悲泣逐漸消去。
  凌渡宇的精神与周圍的環境緩緩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記憶,一幅接一幅的畫面,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腦海中重演著。
  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不同的男女,因著不同的原因,從這里跳進了夢湖的急流,了結了他們悲慘的生命。
  悲傷充塞著他的心田。
  就在這時,一個遠較其他形象鮮明的畫面,驀地浮現:一個身穿白紗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麗的臉上沒有半滴淚痕,卻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堅毅,在大霧里秀發迎風起伏拂揚,在完全沒有半分停留下,從哭石的盡端投進湖里。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猛睜雙目。
  清晨的夢湖平靜地展現眼前,水波閃閃。
  凌渡宇的心靈受到無与倫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甚么。
  通過哭石的記憶,他心靈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殺的真象。
  這是怎么一回事?
  湖祭七
  事情并非表面的簡單。
  离開了哭石,順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動,那晚就是在這里遇到晴子,其時他憑著過人的記憶,竭力找尋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重溫當日被蒙上雙目后,被帶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會,他張開眼,面上挂著一個信心的微笑,回頭往哭石走去,經過了哭石后,右方現出了一條分叉道,凌渡宇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急步十五分鐘,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呆了几秒,他轉入左方的路口,這時离開玻璃屋有哩許遠了。
  沿路林木婆婆,鳥唱蜂鳴,极具南美的風情,三十分鐘后,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間依稀看到一所紅磚砌成的房子,凌渡宇心中大喜,認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盤算如何制服監視者的時候,馬蹄聲從后方傳來,迅速迫近。
  凌渡宇歎了一口气,轉過身來。
  美麗的愛麗絲一身騎馬裝,馬帽長靴,一手執僵,另一手持著打獵的大口徑雙筒步槍,驅著鬃毛飄曳的白馬,疾馳而至,英風凜凜,神采動人。
  可惜她面上殺气嚴霜,似要把凌渡宇吞進腹內。
  愛麗絲一抽馬韁,白馬在凌渡宇面前五尺處人立而起。
  凌渡宇一動不動,完全無視白馬勁踢的前蹄,面上泛起冷然的神色。
  愛麗絲槍管指著他的眉心,寒聲道:“你來這里干甚么?要救你的老情人嗎?”
  凌渡宇傲然道:“放槍吧!”
  愛麗絲气得粉面發青,兩眼射出憤恨的光芒。
  僵持不下。
  愛麗絲高聳的胸脯急劇起伏,凌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极其憤怒。矛盾的是:他的傲气亦使他更具男子气魄,令她心軟,整個夢湖籠罩在精密的監听系統下,凌渡宇缺少了那晚掩護的濃霧,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給發現,愛麗絲接到通知,怒气沖天策騎而來,弄成現下的局面。
  凌渡宇悠閒地舉起右手,把手指插進槍管內,挑戰地道:“槍彈可以轟掉生命,可是能轟掉愛和恨嗎?”
  愛麗絲眼帘垂了下來,忽地惊呼一聲,原來凌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馬背,從身后緊箍著她的小肮,她不及防備下步槍脫手掉往地上,白馬受惊人立而起,全賴凌渡宇緊抽馬頭,兩人才不致跌下馬背。
  健馬受惊下放開四蹄,向前奔去,轉眼間越過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沖進了一條林間的小道。健馬狂力前奔,兩旁樹影急退。愛麗絲歇斯底里地在凌渡宇有力的擁抱中掙扎,場面混亂不堪。
  愛麗絲回轉頭來,一口拚命地咬在凌渡宇肩臂的肌肉上,凌渡宇悶哼一聲,苦忍著劇痛,鮮血濺出,染紅了襯衣。
  他同時慢慢收緊馬韁,馬儿受到控制,愈跑愈慢,終于停了下來。
  愛麗絲茫茫然抬起頭來,到這一刻才知道咬傷了凌渡宇,用手撫著對方染血的傷口。
  凌渡宇眼中流露出諒解的神情。
  愛麗絲向后側仰俏臉,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在干甚么?”
  凌渡宇輕夾馬腹,白馬緩緩前行。右手控疆,左手緊擁著愛麗絲,使她整個貼進他的怀抱內。
  愛麗絲先前的凶悍冰消瓦解,閉上眼睛,馴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怀里。
  馬儿轉出沿湖的路,挨著輕煙悠悠的夢湖踏著休閒的步子。
  凌渡宇順勢地湊在她耳邊道:“那天三夫人說,你是夢湖水庄歷史上,僅有不用合約聘用的五個人之一,其他四個人是誰?”
  被他暖呼呼的口气噴在敏感的耳垂及頸后的嫩肉上,愛麗絲整個人軟了下來,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標槍和積克,他兩人跟著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兩個是……是晴子和夏太太……”
  凌渡宇豈肯放過這個机會,不過他深明要人吐出實話的技巧,就是先獻出自己已知的有限,來換取對方的所知,于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詳談過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對他們在一起,一定會造成對晴子的壓力。”
  愛麗絲道:“這倒看不出來,晴子初來夢湖時,看來很快樂,直至他們兩人往夏威夷度假后,才時時爭執。我們都不敢問,博士的脾气變得很暴躁……”
  凌渡宇裝作了解地歎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博士很后悔當時的行為,可是怎估到晴子居然會傻得去自殺。”
  愛麗絲全身一震,張開大眼,一面不相信的神情,失聲叫道:“甚么?”
  凌渡宇心中一凜,愛麗絲并不知道晴子自殺的事,看來這是一個秘密,連忙道:“那樣傷心,不是等于自殺嗎?”他是想起晴子幽郁的眼神,隨便找說話來堵塞過去。
  愛麗絲雖然尚有一絲疑惑,神情卻緩和下來,點頭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兩個星期,整天把自己關在玻璃屋的臥室內,連博士亦不肯見。她幽怨的神情,我們看了也覺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過度幽郁所致。”
  凌渡宇默然,巴极和晴子間發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覺,幸好目下怀內軟肉溫香的愛麗絲,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補了空虛的感覺。另一個問題升起,夏太太為何是不用簽約的人,但這一刻不宜問太多問題,可以留待日后再問清楚。
  愛麗絲的呼吸急速起來,少女的敏銳,使她感到凌渡宇起著侵犯她的念頭。
  凌渡宇心神轉到另一方面,問道:“為甚么你不用合約,仍可以在這里稱王稱霸。”
  愛麗絲見他用辭古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儿院長大,到了十四歲那年,一對夫婦名義上領養了我,把我送來了夢湖,為博士做事,不經不覺七年了。”
  凌渡宇知道愛麗絲和巴极兩人間,一定大有文章。
  愛麗絲可能從未有机會向人傾吐私事,這刻找到机會,暢所欲言起來,道:“我曾問過博士,他總是說和我有緣,一見到我便歡喜,才要我為他作管家,可惜他對我的歡喜,并不像他對晴子那樣,唉!不過,自從我遇到你,一切都沒有關系了……現在……我從未試過像現在這樣的滿足。”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一直單戀巴极,這解釋了她對雅黛妮的敵意,因為后者和巴极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關系,目下凌渡宇代替了巴极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懼怕雅黛妮會把他亦搶走,以致一個清純的女孩行為乖張失常。這是屬于不可理喻的事。
  凌渡宇微笑道:“愛麗絲,我有一個要求。”
  愛麗絲一副你說甚么本小姐也答應的態度,閉目呻吟道:“說吧!”
  凌渡宇道:“我要見雅黛妮!”
  愛麗絲渾身一震,張眼怒道:“甚么?”
  凌渡宇對上她溫潤的香唇,兩人沉浸在兩性間的歡樂里。
  凌渡宇离開了她的熱辣辣的紅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戰友,而不是情人,我這次去見她,可以向你保證不和她發生任何形式的『性關系』。但對美麗的愛麗絲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這個保證了。”
  愛麗絲敵意稍去,紅霞緊跟著爬上俏臉,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來,原來馬儿把他們馱回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她全心放在与凌渡宇的調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豈知對方早有預謀,把她載回此處,不過這刻,她只愿意討他歡心。
  凌渡宇稍后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間內見面,愛麗絲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監視的人員,其實巴极早有吩咐,予凌渡宇一切的方便。
  雅黛妮表面完全平复過來,眼中多了一种生机和希望,大异上一次見面的失意頹唐。
  凌渡宇開門見山地道:“巴极來見過你嗎?”
  像回教婦女給揭開了面紗,雅黛妮垂頭道:“你知道了?”
