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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名妓秀秀


  -輛華麗的馬車,由黑白二仆策駛,來到黃州府首屈一指的青樓‘小花溪’門前,大院立時中門大開,兩列大漢分立兩旁,擺出隆重歡迎的派勢,看著八駒拖行的馬車,進入林木婆娑的院落里。
  ‘小花溪’并非此地最大的妓院,一個街口外的‘盡歡樓’便比它大上少許,但‘小花溪’卻擁有這附近七省色藝稱冠、賣藝不賣身的青樓才女怜秀秀。
  馬車停了下來。
  一名中年大漢排眾而出,走前拉開車門,然后退后三步,恭身呼道:“察知勤謹代表小花溪全体和怜秀秀恭迎魔師大駕。”
  這察知勤乃小花溪的后台大老板,在這一帶有頭有臉,更是一個幫會的龍頭老大,在黑白二道里非常吃得開,否則也不能在這三年來,保得住怜秀秀清白之身,但亦得罪了很多人,最近更因此事与一個連他也惹不起的人反目,使他极為心煩,可是這次龐斑前來,假若一切妥當,事后只要放聲气出去,使人知道龐斑曾到小花溪一游,包管自此以后,沒有人敢動他和小花溪半根毫毛,誰不怕這會惹得龐斑不高興?
  眼前一花,一個雄偉如山、衣服華麗的男子,已卓立車旁。
  龐斑雙目如電,掃過察知勤和他一眾最得力的手下,微微一笑。
  察知勤雙腳一軟,跪了下來,眼角看處才發覺自己平時橫行市井,向以強构豪勇見稱的一眾手下,早跪滿身后,連頭也不敢台起來。
  龐斑環目四顧,贊歎道:“如此溫柔之琅,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芥子納須彌,當非出自察兄的心手,未知是何人构思設計?”
  察知勤想不到龐斑一上來便以此發言,而且明白地表示看不起他的‘心思’,卻絲毫也不感屈辱或不高興,囁嚅道:“魔師明察秋毫,小花溪乃根据秀秀小姐意思而建。”
  龐斑有禮地道:“察兄和各位弟兄請起!”接著往最高的三樓一揖道:“秀秀小姐不愧青樓第一才女,請受龐斑一禮。只不知正門牌匾上‘小花溪’三字,是否也是小姐手書?”
  “叮叮咚咚!”開始几下箏音有如万馬奔馳,千軍殺,戰意騰騰,但接著箏音轉柔,便若畢生离家的戰士,心疲力累地想起万里之外家中的嬌妻愛儿,和溫軟香洁的床舖。
  箏音悠然而止,突又爆起几個清音,使人淨心去慮。
  龐斑眼中閃過惊异的神色。
  一把低沉卻悅耳之极的女音,從二樓敞開的廂房傳下來道:“貴客既至,為何不移駕上來,見見秀秀!”
  龐斑一聲長笑,頻道:“有意思!有意思!”大步往主樓走去。
  察知勤想搶前引路,人影再閃,黑白二仆已攔在前面,其中一人冷冷道:“察先生不用客气,敝主一人上去便可以了。”
  龐斑步上三樓,兩名小丫環待在門旁,一見他上來,垂下眼光,誠惶誠恐地把門拉開,讓他直進無阻。
  門在他身后輕輕掩上。
  一位白衣麗人,俏立近窗的箏旁,躬身道:“怜秀秀恭迎龐先生法駕!”
  龐斑銳如鷹焦的雙目電射在怜秀委亭亭玉立的纖美嬌軀上,訝然道:“色藝本來難以兩全,想不到小姐既有卓絕天下的箏技,又兼具蓋凡俗的天生麗質,龐斑幸何如之,得听仙樂,得睹芳顏。”
  怜秀秀見慣男性為她迷醉顛倒的神色,听慣了恭維她色藝的說話,但卻從沒有人比龐斑說得更直接更動人,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渦,拉開了近窗的一張椅子,道:“龐先生請坐,讓秀秀敬你一杯酒。”
  龐斑悠然坐下,拿起酒杯,接著怜秀秀纖纖玉手提著酒壺斟下來的烈酒。
  四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拿起酒杯來。
  自從擊殺了當時白道第一高手絕戒和尚后,他便酒不沾唇。那是与厲若海決戰前,最使他‘感動’的一次決斗。
  現在有了厲若海。
  好一把丈二紅槍!
