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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煙雨樓


  六月二十四日,煙雨樓。
  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就表面看來已經不簡單,但其后變化的复雜,仍然在沈胜衣意料之外。
  若換是一般人,經過這一天,只怕會遠遠离開這地方,可惜他非獨膽大過人,而且好奇心之重亦是在一般人之上。所以他非獨留下來,而且還插手其中。
  但即使沒有他的加入,事情的本身,已經夠复雜的了。
  复雜而且恐怖。
           ※        ※         ※
  煙雨樓在南湖,南离嘉興縣城不過二里,鴛湖与其支流都是在這地方會合,西燈含翠堵,北虹飲濠染,供水千家,背城百雉,兼葭楊柳,落葉荷花,是名胜,也是一個游玩的好地方。
  既然到了嘉興,沈胜衣當然亦不會忘記來南湖一行。
  這已是他的第二次到來南湖,第一次距离現在卻已有十年。
  當時他只有十八歲,已擊敗江南五大劍客,還与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客的“一怒殺龍手”祖惊虹打了一個不分胜負,聲名之盛,一時無兩。
  少年得志,第一次的游南湖,他心情的輕松可想而知,當時他甚至不知道有所謂悲哀有所謂憂慮。
  十年后的今日,他雖然更加有名,心境卻最少蒼老了一倍。
  南湖的景色依然,他雇用的那個船娘又是那么的年輕,一襲藕色衣裳,緊裹著纖腰一束,婀娜多姿,他多看一眼,不由想起十年前載他往來南湖的那個船娘,若是那么巧再邂逅今天,不知道已變成怎樣了,又是否還認得出來?
  再十年,眼前這藉色衣宴的船娘又如何?
  心念一轉再轉,沈胜衣不由露出了一絲苦笑。無論如何,十年之前他是絕不會有這种念頭。
           ※        ※         ※
  六月二十四乃是習俗相傳的荷花生日,這一天南湖本該很熱鬧才是,但事實卻相反,放目望去,湖上就只有几只小船來往。
  沈胜衣沒有在意,縱目欣賞周圍的景色,一壺美酒,一碟花生,自得其樂。
  這時候已接近正午,天色并不怎樣好,烏云一片,大風吹過,竟飄下一陣煙雨來。
  湖心的煙雨樓在煙雨中迷蒙,周圍的景色就像是醉眼惺忪中欣賞著一幅美畫。
  沈胜衣一些醉意也沒有,卻仍然不由半謎起眼睛,對著煙雨樓乾了一杯,喃喃說道:”煙雨南湖煙雨樓,這才是名符其實。”
  船娘一笑,繼續划動竹篙,船輕快的從柳樹下穿過。
  南湖樹木多,柳尤多,風吹万柳飄舞,沈胜衣披散在肩膀的頭發亦隨著柳絲飄舞起來,一襲白衣亦飄飛,看來更瀟,彷佛就要乘風飄去,飄入南湖煙雨申。
  他從容將酒斟下,一面吩咐那船娘,“姑娘,勞煩你送我到煙雨樓那邊。”
  船娘一呆,問道:“公子,你認識張大爺?”
  “張大爺,那一個張大爺?”沈胜衣停下斟酒,奇怪的望著那個船娘。“為什么我要認識他?”
  船娘輕歎一口气:“公子既然不認識,那就不要上煙雨樓了。”
  沈胜衣笑問:“莫不是煙雨樓已給那位張大爺買去了?”
  船娘搖頭,沈胜衣再問:“那位張大爺到底是什么人?”
  “听說一身武功和勢力很大。”船娘看來好像要告訴沈胜衣多一些,卻不知如何說話,歉疚的笑了笑。
  沈胜衣目光一轉,道:“看來這位張大爺的勢力的确很大,否則這南湖在今天應該不會變成這樣子。”
  “今天是荷花生日,游客最少要比平日多一半。”船娘看看煙雨樓,顯得有些無可奈何。“听說不能上煙雨樓,很多人也都改去別處了。”
  沈胜衣笑笑:“游西湖不一定要上煙雨樓,只是能上煙雨樓更好。”
  船娘又歉疚的望了沈胜衣一眼:“公子只說是游湖,所以我……”
  “你現在不是已經說了。”沈胜衣一頓轉問:“這位張大爺到底怎樣說話。”
  “他只是要借煙雨樓一天宴客,希望別的人不要前去騷扰。”
  “說得很客气。”沈胜衣又問:“看來這位張大爺在附近的人緣還不算大坏。”
  “好像沒听說地做過什么坏事。”
  沈胜衣沉吟道:“好像這樣的一個人突然要霸占煙雨樓來宴客,只怕有他的不得已的苦衷。”
  一頓轉問:“我們接近一些怎樣?”
