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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道窮則變


  送走桂錫良和幸容后,寇仲策著千里夢到城外散心,無名在他頭頂高空盤旋追隨。無論他如何忙碌,總找個時間讓千里夢舒展筋骨,与無名戲耍一番。
  這可是突利的教導,人和動物需時間培養感情,建立密切的關系。
  無名在天空俯沖而下,寇仲發出鳥言,舉起左臂讓它降落,當堅硬的鷹爪抓上他腕口,他生出与座下愛馬和跨儿血肉相連的親密感覺。
  或許會有一天,他落敗逃亡,身邊的兄弟逐一倒下,漫山遍野的敵人從后追赶,而筋疲力盡的他只有愛馬愛鷹追隨,在失去一切后,他會否學西楚霸王項羽般自盡?
  寇仲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當桂錫良和幸容痛陳利害,拒絕助他奪取江都,使他首次生出身處絕境的頹喪感覺,但卻沒有怪他們不夠朋友,并体會到兩人的苦處。他們現時身分不同,下面有數千弟兄在他們領導下混飯吃,不可能因他一個命令把全体人投進動輒全軍覆滅的險境里。
  他們的分析更是針對實際情況而發,他縱能攻進江都,可是在李子通准備充足下,他縱能得意一時,卻難持久。即使出現奇跡,他成功把李子通赶走,可是當其他城池的李軍在他陣腳未穩時全面反扑,他絕守不住江都,最終仍難逃被殲的命運,他怎忍心讓信任自己的手下白去送死。
  想起竇建德破黎陽城后的巷戰,他整個背脊涼浸浸起來。當時竇軍以多出敵人十倍以上的优勢軍力,敵方主將又率眾外逃,守城兵員經多天晝夜不眠的苦守致筋疲力盡,士气低落,他們仍要逐寸逐尺的殺往城內去,為最后胜利付出傷亡慘重的代价。
  江都可不比黎陽,他縱使盡起彭梁四万少帥軍攻入城內,仍破不了規模比得上長安皇宮的江都宮,當年若不是籠里雞作反,豈會那么容易推翻楊廣。
  他少帥軍大部分將士都是沒上過戰場打過硬仗的新丁,無論訓練如何精良,對自己如何忠心不二,南上戰場即遇上最慘烈逐街逐巷的斗爭,怎吃得消。
  寇仲腦海幻出鮮明的景象:他和手下攀上城牆,突破缺口,殺進城內,蓄勢以待的守軍潮水般從四方八面涌殺過來,箭矢雨點般從牆頭、哨樓和掣高點洒下,帶起一蓬蓬的血肉。
  皇宮的精兵不斷增援,城外營地的軍隊蜂擁而至。
  寇仲不由打個寒兢,生出不寒而栗的駭然感覺。
  當洛陽城破,李世民率軍東來,李子通則從后截斷他所有南退的水道陸路,無險可守的彭梁能支持多少天?
  他應否接受桂錫良和幸容的勸告,趁可以逃走時溜往岭南?
  不過這樣他的少帥軍也完蛋了,除宣永的二千手下,卜天志的巨鯨幫眾,与及雙龍幫數百兄弟,其他人都是彭梁一帶土生士長的人,他們怎能舍下家人,陪他到僻處南隅的地方。
  宋缺又會怎樣看他?會否因他不戰而逃撤去對他的支持?
  左不行,右不成,左右為難,進退無路的滋味令他難過苦惱得想大哭一場,以宣泄心內怨憤。
  桂、幸兩人的話,把他最后一個希望粉碎。
  鄭石如和徐子陵在惠陵外一處山頭亂石堆處坐下密話。
  鄭石如道:“大約一個月前,宋智來巴蜀見獨尊堡的解暉,帶來宋缺的一封信,信內說得很客气,宋缺表示為堅持漢人正統,決意全力支持寇仲統一天下,希望以解暉為首的巴蜀各大派系保持中立,待他和寇仲与北方諸雄分出胜負后決定去向。信內沒有半句威脅人的說話,可是卻令整個巴蜀武林反轉過來。今年的中秋你不妨看看,那冷淡凄清的情況肯定會令人心酸難禁。”
  徐子陵開始對這狂放驕傲的人有進一步的了解,他的古道熱腸,對平民百姓的關切,絕非那些滿口道德,開口閉口為國為民的人可比。他的關怀是發自真心的。
  徐子陵皺眉道:“解暉与宋缺一向關系密切,是否因為此須推翻与師妃暄的協議,致惹起軒然大波?”
  鄭石如歎道:“事情若是這么簡單就好哩,接信后三天,解暉与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鷹王’角羅風和彝族的‘狼王’川牟尋在獨尊堡舉行漢族和巴蜀四大少數民族的高峰會議,讓眾族主親閱宋缺的手書。由于此事關系重大,四大族主都不敢倉卒決定,須回去与族中長老商量。可是解暉在會上指出宋缺此信來得太遲,而他更不看好寇仲,登時在會上引起一番爭議,最后不歡而散。”
  徐子陵听得大感意外,好一會才道:“宋智當時仍在成都嗎?”