  秀秀的聲音傳入耳內道:“酒冷了!”
  龐斑舉杯一飲而盡,清白得若透明的臉容掃過一抹紅,瞬又消去,微笑向陪坐側旁的怜秀秀道:“小姐气質清雅,不類飄泊塵世之人,何以卻与龐斑有緣于此時此地?”
  怜秀秀俏目掠過一陣迷霧,道:“人生誰不是無根的飄萍,偶聚便散。”
  龐斑忽地神情微動道:“是否干兄來了!”
  “龐兄果是位好主人!”語音自遠處傳來,倏忽已至樓內,跟著一位身穿灰布衣,但卻有著說不出瀟的高瘦英俊男子,悠然步入。
  正是黑榜叱詫多時的干羅山城主‘毒手’干羅。
  龐斑兩目神光電射,和干羅目光交鎖,大笑道:“干兄你好!四十年前我便听到你的大名,今日終于見到,好!”
  干羅目光一點不讓龐斑,抱拳道:“小弟此生長想見也是最不想見的兩個人,龐兄便是其中之一。”
  怜秀秀望向這個客人,心中暗奇,那有人一上來便表示自己不喜歡見對方,同時又隱隱感到干羈對龐斑是出自真心的推崇。
  龐斑站了起來,大方讓手道:“干兄請坐。”望向怜秀秀道:“秀秀小姐請為我斟滿干兄的酒杯,俾龐某能先敬干兄一杯。”
  他的說話充滿令人甘心順服的魅力,怜秀秀立即為剛坐下的干羅斟酒。
  龐斑望往窗外,高牆外車馬人聲傳來,小花溪所有廂房均燈火通明,笙歌處處,确教人不知人間何世?舉杯向干羅道:“干兄,我敬你一杯!”
  對坐的干羅拿起酒杯,道:“二十五年前,小弟曾獨赴魔師官,至山腳了苦思一日三夜后,想起一旦敗北,所有名利權位美女均煙消散,便廢然中返,自此后武技再沒有寸進。這一杯便為終可見到龐兄而干。”一飲而盡。
  龐斑淡淡道:“現在名利權位美女,于干兄來說究是何物。”
  干羅搖頭苦笑道:“都不外是糞土,我蠢了足足六十多年,龐兄切勿笑我。”
  怜秀秀再望向干羅,這人乃一代黑道大豪,武林里有數的高手,想不到說話如此真誠,毫不掩飾,心中不由敬服。
  她的目光回到龐斑身上,這個不可一世,气勢蓋過了她以前遇過任何男人的人物,一言一笑,舉手投足,莫不优美好看,沒有半點可供批評的瑕疵。
  龐斑淡然道:“我已很久沒有覺得和別人交往是一种樂趣,但今夜先有怜秀秀的箏,現更有干羅的話,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若干兄不反對,我想請干兄听秀秀小姐彈奏一曲,而今夜亦只此一曲,作為陪酒的盛筵。”
  干羈望向怜秀秀,微微一笑,眼中射出感激期待的神色。
  怜秀秀心頭一震,想不到干羅竟能藉一瞥間透露出如此濃烈的情緒,訊號又是如此清晰,不由垂下目光,道:“秀秀奏琴之前,可否各問兩位一個問題?”
  龐斑和干羅大感興趣,齊齊點頭。
  怜秀秀嬌羞一笑,道:“剛才干先生說有兩個人,最想見但也是最不想見,一位是龐先生,只不知另一位是誰?”
  干羅啞然失笑道:“我還道名動大江南北的第一才女,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另一個人便是‘覆雨劍’浪翻云,這人小姐不會未曾听過吧!”
