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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愛恨情仇


  寇仲甫下馬車,一名勁裝疾服的彪形大漢迎上來施禮道:“定揚可汗麾下先鋒將宋金剛,拜見寇兄。”
  寇仲听得一頭霧水。他既不像突厥人,雖有濃重北方口音,但字正腔圓,分明是道地的中土人士。加上隨在他身后的四名慓悍手下,也沒半個似突厥人,偏是稱自己的主子為什么娘的可汗,訝道:“我听過始畢可汗、處羅可汗、頡利可汗,甚或剛來洛陽的突利可汗,偏是沒听過定揚可汗,宋兄不是改了個漢名的突厥人吧?”
  他這番話可說是毫不客气,皆因以為中了云玉真詭計,踏進突厥人布下的陷阱內。
  豈知宋金剛毫不動气,微笑道:“寇兄誤會了!敝主劉武周,只是受突厥人封為可汗,卻非是突厥人。”
  寇仲心忖那即是做突厥人的走狗。同時心中大訝。
  若照剛才云玉真的話推測,就算在這里見到李子通他也不會吃惊。但見的是眼前這風馬牛不相關的人物,卻使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云玉真和卜天志分別來到他兩旁,前著道:“在這里淋雨,不若到屋內細談吧!”
  宋金剛亦作出恭請的姿勢,寇仲則是好奇心大起,又感到對方沒有惡意,遂欣然朝大門走去。
         ※        ※         ※
  芭黛儿長大了,多了以前所沒有的成熟風韻,也失去了以前純真無邪的特質。跋鋒寒听得芭黛儿要殺他,臉容冷靜如岩石,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黛儿回去吧!這是個不适合你的地方,芭黛儿只屬于積雪山峰下的大草原。”
  芭黛儿柔聲道:“當我行囊內放有你的頭顱之日,就是我回去之時。”
  跋鋒寒凝望她好一曾后,驀地喝道:“突利你不敢現身嗎?”
  一聲冷哼,來自左方竹林深處,然后一名身穿漢人便服,年約三十的健碩男子悠然走了出來,在跋鋒寒左方二十步許處停下,手上的短杆馬槍收到背后,槍頭在左肩上斜斜豎起,形態威武至极,風度姿態均予人完美無瑕的感覺。
  跋鋒寒不用看也知他這枝由波斯名匠打制的馬槍把手的地方鑄有一只禿鷹,全槍重達六十斤,鋼質絕佳。在突厥,這枝標志著他武技的“伏鷹槍”已是家傳戶曉,敵人則聞之膽喪。
  當年跋鋒寒被他在沙漠追上時,曾吃盡他這伏鷹槍的苦頭,幸好一場沙暴把整個形勢逆轉過來,亦使他除了是突利的死敵外,更多出個情敵的身份。
  若非芭黛儿乃處羅可汗的親族,又是趙德言的愛徒,兼之突利眷戀甚深,恐怕芭黛儿早被處死,以消突厥人這類最難忍受的奇恥大辱。
  兩人目光相触,有如兩道閃電在空中交擊,互不退讓。
  突利像跋鋒寒般是典型壯碩的突厥人,雖比不上跋鋒寒的俊偉,輪廓粗獷,發如鐵絲,但卻另有一股硬朗雄健的男性气概。
  他年紀并不大,但臉上粗黑的皮膚和左頰的多道傷痕,卻展示出他曾經歷過艱苦的歲月和凶險的鋒鏑。眼神銳利而冰冷,卻并沒有把仇恨透出來,顯示出高手的深藏不露和武技的湛深修養。
  對視了好半晌后,突利露出一絲森寒的笑意,淡淡道:“區區一個馬賊,竟能使我們勞師動眾,跋鋒寒你也足以自豪。”
  他說的是突厥話,跋鋒寒卻以漢語微笑應道:“我們之所以成為小馬賊,皆拜你們這群大馬賊的恩賜。強者為王,此乃千古不易的真理。如今就讓跋某人領教你的伏鷹槍法,好完成上趟我們未竟之戰。”
  突利哈哈一笑,改以漢語沉聲道:“死到臨頭,仍敢口出狂言。”
  轉向芭黛儿道:“黛儿你不是為這一天苦候多年嗎?現在我便為你押陣,讓你……”
  芭黛儿冷冷打斷他道:“你曾答應我不會來的。”
  突利眼中首次掠過憤怒之色,旋又斂去,以完全違背他性格的溫柔聲調道:“我是關心你嘛!”