  鄭石如答道:“宋智在成都逗留兩天便离開,解暉是在宋智离開后召開此會。”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宋缺并不是請解暉站在他的一方,只要他保持中立,解暉的儿子解文龍娶的又是宋缺之女宋玉華,為何解暉卻是逆宋缺意見的人,而其他少數民族反肯听宋缺的勸告?”
  鄭石如道:“還不是私心作祟。李淵曾先后派來三個使者与解暉密談,內容如何外人當然無從知道,可以推想是李淵許以爵位厚祿,因為每趟使者离開后,獨尊堡均大事慶祝。”
  徐子陵道:“我們很難怪責解暉,江湖上一諾千金,他既答應洛陽城破后歸唐,當然不能因宋缺一封信推翻協議。”
  鄭石如晒道:“問題是現在并非一般江湖協議,而是關乎到巴蜀的存亡。你不知道宋缺對巴蜀的影響有多大,宋家控制著輸入巴蜀的用鹽,過半的貿易都掌握在他手上,宋家的水師船隊更稱霸南海和長江,隨時可從水路攻來。這些還不是問題,問題在宋缺的威脅力,誰不曉得宋缺不但是天下第一刀,更是雄材大略的軍事地理大家,違逆這樣一個人的意旨,后果實不堪想像。”
  徐子陵道:“鄭兄對宋缺有這樣的了解并不出奇,可是四族之主為何如此忌憚宋缺?”
  鄭石如道:“應說是尊敬才對。在他們心目中,宋缺是最能善待少數民族的漢人,做交易從不會騙他們半個子儿,對岭南一帶的眾多弱勢民族更是愛護有加。若要巴蜀回族的人挑選他們最擁戴的天下之王,必是宋缺無疑。”
  徐子陵苦笑道:“可惜与他關系本是最密切的解暉卻不會從這立場去看整件事。但坦白說,我反覺得解暉的看法明智正确。若他推翻与李淵的協議,必若怒李淵,而目前則是李閥占盡优勢,宋缺能統一南方形成對峙之局已相當不錯。為龐大的家族設想,解暉不是沒有他反對宋缺的苦衷。”。
  鄭石如沉聲道:“請恕我直言,子陵犯下解暉同樣的錯誤,就是低估宋缺。要忍,宋缺比任何人都能忍。故能避過与楊堅沖突,多年來在岭南養精蓄銳,培植各方面的人才。以楊堅的實力,仍不敢冒險進軍岭南,可見對宋缺的畏敬。”
  頓了頓仰首望往星空,緩緩道:“可是當蟄伏多年的怒龍從潛伏處沖天而起,卻誰都擋不住他。沒錯,他似是錯失良机,讓李閥坐大;寇仲的少帥軍既處于無險可守之地,且是未成气候。不過你該比我更明白寇仲。宋缺加寇仲,我敢說肯定能將整個形勢扭轉過來,有一天解暉會為他今天的決定后悔。”
  徐子陵不由想起宋玉華,她給夾在中間,左右做難。她是具有才慧的好女子,早預見今天的情況,故來求自己勿要讓寇仲和宋缺見面,自己卻有負所托。唉!
  鄭石如雙目射出狂熱神色,道:“不瞞子陵,宋缺是我在天下眾多人物中最崇敬的人,曾下過工夫研究他平定南疆和擊退外夷的戰略手段,更觀察他做生意的手法,他老人家實是文武全材,善于以奇制奇,有鬼神莫測之机。不到他真正行動,誰都看不透他的才智本領。現在看來他和寇仲雖似處于下風,但說不定這形勢是他蓄意營造出來的,為的是要別人低估他。”
  徐子陵一震道:“我和寇仲似乎也低估了他。”
  鄭石如深吸一口气道:“我深信自己對宋缺的看法絕不會錯,終有一天我的猜測會被證實。”
  徐子陵仍是半信半疑,皆因無論宋缺有什么鬼神莫測之能,打仗可非兩人對壘,會受其他人事和客觀的條件牽制。
  鄭石如道:“你道是誰告訴我你今天會來成都,包保你猜估不著。”
  徐子陵心忖難道是石青璇,想想又沒道理,她一向不問世事,且對自己來蜀全不知情,搖頭道:“鄭兄揭盅吧!”
  鄭石如微笑道:“是胖賈安隆。”
  徐子陵失聲道:“竟是他?”
  鄭石如道:“昨晚安隆找上我,著我通知你香家務要趁你到巴蜀來見石青璇的良机,以有心人算沒心人,不擇手段置你于死地,著我警告你。”
  徐子陵心對此事确是离奇,除非石之軒命安隆這么做,否則安胖子絕不會對自己這么好心。可是石之軒為何要這樣做?他深心中暗暗想到答案,卻不愿承認。
  鄭石如沉聲道:“我問安胖子為何這么關心你的安全,安胖子苦笑不語,還囑我不要告訴你消息從他那處來。安胖子因何助你?”