  像怜秀秀如此當紅的名妓,每晚都接触江湖大豪,富商權貴,耳目之靈,真是難有他人可及。當下怜秀秀點頭道:“天下無雙的劍,深情似海的人,秀秀不但听過,印象還深刻無比。”
  龐斑微微一笑道:“現在輪到我的問題了,希望不是太難答,阻了時間,我對小姐今夜此曲,确有點迫不及待了。”
  怜秀秀嬌軀輕顫,垂下了頭,以衣袖輕拭眼角,再盈盈仰起美麗的俏臉,明眸閃出動人心魄的感激之色,輕輕道:“能得龐先生厚愛,秀秀費在練箏的心力,已一點沒有白費,秀秀可否撇過那問題不問,立即將曲奉上?”
  龐斑俊偉得有如石雕的臉容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柔聲道:“我已知你要問什么問題,所以你早問了,而我亦在心中答了。”
  干羅忽然發覺自己有點‘情不自禁’地欣賞著龐斑,若和浪翻云較,兩人都有种無与倫比的吸引力。
  但龐斑的魅力卻帶點邪惡的味道。
  最主要是龐斑冷酷的臉容,使人一見便感到他是鐵石心腸、冷酷無情的人。
  但現在干羅卻如大夢初醒般發覺龐斑竟也是個感情丰富的人,而且那樣地毫不掩飾。
  他甚至有些儿喜歡這可怕的大敵。
  怜秀秀离座而起,走到箏前坐下,望往窗外遠處繁星點點的夜空,心中閃過一絲愁意,這時她已知自己畢生里,休想忘掉龐斑剛才顯示出內心痛苦那一剎間的神色。
  干羅抗議道:“龐兄和秀秀小姐心有靈犀一點通,小弟可沒有這本領,我不但想知道那問題,更想知道答案。”
  龐斑開顏大笑道:“痛快痛快,干兄直接了當,秀秀小姐不如你就問一坎,而龐某答一次,以作主菜前的小點,招待干兄。”
  怜秀秀听到‘心有靈犀一點通’時,心中無由一陣喜歡,偷看了龐斑一眼,后者似對這句話完全不覺,又不由一陣自怜,幽幽道:“我只想問龐先生,名利權位美女對他又是什么東西?不過或者我已知道了答案,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事物真正挂在龐先生心上。”
  龐斑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容道:“六十年前龐某棄戟不用,功力突飛猛進,心靈修養突破了先師魔宗蒙赤行‘止于至极’的境界,進軍無上魔道,正欲搶入天人之域,那時便以為自己已看破成敗生死,豈知當我見到言靜庵時,才知道自己有一關還未得破。”眼光移向干羅道:“那就是情關!”
  干羅眼中射出寒光,与龐斑透視性的目光正面交鋒,冷冷道:“小弟闖關之法,便是得到她們的身心后,再無情拋棄,如此何有情關可言?”
  在旁的秀秀歎了一口气道:“若這話出于別人之口,我一定大為反感,但干先生說出來卻別具一股理所當然之勢,令人難生惡感。秀秀想到盡管明知异日會被干先生無情拋棄,我們這些女子都仍要禁不住奉上身心。”
  干羅一愕道:“果然不愧青樓第一奇女子,小弟未听箏便先傾倒了。”
  龐斑長長一歎道:“干兄是否比我幸運,因為你還未見過言靜庵!”