  凌渡宇其實甚么也不知道,只是從巴极、愛麗絲,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藏說話里,看出蛛絲馬跡,這一句純屬試探。雅黛妮的反應,說明了兩人間的關系,非只是敵對那般簡單。
  凌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還是走吧!”
  雅黛妮呆了片晌,堅決地搖頭道:“不!除非我親眼看到她,否則我絕不會离去……”
  抬頭望向凌渡宇,又低下頭去,低聲細訴:“本來我以為自己對他只有恨,可是面對著面時,我才知道一直在騙自己,自從逃离這里后,我几乎每晚都夢到這處……這個美麗的夢湖,也夢到他……”神情忽爾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几乎是叫道:“也夢到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棄我于不顧。”漲紅著臉道:“我要殺了他們!”
  凌渡宇歎了一口气,對各人間的關系大感頭痛,同時也對自己起了自怜自苦之念,他又何嘗不是時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夢湖走。
  他沉聲問道:“那女人是誰?”
  雅黛妮搖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強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后,迫著我和他一起個多月,其實每一次和我造愛時,從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著和另一個女人造愛,晚上他也總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沒法忍受……于是逃了出來,發誓要將他碎尸万段,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凌渡宇暗忖:你豈有能力逃出巴极的指掌,巴极只不過讓她做魚餌,引自己到來吧。想到雅黛妮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爭風,令人可憫。
  雅黛妮想起了甚么地問他道:“是了!為甚么你好像能在這里貴賓似地來去自如呢?”
  凌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夢湖的朋友。”
  直到离開了軟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很久很久以后,他還清晰地記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無疑問地相信,只要雅黛妮有机會,她是會絕不留情殺死巴极。
  嫉忌是噬心的毒蛇。
  這在雅黛妮尤烈。
  凌渡宇獨自坐在玻璃屋寬大的臨湖露台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
  巴极還末回來。
  見過雅黛妮后,愛麗絲接到巴极從哥倫比亞來的電話,一直忙著,整個夢湖水庄活動起來,不時見到巴极精銳的武裝手下進進出出,在加強防御的力量,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
  入夜后,水庄靜了下來,不過凌渡宇知道這是外弛內張,任何闖人的不速之客,都會遭到強大無情的反擊。
  晚上十二時多了。
  霧逐漸聚結。
  凌渡宇亮著露台上兩盞霧燈,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開始柔弱昏沉,無力透越。
  凌渡宇一對虎目也像外在的環境一樣,蒙上一層又一層化不開的濃霧。
  晴子!你究竟在那里?
  你是否早已死去?
  是否夢湖使你冤魂不敬,纏繞不去?
  据說人有三魂七魄,死時魂魄俱散,死后不久又會重聚起來,細想生前种种,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糾纏人世的冤魂。
  晴子!你是否有著難解的冤情?
  霧愈來愈濃。
  天地溶化在水霧里。
  霧气旋轉起來。
  無風而動。
  凌渡宇站起身來,超越常人的靈覺,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触到她無盡的哀傷悲怨。
  他環視四方,空蕩蕩的露台,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著了的兩盞霧燈,空無他物。
  心中涌起一股灼熱的期待,凌渡宇忍不住叫了出來:“晴子!”
  濃霧飛舞。
  晴子芳院杳杳。
  凌渡宇扑往欄干,极目盡是化不開的大湖霧,甚么都看不見。
  他頹喪地退后,直到腿背碰著椅子,坐了下去。
  明悟占据了他的心田。這樣渴望去見到晴子,究竟是為了甚么?是否只是想完成巴极的尋人合約?不!絕不是。因為他剛才一點也想不起巴极,遑論他的托付。
  難道自己也像巴极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這思想使他感到戰栗,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變成模糊不清的影象;又想起愛麗絲,比起晴子,是那樣地毫不重要。
  他若有所覺,茫然地抬起頭來,望向夢湖。
  絕色的晴子,一身白紗,站在欄干前,寶石般的深眸,牢牢盯進他的眼里。
  濃霧使天地變得狹小卻又無限,似乎地球上只余下他們兩人。
  凌渡宇不敢動,怕一動她會飄走或消失。像美夢里的半睡半醒,一用神夢便散掉了。
  晴子動人心魄的顏容,散發著眩人眼目的光采。胸膛輕起輕伏,似有若無。白紗隨著旋動的濃霧拂舞,欲乘風而去。
  晴子眼內載滿深情,緊緊凝望,凌渡宇心靈震栗,欲言難語。
  兩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卻像不可逾越的鴻溝,天人之隔。
  凌渡宇几乎是嗚咽地道:“晴子!晴子!”
  晴子微搖秀發,純賽美玉的面龐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語還休。
  凌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來他心靈內響起女性嬌柔的軟語,溫輕地道:“晴子?甚么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櫻唇緊閉,凌渡宇肯定是晴子傳出的心靈訊息。
  他還想說話,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飄去,垂地的紗裙仿如冉冉白云,煞是好看。凌渡宇反應何等迅捷,一個虎跳躍起,豹子般向晴子移開的身体扑去。
  他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可是晴子优美的身形,若給狂風刮起的羽毛,一下子飄至露台的盡端,在凌渡宇攫勢之外。
  凌渡宇正欲前沖,忽又煞住去勢,原來他從晴子深黑的眸子里,看出對方心內的訊息。
  他從來末想過,竟然可以從一對眼內,如此地看透對方心中的說話。
  晴子的雙眸如泣如訴,責備著凌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會潛回夢湖里,不再和他相見。
  凌渡宇心神在無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無可抗拒的火熱,使他愿意獻上任何物事,換取与晴子的一下輕触。
  他的眼睛被晴子雙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無隔閡地鑽進他的眼內,再進入他靈魂的至深處。他感到晴子的郁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動,其中還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似乎是茫然和無助。
  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同一時間,他惊覺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也從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過她冰雪般的臉肌,滴進濃霧里。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蹤入白霧里,天地凝住,淚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同四方濺開,他完全不明白為何自己竟能觀察到如此細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強了千百倍,又或他負責視力的腦細胞以胜于平常的速度運作。
  再抬起頭時,甚么也看不見。
  只有晴子說話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間任何美態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纖美,水蛇般向他擺動。
  凌渡宇舉起雙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縮,責備似的搖頭,眼中傳出訊息道:“不是這樣!你只要求輕輕一触,只能是這樣。”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來,向晴子遞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贊賞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顫動的手,遞向凌渡宇。
  指尖輕碰。
  剎那間,兩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結,譜上戀曲。
  通過指尖的輕触,兩個不同而獨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說一般世間男女的愛情,像黑暗中一閃即逝的亮光,晴子的愛是光照大地的艷陽,一直燃燒至宇宙的盡頭。
  甭獨是生命的副產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對同一的屠殺,一齊狂喊,一齊惊哭、憤怒、悲怨,但他們只能各自通過本身獨立的心靈,去体驗已發生或即將來臨的一切。
  一种空虛和令人窒息的孤獨。
  這种孤獨,在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來,兩人的心靈像水乳般緊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侶通過觀賞、談話、交通、肉体的接触,才能在某一剎那閃出愛的火花,隨后云散煙消,了無痕跡。
  我們一再嘗試遠离孤獨的深淵,卻無可避免地一再重歸于失。
  甭獨是生命的本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寂隔离的宇宙。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測度他人的經驗和感受,引起“共鳴”。我們從未曾能真正去“經驗”別人的“經驗”,只能“体會”;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這一刻,凌渡宇截進了晴子的世界和經驗里。
  眼淚不斷從眼角流下,盡濕衣襟。
  人說他們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种了解有多大的极限?每一個人都是孤獨切斷地各自活在世上,無論怎樣欺騙自己,終极時,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島”內。
  每一個出生,每一個死亡,都是徹底地孤獨。
  情侶說他們因愛情而擁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獨地去擁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閉上雙目,心靈融入晴子的心靈里。
  玻璃屋、露台、霧燈、湖霧,消失了。
  陣陣歡愉,在對生命無限的怨郁里,洶涌而來。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靈的界限和堤防徹底崩潰。
  “他們”發覺“自己”躺在夢湖的青草岸畔,覆蓋在茫茫的黑夜里。
  黑暗向四方八面擴散,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點,洒落下整個平原、洒落下至他們仰臥的身上。
  愛如烈火般在他們渾融的心靈內燃燒,洪水般把他們吞噬。
  淚水不斷流下。
  心靈不斷提升,升上無盡的虛空,升上孤獨的虛空,可是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為他們也變成了虛空,就如虛空變成了他們。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揚起瀑布垂流的秀發,從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對他心靈的愛撫,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匯流……
  他倆在心靈嫩綠的原野上翱翔逍遙,腳下的林木濃艷濕潤。
  然后……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發覺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獨的感覺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霧開始淡化下來。
  早上六時四十七分。
  直到巴极來到露台時,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霧水,把他被淚水和湖霧染濕的襯衣,干了又再濕。
  巴极坐在台子另一邊的椅上,眼內紅絲滿布,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從昨夜和晴子的“經驗”里回复過來,神情茫然。
  巴极訝道:“你怎么了?”
