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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以夜為日


  午后的陽光下,凌煙閣的建筑組群沒有傳出半點人聲,靜悄悄至异乎尋常。主樓以金箔裝裹的屋橡、鎏金裝飾的大門在日照下閃爍生輝,使撐天而起高低聚散有致的樓房,多添几分富麗的气派。
  魚儿在水中暢游撥弄的水聲,雀鳥在林木間的吱喳鳴唱,不但無損閣園与世隔絕的宁靜气氛,且倍增其空寂神圣的感覺。
  柔風拂過,滿園花樹沙沙作響,廣闊的池面泛起輕柔的波紋,春意盎然中另有一股午后懶洋洋的滋味。
  踏足杏木橋的足音,對這凌煙閣內与別不同的淨土是一种不必要的入侵和騷扰。
  寇仲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浮現著尚秀旁的絕世姿容、耳鼓仿佛听到她天下無雙的歌曲。
  徐子陵想的卻是遠道而來的傳采林,由于与傅君婥的關系,不論傅采林如何對待他們,只好逆來順受。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師公傅采林勢成長安城內最今他們頭痛的人。
  步上石階,抵達敞開的大門前,韋公公恭敬的道:“少帥請在此稍候片刻,待小人進去通傳。”
  韋公公沒入大門后,三人瞧進主堂,被一座反射出五光十色的云母屏風擋著視線,可見到的是紫紅色的地板舖放著厚軟的波斯地毯,不但增添异國的風味,更加強因傅采林法駕寄居此地的神秘气氛。
  寇仲苦笑道:“這叫丑婦必須見家翁,又如烈小子說約有緣千里能相會,待會師公倘要執行家法討回我們的武功,該怎辦好?”
  跋鋒寒傲然微笑道:“此正跋某人堅持同來的主因,文的由你們負責,武的一概由跋某接著,不是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嗎?跋某正要見識……噢!”
  寇仲和徐于陵听得大吃一惊時,韋公公從屏風后轉回來,身后隨著一麗人現身,不但跋鋒寒虎軀一震,中斷豪語,寇、徐亦一時看呆了眼,心中涌起深刻難言、肝腸欲斷的滋味。
  出現眼前的是久違了的傅君瑜,她一向神韻气質酷肖傅君婥,當年縱使在顏色艷麗的武士服包裹遮藏下,仍使寇仲和徐子陵聯想到身形音容酷似的傅君婥。更何況此刻她換上如雪白衣,打扮一如昔日的傅君婥,更彷如傅君婥复生,重臨人世,怎不勾起兩人永遠藏在心底對傅君婥的思念。
  她比起返高麗前較為清減,一對秀眸默默含愁,神色平靜地打量三人,來到三人前三步許處盈盈俏立,輕輕道:“公公請在此稍候片刻,君瑜有几句話想私底下跟他們說。”
  韋公公逢迎李淵慣了,忙道:“小人在院門外恭候!”
  說罷掉頭過橋遠去。
  待韋公公消沒于林木間游蜒的走廊后,傅君瑜目注跋鋒寒,淡淡道:“為何送我回國的非是跋鋒寒而是宋師道呢?”
  跋鋒寒愕然輕顫,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句話來。
  傅君瑜露出一絲充滿自怜意味的蒼涼笑意,道:“過去的事不用計較,亦沒法計較。師傅正在睡午覺,我可安排你們今夜子時与他老人家見面。”
  寇仲一呆道:“睡午覺?”