  干羅眼中掠過落寞的神色道:“那亦是我的不幸,天地陰陽相對,還有什么能比生和死、男和女更強大的力量?我多么羡慕龐兄能一嘗情關的滋味。”心中閃起一幅幅為他心碎的女子圖像。
  怜秀秀輕柔地提起纖長白暫的玉手,按在箏弦上。
  在二樓另一端的廂房里,坐了五位相貌堂堂的男子,其中一人赫然是被‘陰風’楞嚴派往邀請封寒出山的西宁派高手簡正明,每人身邊都陪著一位年輕的妓女。
  各人都有些神態木然。
  气氛非常僵硬。
  坐在主家席臉孔瘦長的男子冷冷道:“你們先出去。”
  五名妓女齊齊愕然,低頭走了出去。
  她們剛走,小花溪的大老板察知勤昂然步入,抱拳道:“各位請賣小弟一個薄臉,秀秀小姐今晚确是無法分身。”
  臉孔瘦長的男子冷哼一聲,表示出心中不滿,冷然指著坐于右側一位五十多歲,臉相威嚴,中等身材的男子道:“陳令方兄來自武昌,乃當今朝廷元老,近更接得皇上圣旨,這几日便要上京任新職,故今天特來此處,希望能与怜秀秀見上一面。”
  察知勤臉容不動,禮貌地和陳令方客套兩句。
  若是范良极在此,必會大為焦急,因為陳令方此次回京做官,极可能會將寵妾朝霞帶走。
  臉孔瘦長男子不悅之意更濃,一口气介紹道:“夏侯良兄乃陝北‘臥龍派’新一代出色高手,洪仁達兄‘雙悍將’之名,載譽蘇杭,都是慕怜秀秀之名,央小弟安排今夜一見怜秀秀,察兄你說這個臉我是否丟得起,而且今日之約,我沙千里乃是七日前便和貴樓訂下了的。”
  身材矮橫扎實的洪仁達傲然不動。只是那生得頗有几分文秀之气的夏侯良禮貌地點了點頭,但眼中也射出不悅的神色。
  換了平時,盡管以察知勤的身分地位,也會感到懼意,因為這沙千里乃西宁派四大高手之一,而西宁派乃當今武林里最受朝廷恩寵的派系,近日就是為了應付沙千里對怜秀秀的野心,使他傷足腦筋,他的眼光來到簡正明身上,道:“這位是……”簡正明微微一笑道:“本人西宁‘游子傘’簡正明,請察兄賞個薄臉,一償本人心愿。”
  察知勤心中微震,這五人無不是身分顯赫之人,平時真是一個也得罪不起,但今夜卻是例外,微微一笑道:“過了今夜,小弟必負荊請罪,屆時說出秀秀失約的原因,各位必會見諒。”
  陳令方道:“如此說來,秀秀小姐并非忽患急恙,以致不能前來一見,未知察兄將三摟封閉,是招呼何方神圣?”
  察知勤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
  夏侯良微慍道:“若察兄連此事也吝于相告,我夏侯良便會見怪察兄不夠朋友”這兩句話語气极重,一個不好,便是反臉成仇之局。
  “叮叮咚咚!”
  箏聲悠悠地從三樓傳下來,箏音由細不可聞,忽地爆響,充盈夜空,剎那間已沒有人能辦清楚箏音由那里傳來。
  眾人不由自主被箏音吸引了過去。
  條忽間小花溪樓里樓外,所有人聲樂聲全部消失,只剩下叮咚的清音。
  “咚叮叮咚咚……”
  一串箏音流水之不斷,節奏漸急漸繁,忽快忽慢,但每個音定位都那么准确,每一個音有意猶未盡的餘韻,教人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嘗。
  “咚!”
  箏音忽斷。
  箏音再響,眾人腦中升起惊濤裂岸,浪起百丈的情景,潮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人事卻不斷遷變,天地亦不斷變色。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箏情,以無与倫比的魔力由箏音達開來,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神,跟著眾人的心境隨緣變化。
  纖長白色的手像一對美麗的白蝴蝶般在箏弦上飄舞,一陣陣強可裂人胸臆、柔則能化鐵石心為繞指柔的箏音,在小花溪上的夜空激湯著。
  怜秀秀美目凄迷,全情投入,天地像忽而淨化起來,只剩下音樂的世界。
  怜秀秀想起龐斑為言靜庵動情,對自己卻無動于衷,心中掠過一陣凄傷,箏音忽轉,宛如天悲地泣,纏繞糾結,一時間連天上的星星也似失去了顏色光亮干羅閉上眼睛,也不知想著什么東西?或是已全受箏音迷醉征服?
  龐斑靜听箏音,眼中神色漸轉溫柔,一幅圖畫在腦海浮現。
  在慈航靜齋的正門外,言靜庵纖弱秀長的嬌軀,包里在雪白的絲服里,迎風立于崖邊,秀發輕拂,自由寫意。
  那是二十三年前一個秋日的黃昏。
  言靜庵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生生死死,人類為的究竟是什么?”
  龐斑失笑道:“靜庵爾乃玄門高人,終日探求生死之道,這問題我問你才對!”
  豈知風華絕代的言靜庵有點俏皮地道:“你看不到我留著的一頭長發嗎?宗教規矩均是死的,怎适合我們這些試圖堅強活著的人!”