  凌渡宇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巴极,似乎這一刻才醒覺到巴极的存在。
  巴极從未想像過精華閃閃的凌渡宇也會有這類呆滯的神態,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和晴子有關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极,又垂下了,緩緩點頭。
  巴极霍地站起身來,來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問道:“事情有甚么進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极,這個角度看上去,本已雄偉的巴极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岳,唯有他才知道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對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給我的任務,希望能終止合約。”
  巴极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變,向后一連退了几步,搖頭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為我找她回來。”
  凌渡宇只是搖頭。
  巴极大步踏前,回到剛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幫助我辦妥這件事,我甚么也不給你,解藥、雅黛妮,全沒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比巴极更激動地叫道:“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退出對你是有好處而沒有坏處的,你明白嗎?”
  巴极忽地靜下來,面色急速轉白,軟弱地退至欄干邊,停下來,口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靜地道:“告訴我,我抵達夢湖后,你見過晴子沒有?”
  巴极的臉更蒼白,軟弱地搖頭,他知道凌渡宇將要說甚么。他亦是非常敏銳的人,感知事物細微的變异。
  凌渡宇眼光從巴极身上移往夢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棧下,在沒有霧的干扰下,湖光爍動,遠處的彼岸,畫過一道粗粗的綠線。
  巴极把面埋在雙手里,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奪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頭來,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敵”。
  凌渡宇回复平日的鎮定,明白這是關鍵的時刻,一個不好,是流血收場的慘局,平靜地道:“不!你弄錯了,我并沒有奪去『你的晴子』。”說到“你的晴子”時,他一字一字地讀出來,使巴极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發作。
  巴极沉聲道:“好!若不是你,是誰?”
  凌渡宇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實上亦只有他兩人能看到晴子。
  巴极面色一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違背了合約,監守自盜,把晴子從我處搶走。”
  凌渡宇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并沒有違背合約,也沒有監守自盜,因為你合約上所說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樣去搶?”
  怒火高燃,巴极一個箭步標前,兩手一把抓著凌渡宇的雙肩,狂吼道:“你這說謊者、騙子,做了虧心事,還要狡辯,好!版訴我,你昨晚見到的晴子,是誰?”
  凌渡宇任由巴极抓著肩頭,神色風靜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還是不明白,她并不是晴子,你至愛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极兩眼噴火,狂喊道:“沒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別人要冒充也辦不來,那的确是晴子,我心中至愛的晴子,我要把你說謊的舌頭割掉。”
  凌渡宇冷冷道:“你說得對,那的确是你『心中的晴子』,卻不是曾作你愛人的晴子,后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极呆了一呆,放松了緊抓凌渡宇肩頭的手,道:“那有甚么不同?我想的仍是那個晴子。”
  湖祭八
  凌渡宇撥開巴极的手,走到欄干前,极目遠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亂的思想。
  巴极來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話奇峰突出,使他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凌渡宇歎道:“夢湖!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巴极沉聲道:“我早告訴了你!”
  凌渡宇再歎一口气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來源,沒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极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人的身体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构成,這和晴子的事有甚么關系?”
  凌渡宇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巴极的不耐煩,自顧自地道:“水成為固体時,要比液態的水為輕,所以冰能浮于水,這在地球的物質上來說,也是罕有。”
  巴极皺起眉頭道:“你究竟想說甚么?”
  凌渡宇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盯緊巴极,道:“我想說的非常簡單:夢湖中每一個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种記憶人類在激情下發射腦能的奇异力量。千百年來,無數來這里自殺、憑吊、拜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极面色有點發青,道:“你是否想說:每一個來到夢湖的人,他們的每一片幽思、每一個哀傷,都被夢湖像吸血鬼般吸納,成為食糧。”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鮮血,維持生命和活力。夢湖卻更進一步,獲得或是千百倍地強化了『制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單止記憶了人類的悲傷思慮,還把人類的思想,以一种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現過來……”
  巴极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個擁有精神异力的人,你的腦能和思想的訊號,比常人強大百倍,而夢湖千百年來,不斷吸納人類的思想和悲傷,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純粹『記錄』的層面,產生了人類不能了解的變化……”
  巴极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白,他本身受過哲學的思維訓練,最能把握這類抽象觀念。
  巴极呻吟道:“你是說夢湖變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無可避免地發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們的言語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來,人類從不把地球當作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所謂的現代人,嘲笑古人類崇拜石頭,嘲笑他們相信每一座山、每一個海,都存在著精靈,我們是否想過:生命正是從這『物質的世界』而產生,既然『它』能產生我們這個形式的生命,為何不能產生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眼前的夢湖。”
  巴极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夢湖是有生命的异物,難道真的是這樣?”
  凌渡宇道:“整個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無數的循環結合而成,來而复往,去而复來,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毀滅。物質的巧妙結合,產生了生命,生命再反過來影響物質,創造另一种生命,也是一個循環。所以當夢湖遇上了你,開始了創生的過程,她把你對晴子的思念,以物質的形相复活過來。跟著加上了我,在我們聯手下,晴子『复活』的過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說:她是一個活過來的夢……”
  巴极暴喝道:“閉嘴!”面上青筋畢露。他不能接受這個晴子并不是那個“晴子”的說法,也不肯相信。
  凌渡宇不理會他,續道:“所以合約是沒有法子完成的……”
  巴极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斷劇烈起伏。
  凌渡宇歎了一口气,很明白巴极的感受。在晴子生前,無論兩人如何相愛,總避不開人与人間的恩怨交纏,人類的自私和弱點。但晴子基于某一原因自殺后,內疚、思念、痛悔、悲傷,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夢湖,而大自然的“代表”夢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訊息,以人類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質的現象。
  于是“晴子”出現了,“回來”了。
  這一刻,巴极才真正去戀愛。
  以一种至純至淨的形式去深愛。
  那并非延續,而是一种“提升”。
  超越了人類愛情一切負面的副產品,超离了人性的弱點。
  可是,現在巴极驀地惊覺,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個不能理解的“异物”上,教他如何自處。
  兼且一向以來,他深信他和這复活晴子的愛情,是雙方面的。可是自從凌渡宇到來后,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較巴极更為強大,晴子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現,這种打擊,他怎能消受。
  奇异的三角戀情。
  凌渡宇再歎一聲。
  巴极背轉了身,沉聲道:“讓我靜靜吧!”語聲中帶著懇求的味儿。
  凌渡宇离開了巴极,离開了玻璃屋,已有三個小時了。走在夢湖水庄錯綜复雜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干甚么。
  是否應立即离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滿對晴子的思念,离去是無可抵御的苦痛和傷悲。
  他并不比巴极好過。
  直到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急煞車的尖叫響起,他方茫然抬起頭來。
  愛麗絲坐在吉普車的司机位上,面色頗不自然。
  凌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
  愛麗絲道:“雅黛妮失蹤了!”
  凌渡宇失聲道:“甚么?”
  愛麗絲重覆再說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漸平复過來,奇道:“你們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蹤器的嗎?她能走到那里去?”
  愛麗絲焦慮地道:“是的!可是追蹤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里。在守衛室通過閉路電視看管她的守衛,中了一支毒針死掉,直至剛才換班時,才給其他的守衛發覺。”
  凌渡宇一顆頭立時大了几倍,他卷入了巴极、晴子的三角戀愛里,心神恍惚,日下遇上這件煩事,使他頗吃不消。這件事,明顯地是有人在幫助雅黛妮,而且這人一定非常熟悉夢湖水庄。
  凌渡宇道:“守衛室是怎樣進入的?”
