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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世事難料


  寇仲和徐子陵談笑自若的沿官道朝東門走,徐子陵固是沒有武器,寇仲因把井中月和刺日弓藏在楚楚為他縫制、曾飽受劫難的羊皮外袍內,表面亦呈兩手空空,沒有絲毫殺伐的意味。
  寇仲笑道:“生命最動人的地方,是沒有人能預知下一刻會發生甚么事,有甚么變化?像我們現在的情況,入城后解暉會怎樣對付我們,或索性拒絕我們入城,想想他覺有趣。”
  徐子陵歎道:“你的膽子愈來愈大,會否是過于自信?以現在的形勢,我們這樣入城,是迫解暉不惜一切的殺死我們,否則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暉終在江湖混過,俗語又有云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至少解暉會和我們見個面,听听我們有甚么話說。”
  接著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會到城內冒險,所以有一線机會,我亦要爭取,希望只須動口不用動手。”
  徐子陵沉聲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兩頭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過仍擔心一個不好,會立即触發解暉跟四大族的內戰。”
  寇仲聳肩道:“解暉應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与机兩者并存,就看我們的應對。”
  城門在望,他們從外望去,不覺任何异常的情況,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沒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條官道空寂無人,只他兩兄弟悠然漫步。
  驀地蹄聲響起,十多騎從城門沖出,筆直朝兩人馳來。
  徐子陵立定道:“帶頭的是解文龍。”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聲道:“見不道解暉嗎?”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見到。
  十多騎勒馬收韁,戰馬仰嘶,在解文龍帶頭下,十多騎同時下馬,整齊划一,人人年青力壯,体型壯碩膘悍,均是土獨尊堡后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龍趨前兩步,來到兩人半丈許處施禮道:“解文龍謹代表獨尊堡恭迎少帥和徐公子大駕。”
  兩人听得你眼望我眼,這樣的接待,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當然也可能是解暉來個先禮后兵,待他們陷入絕境時方顯露真面目。
  寇仲呵呵一笑,還禮道:“解兄不用多禮,折煞小弟哩!我們不請自來,唐突無禮,解兄勿要見怪。”
  解文龍忙道:“哪里!哪里!”說罷令人牽來兩匹空騎,道:“家父在城中恭候兩位大駕,請讓文龍引路。”
  雙方踏蹬上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龍策騎左右,在十多騎簇擁下,往東門緩馳而去。
  寇仲在馬上向解文龍問道:“嫂子好嗎?”
  解文龍可能沒想過寇仲會以如此親切友善的態度語气跟他說話,微一錯愕,接著神色轉黯,頹然道:“近日發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愿見到的,少帥認為她近況會是如何呢?”
  寇仲歎道:“這正是我和子陵來訪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气為詳和。坦白說,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龍目注前方,木無表情的道:“有些事文龍不方便說,家父自會給少帥個明白。”
  寇仲听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龍的神態語調,与解暉和气收場的机會微乎其微。尚可慶幸的是解暉愿意与他們說話,表現出与宋缺齊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气度。
  徐子陵卻于解文龍說這番話時,心中涌起奇异莫名的感覺,似像在城內等待他們的,不只是解暉和他的解家軍那么簡單,至于還有甚么人,他卻沒法具体想出來。
  三騎領頭馳進門道,守城軍列隊兩旁,排至城門入口處,每邊約五十人,同時高聲舉兵器致敬,揚聲致諾,迥蕩于門道的空間內。可是比起龍泉城外面對金狼軍的千兵万馬,這种气勢只屬小儿科。
  見微知著,解家軍無可否認是一支精銳的勁旅,非是烏合之眾,能令解暉于隋亡后穩撐著巴蜀的場面,保持偏安,沒人敢來犯。而這情況終被本与解暉關系密切的宋缺打破。
  連接城門出口的大街不見半個行人,店舖閉門,充滿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气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長街遠處負手獨立,際此寒冬峙分,仍只是一襲青衣,外罩風氅的中年人,比對起兩旁全副武裝的戰士,便他有种超然的味道。
  此人額高鼻挺,膚色黜黑,神情倔傲冷漠,隨隨便便的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震八方的霸道气勢,雖稍遜宋缺那种睥睨天下、大地任我縱橫的气慨,仍可令任何人見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沒佩任何兵器,不過誰也不敢怀疑他具有凌厲的殺傷力。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暉正是那种絕不受威脅的人,擺出此等陣仗,表明不怕硬撼的斗志和信心。
  解暉隔遠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暉!歡迎少帥与子陵光臨成都。”
  聲音悠然傳來,沒有提气揚聲,每句每字均在兩人耳鼓內震鳴,單是這份功力,足令兩人生出謹慎之心,不敢大意輕敵,連可從容逃退的信心亦生動搖。
  人的名儿,樹的影子,解暉能与宋缺齊名,當然非是等閒之輩。
  寇仲在馬上抱拳應道:“堡主于百忙中仍肯抽空見我們兩個未成气候的小子后輩,是我們的榮幸。”
  解暉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帥謙虛哩!現在天下誰不曉得兩位大名。”
  寇仲為表示尊敬,于离解暉五丈外下馬,其他人連忙跟隨。
  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靜默的壓力,令人有透不過气的感受。雙方的對話響迥蕩長街,气氛沉凝,充滿大戰一触即發的內在張力。
  解暉沒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動干戈的意思,雙目射出复雜難明的神色,凝視寇、徐兩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其他人仍立于下馬處,由解文龍陪兩人往解暉行去。
  寇仲和徐子陵見慣場面,雖處身危机四伏的險地,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態度。
  解暉兩眼射出贊賞的神色,大大沖淡原本郁結于雙目的肅殺神情,微笑道:“兩位千里而來,解某准備好一桌清茶素點,為兩位洗塵。”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既為解暉肯坐下來和他們說話意外,更為是清茶素點而非美酒佳肴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安,卻沒法把握到不妥當在甚么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宴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清茶,談天說地,人生還有甚么比這更遐意的事?”