  龐斑精神一振,大笑道:“我還以為靜庵帶發修行,原來是追求精神自由的宗教叛徒,适才我還嘀咕若對你說及男女之事,是否不敬,現在當然沒有了這心障!”
  言靜庵淡淡道:“你是男,我是女,何事非男女之事!”
  龐斑再次啞然失笑,接著目光凝往气象万千的落日,歎道:“宇宙之內究有何物比得上天地的妙手?”
  言靜庵平靜答道:“一顆不滯于物,無礙于情的心,不拘于善,也不拘于惡。”
  龐斑眼中爆出懾人的精芒,望進言靜庵深如淵海的美眸里,溫柔地道:“人生在世,無論有何經歷,說到底都是一种‘心的感受’悲歡哀樂,只是不同的感覺,要有顆不拘不束的心,談何容易?”
  言靜庵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能忠心追隨著天地的節奏,你便成為了天地的一部分,也變成了天地的妙手,否則只是天地的叛徒,背叛了這世上最美妙的東西。”
  龐斑愕然道:“這十天來靜庵還是首次說話中隱含有責怪之意,是否起了逐客之念?”
  言靜庵清麗的臉容平靜無波,柔聲道:“龐兄這次北來靜齋,是想擊敗言靜庵,為何直至此刻,仍一招未發?”
  龐斑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緩步來到言靜庵身旁,負手和她并肩而立,十天來,他們兩人還是首次如此親熱地站在一起。
  他輕輕道:“靜庵,你的心跳加速了!”
  言靜庵微笑道:“彼此彼此!”
  龐斑搖頭苦笑。
  言靜庵幽幽歎了一口气道:“但我卻知道自己輸了,你是故意不發一招,我卻是蓄意想出招,但直至這与你貼肩而站的一刻,我仍全無出手之机。”
  龐斑一震道:“靜庵可知如此認敗的后果?”
  言靜庵回复了平靜,淡淡道:“愿賭服輸,自然是無論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也答應!”
  龐斑一呆道:"靜庵你終于出招了,還是如此難抵擋的一招。"一陣夜風吹來,吹得兩人衣袂飄飛,有若神仙中人。
  點點星辰,在逐漸漆黑的廣闊夜空姍姍而至。
  兩人伙立不語,但肩膊的接触,卻使他們以更緊密的形式交流著。
  當一顆流星在天空畫過一道彎彎的光弧時,龐斑忽道:“這一招龐某擋不了,所以輸的該是我才對!靜庵你說出要求吧l.假若你要我陪你一生一世,我便陪你一生一世。”
  言靜庵在眼角逸出一滴熱淚,凄然道:“龐斑你是否無情之人?是否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將這樣一個問題塞回給我。”
  龐斑仰天長歎道:“靜庵我實是迫不得已,十天前第一眼看見你時,便知倩關難過,但若要渡此一關,進軍天人之界,還得借助你之力。”
  言靜庵眼中閃過無有极盡的痛苦,凄然道:“你明知我不會將你縛在身邊,因為終有一天你會不滿足和后悔,魔師龐斑所追求的東西,并不可以在塵世的男女愛戀中求得!
  你認敗,不怕我作出這樣的要求嗎?”
  龐斑語气轉冷,道:“你再不說出你的要求,我這便离你而去,找上淨念禪的了盡禪主,試一試他的‘無念禪功’”。
  言靜庵的臉容回复波平如鏡,淡淡道:“龐斑你可否為靜庵退隱江湖二十年,讓飽受你奈毒的武林喘息上一會儿。”
  龐斑道:“好!但靜庵則須助我闖過情關,至于如何幫忙,請給我三年時間,一想好,我便會遣人送信告知。”
  “叮!”
  箏音悠然而止。
  龐斑從回憶的淵海冒上水面,驟然醒覺。
  四周一片寂靜,仍似沒有人能從怜秀秀的箏音中回复過來。
  干羅首先鼓掌。
  如雷掌聲立時響遍小花溪。
  沙千里雄壯的聲音由二樓另一端傳上來道:“秀秀箏技實是天下無雙,令人每次听來都像第一次听到那樣,只不知秀秀刻下款待的貴賓,可否給我西宁沙千里几分臉子,放秀秀下來見見几位不惜千里而來,只為賞識秀秀一臉的朋友?”