  船娘會意:“公子是不是要看看那位張大爺?”
  沈胜衣笑道:“來到嘉興,能夠一見嘉興的名人亦不枉此行,何況這位張大爺又如此有趣。”
  船娘“噗哧”一笑。“公子豈非更有趣?”
  沈胜衣“哦”的一聲,看了那位船娘一眼,摸了摸鼻子。“謝謝你。”
  船娘又一征,沈胜衣接道:“很少人說我有趣,尤其是女孩子。”
  船娘的俏臉微紅,轉過身,又偷看了沈胜衣一眼,才舉起竹窩划前去。
  沈胜衣繼續斟酒,到他將杯舉起來的時候,那只小船离開煙雨樓已經很近了。
  兩葉輕舟即時從樓旁水榭蕩出,箭一樣左右向沈胜衣這邊射來。
  船娘一眼瞥見,忙將船停下,轉頭方待問沈胜衣,那兩葉小舟已到了船邊。
  舟上各有兩個藍衣青年,背負長劍。
  劍雖然未出鞘,藍衣青年的目光卻有如出鞘的劍一樣銳利,盯著沈胜衣。
  “四位好——”沈胜衣舉杯打了一個招呼。
  藍衣青年有些詫异的相互望了一眼,顯然并不認識沈胜衣,右面第一個隨即問道:“閣下可是要上煙雨樓?”
  “游南湖又焉能不上煙雨樓……”
  沈胜衣話才說到一半,那個船娘已忙著替他解釋:“這位公子只是要划近一些,看一看那位張大爺。”
  “看看是什么意思?”藍衣青年的目光更銳利,就像是尖針一樣。
  “就是看看——”沈胜衣到現在仍然面露微笑。
  四個藍衣青年听了卻一絲笑容也沒有,右面第一個突然問:“高姓?”
  “姓沈——”那個藍衣青年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遍,忽又問:“沈胜衣?”
  這三個字出口,其余三個藍衣青年的目光一齊亮起來,到沈胜衣應一聲,“正是!”臉全都沉下來,四只穩定而有力的右手,同時握住了劍柄。
  那個船娘不由得變了面色,沈胜衣亦自一征:“四位——”語聲未已,那四個藍衣青年的劍已經“嗆”出鞠,狹長的劍鋒“颼颼”的一抖,兩支劍當先向沈胜衣迎面刺來。
  沈胜衣酒壺一舉,以壺嘴鎖住了右面來劍,左掌杯一翻,“叮”的正好將左面來劍套在杯內!
  壺与杯竟然都未碎,那四個藍衣青年面色又是一變,后面兩支劍旋倒刺上,刺向沈胜衣的要害!
  沈胜衣身形突地一轉,左手杯連翻,“叮叮”兩聲,迅速將那兩劍套住震開!
  四個藍衣青年叱喝一聲:“好!”收劍出劍,四支劍流星一樣再刺向沈胜衣。
  沈胜衣輕喝一聲,身形疾往上拔了起來,四劍齊從他腳下刺空,他身形再一動,竟就向煙雨樓那邊掠去!
  四個藍衣青年面色大變,一齊催舟,那兩葉小船立時急弦箭矢也似射回!
  船娘都看在眼內,只嚇得花容失色,癱軟在船上。
  沈胜衣左手杯,右手壺,身形卸風一飛三丈,斜往湖面落下,四劍同時刺到,眼看便要刺在沈胜衣身上。
  那剎那沈胜衣的雙腳一縮,身形竟然又往上騰起來,避三劍,右腳一點,正好踩在第四劍的劍脊之上!
  小舟去勢未絕,劍勢亦未絕,沈胜衣的身形竟有如柳絮一樣輕盈,對于劍勢竟一些影響也沒有,順著劍勢再去前一丈,才离開劍脊!
  那個藍衣青年這時候才感覺沈胜衣的重量,手中劍不禁一沉。
  其余三劍迅速刺到,但仍然慢了一分,沈胜衣已颼的直向那邊水榭掠去。
  水榭中標槍也似立著一個灰衣中年人,看著沈胜衣掠來,雙手一翻,已變了一對日月輪,卻見到沈胜衣掠進水榭內,那對日月輪才攻出!
