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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紅粉劫


  黃昏。
  煙外斜陽,柳內長堤。
  一騎在煙柳中漫步長堤上。
  青驄白馬紫絲韁。
  馬上人亦是一身白衣,腰懸三尺七色明珠寶劍,年輕而英俊。
  將落的斜陽在他的身上抹了一層金輝,輕柔的春風,吹飄著他的頭巾,鬢發衣裳,柳煙彷佛如云霧;驟看下,人宛若天外飄來,此際又似要隨風歸去。
  也許就只有天人才有一張他這樣英俊的臉龐。
         ※        ※         ※
  長堤下泊著一葉輕舟,一個老漁翁正与女儿在整理魚网,听得馬蹄聲,不覺就抬頭望去。
  老漁翁精神矍鑠,他那個女儿看樣子才不過十七八歲,面貌頗娟好,襯著一襲藕色衣裳,更顯得風姿綽約。
  一望之下,兩人齊都一怔。
  老漁翁面露惊訝之色,他那個女儿那剎那卻竟似痴了。
  白衣人亦察覺這父女兩人的存在,目光一垂,露齒一笑。
  這一笑,比春風更輕柔,既親切,又和藹。
  煙柳蔥蘢,春色已濃如酒。
  白衣人這一笑卻比酒還濃,那個少女一時間心神俱醉。
  老漁翁也有微醉之感,目光已蒙矓趄來,由心惊歎了一聲。
  ……怎么人間有這樣英俊、這樣迷人的男儿?
  這個年紀的男人,對白衣人這一笑也竟然有這种感覺,年輕的少女又焉能不為這一笑迷惑?
         ※        ※         ※
  白衣人一笑便自抬頭,金鞭一落,胯下青騾馬腳步一快。
  那個少女目送白衣人遠去,一動也都不動,眼瞳中有一絲惆悵,也有一絲凄涼,忽然流下了兩行珠淚。
  老漁翁一直沒有留意,這時候倏的留意,惊訝的問道:“金娃,怎樣了?”
  少女彷佛沒有听到,仍然痴望著白衣人的去向。
  老漁翁看見她全無反應,振吭再呼道:“金娃!”
  金娃渾身一震,几乎栽翻舟外。
  老漁翁慌忙一把扶住。
  金娃如夢初覺,道:“爹,是你在叫我?”
  老漁翁道:“當然是我。”
  “什么事?”
  “我正要問你什么事?”
  金娃愕然道:“沒事啊!”
  老漁翁道:“那么你為什么流淚?”
  金娃“嗄”一聲,伸手往眼睛揩去。
  淚珠已被風吹落,触手冰涼,她又是一怔,臉頰連隨就一紅。
  看樣子,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淚。
  老漁翁眼里分明,也覺得奇怪,但旋即若有所悟,笑問道:“是不是因為方才走馬經過那位公子?”
  金娃的臉頰更紅,忙不迭的搖頭道:“怎會呢!”
  老漁翁道:“那是為什么?”
  金娃茫然搖頭道:“我也下知道。”
  這是事實。
  老漁翁轉問她道:“你認識那位公子嗎?”
  金娃搖頭道:“不認識。”
  她接隨反問老漁翁:“爹呢?”
  老漁翁笑笑點頭。
  金娃追問道:“他是誰?”
  老漁翁笑問道:“你問來干什么?”
  金娃撤嬌道:“爹,你說嘛。”
  老漁翁點頭笑道:“他就是爹以前踉你說過的……”
  金娃脫口道:“是不是蕭公子?”
  老漁翁點頭道:“除了蕭七,還有誰能夠只一笑就令我的金娃失魂落魄?”
  金娃嘟嘴道:“誰失魂落魄了?”
  老漁翁笑道:“還不承認啊,方才若不是爹一把扶住你,現在我看得要用魚网將你從水里撈上來。”
  金娃跺足道:“爹,你再這樣取笑我,看我以后還替不替你買酒?”
  老漁翁卻說道:“爹說的可都是老實話。”
  金娃的臉頰忽然又一紅,道:“這位蕭公子長得好俊呀。”
  老漁翁道:“否則又怎會被稱為天下第一美男子?”
  金娃道:“爹……”
  只說了一個字便又住口。
  老漁翁道:“你還想知道他什么?”
  金娃反問道:“爹還知道他什么?”
  老漁翁搖頭道:“你爹下過是一個捕魚的,連這次算在內,也只是見過他兩次,我又怎能知道他多少?”
  金娃道:“怎么不向其它人打听打听呢?”
