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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長橋說禪


  兩人尚未走出府門,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須立即离開洛陽的理由說出來。
  虛行之扯著他來到無人的偏廳處,從容道:“寇爺万不可于此時离開,否則將無望爭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豈是臨陣退縮的人,只不過明知不可為而為,只會白白把我們三條小命一起送掉。”
  虛行之思索片刻,沉聲道:“現在形勢相當奇怪,表面上我們似是占盡上風。但看敵人的動靜,卻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獨孤峰和楊侗,憑什么能面對我們优勢的軍力仍是有恃無恐?”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若只憑刺殺,成敗尚是未知之數,難道李密的大軍已以奇兵姿態秘密潛至,正准備里應外合,殺進城來。”
  虛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楊侗和獨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門驅虎,后門進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們究竟在玩什么把戲呢?”
  虛行之雙目閃耀著智能的光芒,低聲道:“所謂推己及人,我們之所以心生懼意,皆因對敵人异乎尋常的情況摸不清看不透。反過來說,敵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該是對我們的虛實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們。”
  寇仲色變道:“你是否指我們中藏有內奸,你提醒過王世充沒有呢?”
  虛行之搖頭道:“這只是憑空猜測,兼之我又是初來甫到,妒忌者眾,怎敢在沒有證据前魯莽說出來。”
  寇仲有點六神無主的道:“現在該怎辦才好?”
  虛行之不答反問道:“晃公錯來此已多天,為何尚毫無動靜呢?”
  寇仲皺眉道:“當然是等待時机。”
  虛行之搖頭道:“不能掌握主動,豈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為?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就是敵人已知悉我們明晚的誘敵之計,故准備將計就計,趁机擊殺王世充,那時我們就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假設明晚我們仍找不到那內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后全力攻打皇宮,回复以前与李密對峙的局面;而我們這才施施然离開,以后就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著一震道:“糟了!翟嬌的事豈非已被內奸知曉?”
  虛行之從容道:“寇爺放心,沈落雁絕不會于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惊蛇,所以只要寇爺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將可保他們無事。”
  寇仲斷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幫的人幫手,通知翟嬌。你則快回去,否則會令人怀疑。”
  虛行之低聲道:“寇爺小心。”
  語后匆匆回廳寇仲則离府策騎出城。
         ※        ※         ※
  徐子陵轉入天街,頗有人海茫茫,何處尋覓寇仲的頹喪感覺。
  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鑄成大錯,現在連儿子也生了,無論他和寇仲是如何厲害,亦已回天乏力。
  他對云玉真一向沒有好印象,現在更是深惡痛絕,心生卑視。
  水性楊花的女人始終是水性楊花,不會改變。
  他和寇仲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卻屢以最卑劣的陰謀來算計他們,還累及無辜的素素。
  歸根究底,仍該從李靖的負情算起。
  不知不覺間,來到天津橋頂。
  徐子陵憑欄俯視洛河,對身后熙來攘往的車馬人流,渾然不理。
  他是否該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狀況,可是深心處卻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渲泄抑郁悲痛。
  為何世上總有那么多恩將仇報的人,無論對香玉山或云玉真,他們都是有施恩而無結怨的。
  這叫我不犯人,人卻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動出擊去爭霸天下,亦非全無道理。現在擺明是強權便是一切,根本沒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時,身旁忽然多了個人出來,与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聲道;“徐兄為何愁思難解,一臉悲憤神情呢?”
  只從她仙体散發出的芳香气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師妃暄。這絕世美女仍作男裝打扮,說不盡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沒有別過來瞧她,苦笑道:“我現在明白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為眾生皆苦,一旦給卷進這人世內,便糾纏不清,只能至死方休。惟有斬斷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過小弟現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淡淡道:“徐兄肯听妃暄說個故事嗎?”
  徐子陵默然無語。
  師妃暄油然道:“寒山惟白云,寂寂絕埃塵。草座山家有,孤燈明月輪。石床臨碧沼,鹿虎每為鄰。自羡幽居樂,長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籟的聲音,以一种帶有音樂般的動人語調,于這鬧巿之中娓娓誦來,實具有無与倫比的感染力。
  詩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聯想,似乎寒山白云,孤燈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義,展現出俗世里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那感覺美得令人屏息。
  兩人的目光雖沒有接触,但因同是凝注著下方流動不休的河水,又藉之微妙地聯結起來。
  此時太陽漸下,余暉染紅了城巿西方的空際。
  徐子陵沉吟道:“這不像一個故事!”