  日月輪本就是奇門兵器,在那個灰衣人手中使來,更加詭异。
  那對日月輪攻到一半,仍然只是攻向沈胜衣的胸腹,但再攻前半尺,竟變了連削沈胜衣十三處要害!
  他快,沈胜衣更快,右手酒壺一落,就像是打在蛇的七寸一樣,“叮”一聲,日月輪的攻勢竟被他一酒壺敲死!
  沈胜衣的身形同時一旋,繼續飛前,從對面掠出了水榭。
  灰衣人霍地轉身,已不見沈胜衣,悶哼一聲,從相反的方向掠出水榭,雙腳往欄杆一點,“一鶴沖天”,掠上了水榭的滴水飛檐。
  沈胜衣果然就坐在水榭的瓦面上,已斟了滿滿的一杯酒,正要喝下。
  灰衣人冷笑:“閣下好身手。”
  “彼此——”沈胜衣舉杯一飲而盡。
  灰衣人看著他將酒喝完,才暴喝上前,日月輪交飛,一團光也似滾前去。
  沈胜衣倒踩七星,身形飛閃,才將日月輪讓開,周圍已多了八個藍衣青年。
  灰衣人目光一閃,身形倒退,閃出了八個藍衣青年的包圍之外。
  那八個藍衣青年同時轉動,手中劍嗡嗡作響,身形雖然不停,劍尖始終不离沈胜衣。
  “八卦劍陣?”沈胜衣語聲未落,身形已動,竟迎著那八個藍衣青年轉動的身形轉動起來。
  那八個藍衣青年一看沈胜衣的身形變化,面色驟變,八劍齊出!
  寒光飛閃,一重重劍网迎頭向沈胜衣下,卻始終差那么一步,被沈胜衣脫出了劍网之外。
  絕無疑問,沈胜衣對于這個八卦劍陣也甚有研究。
  一連脫出了十八重劍网,他的身形左一閃,再右一轉,已脫出八卦陣外。
  灰衣人已經在等著他,日月輪都還未攻到,他已又繞了開去,身形一栽一翻,又入了水榭!
  “截住他!”灰衣人大喝,日月輪護住了要害,搶先第一個掠入水榭。
  八個藍衣青年應聲亦一一飛鳥一樣,疾掠了下去。
  沈胜衣已經不在水榭之內,灰衣人日月輪一收,目光及處,面色大變。
  那片刻沈胜衣竟然已上了煙雨樓頭。
  由水榭到煙雨樓,還有八個藍衣青年,劍都已在手,從他們惊訝的神態看來,他們并不是沒有攔阻,只不過攔阻不住。
  灰衣人一咬牙,追了過去。
           ※        ※         ※
  煙雨飄飛,煙雨樓在煙雨中彷佛亦要化成煙雨飄去,有如人間仙境。
  樓中這時候亦坐著三個神仙一樣的老翁,在持螯把酒談笑。
  他們一個個童顏白發,相貌明顯的不同,衣飾也全不一樣。左面的一個一身紅衣,一張臉亦是紫紅色,目光有如火焰般輝煌,酒量甚宏,大口大口的喝下,吃蟹的技術并不高明,持螯把酒時,酒未吞而唇先破,卻吃得很快。
  右面的一個白衣如云,面色亦好像白雪一樣,身旁放著一條梨木杖。
  他吃蟹吃得很有規則,先吃黃,再吃肉,后咬腳,到未才嚙螯。
  這兩人之間的那個老人,一頭白發披散,一身青衣,出塵脫俗,又是另一番吃像,專吃肉,不咬腳。
  三人之外還有另一個老人,那個老人坐在主位上,一身錦衣,白發童顏,身材雖然肥胖,絕不難看,只是一些仙气也沒有,無論怎樣看來都只像一個大腹賈,卻是以他吃得最為高明。
  他吃得很慢,很精致,吃前先看看蟹身,再看看腳与螯,然后拔開,一部份一節節地去吃。
  沈胜衣的闖進來,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若不是聾子、瞎子,應該就是沒有將沈胜衣放在心上了。
  沈胜衣并不在乎,他雖然不認識這四個老人,但一看那衣著裝束,亦已心中有數。
  他也沒有上前去惊扰他們,就站在一旁,后面追上來的灰衣人并沒有追進來在樓外停下腳步,敵視沈胜衣。
  那些藍衣青年亦紛紛在灰衣人后面停下來,一個個禁若寒蟬。
  對于煙雨樓中的四個老人,他們顯然都很敬畏。
  四個老人始終沒有理會,自顧說話。