  愛麗絲道:“守衛室只能從內開做,所以殺死守衛的人,一定是守衛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賺門入內。”
  這是說:幫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內奸無疑。
  凌渡宇腦筋被迫活動起來,想起那晚玻璃屋舉行舞會時,誤以為是晴子的嬌小白衣女子,那顯然是一個內奸,驀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圖像,問道:“那個小胡子韓林呢?”他記起那天韓林眼中的仇恨,記起了巴极把他縛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
  愛麗絲神情一動,旋又堅決地搖頭道:“相信不會是他,這里每一個人都對博士非常忠心,況且他豈肯放棄龐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過了他,他還表示感激流涕。”
  凌渡宇晒道:“有很多東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种,你最好查查看。”
  愛麗絲猶豫了片晌,終于按著了無線電話,發出了召喚韓林的指令。
  凌渡宇跳上愛麗絲的吉普車,向幽禁雅黛妮的紅磚屋駛去,途中,愛麗絲的通訊設備響起道:“愛麗絲小姐,這是總通訊室,博士吩咐:請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愛麗絲應是,掉轉車頭,同玻璃屋駛去。凌渡宇大為凜然,他知道巴极目下是在甚么情緒里,除非發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則絕沒有興趣見任何人,更不愿見到凌渡宇。究竟發生了甚么事?
  來到玻璃屋前,連愛麗絲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滿布武裝守衛。
  兩人待要進入玻璃屋內,守衛隊的隊長向他們道:“愛麗絲小姐,博士請你留在這里,只是凌先生獨自進去。”
  愛麗絲面色一變,剛想大發小姐脾气,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聲道:“博士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愛麗絲無言點頭。
  玻璃屋的大廳內最少有二十名大漢,屬夢湖水庄領導級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剛舉行了重要的會議。
  巴极一人獨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憑欄遠眺,有种難言的孤寂和与世隔离。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蓋著的物体,凌渡宇心中一凜,那看來像一個人的尸体。
  凌渡宇走出露台。
  巴极緩緩轉身,神情出奇地平靜。
  凌渡宇望著地上,這樣的距离,使他看到人体的形狀。
  是誰的尸体?
  巴极道:“你知道這是誰了?”
  凌渡宇點頭答道:“是標槍!”
  巴极喟然一歎,道:“他跟了我數十年,縱橫無敵……不過!這樣的收場也好,總胜似纏綿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樣發生的?”
  巴极道:“很簡單,他指揮總部所在的三層高樓宇,深夜時無故起火,火勢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時他的手下想沖出火場,哼!大約有二十多挺重机槍等待著,當場死了二十多人,標槍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標槍想得非常周到,天台處停了一駕直升机……可是,直升机飛离天台不及二百碼,一支火箭從附近的樓房射出,正中直升机的尾部,立時墮毀,標槍給手下拖出來時,成了一團焦炭。”
  凌渡宇道:“以標槍這等老手,如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巴极平靜地道:“標槍和我有一套密碼通訊,以俾我們保持聯絡,但從最近种种跡象顯示,敵人每一步都比我們先行,標槍的行蹤暴露,說明密碼已給人破譯了。”說到這里,巴极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听密碼的人,一定是這里的內奸……”
  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嬌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誰,為何要顛覆巴极的王國?
  巴极道:“這里有封信,給你的。”
  凌渡宇愕然,順著巴极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尋到露台那唯一的圓台上,一封信靜靜躺在台面,封套中書著“凌渡宇收”几個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開,看來連巴极也不知道內容。
  信內寫著:“雅黛妮在我手里,我在巴拿馬城等你三天,若不見你前來,莫怪我摧花無情。韓林字。”
  巴拿馬城是巴拿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將信遞給巴极。
  巴极一看,歎道:“所以找說做人絕不能有婦人之仁,想當日我如把韓林干掉,何來今日之果。”
  凌渡宇啞口無言,在一個實際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認定敵人,即斬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辦法。當日凌渡宇間接地要求巴极放了小胡子韓林,致有目下之禍。不明白的只是:韓林這類人,為何會為了一個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极,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屬的抗暴聯盟?
  凌渡宇問道:“那被我干掉的人,和韓林是甚么關系?”
  巴极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則我豈會放過了他……不過,這些已無關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來,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訝然望向巴极。
  巴极剛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懇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請求你立即帶同愛麗絲,离開這里。”
  凌渡宇面色一變,道:“甚么?”
  巴极道:“夢湖的對外通訊全被截斷或破坏,敵人的進攻,迫在眉睫,趁我還有一定的控制力時,我要你和愛麗絲安然离去。”
  凌渡宇立時把握到形勢的險惡,要破坏通訊系統,必須深悉內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夢湖水庄內确潛伏了可怕的破坏分子。這內奸的行動當然配合著外來的攻擊,所以形勢确是嚴峻非常。
  凌渡宇道:“為甚么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財力,避過風頭后,大有卷土重來的机會?”
  巴极眼中透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毫無轉圜地道:“我不走!絕對不走。沒有了夢湖的日子,教我怎樣過?”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飛往夢湖。
  露台外的夢湖,在陽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難想像到大湖霧下那哀怨動人的詭异情景晴子!
  你在那里?
  夢湖最深處,是否你栖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极為甚么拒絕撤走,當巴极了解到“晴子”只是夢湖所產生的异物時,他已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巴极最渴望的,是死于夢湖。
  巴极沉沉地道:“你明白了!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才明白,真正的、惡名昭彰的巴极博士,是怎樣地一個人。”
  一股熱火直沖腦頂,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絕世姿容,侵進了他每一條神經。
  巴极眼中寒芒暴閃,堅決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頭火熱,他不愿意走,不愿意离開夢湖,當真正要走的時刻,他不愿走的意欲到了無可抗拒的強烈。
  他怎能离開晴子。
  他的真愛。
  凌渡宇蠻不講理地道:“為甚么一定要我走?”
  巴极面上閃過一絲溫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認識他至今,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類真誠和充滿人性美的表情,感覺分外親切和強烈。
  巴极堅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當是我請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极隨即露出個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個小瓶道:“瓶內是治療高山鷹的解藥,你答應帶愛麗絲离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頹然坐下,眼光深注夢湖,喃喃道:“為甚么你的『請求』,總是使別人難以拒絕的?”
  巴极眼光落在夢湖上,道:“我為你准備了一架戰机,在离此三哩遠的机場。”跟著說出了一對號碼和暗語,道:“這是我存在瑞士銀行兩筆鉅款的提取暗碼,怎樣安排愛麗絲以后的生活,你看著辦吧!”
  凌渡宇沉聲道:“愛麗絲是你的甚么人?”
  巴极一震,猶豫片刻,才石破天惊地道:“我的女儿。”他不愿再深入這話題,話鋒一轉道:“好了,時間無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來,道:“其他的人呢?”