  徐子陵一顆心則不受控制的劇動几下,隱隱預感到某些完全在他們想像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們。
  解暉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微一點頭,輕呼道:“開門迎賓!”
  “嘎!”
  在四人立處,左方一所原是門戶緊閉的菜館大門,中分而開,兩名解家戰士神態恭敬的從內而外的推開大門,動作緩慢穩定,遂分逐寸顯露菜館大堂的空間。
  本應排滿桌子的菜館大堂似乎只余正中一桌,予人异乎尋常的感覺。
  可是吸引兩人注意的,卻是安坐于桌子朝街那邊椅上一塵不沾的動人仙子,她正以恬靜無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
  徐子陵甚么井中月、劍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軀劇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顫失色惊呼道:“妃暄!”
  竟是師仙子重返人世。
  她出現得如此突然,出人料外!就像她的色空劍般令人難以招架。
  任他們如何思慮周詳,不錯過任何可能性,也想不到會在城內遇見師妃暄。
  徐子陵渾体發熱,腦際轟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約束的滔天巨浪。
  曾几何時?他是那么地渴望可与她重聚,向她傾訴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懇請她使出仙法搭救他。
  曾几何時?他曾失去一切自制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過拋下一切,到云深不知處的靜齋,只為多看她一眼。
  沒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殘酷的現實卻迫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惊扰她神圣不可侵犯的清修。
  在洛陽之戰自忖必死之際,他終忍不住分身往訪了空,透過了空向她遙寄心聲,希望她体諒自己違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楊虛彥重創后,徐子陵再遇石青璇,當他的心神逐漸轉移到她的身上,對師妃暄的苦思終成功由濃轉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卻于此要命時刻出現,還關乎到寇仲取得最后胜利的大計。
  造化弄人,莫過乎此。
  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上束軟頭,粗衣麻布,外披綿襖,素白襯素黃,足踏軟革靴,背佩色空劍,神色平和,令人無法測知她芳心內的玄虛。見兩人呆瞧著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飄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柔聲道:“少帥、子陵請!”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隱形線索操控著的木偶般,忘記解暉父子,不約而同呆呆地往菜館走去。
  本是普通不過的一間食館,立即由凡塵轉化為仙界,全因仙蹤乍現。
  解暉父子跟在兩人身后,招呼他們入座。
  兩人呆頭鳥般依循解暉指示在師妃暄對面坐下,解暉父子陪坐兩邊。
  師妃暄親自為各人斟茶,然后坐下。
  菜館除這席素菜和圍桌而坐關系复雜至怎也說不明白的五個人外,再沒有其他人,開門的戰士默默為他們掩門后,退往館子外。
  解暉舉杯道:“兩位不論來成都所為何事,一天未翻臉動武,仍是我解暉的客人,解暉就借此一盞熱茶,敬兩位一杯。”
  徐子陵避開師妃暄似能透視人世間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歎一口气,舉杯相應。
  寇仲則一瞬不瞬的迎上師妃暄的目光,緩緩舉杯,目光移往解暉,回复冷靜的沉聲道:“我寇仲希望下一趟見到堡主時,還可像現在般坐下喝茶。”
  四個男人均是一口喝盡杯內滾熱的茶,師妃暄淺嘗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態從容自在,似是眼前發生的事与她沒半點關系。
  解文龍道:“這些素點均是賤內親手下廚造的,請勿客气。”
  寇仲舉箸苦笑道:“我本食難下咽,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負。子陵來吧!我們齊捧少夫人的場。”
  兩人食不知味的嘗了兩件素點后,解暉歎道:“撇開我們敵對的立場不論,兩位是解某在當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單是你們在塞外為我漢人爭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贊賞。”
  師妃暄沒有絲毫發言的意思,饒有興致的瞧著神情古怪啃吃東西的徐子陵,秀目射出溫柔神色。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本有千言万語,要向解堡主痛陳利害,免致我們干戈相見,兩敗俱傷,并拯救巴蜀的無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駕忽臨,弄得我現在六神無主,不知說甚么好,不如請妃暄和堡主賜示。”
  師妃暄眠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暉。
  解暉沒望向任何人,陷進深沉的思索中,雙日射出凄涼的神色,望往門外,不胜感慨的道:“我解暉縱橫天下數十年,從沒懼怕任何人,更不賣任何人的賬,只有兩個人例外。”
  解文龍垂首不語,似在分擔解暉心中的痛苦。