  紅衣老人的語聲最是洪亮,一下子痛盡杯中美酒,將酒杯往面前几子重重的一頓,道:“什么荷花生日,完全是騙人的玩意。”
  “騙不倒你就是了。”青衣老人的語聲很柔和,一些火气也沒有。
  紅衣老人大笑:“當然騙不倒我,其實你們也沒有理由看不到,這湖上非但沒有荷花,連荷葉也沒有一片。”
  青衣老人點頭:“荷花開也要近秋,現在還是盛暑。”
  白衣老人插口道:“無角的香菱也是到了秋天才熟。”
  他的語聲更柔和,柔和得來且陰森,非但絲毫不帶火气,簡直有些冰冷。
  紅衣老人瞪眼道:“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西湖以菱、蟹著名。”
  白衣老人說道:“現在連蟹也瘦得可怜。”
  紅衣老人道:“蟹也是要到了秋天才能肥美。”
  “南湖秋气瀟而清淡,最适宜游玩。”青衣老人笑接道:“我們不是到來游玩。”
  白衣老人冷冷道:“所以雖然沒有荷花香菱,蟹又嫌太瘦,只要酒還是美酒,我們也應該心滿意足的了。”
  紅衣老人厲聲道:“我可沒有說過不滿意,不心足。”
  主位那個錦衣老人听到這里,終于開口:“有人說看一個人吃蟹就知道那個人的性格,現在看來果然是大有道理。”
  “你說!”紅衣老人霍地轉過臉去。
  “楚兄囫圇吞棗,自是性烈如火。”錦衣老人的目光轉向白衣老人。“這与秦兄的冷靜卻完全相反。”
  青衣老人笑問:“我又如何?”
  “完全是大詩人模樣,去蕪存精。”
  “這是說我很浪費了,張兄自己又如何呢?”
  錦衣老人方待回答,白衣老人已冷應道:“就像地做生意一樣,一分一都計較,說好听一些,是從容審慎,精打細算,落在他手上的人,只怕沒有多少剩下來的了。”
  錦衣老人放聲大笑。
  紅衣老人突然道:“都是廢話。”轉向沈胜衣。“他們不將你放在眼內,我沒有。”
  白衣老人冷冷接道:“卻怎到現在才招呼?”
  紅衣老人應聲瞪一眼,回頭又問沈胜衣:“你杯中可還有酒?”
  “壺中有——”沈胜衣將酒斟下。
  “不管是友是敵,就憑你這一份膽量,已值得我敬你一杯!”紅衣老人接將杯舉起。
  一飲而盡,沈胜衣才應道:“老前輩言重了。”
  “我不叫老前輩,叫楚烈!”
  “霹靂楚烈,精打細算張環,雪劍雙絕柳清風,鐵石心腸秦獨鶴,”江南四友“的大名,晚輩早已如雷貫耳。”
  白衣秦獨鶴冷笑道:“我看你也不是無名小卒。”
  “晚輩沈胜衣。”
  四個老人齊皆一征,楚烈大笑。“好一個沈胜衣!”
  秦獨鶴語聲冰冷,接道:“的确是很不錯的。”
  錦衣老人道:“張環早已沒有人叫的了,這附近的人都習慣叫我做張千戶。”
  沈胜衣笑笑道:“老前輩這些年來精打細算,可說是大有成績。”
  張千戶拈須微笑:“總算過得去。”
  青衣柳清風接問:“小兄弟今天到來南湖,不知道有何目的?”
  “游湖——”沈胜衣手一舉杯。“喝酒。”
  “想不到小兄弟竟有此興致。”柳清風呷了一口酒。“高官厚祿,肥馬輕裘,新詩映珠璣,豪文沖牛耳,終究不如,雁蕩泉一湫,西湖月一鉤……”
  沈胜衣緊接道:“孤山一枝梅,南湖一杯酒。”
  “正是正是。”柳清風有些奇怪的望著沈胜衣。“怎么江湖傳說,你竟會是一個只懂得用劍的武夫?”
  秦獨鶴冷截:“怎么不問他為什么要上煙雨樓?”
  沈胜衣道:“那個船娘告訴我,有一位張大爺要借用這座煙雨樓一天……”
  張千戶淡淡的一笑。“你到底還是沖著我來的。”
  柳清風接道:“江湖傳說雖然很多都已經失真,你与艾飛雨乃好朋友這一件事,相信還是事實。”
  沈胜衣一征:“莫非他那里得罪了四位老前輩?”