  巴极道:“這數天來,無關的人和婦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審核為忠貞的戰士,他們皆是有約在身,現下是他們賣命的机會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面盛解藥的小瓶納入怀內,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轉過頭來,眼中射出复雜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怜憫、歉疚……
  巴极眼中方首次射出對這敵友難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誠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這句話似乎中我向你說比較适合點。”
  巴极微微一笑,有种說不出的鎮定和從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內的感覺,左手一翻,一個比煙盒略大的電子感應儀器,安安穩穩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動這儀器的兩個掣,分布在不同秘密點的導彈發射台,會將數十枚惊人強力的導彈向夢湖水庄和沿湖區發射,屆時所有地方都會毀于灰燼里,所以無論敵勢如何強大,頂多亦是同歸于盡的結局,哈……想置巴某于死地的人,須付回他們的生命作代价。”
  戰机沖离跑道,逐漸升進蔚藍的天空去。
  這是蘇聯制的SU-24FENCER攻擊机及持續轟炸机,動力來自兩個可以產生高達五万磅沖力的渦輪風扇引擎,飛行高度极限可達五万尺以上,時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遠至二十公里外,靈活性雖還不及他先前駕來偷襲夢湖水庄的美制鷹式戰机,空中戰斗的能力亦大為遜色,可是能深入敵人空防大后方進行特殊任務,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續飛行的效能,有惊人的遠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秘密基地有余。
  愛麗絲被沖力帶得仰貼椅背,俏面上交織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違抗巴极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帶走,大是不妥,心內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著她可愛的側面,想起巴极一代梟霸,卻連自己的女儿也不敢相認,自然是怕禍及親人,還要故意說些言辭,以掩飾和愛麗絲的關系,确是可悲。
  敵暗我明,目下邦達和白理臣等人得內奸接應,切斷了巴极對外的通訊网絡,占盡优勢,隨時會發動強大的進攻,巴极可說陷于完全被動的形勢。戰爭開始時,最令人憂心的問題,就是巴极的防御布置還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戰机在空中优美轉身,改向東南方玻利維亞的方向飛去,那也是夢湖的方向。
  倏忽間,美麗的夢湖靜靜地躺在正前方,一團清徹碧綠的水光,在陽光下銀蛇鑽動。
  愛麗絲戀棧地以目光緊緊攫抓著眼下的美景,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來像一個毫不實在的美夢。她知道這個美夢,將在她心靈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經驗和生活磨滅的烙印。
  淚珠爬下俏面。
  飛机忽地一震,机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夢湖沖去。
  由万多尺的高空,向下急沖。
  愛麗絲嚇了一跳,側頭望向凌渡宇,在淚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從額上冒出來,雙目緊閉,頭向后仰至极盡,張大的口不斷喘气。
  愛麗絲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死亡的恐懼使她全身冰凍乏力。
  飛机繼續下沖,机身強烈抖動,似乎任何時刻也可以整架机散掉開來,像骨灰似地撒往夢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鈞一發的危狀,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的心神和靈魂,充溢著晴子強烈得足以把鋼枝化作繞指柔的愛火。
  當夢湖在前方出現時,他听到晴子的呼喚,瞬間后兩人的心靈縫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無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万多尺高空飛行的戰机,与地上的夢湖,通過心靈与心靈的融合,毫無隔閡地匯流在一起。
  夢湖像個龐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覺下,把飛机朝夢湖駛去。
  筆直地沖下去。
  愛麗絲兩耳“隆隆”,气壓的改變使她的胸口壓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嚨的位置,變成“咯!咯!”的怪響。
  夢湖不斷在眼前擴大,飛机一下子沖下了數千尺,不斷加速。
  凌渡宇的心靈內充斥著晴子無可抗拒的憂傷和悲怨,怪責著他的不顧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靈的滔天巨浪,造成心靈大海內的暴雨狂風。
  夢湖愈來愈近,夢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認。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靈的風暴中,細听著晴子對他的怨懟。
  晴子的聲音在他心靈響起道:你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擁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擁有你,我會在你那里,讓你分享我,成為我,而我亦成為你,同在永恒的愛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進夢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無盡無窮的湍流。我們可以做這宇宙間最好的一對,比任何人類更愛對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夢湖的大霧里,在心靈的星空內,恣意逍遙。我們可以在夢湖旁密林的涼蔭里,在嫩綠植物織成的地毯上,极盡愛的奉獻,遠离孤獨那黑暗凄慘冷漠的荒原,擊敗人類𡚒靈內最恐怖的“孤獨”。人類發明了“神”,絕非偶然的事,是因為他們對孤獨的极度恐懼,恐懼這宇宙空無其他生命,恐懼那孤獨的荒原,隔离的宇宙。我們的愛,就是“神”的化身,不須再追求任何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离我而去,使我們各自重回那孤獨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靈內狂喊道:晴子!晴子!我愛你。我愛你遠超于“永恒”、“愛”和任何事物。
  當我還陷身于生命惡夢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來,重見天日,你教曉了我“愛”是甚么東西。
  我愿意把雙目生剜出來,將我所見的一切向你作無條件的奉獻,只求你賜与我一下輕触,然而現在我必須离去,無論在責任上或道義上,我都必須离去。我一定會回來,在完成了我的責任時,便會回來。
  晴子無限凄怒的聲音響起道:你不能走,這宇宙間,還有甚么物事比愛更重要,更有意義,你走后,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的個体,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一個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虛黑夜空。
  凌渡宇在愛的漩渦中掙扎狂叫道:不!不!不是這樣的,人作為人是有基本的道義和責任,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設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离去,才能完成我的責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會回來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會回來……
  當凌渡宇說及晴子是“夢湖和人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那一剎那,他感到晴子的心靈翻起了更強烈的巨浪,無助和焦慮淹沒了心靈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靈向后不斷退縮,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种不同于人類的异物。兩人的心靈被這洪流分隔開來。
  一聲尖叫強闖進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靈風暴里。
  凌渡宇驀地醒覺。
  那是愛麗絲的尖叫。
  戰机直向夢湖沖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离,俯沖造成飛机的失速,血絲從兩人的口鼻耳滲出來。
  愛麗絲終于叫出聲來。
  凌渡宇猛睜雙目,夢湖在眼前大鏡般閃爍反射,一時間他甚么也看不見。
  凌渡宇一抽控制盤,張開增強浮力的机翼,死命將机鼻提高。
  飛机繼續向下沖落。來到离夢湖百多尺的上空時,戰机沖勢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气流把夢湖的湖水帶起一天霧珠,在日照下閃閃生光,眩人眼目。
  戰机慢慢飛离湖面,逐步爬升,沒入云里。
  凌渡宇終于离開了夢湖。
  巴极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戰机俯沖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飛往上,再沒入冉冉飄飛的白云深處。
  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的腦袋不能思考,只是條件反射般對眼前凶險的事物作出觀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淪為一個無關重要的旁觀者。
  麻木和頹喪的情緒,使他對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興趣,包括他的權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爭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來,這种意念驅使他成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湖祭九
  他的智慧令他透視人生,從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開,負責夢湖水庄防務的積克大步走了進來。
  積克身形高瘦,面目相當有精神,充滿著對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极絕不會怀疑的手下之一,追隨他有二十多年的歷史。
  巴极面無表情地道:“形勢怎樣了?”
  積克道:“所有非戰斗的人員,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運輸机從安全航線送离夢湖,除了一個人外……”
  巴极冷然道:“是誰?”
  積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黃昏開始,沒有人見過她,對她它的搜索還在進行中……”
  巴极舉手作了個阻止的姿態道:“不用了!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可用?”
  積克道:“我們的總人數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駐守四個飛彈發射台,負責防務,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圍,形成一個离夢湖水庄三至五哩的保護傘,余下的五百人守在夢湖水庄各處,以生力軍的形式,可隨時增援任何失陷的据點。”
  巴极道:“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從陸路發動攻擊,利用夢湖西南的廣闊雨林作掩護,進行重兵突進的偷襲,使我們的戰机難以作用。”
  積克道:“我也想到這問題,可是內奸的存在,將使我們不敢集中兵力作戰略性的分布,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個有可能被襲的据點,唉!真是气人。”
  巴极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的夢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敵人無險可乘,成為天然屏障,若要從空中來攻,他四個地對空導彈發射台,可予敵人迎頭痛擊,在防守上,可說穩如鐵桶。但假設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內奸漏往敵人,那么敵人自然可擇弱舍強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卻變成每一環節也是弱點,想想亦教人頭痛。
  積克續道:“三小時前,在東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現了戰斗直升机,顯然在不斷運送兵員和裝備,准備向我方進攻。我們派出的一架偵察机,和我們在兩小時前去了聯絡,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擊落的四架戰机和六架直升机,總共失去了十一架戰机,敵人來攻時,將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极道:“盡量監察敵人的動靜,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積克領命而去。
  巴极目光轉回夢湖。
  湖面在這短短的光陰里,積聚了一層薄霧。
  霧气迅速加濃,陽光開始軟柔乏力。
  天邊的暗云爬行過來,背后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把天幕關閉。
  巴极知道:這是大湖霧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讓不可一世的巴极,在大湖霧中,葬身夢湖。
  死在夢湖。
  飛机緩緩降落在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跑道上。
  飛机停下。
  凌渡宇向愛麗絲堅定地道:“下机吧!記得那提款號碼和把解藥交給我方的人。”
  愛麗絲噙著兩眶眼淚,軟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凌渡宇硬著心道:“絕對不可以,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從。”
  愛麗絲叫道:“你不要回去,你會被殺死的。”淚水奪眶而出。
  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熱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机門打開,几個抗暴聯盟的人在机下示意他們走下來。
  凌渡宇堅決地喝道:“下去!”跟著放低聲音道:“你難道不想我回去幫助博士嗎?我一有机會,便來找你,好嗎?”最后几句他說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誠。
  他只想回去見晴子。
  愛麗絲茫然下机,女性的直覺使她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凌渡宇的決心。
  直到戰机重返云霄,她的眼淚仍沒有停下來。她可能已變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甚么呢?
  夢湖!夢湖!