  師妃暄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淡道:“這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養徐兄听故事的情緒气氛。否則對牛彈琴,枉自浪費言詞。”
  徐子陵忽然岔往別處道:“是否真有來生果報這回事?”
  師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計較功利的人,何須像世俗人般要看緊這种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象對我很清楚呢!”
  師妃暄沒有答他,也沒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視著下方的流水。
  她側臉的輪廓美得令人呼吸頓止,彷若天地靈秀,盡萃于她臉龐完美的線條上。
  徐子陵盡管愁腸百結,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戰火漫天的悲慘世界中尋找到避開亂世的桃花源。
  師妃暄似是一點不介意被他在不足兩尺的近距离欣賞,玉容靜如止水,輕輕道:“有人問和尚道:‘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問:‘如何用功?’和尚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于是問者大奇道;‘一切總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當然不同,他們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种思索,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接著澄明深遂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聲道:“這故事有趣嗎?”
  徐子陵深深瞧著她,感受著她一塵不染的平靜心境,點頭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過首要條件卻需把自身從眾人的凄苦中完全抽离,始能達到這類無欲無求的情況,進而探討人生存在的問題。這也是极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類似庄周老子的自然無為,本來無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斷世情,否則怎能無情呢?”
  師妃暄秀目閃過訝异神色,旋又回复平靜,輕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難怪可掌握〈長生訣〉的竅要,又破解開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剛才的問題,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識真性,本來具足的至道。徐兄想听另一個故事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現在根本沒有听故事的心情,不過小姐的故事實在太動听了,使我也變得難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的洗耳恭听。”
  師妃暄移開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著一艘小舟,載著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漸遠去。
  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觀望,波動的心情緩緩平复。
  身后原是頻繁的交通人流漸趨稀疏,喧嘩稍減。
  天津橋乃游人到洛陽必訪之地,故兩人并肩憑欄,乃常見不過的事情,不會惹人注目。
  徐子陵此時才想到師妃暄今日方見過自己,現在又忽現仙蹤,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師妃暄的聲音傳入耳內道:“有位道家的仙長,開爐練丹,万事俱備,獨欠一個守爐的道僮。”
  徐子陵訝道:“我還以為小姐說的會是另一個佛門的故事。”
  師妃暄微笑道:“佛門道家有什么分別?正如你和我,都只是人吧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個都不同的,否則為何你叫師妃暄,而我則喚徐子陵?”
  師妃暄從容不迫的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礙,所以才會吃飯不知吃飯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触禪道高人,無論了空又或師妃暄的說話,表面雖淺白易明,但內中總深藏令人難解的玄机,只好謙虛地道:“我要仔細想想才行,小姐請繼續那故事,我不會再打岔的了!”
         ※        ※         ※
  寇仲把馬儿寄在董家酒樓的馬廄后,始展開腳程,朝青蛇幫設在碼頭的總壇走去。
  他因怕被人跟蹤,致發現他和任恩的關系,故甫离大街,便展開腳法,忽然奔掠于橫巷,忽而串房過屋,又以种种反追蹤法肯定沒有人吊在身后時,才全速朝目的地馳去。
  在斜陽的眷顧下,連綿的房舍与綠樹繁花互為襯托,而隨處可見的廟頂塔剎,則爭寫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視而不見,只在盤算如何教翟嬌等避過殺身大禍。
  寇仲舍正門而從屋頂翻下去,尚未著地已臉色劇變。
         ※        ※         ※
  師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說道:“終于有人來應征作守爐的道僮,那道長說:‘你若能由現在開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嘗試嗎?’那人堅定地點頭,接著天旋地轉,墮進無數世輪回之中,但不論富貴貧賤,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他都能堅持不語,每趟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啞巴。”
  徐子陵听得眉頭大皺,這故事有著仙道玄奇怪誕的色彩,卻不知与剛才的話題,有什么關連。
  師妃暄續道:“最后他在某世變成一婦,嫁夫生子,豈知儿子出世后尚未彌月,賊人來了。”
  徐子陵給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辦才好?”