  “他說是要殺我們。”張千戶盯穩沈胜衣。
  “不曾听他說過与四位結怨,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張千戶盯著沈胜衣一會才回答:“我也不知道。”
  沈胜表叉是一征。
  張千戶目光一轉:“看來他不像是說謊。”
  “完全不像!”楚烈說得更肯定,柳清風亦道:“我想來想去,可也想不出他有說謊的必要。”
  秦獨鶴冷冷的道:“那是因為他說的一枝梅,一杯酒,說對了你的脾胃,知人口面,我還是要一試!”
  語聲一落放下杯,緩緩站起身子,木杖在握,突然毒蛇一樣刺了出去!
  沈胜衣身形急閃。
  秦獨鶴木杖緊迫,颼颼聲中,一杖飛靈變幻,連刺沈胜表十三處要害!
  沈胜衣連閃七杖,一翻腕,竟然將酒壺穿在杖上,身形再一轉,退過了一旁。
  那支木杖多了這一個酒壺,變化立時就一緩,接著那六杖亦失了分寸。
  秦獨鶴面色似乎更白,杖一抖,酒壺飛脫,飛出了樓外,飛進了湖中。
  他接杖一頓,冷笑道:“盛名天下,果無虛士!”
  紅衣楚烈看得躍躍欲動,一聲:“讓我也來過几招!”長身直扑沈胜衣。
  他的一雙手遠比一般人長大,掌心有如株砂一樣,還未拍到,勁風已激起了沈胜衣的衣袂。
  沈胜衣身形飄忽,連閃楚烈十二掌,已到了一條柱子之前。
  楚烈大笑:“看你如何躲得開我這一招!”雙掌一翻,接連三變,猛可一拍!
  沈胜衣身形也三變,左手杯往前一送,身形再一變,壁虎一樣地貼著那條柱子游竄了上去。
  楚烈雙掌一拍,“叭”的將那只酒杯拍成粉碎,攻勢亦斷,當場一呆。
  張千戶地出手了,三顆明珠脫手急打沈胜衣三處穴道。
  沈胜衣一個翻身,凌空落下,那三顆明珠也就在他一翻的那剎那消失不見。
  張千戶撫掌笑道:“好,好,英雄出少年。”
  柳清風目光一落,歎了一口气:“大哥還是那副德性,你若是肯再浪費一些,縱然不能將他打下來,他應付得只怕也沒有這么容易。”
  張千戶捋著須,從容道:“反正不能將他打下來,為什么不省一些?”
  楚烈大笑道:“若不是如此精打細算,他又怎能變成張千戶?”
  秦獨鶴冷冷接道:“那三顆明珠他本該也省回才是。”
  “第一次見面,本該有一些見面禮才像樣。”張千戶目光一轉。“無論如何,這一次我都要比你們闊气得多。是不是?小兄弟。”
  沈胜衣攤開右掌,那三珠就在他掌心,每一顆都晶瑩光洁,顯然也甚為值錢。
  “以明珠為暗器,老前輩實在很闊气,不過秦老前輩的杖,楚老前輩的掌,晚輩亦受益不淺。”
  秦獨鶴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楚烈更就大榮,柳清風卻又歎了一口气。“看來我若是不出手,反而就變得小家了。”
  他說著站起身,一反腕,劍已出鞘,一劍平胸刺了出去。
  那一劍刺得甚慢,表面上看來平淡無奇,既沒有秦獨鶴杖勢的險惡,也沒有楚烈掌勢的狂勁,沈胜衣的神態反而凝重起來。
  他盯著刺來的劍,沒有動,一直到那一劍距离還有半尺,才突然一動!
  那一劍即時一快,間發之差,從沈胜衣左肩膀刺空!
  柳清風連隨收了劍入鞘,只是一道聲:“好。”
  張千戶笑接:“能夠一眼就看出你劍路的人,這只怕還是第一個。”
  柳清風點頭。
  張千戶轉向沈胜衣。“若是單打獨斗,我們四人相信沒有一個是你的對手。”
  沈胜次方待說什么,楚烈已笑顧他道:“你既已知道他精打細算,亦應該知道無論他說什么,在說之前是必已經考慮清楚。”
  沈胜衣只好住口。
  張千戶接道:“你若是突施暗算,我們四人相信亦無一幸免,而既然如此,你當然沒有必要先來一探究竟。”
  “所以我們應該相信你所以上來煙雨樓,只是要看看到底間怎么回事。”秦獨鶴的臉倏又沉下。“一個人好奇心這樣重,并不是一件好事。”
  “也不是一件坏事!”柳清風接上口:“我們年輕的時候豈非也是如此?”