  一個令人夢縈魂牽的地方。
  所有夢想的所在地。
  敵人的進攻從黃昏開始。
  在前所末有的大湖霧掩護下,敵人避過了几個頑強的防守點,先以几隊散兵從四方八面佯攻,當巴极方陷于杯弓蛇影的狀態時,才以重兵從夢湖水庄東南方的雨林以強攻突破的形式推進,現在到了正面對壘的時刻。
  炮火的閃光使夢湖的黃昏帶著悲劇的艷麗,孤寂的夢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彈和自動武器的震天价響里,默默忍受著。
  濃得化不開的湖霧,把一切暴行隱藏起來。把敵我雙方的鮮血以純淨的白露遮掩起來。
  照明彈不斷發射上夢湖的上空,劈劈拍拍,卻透不過那一重又一重的濃霧,一切若隱若現,有种惡夢般的不真實。
  飛彈開始不竭地從巴极布置于夢湖四個戰略性的扼要地點飛出來,投射向邦達的攻擊部隊,飛彈和空气磨擦發出的尖嘯,壓下了其他的聲音,做成強烈的爆炸,完全鎮住了邦達大軍的推進。
  在飛彈的強力掩護下,巴极的私人軍隊阻擋著敵人瘋狂的進攻。這批手下大部分隨著巴极出生入死,其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對巴极有种近乎對神的崇敬,愿意為他獻出鮮血和生命。
  巴极這時在玻璃屋下的一個地庫內,指揮著己方的進攻退守。
  這是夢湖水庄的戰略指揮總部,布滿了通訊設備,超過三十多個人員,繁忙地收听各方傳來的戰報。
  巴极通過螢光幕,觀看著各處的情況。
  積克這時來到他身旁,報告道:“根据初步的估計,敵人的雇佣兵團達五千之眾,武器精良,在兩小時內攻破了外圍的防御,但仍未能突破夢湖水庄本身的防守据點,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敵人的實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則我們絕對有抗爭的能力,甚至可以藉占优勢的炮火和導彈网,在敵人鋒銳稍減時,爭回主動,予敵人致命的反擊。”
  巴极淡淡一笑,有种說不出的從容和孤傲,使積克打從內心敬佩,他跟隨巴极這么多年,無論在甚么情形下,生死的關頭里,巴极始終是這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在人心惶惶里,仍能發出最正确的命令,使他們死里逃生,敗中求胜,只不知這次又如何?
  這時正東的一個据點傳來告急的消息,那是進入沿湖道路的一個關口,若叫敵人攻破,便可沿湖侵進夢湖水庄,若讓那樣的情形發生,將會非常危險,因為敵人將以优勢的兵力,進行巷戰式地推進,而夢湖水庄的固定武備裝置如炮台、導彈台等,將完全失去作用。
  巴极想也不想,發出增援的命令。
  積克咬牙切齒地道:“那個叛徒若落在我手里,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极知道積克說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這世上的名利,對他來說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親手殺死一個毒梟的情景,像在剛才發生。生命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夢。停止即是死亡。
  巴极轉過身來,眼中電芒閃現。
  積克心中一凜,知道巴极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說,當年巴极要向另一個雄霸哥倫比亞的毒梟開戰時,亦是這般神態。
  巴极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否我們的『夢湖計畫』嗎?”
  積克恍然一惊:“當然記牢在心,可是若照目下的形勢,我們須否動用到這計畫?”
  “夢湖計畫”是巴极、標槍和積克三人當年建造夢湖水庄之初,居安思危下訂定的逃生計畫,是他們三人間的最高机密,連白理臣這等負責對外的領導人也不得与聞。計畫非常簡單,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個兩層的大地庫,地庫被鉛板密封,其設想在于抵御核子戰爭的摧殘,上層是他們目前處身的指揮部,下層的地庫,布置了數百部水底推進器和潛水器材,可通過水閘神不知鬼不覺下潛入夢湖,從水底逃之夭夭。要知夢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敵人即管知曉他們由湖底溜去,亦只好高歎奈何,毫無辦法。
  巴极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這人,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來碰我,待會你一听到警號,立即依我們平日的演習,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庫,由八條秘密通道進入地庫下層,迅速逃走。到達安全地點后,把我們積蓄的錢財,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隨我多年,我也希望他們能安度余年。”
  積克渾身一震,張了大口,好一會才道:“怎么?即管我們暫時退走,以我們的財力和博士的聲譽,絕對可以卷土重來,下了這啖鳥气。”巴极前所未有的自暴自棄,使他震動非常。
  巴极盯著積克,忽地一把抓緊積克的肩頭,沉聲地道:“不要問!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樣,不問原由地去執行我的命令,記著!這是至為重要的事,一個不好是全軍覆滅的命運。”
  盡避巴极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積克眉頭也不皺一下,毅然點頭道:“好!”
  巴极滿意一笑,能有積克和標槍這樣的手下,真是一場造化。
  積克待要說話,“轟隆!”一聲巨震,整個地庫也感到東南方傳來爆炸的震動。
  積克面色煞地刷白。
  一個傳訊員叫了起來道:“東南的飛彈發射站發生爆炸!東南的飛彈發射站完了!”那是進入沿湖路的重要据點,阻擋敵人沿湖攻入夢湖水庄的重鎮。
  積克叫道:“一定是內奸所為。”話猶未已,西北方傳來又一惊天動地的爆響及一連串的激爆,烈焰直沖上夢湖的天空,另一個飛彈發射站遭到同等命運。
  巴极面容平靜無波,好像這一切均与他無關,淡淡道:“立即將屯駐水庄內的人手全部出動,接應前線的兄弟……”跟著轉頭望向積克,斷然道:“兄弟,撤退的時候到來了。”
  積克怒嘶一聲,說不盡的悲憤無奈。
  撤退的警號響徹夢湖。
  所有正在奮戰的人,并不知道這是撤退的響號,在平日的演習里,他們只知道當這訊號響起,須立即有規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庫內,沒有人知道地庫還有可使他們逃出生天的下層。這是巴极高明的地方,讓手下知道還有退路,可能帶來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爹沉舟的決心。
  撤退開始。
  巴极方面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強,掩護開始的撤退。
  一時炮火隆隆,夢湖沿岸區成為屠場。
  凌晨二時,戰事進行了七個小時。
  炮火閃亮了整個夢湖的上空,水庄的大多數建筑物在炮火中先后倒下,戰爭仍沒有絲毫停下的兆頭。
  巴极的私人軍隊退而不亂,每退出一個据點,便布下地雷,使邦達和白理臣的人推進的速度緩慢不堪,要挑戰巴极這雄霸南美的首席梟雄,确是吃力的一回事,代价亦是惊人的龐大。
  湖霧把這一切人類間的暴力淹沒起來。
  炮火驀然加倍劇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彈藥用盡,邦達的雇佣兵在強大的火力前,攻勢完全受挫,像對巴极這被赶進窮巷的狗,產生了不敢硬迫的恐懼。
  巴极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來。
  邦達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長下,忽地加強,然后再沉寂下來。
  夢湖在剎那間回复往日的宁靜。
  除了倒塌的樓房,著火燃燒的林木和屋宇腊腊的聲響,以及空气中濃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達方面被這突然的轉變震住,一時間不知應采取甚么行動。
  在這令人不知所措的時刻,一种奇怪的聲響,從東北的天際傳來,聲音迅速增強。
  戰机!
  邦達方的炮火轟然響起,向著這天空來的目標瘋狂攻擊,夢湖水庄四周密布飛彈發射台,對付任何從天空飛來的物体,這架戰机并不牽引夢湖水庄的地對空飛彈系統,自然是巴极方的戰机無疑。邦達方怎能放過。
  隆!隆!
  飛机在密集的炮火下,終于被一枚炮彈命中,机尾冒著濃煙,筆直插進夢湖里,火光并現,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濃霧變成一團又一團的光量,煞是好看。
  一切重歸寂靜。
  夢湖的濃霧無風自動,情景說不出的詭异。
  溫溫的湖水令凌渡宇感到無比的親切,像是重回到母親怀抱。
  在戰机炸毀前,他早彈出机艙,藉著降傘投進夢湖去。
  濃霧掩護了他的行蹤,否則他現在身上將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潛水,只有換气時才冒出水面。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為甚么戰火停了下來,難道巴极一敗涂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這等成敗之上,他回到夢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見晴子。
  他的直覺,夢湖無風自動的濃霧都清楚地告訴他,晴子還在這里。
  當他的腳一触湖水時,湖霧旋動起來。
  晴子知道他回來了。
  可是!晴子的心靈并沒有和他接触。她的心靈似乎退縮在夢湖的深處,沉浸在無助与傍惶里。
  凌渡宇感到前所末有的失望和頹喪。
  他不斷向玻璃屋游去,湖水使他的身体非常松弛和舒适,若要找一個死去的地方,他會毫不猶豫地揀選夢湖。
  死在夢湖。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樣地強烈。
  他心中不斷喊叫:晴子!你快出來,為了与你的結合,我甚么也愿意放棄。
  他浮上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玻璃屋在前方不遠處,在濃霧中若現若隱。
  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轟塌了一角,整座建筑物卻出奇地完整。
  他的心靈再次呼喚:晴子!晴子!我回來了,就像上次那樣,你到露台來見我,好嗎?