  老漁翁笑道:“又不是要跟他論婚嫁,打听來干什么?”
  金娃垂下頭去,若有所思。
  老漁翁看著她,道:“你又在想什么?”
  金娃半晌才抬起頭來,吶吶地問道:“爹,你看蕭公子是不是喜歡我?”
  老漁翁一呆,問道:“你覺得他喜歡你?”
  金娃道:“他方才不是在對我笑?”
  這句話出口,她的臉頰已紅如晚霞。
  老漁翁又是一呆,笑道:“若說這就是喜歡,那么他現在的妻妾即使沒有一万,九千九大概少不了的。”
  金娃道:“蕭公子很喜歡笑?”
  老漁翁道:“以爹所知,這個人雖然本領高強,家里又富有,可是性情和藹,毫無架子,平素總是笑臉迎人,很少厲言惡色以對。”
  金娃心頭一陣失望,道:“真的?”
  老漁翁道:“很多人都是這樣說,我相信錯不了。”
  金娃黯然無語。
  老漁翁看在眼內,歎了一口气,道:“就算他真的是有些喜歡你,我們也高攀不起。”
  金娃道:“嗯。”
  老漁翁接道:“爹雖然年幼時跟村中的先生念過些書,所以也教你認得几個字,但我們到底是窮苦的捕魚人家。”
  金娃道:“女儿也知道。”
  “你知道就好了。”老漁翁目光一轉,“再說嘛,他若是真的喜歡你,最低限度,也該暫留片刻,一問你的姓名。”
  金娃一聲歎息,老漁翁一正面容,接道:“也幸好如此,否則可夠爹擔心的。”
  金娃歎息地道:“我們是配不起人家嘛。”
  老漁翁道:“這是一個原因。”
  “還有什么原因?”
  “這個人听說風流得很,到處留情,每一年都有不少人或為妻子,或為女儿,或為姊妹來找他算賬。”
  “我看他不像這种人。”金娃面露怀疑之色。
  老漁翁笑道:“你才見過他一面,就這樣肯定?”
  金娃紅著臉,道:“實在不像啊。”
  老漁翁也不分辨,笑道:“像也好,不像也好,与我們都無關,管他呢?”低頭繼續去整理魚网。
  金娃仍然望著長堤那邊,倏的又問道:“不知蕭公子哪儿去了?”
  老漁翁漫應道:“大概回家。”
  “他家在哪儿?”
  “听說就在樂平縣。”
  “爹,什么時候我們也去樂平縣走走?”金娃這句話出口,臉頰又紅了。
  老漁翁霍地抬頭,笑笑道:“怎么?還下死心?”
  金娃輕咬著嘴唇,不作聲。
  老漁翁笑接道:“樂平縣我們不去了,但這樣好不好,以后每天這時候我們就將船泊在這儿,他若是一個有心人,一定會再到這儿來尋你。”
  金娃既喜還羞,道:“一定?”
  老漁翁點頭,道:“不過也有一個期限。”
  “多久?”
  “三個月。”
  “才九十天嘛。”
  “應該足夠了。”老漁翁又垂下頭。
  也不過片刻,金娃突然叫起來:“爹,你看!”
  “難不成這么快就回頭了?”老漁翁嘟喃著將頭抬起來。
  他并沒有看見白馬金鞭的蕭七,金娃也不是望著蕭七离開的方向。
  她杏眼圓睜,瞬也不瞬的望著上面的柳堤。
  一團濃重的煙正在柳堤上面彌漫開來。
  斜陽未下,那團白煙在斜陽光影中,翻翻滾滾,就像是一個不停在變動的水母,又像是火爐上一鍋正在沸騰的米粥。
  斜陽如血,殘霞如血。
  那團翻滾的白煙也彷佛有血光在閃動,詭异之极。
  附近的几株柳樹已經消失在白煙中,也不知只是被白煙掩蓋還是被白煙吞噬,不存在人間。
  白煙逐漸竟是向小舟這邊接近。
  老漁翁越看越奇怪,道:“哪儿來的這股白煙?”
  金娃搖頭道:“不知道,我本來看著那邊,突然好象听到有什么聲響,轉眼一望,這股白煙就出現了。”
  老漁翁說道:“莫不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金娃道:“這附近有什么東西可燒的呢?”
  老漁翁點頭道:“不錯,那股煙也不是這樣。”
  一股難言的恐懼突然襲上金娃的心頭,沖口道:“爹,我害怕。”
  老漁翁笑道:“不過是一團白煙,有什么可怕?”