  楚烈轉望張千戶:“我們問問他,也許知道艾飛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張千戶看看楚烈,搖頭:“你就是不肯動腦筋。”
  “有時而已。”楚烈帶笑轉問沈胜衣:“你什么時候到來嘉興?”
  “昨天黃昏。”
  “只是南下路過?”秦獨鶴接問。
  沈胜衣點頭:“事情到底是怎么開始的?”
  “由我的一個徒弟被殺,他叫江平——”柳清風語聲仍然是那么平靜:“艾飛雨找上他的時候,他正在一間小酒家之內与兩個朋友喝酒,很清醒,沒有与任何人發生爭執,在殺他之前,艾飛雨只說了五句話——”“你是柳清風的徒弟?”楚烈說出了第一句話。
  秦獨鶴接道:“我叫艾飛雨,快劍艾飛雨。”
  張千戶跟著說出了最后兩句。“任何与江南四友有關系的人我都要殺,你你是第一個!”
  “然后他就真的拔劍,一劍將江平刺殺。”柳清風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沈胜衣的面上:”除了江平的兩個朋友,小酒家的老板和小二之外,還有十二個客人,他們現在仍然都生存。”
  沈胜衣听到這里才問:“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
  “六月初六。”柳清風沉著聲道:“之后,我的另外三個徒弟,以及楚烈打點屋子的張義一家四口,也都為艾飛兩所殺。”
  秦獨鶴接道:“我的兩個侄儿,還有張記綢緞庄在嘉興總店的上下二十六個人都先后死在艾飛雨的劍下。”
  張千戶補充道:“這是六月十九傍晚發生的事情,艾飛雨進去買了一疋白綾,突然拔劍殺人,最后以人頭為筆,以白綾為紙,留下了他的名字。”
  沈胜衣一面听面色亦一面變,嘟喃道:“飛雨不是這种人。”
  張千戶雙掌倏的一拍,那個灰衣中年人應聲從樓外走進來。
  “這是韓奇,是我的外甥,也是我的心腹,一向替我監視我在嘉興城中的業務,事發之后,他是第一個到達現場。”張千戶補充道:“當時他從店外走過,發覺本是上店時間,店門竟然緊閉,所以進去一看究竟。”
  沈胜衣目光一轉。“以老前輩的精明,當然不會挑錯人。”
  韓奇充滿敵意的目光望著沈胜衣,突然道:“這個人是艾飛雨的好朋友。”
  張千戶笑:“這句話現在才說,是不是遲了一些?”
  韓奇點頭。
  張千戶接道:“我吩咐過你們未得我許可,不得進來騷扰,你并沒有違背我的話。”一頓又道:“這個人既然是沈胜衣,你們攔他不住也不是你們的錯,不過,我們既然留得他在這里這么久,你應該就知道什么是廢話的了。”
  韓奇的頭垂得更低。
  張千戶轉對沈胜衣道:“韓奇跟了我已經有二十三年,他的話應該是值得相信的。”
  沈胜衣領首,道:“若是不相信,老前輩也不會留他在身旁二十多年之久。”
  張千戶隨即吩咐韓奇,“快將那疋白綾拿來。”
           ※        ※         ※
  白綾如云,字本來是鮮血,現在已變得黯淡。只有“艾飛雨”三字,寫得很大,也很狂,是要由這個字認出一個人的筆跡來,顯然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目光仍然集中在沈胜衣的面上,沈胜衣細看了一眼,苦笑。
  他方等開口,張千戶已道:“任何一個人拿著人頭做筆,在白綾上隨便寫下這三個字,相信都沒有多大的分別。”
  沈胜衣一聲歎息:“何況晚輩對這位朋友的筆跡也不怎樣熟悉。”
  張千戶笑道:“我給你看這幅白綾,目的只是要讓你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
  沈胜衣歎息道:“晚輩也只是奇怪,飛雨怎會突然變成這樣子。”
  張千戶道:“很多人都奇怪,江湖上的朋友都公認艾飛雨是一個俠客。”
  沈胜衣鄭重的道:“他确實做過不少只有俠客才會做的事情。”
  張千戶道:“否則他只怕也不會變成你的朋友。”
  沈胜衣道:“會不會是有人……”