  傅君瑜漠然道:“這是師傅數十年來的習慣,他認為晚夜是最美麗的,所以當人人上床就寢,正是他欣賞和享受生命的時刻。唉!你們為何要到長安來,難道不知師傅對你們沒有好感嗎?到今天,他仍認為大師姊是因你們而送命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仍不知說什么話好。
  徐子陵偷看跋鋒寒一眼,后者目不轉睛地盯著傅君瑜,雙目射出复雜難明的神色。
  傅君瑜并不理會跋鋒寒的盯視,柔聲道:“你們在龍泉的所作所為,大大加深敝國上下對你們的誤會。今趟隨師尊來者,還有被譽為僅在師傅之下敝國最出色的高手‘五刀霸’蓋蘇文,而与他結伴到長安的除有韓朝安、金正宗外,還包括對你們恨之入骨的馬吉、他的手下党項第一高手拓跋滅夫,他們寄身于通化門附近永嘉里的涼園,听得你們要來,人人摩拳擦掌,誓雪前恥,你們怎可如此魯莽,難道不曉得大唐由上而下,沒有人對你們怀有好感嗎?你們与李世民的勾結,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縱然事實并非如此,別人仍會這么想。”
  寇仲艱澀的道:“小師姨呢?”
  傅君瑜听他喚傅君嬙作小師姨,沒好气地橫他一眼道:“在師尊駕前,千万勿師姨師公的亂叫,以免局面更不可收拾。君嬙去了涼園見蓋蘇文,否則立即有你們好受。師傅最疼惜她,而她對你們的印象是劣無可劣。當年若你們肯讓她殺宇文化及為大師姊報卻血海深仇,情況該不致發展到現今的地步,可是這一切已成為不可改移的事實。你們若想活著离開長安,愈早走愈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肯應邀而來,早預料到會出現眼前情況,多謝瑜姨關心。”
  傅君瑜歎道:“早知勸不動你們,在敝國內也只有我明白你們是怎樣的人。現在師傅最不愿見到的是另一個強隋的出現,那只會為我們帶來大災禍,更不愿見中土最超卓的三個人聯成一气,此念与以畢玄為首的使節團心意相同、敵愾同仇,希望你們能体會到我說話背后的含意。”
  寇仲問道:“師公和老畢碰過頭沒有?”
  傅君瑜嗔道:“還要師公長師公短的亂叫,气死人哩!他們尚未見面,只交換過禮物。人家該怎說好呢?任你們有三頭六臂,在如今人人對你們步步為營的情況下,你們是沒有任何机會的,給我滾回去好好想想!”
  寇仲忙道:“我想見秀芳大家。”
  傅君瑜回复平靜道:“秀芳大家囑我告訴你,稍候她會登門造訪少帥,三位請回去吧!若我沒有另作知會,今晚子時三位可到此謁見師尊。”
  說罷轉身沒入屏風后,留下三人對著五光十色的云母屏風發呆。
  李世民所料不差,入城后的風險詭變,确大大出乎他們想像之外,他們已由暗轉明,在舉事前處于絕對被動的劣局。
  來到橋上,寇仲忽道:“對女人還是侯小子較有辦法,做一件能感動得使致致忘掉過去一切的事,此招數果然靈驗如神。”
  徐子陵歎道:“你在惱尚秀芳,所以故意去思念宋玉致。”
  寇伸手搭跋鋒寒肩頭,頹然道:“這小子真明白我。”
  跋鋒寒沒作聲的領先而去,后面的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曉得跋鋒寒因傅君瑜生出心事。
  到達外院門,韋公公召來馬車恭候,好送他們往興慶宮。
  韋公公城府极深,沒有只語片言探問他們与傅君瑜的對話。
  馬車沿宮內御道在十多名禁衛策騎前呼后擁下,往承天門方向馳去。在太极宮內,只有李淵和皇室人馬有此特權,可見至少在表面上李淵是做足功夫,視他們作國賓。