  徐子陵茫然搖頭,說不出話來。
  寇仲召來手下文臣武將,挑燈夜話。
  出席者有虛行之、宣永、任媚媚、高占道、陳老謀、白文原、焦宏進、查杰、牛奉義、卜天志、陳長林、洛其飛。少帥軍的領袖全集中到少帥府的大堂,頗有首次朝會的味儿,不過卻在晚上舉行。
  寇仲坐在大堂向門一端的主座,其他人分坐兩旁。
  寇仲神態從容,誰都看不出他适才苦思不解的失落頹喪。
  眾人當然曉得他有重要的話要說,屏息靜气待他開腔。
  寇仲目光瞄過眾人,夷然笑道:“适才和桂幫主談過,才知自己想法天真。李子通把兵力分布在江都隔江的延陵,扼守江河交匯處的鐘离和最接近我們南疆的高郵,戰略上非常高明,我同意桂幫主的看法,若我們進軍江都,必敗無疑。”
  眾將無不色變。
  宣永發言道:“据桂幫主的瞧法,李子通會否向我們用兵?若他令高郵和鐘离的軍隊分從陸、水兩路北上入侵,我們應付起來會非常吃力。”
  寇仲聳肩道:“這正是桂幫主擔心的事。但我敢肯定李子通沒這膽量,正确點說該是李世民對李子通沒有信心。”
  任媚媚不解道:“少帥可否解釋清楚。”
  寇仲道:“李子通既已歸唐,李世民就是他的主子,李世民并不奢望李子通能消滅我,所以當會命李子通全力牽制我,同時防范我南攻江都。李子通兵分四城,說不定出自李世民的意思,否則以李子通的怯弱怕死,怎會不把兵員集中江都。”
  虛行之同意道:“少帥之言甚是。”
  卜天志憂心忡仲的道:“若我們給李子通牽制至動彈不得,一日洛陽城破,李世民大軍東來,李子通則進犯我們南疆諸城,我們豈非兩面受敵?”
  陳長林道:“唐室的水師和李子通的海船隊,有足夠能力截斷我們運河水道的交通和封鎖沿海諸城。”
  寇仲微笑道:“我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在洛陽城破前先擊垮李子通,這叫擇弱而噬。”
  眾人听得一頭霧水,剛才寇仲說過攻打江都必敗無胜,這刻又說要擊垮李子通,豈非前后矛盾。
  只有虛行之含笑不語,顯是請到寇仲葫蘆內賣的是什么藥。
  寇仲欣然道:“行之請把看法說出來,看看是否与我不謀而合。”
  虛行之笑道:“是否引敵來攻,然后乘虛而入,避重就輕,舍難取易呢?”
  寇仲拍扶手歎道:“知我者,莫若行之。誰能告訴我有什么方法可引李子通那傻瓜來攻打我們?”
  眾人無不被他有力的分析,發自心內的龐大信心感染,士气立時昂揚起來。
  焦宏進不屑的道:“我認識李子通這個人,志大才疏,既膽小如鼠,又是好大喜功。若非趁宇文化及离開的空檔,比杜伏威和沈法興先一步進城,江都那輪得到他。只要讓他以為有机會為唐室立大功,兼之他一向認為我們羽翼未成,必可引他出兵北來。”
  陳老謀怪笑道:“李子通這兔崽子今回有難哩!我們何不佯攻江都,詐作把梁都的重兵開往前線,李子通見有机可乘,肯定會命鐘离的兵從水道來襲,我們可迎頭痛擊。”
  寇仲欣然道:“陳公的話說中我一半心意,但別忘記這兔崽子的膽很小,當以為我們攻打江都,只會把鐘离的兵調返江都保護他,那敢貿然北上。”
  听到這里,与座請人無不曉得他智珠在握,心內有整盤計划。
  寇仲道:“將心比心,一個本身膽子小,不戰而降于唐室的人會怎樣去猜測敵人呢?”
  查杰忍不住問道:“他會怎樣想?”
  這句話帶點天真的味儿,惹得人人莞爾,气氛輕松。
  寇仲心忖自己駕御屬下之法,該不會比李世民遜色多少,哈哈笑道:“當然是以為對方也像他般沒膽子啊!”
  哄堂大笑,忽然間,前虎后狼的處境再不可怕。
  寇仲雙目閃閃生輝,挺脊張肩,正容道:“今趟就當是行軍的演習,我們把梁都的二万兵調走一万五千人,往東海開去,更把船只集中往東海郡,只留下二十八艘飛輪船作秘密武器。”
  虛行之抬腿歎道:“李子通當誤以為我們勢窮力竭下須撤退往岭南,為搶立大功,必來攻無疑。”
  任媚媚皺眉道:“但我們集兵東海,也可以是從海路進攻江都。”
  寇仲沉聲道:“所以軍隊開動的時机非常重要,虎牢城破的一刻,就是我們動軍之時。我敢保證李世民早有命令著李子通阻我們逃往南方,所以當他怀疑我們少帥軍有逃亡的意思,必竭盡所能來阻止。在公在私,李子通也不會放過我,我寇仲就利用他這种心態殲滅他。各位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做好這場戲?我們的目標不是江都而是鐘离。李子通既失鐘离,高郵勢將難保,所以鐘离是他必爭之地,到時我會令他進退失据,有力難施。”
  眾將轟然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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