  張千戶知道沈胜衣要說什么,搖頭道:“清風那個徒弟的兩個朋友部曾經見過艾飛雨几面。”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柳清風接道:“最奇怪的卻還是我們四人非獨沒有与姓艾的結怨,甚至連姓艾的朋友也沒有。”
  沈胜衣沉吟一下道:“艾飛雨可是真的姓艾。”
  張千戶點頭道:“這一點我們已經查得很清楚,而根据我們查得的資料,在事發之前半年,艾飛雨便已离家外出,不知下落,也沒有任何的消息給家人。”
  柳清風補充道:“只是他先后多次都是一去就一年半載,習以為常,他的家人也不以為意,但知道了他是這樣殺人,亦無不极表詫异。”
  張千戶沉聲接道:“每一個人都不像在說謊,所以我們肯定,這件事一定另有內情。”
  楚烈大笑道:“無論如何我們卻仍然要多謝艾飛雨,若不是他這么一鬧,我們這四個老朋友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會聚在一起。”
  沈胜衣目光一轉:“四位老前輩選擇在這里相會是不是……”
  張千戶搖頭一笑。“這只是因為我們四人在這里結拜,二十年前決定各散東西,离筵也是設于這里。”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張千戶笑著又道:“艾飛雨若是知道我們在這里相聚,也許會有所行動,所以我索性不讓別人進入這里來,以免誤傷無辜。”
  沈胜衣頷首:“這么說,四位在這里相信已布下了天羅地网。”
  秦獨鶴冷冷的道:“進來這里的人,若是沒有我們的命令,要离開,嘿——”他沒有說下去,沈胜衣也沒有問,楚烈移步到欄杆前,笑接道:“游湖的船只十九是我們的人,不過,我絕不以為艾飛雨會闖進這個陷阱來!”
  沈胜次微喟:“晚輩卻是希望他看不出這是一個陷阱。”
  “哦?”楚烈一征。
  張千戶、柳清風、秦獨鶴好像已明白沈胜衣說話,一齊皺起了眉頭。
  楚烈目光從三人面上轉過,方待問,沈胜衣已道:“這個陷阱實于太大了,而且殺人者的目標不一定是四位老前輩。”
  楚烈恍然道:“他若是只殺我們的弟子,我們在這煙雨樓中确來不及救援。”
  張千戶當机立斷:“韓奇,快將所有人召到煙雨樓下!”
  韓奇應聲奔出,一陣凄涼的號角聲即隨于樓外響起來。
           ※        ※         ※
  號角聲甫響,一葉小舟突然從柳陰中穿出,帶著一下急促的水聲划破水面穿出,箭一樣射向兩丈外的一只小船。
  小舟上一個漁夫模樣的人,衣竹笠,旁邊放著一個魚簍,手中一支釣竿,他也就以釣竿為篙。
  他坐在舟上垂釣的時候,無論怎樣看也只像一個漁夫,可是這一動,就很不像了。
  兩丈距离眨眼即至!
  那只小船上一個漁娘,兩個客人,那兩個客人隔著一張几子相對而生,都是作文士裝束的。
  几上一壺酒,一碟花生,那兩個文士一杯在手,雖然一派把酒談心的樣子,卻難得說上几句話,面上亦無笑容,听到號角聲,都轉向煙雨樓那邊望夫。
  那剎那,他們亦听到那一下急促的水聲,一征,一齊回過頭。
  年紀較大的那一個一眼瞥見,脫口一聲“小心”,那個漁夫的釣竿已脫手飛出,颼一聲,飛插進他的胸膛。
  另一個文士惊呼拔劍,才起身,匹練也似的一道劍光已然到了眼前。
  漁夫釣竿一擲出,身形亦离舟飛出,反手拔出了藏在衣下的長劍,疾刺了出去!
  文士一劍擋不住,漁夫的劍已刺進了他的咽喉,“奪”地一聲,一刺一挑,文士立時曳著一道血虹飛离了小船,墮進了湖中。
  漁夫身形正好落在船中,從容將釣竿拔出來,那個漁娘已經癱軟,倒在船頭,只是發抖。
  漁夫沒有理會,悍立在船上,盯著左右划來的兩只小船。
  左面船上四個藍衣青年,右面船上一個漁娘,兩個中年漢子。
  那個漁娘看見死了人,手部駭軟了,盡管搖櫓,那只小船非獨去得不快,而且有時還打轉著。
  一個中年漢子急不及待,一把將櫓奪過,用力搖前,右手刀已在握。
  漁夫只是看,沒有動。
  右船雖然慢很多,但距离卻也近很多,還是先接近,兩個中年漢子一聲吆喝,一齊扑上!