  寇仲訝道:“敢問這兩位能令堡主不能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目光移向寇仲,變得銳利如刀,沉聲道:“有一事我必須先作聲明,以免少帥誤解,不論兩位是否相信,權力富貴于我來說不外過眼云煙,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亂,我早退隱山林,把家當交給文龍打理,再不過問世事。所以楊廣身亡,我与巴盟締定協議,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戰火蹂躪摧殘,靜待統一天下的明主出現。”
  听到解暉這番說話,徐子陵忍不住往師妃暄瞧去,這仙子生出感應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輕柔地頜首點頭,表示解暉說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卻听得眉頭大皺,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繼續保持中立?”
  解暉沒有答他,露出緬怀的紳色,回到先前的話題,像喃喃自語的道:“在四十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宋缺為家族押送一批鹽貨來蜀,我則代表族人接收鹽貨。我從未見過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使我一見心折,大家結成好友,聯手掃蕩當時肆虐蜀境內的凶悍馬賊,几番出生入死,并肩作戰,宋大哥曾多次在极度凶險的情況下不顧生死的維護我。而我解暉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為我撐腰,無論外面如何紛亂,使沒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暉,必触怒宋缺。天下誰敢開罪宋缺?”
  揣測和事實可以相距這么遠,寇仲直至此刻親耳听到解暉剖白与宋缺的關系,始曉得自己誤解解暉。這位巴蜀最有權勢的世族領袖并非因戀棧權位背宋缺迎李家,卻是另有原因,關鍵就在宋缺外解暉不得不賣賬的另一人。
  會是誰呢?
  徐子陵在師妃暄仙跡再現后,只有心亂如麻四個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軒不幸言中,當李世民陷于生死存亡的關頭,梵清惠不會坐視。
  在寇仲和宋缺的陣營外,只有師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漢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關攻打長安,而楊公寶庫則令李淵失去長安的最大优勢。
  師妃暄現蹤于此,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著。
  寇仲的聲音響起道:“我明白哩!敢問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不胜唏噓的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現下更不愿再提。一直以來,宋大哥是解暉最敬服的人,到現在還沒有改變。若有選擇,我絕不愿違逆他的旨意,何況玉華是我最鍾愛的好儿媳。”
  解文龍一顫道:“爹!”
  解暉舉手阻止他說下去,平靜的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師尊梵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軒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尋石之軒晦气,大家相逢于道左,似無意實有緣。她与大哥的一席言談机鋒,我雖只是旁听者,卻記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更感受到她悲天憫人的情怀,為万民著想的偉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記。”
  接著望向師妃暄,雙目透出溫柔之色,慈和的道:“所以當妃暄為李世民來向我說項,解釋她選擇李世民的前因后果,我是首趟在重要事項上沒徵得大哥同意,斷然答應妃暄開出的條件,為的不是我解家的榮辱,而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后悔,只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諒解。我最不想与之為敵者,今天卻是我的敵人,但我心中沒絲毫怪責大哥,他有他的立場和看法,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信念。我當然不成,清惠亦無法辦到,我最不愿目睹的情況,變成可怕的現實。”
  寇仲和徐子陵終明白過來,解暉雖沒說清楚他和梵清惠的關系,顯然他和宋缺均對梵清惠曾生出愛慕之意,但由于梵清惠出世的身份,當然不會有結果,就像徐子陵和師妃暄的關系。試想換過徐子陵是解暉,師妃暄的弟子在若干年后來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絕嗎?
  徐子陵和寇仲均對解暉觀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輩宗師。
  寇仲的目光從解暉移往師妃暄,歎道:“妃暄可知事情到達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雖諒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与李世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再非我寇仲一個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帥聯軍全体的愿望,故一切以能憑武力解決,沒有另一個可能性。”
  帥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憑武力來解決吧!”
  寇仲和徐子陵聞聲愕然,乏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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