  龐斑和干羅兩人相視一笑,怜秀秀嚇了一跳,這沙千里人雖然討厭之极,又仗勢凌人,仍罪不至死,但如此向龐斑和干羅叫嚷,不是想找死,難道還有其它?
  龐斑像看破了怜秀秀的心事,向干羅微笑道:“干兄不如由你來應付此事!”
  干羅啞然失笑道:“但小弟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人,只怕會愈弄愈糟,破坏了秀秀小姐美好的心境。”
  兩人如此為她著想,怜秀秀感激無限。
  另一個聲音傳上來道:“本人‘雙悍將’洪仁達,這里除了沙兄之外,還有陳令方兄、夏侯良兄和簡正明兄,朋友若不回答,我們便會當是不屑作答了。”語气里已含有濃重的挑味儿。
  怜秀秀再是一惊,幸好龐斑和干羅兩人都毫無慍色,干羅甚至向她裝了個兩眼一翻,給嚇得半死的鬼臉,說不出的俏皮瀟,使她心中又再一陣感動。
  這兩個雖是天下人人惊懼的魔頭,但她卻知道對方不但不會傷害她,還完全是以平等的身分和她論交,把她當作紅顏知己。
  干羅平和地道:“剛才說話的可是西宁老叟沙放天的儿子,沙公一掌之威可使巨柏枯毀,不知沙千里你功力比之沙公如何?”
  西宁派派以三老最是有名,三老便是‘老叟’沙放天、派主‘九指飄香’庄節,和出仕朝廷的‘滅情手’葉素冬,而刻下在二樓的簡正明雖是葉素冬的師弟,但年齡武功都差了一大截。沙千里則是沙放天次子,隱為西宁新一代的第一高手,与簡正明和另兩人,合稱西宁四大高手,聲名僅次于西宁三老,在八派中卓有名望,故而才如此气焰迫人,可惜今天撞上的是連八派所有高手加起上來,也不敢貿然招惹的龐斑和干羅。
  干羅一出聲,整個小花溪立時靜得落針可聞。
  沙千里的一個廂房固然愕然靜下,其它所有客人也豎起耳朵,看看沙千里如何回答這么大口气的說話,一時都忘了自己的事儿。
  沙千里的聲音悠悠響起道:“不知閣下是何方高人,若是家父之友,千里愿請受責。”
  他終是名門之后,到了這緊要關頭,說話既具分寸,亦不失体臉。
  干羅剛要說話,忽地心中一動,憑窗望往下面的庭院。几乎不分先后地,龐斑的目光也投往院內。
  牆頭風聲響起,一位健碩的青年已躍入院內正中的空地上,揚聲叫道:“怒蛟幫戚長征,求教簡正明兄的西宁派絕學。”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乎所有人都擠到對正院落那邊的窗旁,觀看這不速之客的突然光臨。
  坐在二樓的‘游子傘’簡正明心中大奇,怒蛟幫為何消息竟靈通至此?這么快便找上門來,不過這种公然挑戰,避無可避,心想除非是浪翻云或凌戰天親來,否則難道我還怕了你不成?正要好好表演一番,順勢鎮懾樓上那口气大無可大的人。性格火爆的雙悍將洪仁達已怒喝道:“何用簡兄出手,讓我洪仁逵會會這等黑道強徒!”
  穿窗而出,還未腳踏實地,兩枝長四的精鐵,已迎頭往戚長征劈下。
  他打的也是同樣心思,希望三招兩式收拾了戚長征,以顯懾人之威。
  怜秀秀憑窗而望,只見戚長征意態軒昂,身形健碩,貌相雖非俊俏,但卻另具一种堂堂男子漢之堅毅气質,不由為他擔心起來。
  龐斑定睛望著戚長征,眼中閃過奇怪的神色。
  干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閉上眼睛,似在全神品嘗著美酒。好一會才望向院里。
  雙一先一后,劈臉而至,使人感到若右手的前一不中,左手的后一的殺著將更為凌厲。
  刀光一閃。
  戚長征的刀已破入雙里,劈在后一的頭上,發出了激湯小花溪的一聲清響,刀中時,洪仁達如此悍构粗壯的身体也不由一顫,先到的一立時慢了半分,戚長征的刀柄已收回來,硬撞在上。
  洪仁達先聲奪人的兩擊,至此冰消瓦解。
  龐斑將目光由院落中拚搏的兩人身上收回來,望向干羅道:“干兄可知道我今夜約你來此的原因?”