  馬車上不便交談,且三人各有心事,一片靜默,陪伴他們的只有馬蹄?略和車輪擦地的響音。
  寇仲透帘瞧著沿途景觀變化,心中思潮起伏。不用傅君瑜提醒,他早知身陷險地,由李世民精微的分析,猜到李淵在魔門影響下,傾向太子妃嬪党。但形勢并非對他們完全不利,因為李淵和建成、元吉間是有矛盾存在,關鍵處在李淵和建成的分异。
  李淵身為大唐帝君,除尚未能完全統一天下外,事實上已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天下三大都會坐擁其二,收獲丰富,固比任何人更珍惜所占有的一切。對他來說,若能得寇仲聯手應付塞外聯軍,當然理想,不但能夠消弭外患,且可待至寇仲退返梁都后再從容收拾李世民。說到底是李淵根本沒有信心和勇气去獨力應付頡利,宮廷的生活早軟化李淵的志气。
  李建成卻是初生之犢,且挾戰胜劉黑闥大軍凱旋而回的威勢,兼且從未曾領教過外族騎射的厲害,自然對頡利生出輕視之心。他的如意算盤將是先一舉收拾寇仲和李世民,清除統一天下和穩坐唐室寶座的障礙,再全力應付入侵的塞外聯軍,因為建成有信心他可應付得來。
  李淵和建成均有殺他寇仲之意,是全無疑問。但因兩方想法上的分异,故手段不同。只要他能今李淵感到需要他的合作,李淵該不會蠢得在頡利大軍來前鏟除他;另一方面,他會盡量刺激建成,迫他動手。
  這是個危險的游戲,他必須拋開一切,全情投入,至乎忘掉尚秀芳,不受男女私情影響大局,好能成為最后的胜利者。
  馬車進入橫貫廣場。
  蹄聲驟起,一騎從東宮方向疾馳而至,寇仲三人訝然看去,來的竟是“影子劍客”楊虛彥。
  寇仲掀帘笑道:“楊兄別來無恙!”
  楊虛彥以微笑回報,道:“虛彥因事未能參加歡迎少帥駕臨的盛典,故特來向少帥問安請罪。”策騎直抵車窗旁,与他們的馬車并排往皇城推進,又同徐子陵和跋鋒寒打招呼,外人還以為他們是故友重逢。
  寇仲細察他神態气息,曉得他融會不死印法和《御盡万法根源智經》的奇异功法又有突破進境,說不定已能彌補以前初學的不足和破綻。欣然道:“楊兄确不負影子刺客之名,神出鬼沒的,像今趟小弟便從沒想過你會在光天化日下,出沒于大廣場上。哈!”
  听到寇仲對楊虛彥极盡冷嘲熱諷的說話,徐子陵和跋鋒寒心中好笑,靜待楊虛彥的反應。
  楊虛彥雙目厲芒一閃,別頭盯著寇仲,挂上淡淡有點高深莫測的笑意,油然道:“少帥說話真風趣,現今形勢有异,否則少帥也沒有与虛彥在此閒聊的心情。虛彥此來只是要和三位打個招呼,但愿三位長命百歲,万壽無疆。”
  寇仲哈哈笑道:“楊兄還招哩!語中帶刺,像你的影子劍那么厲害。坦白說,目前小弟最渴望的,是能与虛彥兄好好玩一場,看看楊兄是否有足夠的長進。”
  楊虛彥毫不在乎的聳肩道:“彼此彼此,只要少帥有這個心,必可天從人愿。”
  人馬此時駛進皇城,沿天街朝朱雀大門馳去,沿途守衛,在馬車經過時,均舉兵器致敬。
  跋鋒寒冷哼一聲,卻沒發言。
  寇仲啞然失笑道:“難得楊兄心意相同,唉!坦白說,我們雖曾多次交手,你想我死,我不想你活的沒完沒了。但小弟從來摸不清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例如除了像榮姣姣那种女人外尚有什么愛好?心中有什么想法?因何變得這般狠辣無情,不擇手段?想想也今人好奇心大起,楊兄可否指點一二。”
  楊虛彥面色暗沉下來,低聲道:“因為少帥并非虛彥,沒有虛彥的遭遇經歷和感受。少帥有少帥的生存之道,虛彥有自己的一套。像我也不了解少帥憑什么敢到長安來,又為什么有信心能活著回去?”