  師妃暄道:“賊人在她眼前殺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堅持不作聲,到最后賊人要把嬰孩也般掉,她終于忘記了輪迥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軀劇震,明白過來。
  師妃暄淡淡道:“于是他從輪迥中醒轉過來,發覺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都沒有改變,只多了一臉熱淚。仙長歎道:‘罷了!你仍是舍割不下母子之情。’”
  接著輕輕道:“寇仲來了!妃暄別矣了。”
         ※        ※         ※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處,位置与今早大致相同,但心情卻有天淵之別。寇仲出奇地沉著冷靜,低聲道:“行凶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幫總壇內二十五人卻無一幸免,可見其行事的快、狠、准,至少接近婠婠那個級數。但肯定不是陰癸派的人干的。”
  徐子陵心中狂涌起為青蛇幫幫主任恩和其手下复仇的熾熱情緒,語气卻是非常平靜,淡淡道:“憑什么你能那么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為從各人的死相和傷勢,都不像是天魔功所為。任恩等表面毫無傷痕,但五髒俱碎,顯是一种剛中含柔、霸道至极的劈空拳掌之勁。”
  徐子陵倒吸一口涼气道:“任恩等人的武功雖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沒有人逃出屋外前盡殺壇內之人,恐怕亦辦不到。所以此人武功當在我們之上。這樣的高手在江湖上當屈指可數,究竟會是誰呢?”
  這時夜幕剛垂,華燈初上,那繁盛升平的气氛,与他們灰黯無光的心情相比,似帶著濃重冷嘲的味儿。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當時真想大哭一場,以渲泄心中的悲苦和痛楚。但卻知万万不可如此,還要更堅定地去應付反擊。我現在滿腦子是他們尸橫壇內的凄慘景象,你可否給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當然不會比他好,可能還更沉重,深吸一口气,道:“首先是對方如何知道我們和青蛇幫的關系?毀掉青蛇幫對他又有何好處?且此人為何要單獨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點,便可推測出是那一方的人干的。”
  寇仲歎道:“最大嫌疑的仍是陰癸派,但我總覺得非是他們干的。”
  徐子陵點頭道:“該不會是陰癸派,行凶者若和洛陽其中一個地方幫會有聯系,應很容易查出青蛇幫這兩日來為我們奔走出力。而陰癸派失去洛陽幫后,等若斷去所有眼線。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獨孤閥,但細想卻又有點不對。”
  接著把沈落雁將獨孤霸之死嫁禍給他們一事說出來。
  寇仲雖恨得牙廢痒的,仍斷然搖頭道:“獨孤閥成竹在胸,絕不會小下忍而亂大謀,因為過了明晚,他們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么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嗎?”
  順便把疑有內奸的事告訴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給的情報和盤托出,卻暫時隱瞞了云玉真出賣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扰寇仲,也沒提起師妃暄曾找他說話。
  兩人苦思半晌,仍是茫無頭緒之際,寇仲苦惱道:“怎辦才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個信給翟嬌,教她小心李密,現在誰能助我?”
  徐子陵劇震道:“我猜到是誰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這跟送信給翟嬌有什么關聯?”
  徐子陵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机,沉聲道:“告訴我,除了你外,誰還知道翟嬌到了那里去?”
  寇仲道:“這么重要的事,我怎會輕易告訴任何人?”
  徐子陵點頭道:“好了!告訴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內奸的事,現在見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慘被屠殺,會有怎樣的反應?”
  寇仲開始有點明白,恨得咬牙切齒道:“此計果是毒辣,我當然會提醒所有明里暗里曾助過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為此人若連任恩与我們的秘密關系都了如指掌,翟嬌恐也不能幸免。”
  徐子陵拍腿歎道:“這正是關鍵之處,而順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請王世充為你派人聯絡翟嬌,那勢將泄出她藏身的地點。告訴我,誰人會如此處心積慮去殺翟嬌呢?”
  寇仲呆了半晌,才大罵道:“沈落雁那婆娘實是豬狗不如,否則怎會那么巧她到這里來向你警告,而那邊卻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晃公錯那般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嬌這心腹之患,她的老板以后便可高枕無憂了。”
  旋又皺眉道:“你這推測該十有九准。不過我若根本下去知會翟嬌,沈落雁豈非只會打草惊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騙自己了!我們定因過份關心翟嬌的安危,怎都會設法示警。沈落雁太明白我們哩。”
  接著冷然道:“若我們能將計就計,定可把元凶引出來。”
  寇仲搖頭道:“王世充才是沈落雁的頭號目標。但我卻可故布疑陣,使她完全摸錯翟嬌藏身的處所。”
  徐子陵點頭道:“你可應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明的由王世充去辦,暗的則請卜天志弄妥當。”
  寇仲失聲道:“我全忘了卜天志的約會。咦!你怎會忽然提起他而非云玉真。這女人我始終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道:“邊走邊說吧!你現在去找王世充,并請他代辦任幫主等人的后事。而我則聯絡卜天志,現在不用你說服我,我也會竭盡全力對付李密。”
  寇仲低聲道:“若找不出內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敗無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見卜天志,然后再見王世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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