  干羅仍望著院落中兩人,先嘿然道:“若洪仁達能擋戚長征十刀,我愿跟他的老子姓,以后就叫洪羅。”接著才自然而然地向龐斑微笑道:“宴無好宴,會無好會,龐兄請直言!
  ”怜秀秀真不知要將注意力擺在窗外還是窗內,那廂是刀來往,這廂原本說得好好地,忽然辭鋒交擊,絲毫不讓,凶險處尤胜外面那一對。
  “當!”
  洪仁達左手脫手掉地,剛擋了第九刀。
  風聲急響。
  戚長征刀回背鞘,倏然后退。
  簡正明和沙千里兩人落在臉無血色,持的手不住顫抖,已沒有絲毫‘悍將’味道的洪仁達身前,防止戚長征繼續進擊,這時夏侯良才飄落院中,道:“戚兄手中之刀,确是神乎其技,有沒有興趣和夏侯良玩上兩招?”
  戚長征暗忖此人眼見洪仁達敗得如此之慘,還敢落場挑戰,必然有兩下子,微微一笑道:“夏俟兄請!”
  一把低沉但悅耳的雄壯聲音,由三樓傳下來道:“下面孩儿們莫要吵鬧爭斗,都給我滾。”
  眾人一齊發呆,三樓上一人比一人的口气大,究是何方神圣?
  戚長征大喝道:“何人出此狂言?”
  干羅的笑聲響起道:“不知者不罪,只要是龐斑金口說出來的話,我干羅便可保證那不是狂言。”
  眾人一齊色變。
  已力盡筋疲的洪仁達雙腿一軟,坐倒地上。高踞三樓的竟是稱雄天下的魔師和黑榜高手干羅,真是說出來也沒有人信,就像個活生生的噩夢。
  沙千里等恍然大悟,難怪察知勤如此有恃無恐,霸去怜秀秀的竟是龐斑和干羅。
  戚長怔一怔后,再仰起頭來道:“龐斑你可以殺死我,但卻不能像狗一般將我赶走!”
  干羅的聲音再響起道:“戚小兄果是天生豪勇不畏死之土,可敢坦然回答干某一個問題。”
  戚長征心中暗奇,這干羅語气雖冰冷,但其實卸處處在維護自己,他當然不知道干羅是因著浪翻云的關系,對他戚長征愛屋及烏。
  戚長征恭然道:“前輩請下問!”
  最不是味道的是沙千里等人,走既不是,不走更不是,一時僵在一旁。
  靠在窗旁看熱鬧的人,都乖乖回到坐位里,大气也不敢噴出一口,怕惹起上面兩人的不悅。
  干羅道:“假設龐兄親自出手,將你擊敗,你走還是不走?”
  戚長征斷然道:“戚長征技不如人,自然不能厚顏硬賴不走。”
  干羅道:“好!那告訴干某,你是否可胜過魔師龐斑?”
  戚長征一呆道:“當然是有敗無胜。”
  干羅暴叫一聲,有若平地起了一個焦雷,鎮懾全場,喝道:“那你已敗了,怎還厚顏留此?”
  戚長征是天生不畏死之土,但卻絕非愚魯硬撐之輩,至此心領神會,抱拳道:“多謝前輩點醒!”倒身飛退,消沒高牆之后。
  簡正明等那還敢逞強,抱拳施禮后,悄悄离去。
  他們的退走就像瘟疫般傳播著,不一會所有客人均匆匆离去,小花溪仍是燈火通明,但只剩下察知勤等和一眾姑娘。
  怜秀秀盈盈离開古箏,為房內這兩位蓋代高手,添入新酒。
  龐斑道:“干兄!讓龐斑再敬你一杯。”
  兩人一飲而盡。
  龐斑眼中浮起寂寞的神色,淡淡道:“絕戒死了,赤尊信死了,厲若海死了,明年月滿攔江之時,我和浪翻云其中一個也要死了,干兄又要离我而去,值得交往的人,零落如此,上天對我龐某人何其不公?”