  一點反應也沒有。
  夢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斷傳來爆炸的聲響,敵人進行掃雷的工作,緩緩地向夢湖水庄推進。他們再沒有向水庄發動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占領巴极余下來的另外兩個飛彈發射站,以之反制巴极,發射站一日在巴极手上,他們就一刻不能安枕無憂。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凌渡宇從夢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罷踏足露台上,凌渡宇渾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該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下來,可是露台的小圓台,兩張坐椅,依然故我。
  圓台上還放了一瓶酒,兩只酒杯。
  巴极坐在右邊的椅子上,眼神雖裝滿落寂,卻是平靜至一种死寂的感覺。
  他那可以毀滅夢湖水庄的電子感應儀器,四平八穩放在酒杯旁。
  兩人的目光在濃霧中交系在一起。
  巴极微微一笑,倒滿一杯酒,遞向凌渡宇道:“你若不想死,盡吧此杯后,請你重投湖內,否則這處還有一張空椅,可讓你死時安安樂樂坐在這里,看夢湖的最后一眼。”
  凌渡宇取酒一干而盡,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喪。
  沒有晴子,日子怎樣過?
  夢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霧里。
  天地盡是白茫茫。
  死!
  是解決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只是一個孤獨的荒原。
  人類可以相互愛撫、相互交談,可是這并不能改變他們孤立的本質。
  只有心靈的結合,才能帶來本質上的改變。打破隔离和孤立。
  沒有了晴子,一切也沒有了。
  人類用虛假的言辭進行自我欺騙,可是他們的心靈在實質上,仍是在自己孤獨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凌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欲。
  好吧!
  這樣結束一切。
  死在夢湖。
  巴极倒滿兩杯美酒。
  兩人一干而盡。
  就在這時,他們听到白理臣的聲音。
  聲音通過擴音器,響徹夢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現在向你發出最后警告!”
  擴音器傳來數下急促的呼吸聲,顯示白理臣心內的緊張情緒,他長年處在巴极下,即管目下似乎穩操胜券,然而余威猶在,冷靜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態。
  白理臣的聲音繼續傳來道:“你手中的皇牌:四個導彈發射台,兩個被炸毀,余下的兩個在我們掌握中,你已經絕無平反的机會,限你在五分鐘內,拋下所有武器,舉手走出來,否則發射台的每一顆導彈,都會射進水庄去。”
  凌宇渡望向巴极,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沒有了導彈台,怎樣和敵人同歸于盡?”
  巴极淡淡道:“你太小覷巴某人了,要胜要敗,要留要离,豈會被他人操縱!來!讓我送他們一分大禮,做場好戲閣下欣賞。”伸手往台上的電子控制儀,修長的手指在那組按鈕上靈活地跳動。
  凌渡宇心下不解,巴极還能干些甚么來?
  時間一點一滴地漏走,五分鐘的期限只剩下十多秒了。
  擴音器的沙沙聲再次響起,白理臣還末說出話來,惊天動地的強力爆炸,在夢湖的南方和西南方傳來,地動山搖,余下的兩個發射站冒起濃濃的烈焰,騰升上半空,掩蓋了敵人的哀號,接著同一地點繼續更強烈的爆炸,把湖霧染得血紅一片。
  凌渡宇駭然望巴极,后者神態從容,卻沒有胜利者應有的表情。這時他才恍然巴极剛才發出的電子訊號,啟動了余下發射台的毀滅裝置,這一著,無疑會給邦達帶來嚴重的傷亡,進駐發射站的人將無一幸免,只不知邦達和白理臣是否其中兩個。
  巴极搖頭歎道:“低估敵人,是致命的因素。”跟著嚴肅地向凌渡宇道:“好了!現在到了最后時刻,你留下還是离去?”
  凌宇渡漠不在乎地聳聳肩,道:“留下吧!”心中卻不明白,巴极似乎還有摧毀邦達大軍的力量,可是四個導彈台都被毀去,他憑恃甚么呢?充其量他只可發動可能裝置于玻璃屋的自動毀滅系統吧!
  巴极微笑道:“夢湖!永別了。”
  右手緩緩伸往台上的電子控制儀。
  凌渡宇閉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閒,心靈延伸往夢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面對死亡,使他的腦子突然靈活起來,醒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离開夢湖時,晴子哀求他留下時,他告訴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只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的結晶品,一种不屬于人類的异物。便像一個在世為人的鬼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突然間給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時,魂魄一惊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類精神產生的异物,既擁有人類思維的特質,又擁有遠超人類的靈异,她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自己是甚么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接触,凌渡宇已感到她的無助傍惶。
  巴极的手愈來愈近台上的儀器。
  愈接近死亡。
  “轟”!
  槍聲大鳴。
  凌渡宇和巴极兩人跳了起來。
  電子感應儀被槍彈擊中,跳了起來向外拋起,恰好碰在欄干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
  電子感應儀是用非常堅硬約合金組成,子彈除了做成一個凹痕,并沒有絲毫損毀。
  凌巴兩人一齊轉身望向后方。
  一個嬌小的身形,一對纖手各握著一支槍,英姿凜凜。
  凌渡宇失聲道:“是你!”他早應估計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听巴极和白理臣對話的女子,可惜与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憾,失去平日的精到。
  是夏太太。
  巴极沉聲道:“我待你不好嗎?由你和晴子來到夢湖后,我待你如上賓,即管晴子死后,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樣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當然好,否則如何補償你心中的內疚。”
  巴极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陰沉地道:“晴子的自殺,可以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极一呆道:“你知道甚么?”
  夏太太道:“晴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旁觀的凌渡宇也給他們的對答引出興趣來,晴子的自殺,難道還另有內情?
  夏太太績道:“你以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嗎?不!你錯了,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姊。”
  巴极回复平靜,道:“那又怎樣?”
  夏太太提高聲音道:“那又怎樣?哈哈……由一開始,你純洁無瑕的晴子,便在欺騙你。”
  巴极沉喝道:“你說謊。”
  夏太太一緊手中握著的槍,叫道:“我說謊?你以為晴子真是個純洁的商人之女,告訴你,那只是一個虛假的身分,由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反毒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這個蠢貨,愛上了你這殺人魔,還傻得去自殺,她的死是你做成的,我一定要毀了你,為她報仇。”
  她一邊說,巴极面色一邊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口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凌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這對同父异母的姊妹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出來對付南美毒梟的反間諜。可是晴子愛上了巴极,后者又不肯放棄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決。
  凌渡宇首次發言道:“那你為何又勾上邦達?”
  夏太太右手的槍揚向凌渡宇,狠狠道:“你這見利忘義之徒,沒資格和我說話,那天我還故意揭露韓林的事來助你,估不到你這么快便和這魔鬼一鼻孔出气。”跟著暴喝道:“不要動!”拿槍嘴指向巴极。
  巴极剛要扑往欄干旁的電子儀器,無奈停了下來。
  他倆已被剝奪了選擇自己死亡形式的權利。
  夏太太將蓄在心內的話一口气說出來,痛快非常,續道:“你那天殺的人,是韓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湖祭十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來韓林是同性戀者,自己殺了他的相好,難怪他恨之刺骨,擄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目下自身難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針發射器交給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脫難,那就好了。
  巴极道:“你既然是美國情報局的人,為何目下又助邦達對付我?”這也是巴极想知道的問題。
  一個男人的陌生聲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簡單,晴子自殺后,美中局改變了對南美的策略,不再進行對付巴极的計畫,于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与巴极博士抗衡的人。”
  濃霧中十多人現身出來,擠滿了露台近玻璃屋的一邊。
  一個禿頂的大胖子,排眾而出,他的雙目眯成兩線,笑嘻嘻地打量著巴极。頭戴高帽,一身禮服,就像來參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后,神情木然。
  巴极沉聲道:“邦達!”
  禿頭胖子脫下高帽,持帽夸張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見了一個禮,躬身道:“博士你好!”
  四周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均是神情肅穆,巴极現在雖是階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勢下所表現的通天手段,使沒有人敢起絲毫不敬之心。
  禿漢轉向凌渡宇道:“凌先生你好!”
  凌渡宇淡淡一笑,腦中轉了几种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場。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還安然待死,這一刻想的卻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領袖級的大漢問道:“巴极!其他的人到了那里?”
  巴极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聲,大步搶前,舉起槍柄,要痛擊巴极。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動作凝在半空,詢問的眼光望向邦達,表示只以邦達的意見為准。
  邦達點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協定,可以處決博士,卻不可以對他有絲毫不敬,對嗎?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回复木無表情,走到巴极具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博士,這次背叛你是別無選擇,我不能置我龐大的親族和利益不顧,隨你一同退出毒品賣買,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著垂頭道:“你可以為你和你的朋友,選擇被處決的地方。”
  巴极望向凌渡宇,后者雙肩一聳,作了一個甚么地方也沒有關系的姿勢。
  巴极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
  能死在夢湖,還有值得遺憾的地方嗎?