  芭黛儿狠狠道:“有你在場,我絕不會動手。”
  再不看兩人半眼,閃身便去。
  兩人都猜不到有此變化,先是臉臉相覷,旋又記起對方乃自己的死敵。
  “鏘”!
  跋鋒寒斬玄劍离鞘而出,突利的伏鷹槍則移回前方,只以單手拏著,槍鋒遙指對手,左手反負在身后,姿態從容好看。
  跋鋒寒跨前一步,劍交左手,一股凜冽的劍气,像狂風般向突利吹打過去。
  突利仰天長笑,手中伏鷹槍顫震不休,發出“嗤!嗤!”槍勁,把跋鋒寒發出的劍气撞得橫瀉狂流。
  霪雨被兩股气勁沖激,變成一團往四面八方激散的霧气,把兩人籠罩在內,蔚為奇景。
  跋鋒寒劍回右手,主動出擊。
         ※        ※         ※
  寇仲、云玉真、卜天志和宋金剛在廳內坐下時,寇仲才定神打量這劉武周手下的大將。
  宋金剛的身型雖是彪悍魁悟,但卻有張修長秀气的臉龐,配在他的寬肩上似是比例上小了點,但适足強調了他過人的体格。
  長臉龐上有一雙聰明机靈、卻略帶憂郁的眼睛和一張多情善感的嘴巴。
  此時他神色從容冷靜,使人感到他是個守口如瓶,不輕易露出底細,智勇雙全之士。
  寇仲不由對他生出些許好感。
  宋金剛打了個手勢,為他們奉上茶水的手下立時退個一乾二淨,布置簡單予人“臨時就章”感覺的廳子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气氛嚴肅起來。
  一向巧笑情兮的云玉真亦斂起笑容。
  宋金剛用神瞧了寇仲好一會后,哈哈笑道:“寇兄不愧當今英雄人物,只耍几下手段,便使北方的形勢頓時改觀,至此方知江湖上對寇兄的贊語,非是夸大之言。”
  寇仲微笑道:“只是因緣巧合下,使寇某适逢其會吧了。宋兄是否有要事相詢?何不直言。”
  卜天志露出親切的笑容,贊道:“寇爺的詞鋒愈來愈厲害哩!”
  寇仲一陣感触,想起當年卜天志只當他和徐子陵是兩個可被利用的傻小子,現在卻寇爺前寇爺后的叫著,這變化大得使他有點不似真實的感触。
  宋金剛平靜地道:“在洽商要事之前,請容在下探問一句,寇兄与王世充是何關系。寇兄請恕在下冒昧直言。”
  寇仲苦笑道:“你真夠坦白,連我都弄不清楚和王世充是什么關系?怕該是‘互相利用’而已。”
  云玉真黛眉輕蹙道:“王世充是頭老狐狸,你這頭小狐狸小心給人吃掉。”
  宋金剛笑道:“和寇兄說話确是痛快之至,我亦不想再兜圈子,現今天下群雄中,論聲勢自要數戰無不胜的李密為首,但論實力則以竇建德和杜伏威不相上下,寇兄是否同意在下作此謬論。”
  云玉真訝道:“李密剛大胜宇文化及的十万精兵,何以實力卻落于竇建德和杜伏威之后?”
  宋金剛瞥了寇仲一眼,微笑道:“看寇兄的神情,便知他最消楚其中情況,不如由寇兄說吧!”
  寇仲更覺得宋金剛此人大不簡單,因為他顯是剛抵洛陽不久,竟能准确把握李密的軍情,由此便可推見其它。
  淡然道:“道理非常簡單,只從王世充敢以二万兵力進駐偃師,擺出兵脅虎牢的高姿態,便可推知李密雖胜宇文化及,卻是元气大傷的慘胜。不過老杜攻竟陵時亦是損兵折將,何以仍能与竇建德相提并論?”