  漁夫這才動,釣竿“忽哨”一聲,魚鉤曳著釣線飛出,不偏不倚,竟鉤進一個中年漢子的眉心!
  那個中年漢子惊呼揮刀,刷的將釣線削斷,身形立時變了向湖面墮下。
  漁夫左手的釣竿即時一挑,“奪”的插進了那個中年漢子的臉!
  他的劍同時出手,反手一劍刷的將釣竿削斷。
  那個中年漢子帶著半截斷竿“歎通”直墮進湖里,周圍的湖面旋即泛起了無數漣漪,一縷鮮血接從他墮下的位置,漂浮上來。
  鉤并不致命,這一竿卻是必死無救。
  另一個中年漢子那片刻已落下,連劈七刀,漁夫只一劍便將他的刀勢封住,左手半截斷竿乘隙穿進,插向胸膛!
  中年漢子急退,船上有多闊,這一退便已到船舷,一腳踏空,身形一裁!
  漁夫斷竿順勢往前一送,“噗”的還是刺進了那個中年漢子的胸膛!
  中年漢子翻身墮水,漁夫腳一瞪,身形亦動,回掠入自己那葉小舟中。
  四個藍衣青年的船這時候已到了,看見漁夫离船,齊聲暴喝,冷不防那只小船給漁夫那一瞪,猛打了一個轉,正撞在他們那只船的船頭上。
  漁娘已癱軟船中,這一撞并沒有將她撞進水里,那四個藍衣青年站立船上,卻大受影響,一陣前扑后仰,但都能夠迅速穩定下來。
  那漁夫即時又离開那葉小舟,一聲長嘯,凌空從當中那只小船之上掠過,疾向那四個藍衣青年扑下。
  劍光一閃,一個藍衣青年的人頭飛上了半天。
  無頭的体連隨被漁夫撞飛出船外,漁夫腳尖在船板上一點,滴溜溜一轉,又發出了三劍。
  三個藍衣青年各自接了一劍,一齊回攻,漁夫劍与人飛旋,劍光飛閃中半截衣怒雪一樣飛碎,兩個青年亦在劍光中倒下!
  漁夫左手一鉤一抖,扯下剩下那截寰衣,前往迎去!
  “哧”的第四個藍衣青年的劍將衣穿透,漁夫的劍同時剌出,亦穿透衣,卻刺入了那個藍衣青年的小腹!
  寰衣隔斷了目光,那個藍衣青年抽劍欲退,漁夫的劍已穿腹而過!
  裂帛接一聲,衣變成了兩片,左右激飛,藍衣青年的身同時被挑飛半空,血雨飛中,直墮進湖里。
  漁夫按劍,回頭,四只小船如箭射來,每一只小船上都有四個藍衣青年。
  船到,劍到,喝叱聲中,四個藍衣青年當先离船,人劍如箭离弦,一齊射向漁夫!
  漁夫冷笑,身形突然一沉,霹靂一聲,腳下那只小船攔腰兩斷,左右蕩開,漁夫當中直栽水里!
  那四個藍衣青年身形已落下,失去了落腳的地方,齊地墮進水里,兩個突然發出一聲慘呼,一挺腰,從水里冒了出來,立即又沉了下去。
  在他們周圍的水面迅速被鮮血染紅,另外兩個藍衣青年相繼冒出水面,一個一翻身,爬上旁邊涌來的同伴的船,一個才冒出,一支劍已從他的后頸刺入,咽喉穿出,慘叫也沒有一聲便已喪命。
  他的体才沉下,一頂竹笠便在附近浮起來,船上那些藍衣青年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在那頂竹笠之上,人手一揮,各自發出了一支匕首,那頂竹笠寒光中被斬碎,几支匕首直飛入水里,卻一些反應也沒有。
  在右面那只小船旁邊的水面那剎那間突然激起一條水柱,那個漁夫從水里沖天標起,水花飛賤未下,他的人已在那只小船上,劍同時穿透一個藍衣青年的咽喉!
  其他人惶然回頭,惊呼聲未絕,又一人被刺倒,漁夫的出手非常獨快,而且狠毒,一劍致命,絕不留情!
  他的相貌卻一些也不像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挺鼻,薄唇,劍眉,星目,英俊面瀟,只有他的目光,尖銳而冷酷,倒是很配合他的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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