  邦達和白理臣的聯合部隊,循著沿湖的兩條主要大路,迅速駐進夢湖水庄,對他們的戰利品進行徹底的搜索和查察,對敵人進行根絕的殘殺。
  邦達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盡避巴极力的炮火完全沉寂下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發射台的自動爆炸,使他心有余悸。
  通出祭台的木制浮道,除了炸開的一兩個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凌渡宇和巴极兩人,被一個手銬把凌渡宇的左手和巴极的右手鎖連在一起。
  十二個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把兩人押往湖心的祭台。
  眾人的腳踏在木浮道上,發出“嚇,嚇”的聲響,做成一种步向死亡的奇异節奏。
  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盞大霧燈,除了兩枝被損毀外,全給亮著了。
  沿著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支霧燈,一齊亮了起來,在大霧中散發著詭异眩人的黃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處決者和被處決者,照得毫發畢現。
  啊道兩旁的湖岸,沿湖的燈亮了起來,聚集了三千多名戰胜者,默默旁觀這最后的祭禮,气氛庄嚴肅穆。
  將要被處決的兩人。
  一個是南美縱橫不敗的第一霸主巴极博士。
  另一個是最富神秘和傳奇色彩的中國人凌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歷史上,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槍聲一響后,歷史會以另一种形式進行,權力架构將重新安排。
  邦達、白理臣、夏太太等數十人,站在浮道起點處的大平台,靜待處決的來臨,巴极和凌渡宇的身形在他們眼中逐漸縮小,最后停了下來,站在祭台的正中。
  十二名大漢提起机槍,平指著祭台中的兩人。
  湖霧無風自動、不斷旋轉著,似乎為兩人的處決歡呼狂舞,又似悲憤万狀。
  凌渡宇側望巴极一眼,后者面上平靜如昔,一點沒有被處決的惊惶。
  凌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處決者,巡梭到左右兩岸密麻麻的武裝敵人身上,巡梭到浮道盡端的邦達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無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极每次在那里觀察別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轉的今天。
  世事的發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凌渡宇望向鎖連著自己左手和巴极右手的手銬,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殺的人死在一塊儿。
  這更是始料難及。
  手銬雖把他們連在一起,他們仍只孤獨地面對死亡的來臨。
  卡察!卡察!
  子彈上膛的聲響,扣動每一個人的心弦、數千人的靈魂。
  凌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欄干旁的電子感應儀。
  十二門黑幽幽的槍嘴,慢慢舉起,動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紀般的悠久。
  他再次想到那電子儀,想到死亡和毀滅。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极和他相連的手銬一下劇震。
  難道巴极懼怕了,凌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极,后者兩眼睜大,射出前所末有的奇光,凝望著前方。
  他順著巴极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時瞪目結舌起來。
  晴子!
  在給霧燈化成一暈暈金黃的大湖霧里。晴子在白紗飄舞下,冉冉地出現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在這距离下,他只能看到一團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形,在湖霧中优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巴兩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只是他兩人有見到她的能力。
  凌巴兩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難道晴子來參与這死亡的盛典,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准備!”
  十二名大漢的手指扳上了槍掣。
  湖水中忽地響起奇怪的尖嘯,嘯聲倏忽從四方八面響起。湖水一陣翻騰,几條水柱在遠近的湖面激沖而起。
  巴极喃喃道:“天!她按動了毀滅裝置。”
  十二名處決者面上現出疑惑的神色,低頭追察嘯聲的來源,槍嘴不自覺垂了下來。
  邦達等人同時低頭望向湖內。
  沿岸的觀刑者一陣騷動,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么事。
  除了凌渡宇和巴极。
  凌宇渡明白了,巴极在湖水下,還裝置了其他的導彈發射台,這是他最后的皇牌。
  嘯聲轉眼間變成刺耳的尖號,由湖面移往天空。
  邦達方不知誰人狂喊道:“危險!是飛彈!”
  苞著下來的狂亂是完全役法想像的。
  數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護物內散去。
  凌渡宇見机不可失,一撞巴极,兩人齊齊跌進湖水里。
  跌進湖水前,第一下惊人的爆炸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情緒,跟著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區域完全淹沒在水光和爆炸里。
  祭台和它的浮道彈上半空,成為滿天飛舞的木屑。
  強力導彈的威力籠罩著水庄每一個角落,籠罩著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強烈的爆炸,掩蓋了人們死前的惊喊。
  在跌進湖水的剎那前。
  凌渡宇的心靈和晴子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
  晴子的絕世容顏,浮現在他的心湖內。
  凌渡宇的心靈狂叫道:你為甚么要這樣做,這會把你毀滅的。
  晴子在他心靈內平靜地答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歸宿,夢湖賜与了我奇异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類,我已經歷過生命的愛火和熱力。那不是足夠嗎?我已不負此生了。我畢竟只是一种异物,雖妄圖和你相愛,最后終只是一個孤獨的個体,我雖因人類而生,卻是“非人類”,將因不了解人類,而長居那孤獨寂离的荒原。若是那樣,有甚么能比死更理想。
  凌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你是人類千百年來的夢想,醫治人類孤獨的最佳良方……
  一幅強烈清晰的圖象,在他眼前出現。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飛往四周廣大的空間,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欲里,被倒下的建筑物完全掩埋,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殘余的碎石緩緩注進湖水里。
  兩人的心靈聯系,像給利刃當中劈下,養然斷絕。
  晴子死了。
  一股強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義的頹喪,狂涌心頭,模糊間,他沉進溫溫的湖水里,他感到巴极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頸,帶著他在湖水中游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給人抱上濕潤的草地上。
  淚水不斷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夢想。
  夢湖把一個美夢賜与了他,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听到巴极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凌渡宇張開眼睛,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巴极,坐在他身旁,木然望著遠岸的熊熊火光。
  夢湖水庄變成歷史的遺跡,敗瓦頹垣。
  至于邦達等是死是生,現在已是無關痛痒。
  晴子死了!
  凌渡宇感到凄痛万分。
  巴极舉起右手,連著的手銬把凌渡字的左手也提了起來,道:“我知你是個合格的鎖匠,可以打開它嗎?”
  凌渡宇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緩緩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過來,取出一條長形的條子,不一刻把手銬除了下來。
  巴极站起身。
  夢湖的霧逐漸散去。
  漆黑的夜空綴滿閃亮的星辰。
  凌渡宇欲要站起來,一輪自動武器的聲音驟雨般響起。
  巴极鮮血飛濺,打著轉倒跌開去,一頭栽進湖邊的淺水里。
  凌渡宇悲叫一聲,跳了起來,向巴极扑去。
  他把巴极浸在水里的頭抬起放在腿上。
  巴极口鼻滲出了鮮血,神情出奇的平靜。
  一個女子從林木間走了出來,手中提著自動武器。
  雅黛妮!
  凌渡宇來不及理她,望向怀中的巴极。
  巴极眼中沉浸著無盡的孤獨和悲哀,喃喃道:“這也好,這也好!記著,我死后,將我的骨……灰……撒往……”頭一側,死去了。
  這縱橫南美的梟雄,終于死去了,死在夢湖的湖水里,以他的鮮血為夢湖增添顏色。
  他雖然未說出要將骨灰撒往那里,凌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夢湖。
  只有這樣,巴极方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沒有人可再將他們分開。
  巴极雖然得到了全世界,卻從未能有片刻离開他那孤獨的荒原。
  就像凌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輪槍聲響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內。
  凌渡宇緩緩轉頭,看見雅黛妮抱著槍頭倒指向自己的机槍,倒在血泊內。
  雅黛妮自殺了。
  她得不到巴极的愛,以血和死亡來清洗這恥辱。
  她究竟怎樣逃出韓林的魔爪,是否用凌渡宇給她的麻醉針,這一切也不關重要了。
  死亡終結了一切。
  凌渡宇望向夢湖。
  夢湖夢湖!
  人類多少夢想隨爾而來,亦隨爾而去。
  七天后,凌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的秘密基地。
  康复了的高山鷹親來迎接他下机。
  凌渡宇面容平靜,把晴子自我毀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深深地埋藏。
  斑山鷹道:“愛麗絲走了,她說:若你要找她,自會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怜憫,而是真正的愛。”
  凌渡宇喃喃道:“愛?甚么才是真愛?”
  他想起巴极的骨灰,在夢湖上浮蕩。
  巴极!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上作永無休止的獨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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