  寇仲微笑道:“這就叫各師各法,說起活命之道,楊兄有否想過令師的問題?當你老哥失去利用价值時,他肯放過你嗎?”
  楊虛彥淡淡道:“這方面無勞少帥為虛彥擔心,虛彥今趟來是代太子傳話,看少帥可否抽空与太子殿下私下碰面?”
  寇仲笑道:“原來楊兄是奉命來作試探,不過太子殿下似乎錯派人選。請恕小弟直話直說,我今趟來見的是你們皇上,對太子連敷衍的興趣亦欠奉,煩請如實告訴太子。”
  楊虛彥長笑道:“少帥是白白錯失机會。希望少帥回去后好好三思,若想法有變,太子仍是那么歡迎你。”
  策馬掉頭而去。
  車隊開出承天門,轉左進入車水馬龍、熱鬧升平的大街,仿似山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寇仲歎道:“這小子算是什么意思,做說客怎會這般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他在恐嚇,好試探我們的反應。”
  寇仲伸個懶腰道:“楊小子是子陵的、烈瑕是老跋的,蓋蘇文好應由我招呼。這叫公平分贓,大家該沒有爭拗。”
  馬車來到興慶宮入口大門,三人才曉得興慶宮是怎樣一個處所,更明白李淵因何有這樣的好安排。
  興慶宮占地之廣等若東市,雖及不上太极宮的規模,卻絕不在建成的東宮或李世民的掖庭宮之下,但建筑物的數目卻遠及不上東宮或掖庭宮,皆因龍口渠由東北流入,至西南角形成占据宮內達四分一的大湖,清明渠再出大湖西南端流出宮外。沿湖樹木蒼蒼,仿似把郊野移植到宮內,難怪李淵有山林之胜的贊語。
  興慶宮東面緊靠外城牆,只隔一條供軍隊來往的馳道,卻沒有開門。北牆開三門、西南各開二門,主門興慶門位于西牆正中。各門均是守衛森嚴。
  三人想到的是只要李淵一聲令下,把各門封鎖,派人重重圍困,他們惟有憑真本領始有生离机會。
  東市位于興慶宮西南方,成對角之勢,一街之隔。
  馬車開進興慶門,在轟立前方的興慶殿前停下,隨行禁衛打開車門,恭請三人下車。
  迎接他們的赫然是李神通和李南天兩大唐室有斤兩的人馬,見到李神通,寇仲等登時放下一半心事,暗忖凶中藏吉,算不幸中的万幸。
  李淵此著确是妙絕,令他們一舉一動全在監視下,偏又不能抗議,還要感謝李淵“侍候周到”。
  三人環目一掃,遠近林木間亭台傲立,枝葉掩映里殿堂幢幢,曲廊幽徑,無可否認是繁囂的市鹿內避世的靜地。陽光下從西南延展過中央的大湖閃閃生輝,碧波蕩漾,更令人精神一振,洗滌塵俗。
  一番客气話后,寇仲問道:“這個湖定有個漂亮的名。”
  李南天答道:“此湖名龍池,興慶宮正是因此池而筑,是天然的湖泊,沒有她,當不會于此大興土木。”
  李神通接口道:“此宮為我和咱皇叔托身之所,皇叔居于宮東北的新射殿,我的蝸居是中央靠湖的南熏殿,不過若論景色,當以宮東的沉香亭和西南的花萼樓為最。花萼樓更為皇兄避暑之所,現在則為少帥行宮。皇兄吩咐下來,著我們稟告少帥,花萼樓就是少帥在長安的家,行動出入悉隨少帥心意。”
  李南天接下去道:“少帥的親隨被安排進駐花萼樓,花萼樓高三層,頂樓居高臨下,可把宮內宮外美景盡收眼底。”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皇宮外尚有這么好的地方,我急不及待要好好享用一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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