  他口里盡管這樣說,心中其賞也有些害怕。
  打魚的人家本來就是比較純朴,他活到現在,事實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种事情。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團白煙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怪笑。
  那陣怪笑聲并不響亮,但听來卻又非常清楚。
  彷佛從天而降,又彷佛在地底涌上來,再一听,竟又似從水中發出。
  說怪這笑聲也實在怪得很,簡直就不像由人口中發出來。
  最低限度,老漁翁有生以來就從未听過這樣怪的笑聲。
  他不由自主站起身子,金娃也几乎同時站起身子,那個身子已開始顫抖起來。
  怪笑聲連綿不絕,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森冷,越來越恐怖。
  老漁翁那片刻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好几個恐怖念頭,終于忍下住失聲問道:“是……是誰在……笑?”
  他的語聲不住在顫抖,已有些不像他的語聲。
  翻滾的白煙應聲“突突”的亂飛,彷佛有什么東西還在其中掙扎欲出。
  老漁翁由心寒了出來。
  金娃越看越害怕,失聲道:“爹,我們快离開這里。”
  老漁翁一言惊醒夢中人,慌忙俯身拿起船頭上插著的那支竹竿。
  小舟卻是系在堤邊的一株樹上,金娃雖然想立即走過去將繩子解開來,可是一雙腳不知何時竟已軟了,完全就不由自己。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團白煙中倏的涌出了一樣東西來。
  老漁翁父女一眼瞥見,不約而同的一聲惊呼,都是一個字。
  “鬼!”
         ※        ※         ※
  “鬼”到底是什么樣子?沒有人可以肯定。
  甚至“鬼”是否存在,也沒有人敢斷言。
  千百年來,話說見過鬼的人雖然不少,真正見過鬼的人卻怕并不多。
  甚至可能一個都沒有。
  且故妄听之。
  但人各其詞,文人畫家的筆下,也各呈其异。
  不過一個沒有肉,沒有血,只有一种骷髏,卻又能夠活動的束西,除了“鬼”之外,只怕沒有第二個更适當的稱呼了。
  出現在老漁翁父女跟前的,正是一個那樣的骷髏。
  那骷髏散發著一個慘白色,令人心悸的光芒,裹在一塊黑色的頭巾之中。骷髏的下面是一襲黑色的長衫,胸襟敞開處,隱約露出了一條條慘白色的骨骼,擁著白煙,正向老漁翁父女飄過去。
  骷髏的牙齒緊閉,那种恐怖的笑聲分明就是在這個骷髏頭內發出來。
  老漁翁父女所有的動作那剎那完全停頓。
  恐怖的笑聲實時一斂,一個語聲緊接從骷髏內傳出來,道:“我王已決定下嫁蕭七,有命令下來,人間女子若有對蕭七妄生愛念,一律勾其魂,奪其魄!”
  那語聲詭异之极,森冷之极,恐怖之极。這完全不像人聲,絲毫也不像。
  最低限度,老漁翁父女就從來都沒有听過這樣的人聲。
  他們只听得毛骨悚然,半晌老漁翁才明白那番說話的意思,變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
  “真……真的是鬼?”
  “人間如此稱呼的。”
  “你來干什么?”
  “話已經說在前頭。”
  “你……你……”老漁翁面色一變再變,顫抖著一連說了兩個“你”字,仍然接下上話去。
  骷髏這時候又已飄近了點,黑黝黝的兩個眼窟內閃爍著慘綠色的磷光,彷佛在瞅著金娃,忽然道:“金娃,你可知罪?”
  金娃渾身一震,顫聲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地獄冤差,勾魂使者,豈有不知的事!”
  “我沒有犯罪。”
  “你沒有听清楚,覬覦蕭七,妄生愛念,罪大之极。”
  金娃道:“我……”
  老漁翁截口分辨道:“她只是隨便說說,并沒有那意思。”
  骷髏卻問金娃:“金娃,你是否很喜歡蕭七?”
  金娃竟不由自主點頭。
  老漁翁急忙擋在金娃面前。
  骷髏實時道:“金娃,隨我來!”
  語聲更陰森,更冰冷,彷佛在呼喚金娃的魂魄。
  金娃惊惶之极,失聲的叫道:“我不去!”
  “豈由你不來。”骷髏又發出那种恐怖的笑聲,擁著白煙繼續飄前。
  那團白煙距离小舟已經下過咫尺。
  老漁翁那剎那也不知哪儿來的勇气,猛舉起竹竿,迎頭向那個骷髏擊去,那個骷髏似乎冷不防老漁翁有此一著,竟然沒有閃避。
  莫非他無所不知,只不過信口胡謅,抑或他知道那支竹竿根本下能將他如何?