  宋金剛答道:“李密和杜伏威的分別,在于一個要收買人心,另一個則只求胜利不擇手段。故前者采行募兵制,而后者則從一開始便強征平民入伍。因此杜伏威每能在短時間內補足兵源,只要兵器糧馬各方面應付得來便成。此法的弊處是兵卒雜而不精,士气散漫。但在杜伏威嚴苛的手段壓制下,在一般的情況下是不會出亂子的。”
  他說的每句話都深深打進寇仲心坎里,當日就是因杜伏威的人到農村征民入伍,而使他遇上素素和李靖。
  宋金剛最后再補充道:“杜伏威聲勢雖盛,照我看卻是個沒有大志的人。”
  寇仲听得心中懍然時,卜天志訝道:“宋將軍何以有此看法?”
  宋金剛冷哼道:“有大志者,眼光豈會如此短淺,只顧目前之利。”
  云玉真插口道:“那李密該算有大志的人了,只看他收買人心的手段便可見一二。”
  宋金剛哈哈笑道:“李密确是心怀壯志的人,只是心胸過于狹窄,有一翟讓而不能容;又下蒲山公令追殺寇兄和徐兄,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聲威受損不在話下,最大弊處是反而樹立兩個勁敵。”
  寇仲連忙謙讓,心中不由因宋金剛精到的眼光和判斷而對他作出更高的評价。不由順口問道:“那么貴上,嘿!什么可汗的該是最有大志的人了!但投靠突厥,豈是長遠之策?”
  宋金剛歎了一口气道:“即使李淵据守關中,也要向突厥稱臣,何況我們鄰靠突厥,此乃權宜之計,別無選擇。”
  接著岔開話題道:“据我所知,李世民的上策院正著意修改隋朝舊法,新定的稅制名為租庸調法,大概是每丁租二石、絹兩疋、綿三兩、役二十日,不役著每日折絹三尺,簡單易行,一去前朝弊政,這就叫志向遠大,非只是著眼目前。”
  寇仲大為警惕。
  蓋對政制的認識乃自己最弱的一環,看來也要學李小子般建立個他娘的什么府,厘定政法,至少也可予人“志向遠大”的印象。
  難怪師妃暄要揀選李小子,自己的起步實嫌遲了些許,識見也差了些。
  宋金剛的武功若像他的眼光那么高明,就必是一等一的高手。
  同時他有點胡涂,弄不清楚宋金剛為何要透過云玉真來找他?
  不禁皺眉道:“宋兄仍未說出今趟找我寇仲,究竟是為了什么事。”
  宋金剛從容不迫地反問道:“寇兄是否想收复竟陵呢?”
  寇仲苦笑道:“當然想得要命。但一來手上尚有几件更迫切的大事要做,而形勢更不容許,我只好等他娘的一段日子才想這個問題。”
  宋金剛沉聲道:“兵家爭戰,刻不容緩,豈能久候。現在形勢清楚分明,李密与王世充決戰在即,不論誰胜誰負,都免不了大傷元气。在這情況下,只要杜伏威破李子通取得江都,便會循宇文化及的舊路沿運河北上。而唯一不同之處,由于杜伏威有整個江淮作后援,不虞有糧食不繼之患,那時天下誰還能与江淮勁旅爭鋒?”
  寇仲愕然道:“你好象漏說了關中李家和夏王竇建德哩!”
  宋金剛智珠在握般的悠然道:“新秦霸王薛舉上趟被李世民所敗,痛定思變,正密鑼緊鼓准備大舉反攻,那時李淵自顧不暇,那有能力兼營關外,只能坐看杜伏威耀武揚威。至于竇建德嘛,一天破不了宇文化及和徐圓朗,亦不敢輕率南下,何時才輪到他兵迫東都。”
  听到宇文化及之名,寇仲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机,冷哼道:“薛舉若攻打長安,宋兄有什么大計呢?”
  宋金剛雙目神光電閃,微笑道:“我們自然要直搗李淵的老巢,斷他的根本。”
  云玉真和卜天志同時失聲道:“太原!”