  干羅微笑道:“龐兄何時知道我已決定不歸附你?”
  龐斑道:“由你入房時腳步力量節奏顯示出的自信,我便知道干羅畢竟是干羅,怎甘心于屈居人下,所以我才央秀秀斟酒,敬你一杯,以示我對你的尊重。”
  干羅長笑道:“干羅畢竟是干羅,龐斑畢竟是龐斑,痛快呀痛快!”
  怜秀秀喜悅地道:“連我這個局外人,也感到高手對壘那种痛快,讓秀秀敬兩位一杯。
  ”美人恩重,兩人舉杯陪飲。
  龐斑手一揚,酒杯飛出窗外,直投進高牆外的黑暗里,平靜地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杯酒。”再向怜秀秀溫柔一笑道:“秀秀小姐怎會是局外之人,今晚我特別請得芳駕,又乘自己負傷之時,約見干兄,就是不想和干兄動手流血,致辜負了如此長宵。”
  怜秀秀感激低頭,忽像是記起什么似的,台頭問道:“先生勿怪秀秀多言,剛才先生提及的人,是否都在先生手下落敗身亡?若是如此,那就不是老天對你是否公平的問題,而是你自己一手所做成了。”
  干羅仰天長歎道:“小弟是過來之人,不如就由我代答此問。”
  龐斑微笑道:“干兄,請!”
  干羅向怜秀秀道:“假設生命是個游戲,那一定是一局棋,只不過規則換了生老病死、悲歡离合。在這生命的棋局里,每個人都被配与某一身分,或攻或守,全受棋局控制,縱使親手殺死自己的父母妻儿,也無能拒絕。”指著龐斑道:“他是龐斑,我是干羅,你是怜秀秀,這就是命運。”
  怜秀秀道:“但秀秀若要脫离青樓,只要點頭便可辦到,若兩位先生收手退隱,不是可破此棋局,又或另換新局?”
  龐斑奇道:“那秀秀小姐為何直至此刻,仍戀青樓不去?”
  怜秀秀流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幽幽道:“我早猜到你會再問秀秀這個不想答的問題。”
  停了停,蒙上凄傷的俏目瞅了龐斑一限,又垂下來道:“在那里還不是一樣嗎?秀秀早習慣了在樓內醉生夢死的忘憂世界中過生活!”
  干羅擊台喝道:“就是如此。命運若要操縱人,必是由‘人的心’開始,舍之再無他途。”
  龐斑截入冷然道:“誰能改變?”
  怜秀秀嬌軀輕顫,修長优美的頸項像天鵝般垂下,輕輕道:“以兩位先生超人的慧覺,難道不能破除心障,擇善而從嗎?”
  龐斑長身而起,負手遙觀窗外燈火盡處上的夜空,悶哼道:“何謂善?何謂惡?朱元璋殺一個人,叫以正國法;龐斑殺一個人,人說暴虐凶殘。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何謂正?何謂邪?得勢者是正,失勢者是邪。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怜秀秀低頭不語,仔細玩味龐斑的話。
  龐斑深情地凝視著虛曠的夜空,向背后安坐椅上的干羅道:“要對付干兄的不是龐斑,而是敝徒夜羽。干兄請吧;恕龐某不送了,除非是你迫我,否則龐某絕不主動出手,就算這是對命運的一個小挑戰。”
  干羅長身而起,向怜秀秀瀟地施禮后,走到門前,正要步出,忽地停下奇道:“若沒有龐兄,難道還有人能將干某留下?”
  龐斑道:“干兄切勿輕敵大意,夜羽手中掌握的實力,連我也感到不易應付。”
  干羅淡淡道:“因為他們都是三十年來你苦心栽培出來的,龐兄早出手了!”
  大笑而去。
  龐斑臉容肅穆,默然不語,也沒有回過頭來。
  怜秀秀看著干羅的背影消失門外,想起了樓外的黑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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