  “卜”一聲,那支竹竿正擊在骷髏之上,那個骷髏立時爆開,粉屑也似飛揚開去,那個骷髏頭竟就像白粉捏成的一樣。
  黑頭巾迅速萎縮。
  粉白煙白,飛揚的粉末剎那消失在煙中。
  怪笑聲立止,一聲狼嗥般恐怖已极的怪叫聲旋即在白煙中響起來。
  那團白煙也同時暴盛,迅速將那只小舟吞噬。白煙中響起了金娃的慘叫聲,老漁翁的惊呼聲。也只是剎那,所有的聲音完全消失,天地間完全靜寂下來。
  前所未有的靜寂,死亡一樣的靜寂。
  連風都靜止。
  煙仍然在翻滾,無聲的在翻滾。
  夕陽已西下。
  殘霞如血,江水知血。
  整條柳堤一如浴在血中。
  鮮血。
         ※        ※         ※
  西下夕陽上月。
  未到十五,已將十五。
  月已圓。
  月色蒼白,柳堤蒼白。
  有霧。
  霧未濃。
  那股妖异白煙卻已經完全消散。小舟仍系在那株柳樹下,老漁翁父女仍在舟中,都是仰臥著,閉上眼,一動都不動。那支竹竿也仍然握在老漁翁的手里,莫非就是他竹竿一擊,触怒了那個勾魂使者,非獨勾去了金娃的魂魄,連他的也一并奪去了?
  夜風吹拂,夜霧凄迷。
  水蕩漾,舟搖曳,發出了一陣陣輕微的“依呀”聲響。
  “依呀”聲響中,那個老漁翁竟然悠悠醒轉,他睜開眼睛,眼珠子一轉,記憶彷佛就突然恢复過來,一骨碌爬起身子,目光就落在金娃面上。
  金娃并沒有醒轉,仍然直臥在那儿,一雙眼睛緊閉,面上毫無血色白紙也似。
  老漁翁呆了好一會才蹲下身子,伸手探向金娃的鼻子。
  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
  一触之下,他就像給毒蛇在手背上咬了一口,猛可一縮。
  触手冰冷,金娃的鼻尖就像冰雪般,一些反應也都沒有。
  老漁翁隨即第二次伸手摸去。
  那只手顫抖得更厲害,這一次他沒有再縮手。
  金娃的气息已經斷絕。
  老漁翁的眼淚突然直流,雙手猛地將金娃的尸体抱起來,發狂的搖撼,撕心裂肺的呼叫:“金娃……金娃……”
  沒有回答,沒有反應。
  老漁翁聲嘶力竭,跪倒在舟上,不住的叩頭。
  他早年喪妻,就只有金娃一個女儿相依為命,但現在他唯一的這個女儿竟因為喜歡蕭七,被地獄鬼差勾魂奪魄,你叫他如何不傷心?又如何甘心?
  頭已破裂,血在奔流。
  老漁翁血淚哀求,咽喉已嘶啞。
  沒有理會。
  奪魄勾魄的那個骷髏,那個地獄鬼差已回返幽冥,柳堤上也沒有人。
  一個也沒有。
         ※        ※         ※
  夕陽未下。
  蕭七人仍在柳堤上。
  同樣是柳堤,离開老漁翁父女卻已有數百丈,在他的心中,也已沒有老漁翁父女的存在。
  他的笑,并不是只向金娃,也向那個老漁翁,只為了表示他的好感,絕無絲毫的愛意。
  對任何人他都有好感,只有一种例外。
  惡人。
  他雖然不認識老漁翁父女,也沒有一雙只一瞥就能夠分清楚善惡的眼睛,但是他相信,那樣的一個漁家,應該不會是惡人。
  寂靜的柳堤上,難得遇上一個人,莫說是一笑,即使了打一個招呼,問一聲安好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況且他本來就是一個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人。
  他卻是怎也想不到那一笑竟然引起金娃的誤會,更想下到一笑竟然使金娃魄散魂飛。
  地獄的使者也沒有在他的跟前出現過,地獄中的女閻羅也、有給他任何通知。
  到現在為止,他仍然不知道地獄中的女閻羅已決定下嫁他,而且嚴禁人間的女孩子對他生出愛念。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肯對金娃笑。
  無論如何,他到底是一個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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