  寇仲心中一震,完全把握到宋金剛的戰略,更深深感受到宋金剛非凡的手段。李小子今趟有難了。
         ※        ※         ※
  劍槍交触,發出“嗆”一聲的清脆激響,兩人倏地分開。
  雨粉仍漫無休止地在竹樹參天的園林上細絮綿綿的飄下來。
  別看跋鋒寒這一劍看似全力以赴,事實上純屬試探性質。
  兩人心中都暗暗吃惊。
  突利本有信心可穩胜這情敵,皆因以前已胜他一籌,兼且近年得到畢玄和趙德言多番指點,屢有突破,自己又從沒在練功上松懈下來,連女色也看得很淡,但剛才交手一招,竟不能連消帶打,搶得攻擊,便知跋鋒寒已全面追上自己。
  跋鋒寒亦是心中懍然。
  暗忖若非得和氏璧之助,今天絕不能討好。
  不過現在誰胜誰敗,仍在未知之數。
  斬玄劍迎風一抖,跋鋒寒心中涌起一往無前的強大信心,凌厲的劍气,立時彌漫林內這十丈見方的空間內。
  可是突利伏鷹槍鋒尖晃動,隱隱封著他所有進攻路線,使他一時仍未敢越雷池半步。
  突利是突厥皇族中罕有的武學天才,伏鷹槍法是他在領悟了兵法后創造出來一种專講陰陽、虛實、有無、与大自然的妙理渾而為一的非凡技藝。
  當年大漠一戰,跋鋒寒便因把握不到他的槍路而被他刺中三槍,陷于浴血苦戰之局。
  突利露出一絲充滿不屑意味的笑容,嘲弄地道:“害怕了嗎?”
  跋鋒寒不住積蓄气勢,聞言哂道:“你突利万水千山的來到這里,難道就是那么的隔遠舞槍弄棒?說出來也要笑死人。”
  突利當然不會為兩句話就沖動得妄然進擊,冷笑道:“跋鋒寒你非是外行人,卻偏說出這种外行話,誰才可笑?”
  雨絲飄在臉上手上,一片涼浸浸的。跋鋒寒收懾心神,欺步進身,腳下發出“噗噗”足音,挾著強大的气勢,筆直向突利迫去。
  突利在气机牽引下,微往左移半步,手中伏鷹槍化為一道精芒,電疾斜刺,角度之妙,恰好比跋鋒寒此際采取的進攻路線要早上一步刺中對手。
  伏鷹槍帶起了一卷雨粉,倍添其惊人的聲勢。
  以跋鋒寒之能,仍料不到他變招以攻代守在時間上掌握得如此精到,反擊是這般凌厲,槍勢渾然天成。
  跋鋒寒竟被迫采取守勢,騰挪移位,回劍劈中槍頭。
  “錚”!
  突利一陣長笑,槍勢展開,在眨眼的高速間,連續刺出三槍,每一槍的角度均針對跋鋒寒的反應而略有變化,凶猛無儔。
  跋鋒寒一步不讓的“嗆嗆嗆”連擋三槍,接著斬玄劍化作一片光网,趁突利變招的剎那舖天蓋地的狂攻過去。
  一時劍光槍影,把兩人完全籠罩其中。
  落下的雨粉,受勁气所激,噴泉般往四方飛濺。
  “當”!
  槍尖刺上劍鋒。
  兩人都使不出下著,倏地分開。
  鼓掌聲響。
  兩人仍虎視對手,不敢分神。
  亭內這時多了個人出來,坐在亭欄處一派逍遙自在的笑道:“可汗的破劍槍法果然不同凡響,該是胜券在握,不過為了省點時間,何不讓我李神通也作個陪客,收拾了這小賊后大家攜手喝酒,不是更痛快嗎?”
  跋鋒寒心中大懍。
  李神通乃李淵之弟,但在江湖威望卻尤過其兄,擅使三戈戟,鉤、啄、割、刺變化万千,名震北方。若他不顧江湖規矩与突利聯手,自己只有突圍逃走一途。
  突利仰天長笑道:“要喝酒還不容易,今天不打哩!”
  跋鋒寒和李神通為之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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