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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怡紅惊變


  來的人真還不少,來得也很快,雜亂的腳步聲舖天蓋地,不到片刻,沈胜衣前后左右都盡是人。
  沈胜衣沒有細數,欲知道人數最少在三十之外,而著了大半都是年輕力壯的打手。
  每一個打手的袖子都卷得老高,有几個的手中還拿著粗長的大木棍,兩頭更是鐵打的,若挨上几下,不難一命嗚呼。
  站在最前的是一錦衣中年人,腰挂著一柄長劍,背負雙手,气派真還不少。
  在這些人之后站著三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個個眉開眼笑,交頭接耳,竟像是前來瞧熱鬧的。
  錦衣中年人排眾而出,才站定,還未開口,那邊一陣人聲嘈雜,三四個小丫環擁著一個身材有甚于小紅的女人從走廊出現。
  几個小丫環的腰加起來,還沒有他的腰粗,她非獨身材惊人,气派也大得嚇人,一身衣衫華麗,飾物不是金銀就是珠寶。一路是來,那几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連呼“媽媽”,紛紛讓開。
  錦衣中年人听得真切,目光一轉,又回到沈胜衣面前,乾咳了一聲:“這位朋友——”沈胜衣目光落在小紅身上:“我們之間是有些誤會。”
  錦衣中年人搖頭:“我只是想知道,朋友是從那儿進來的?”
  沈胜衣道:“院后巷子。”
  錦衣申年人目光一轉:“是不是小紅給你開的門?”
  沈胜衣道:“我是跳牆進來的。”
  “你倒是很老實。”錦衣中年人語聲一沉,“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怡紅院。”
  “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我姓尚名威,是這儿的總管,有個外號叫三劍奪命。”尚威的右掌已按在劍柄之上。
  沈胜衣稍作沉吟,說道:“恕我孤陋寡聞。”
  “不要緊。”尚威目光轉落在沈胜衣的劍上。“方才在巷子里鬧事的是你?”
  沈胜衣點頭。
  尚威沉聲接道:“你在巷子里殺人也好,怎樣也好,我們都不管,但你闖進來這里鬧事我們就不能不管。”
  沈胜衣道:“我只是要……”
  尚威一揚手:“不必說,你從那儿怎樣進來,現在就從那里怎樣出去。”
  沈胜衣淡然一笑,一個溫柔的聲音即時傳來,“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好。”
  沈胜衣若不是看在眼內,只怕未必會相信,這聲音竟是由那個肥胖的女人發出來。
  尚威應聲回道:“三姐放心,我在這里,絕不會出亂子的。”
  “交給你了,著意一些,莫要惊扰了院里的客人。”語聲一落,這位三姐緩緩轉過身子,有气無力的揮揮手:“這是什么時候,客人都快來了,還聚在這里瞧熱鬧。”
  他的語聲始終是那么溫柔,也沒有絲毫不悅之色,可是那几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卻全都應聲轉身,很服從的跟在她身后。
  尚威即時往沈胜衣一擺手:“這位朋友,請——”沈胜衣一聲歉息:“我進來只是要找一個朋友。”
  “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在這里他用的名字听小紅姑娘說,叫阮環。”
  尚威目光一閃:“是那個最愛走后門的阮公子?”
  “不錯,我有——”尚威又揚手:“阮公子來這里是尋樂,我相信他也不想招呼任何朋友。”
  “這件事——”尚威又截道:“你可以在巷子里等他出去,反正他在這里從不會逗留大久。”
  沈胜衣搖頭:“我現在就要見他。”
  尚威目光一寒:“你這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
  沈胜衣道:“言重。”
  尚威霍地又伸手。“請——”他是請沈胜衣原路回去,沈胜衣的腳步是給請動了,卻不是轉身走,而是往前行,從尚威身旁一步跨過。
  尚威看在眼內,“金龍探爪”,左手一探,疾抓了過去!
  他的出手不能說是慢的了,而且變化极迅速,抓到了一半,已經三變,連抓三下,每一抓彷佛都已將沈胜衣的肩膀抓住。可是接連三抓都落空。
  沈胜衣的身形變化有如鬼魅,連三晃,已然將尚威的魔R抓化解。
  尚威的反應也實在靈敏,右手同時拔創出鞘,身形一轉,寒光一閃,接一聲暴喝:“回去——”那支劍看似已經將沈胜衣截住,偏就差那么一寸,被沈胜衣閃開。
  尚威一劍截,又一聲暴喝:“快截住他!”
  那些大漢應聲一齊扑向沈胜衣,拿棍的用棍截,空手的劈胸就抓!
  沈胜衣身形飛閃,從那些大漢當中穿過,那些大漢只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經不見,棍与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中。
  尚威目光及處,一聲:“好!”身形暴起,半空中一個筋斗,凌空落下,擋在沈胜衣面前。
  他的輕功也真還不錯,半空中身形未下,一劍已然疾刺了出去。
  這一劍無論速度,角度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就是沈胜衣也不能不承認這一劍很精彩。
  但他卻見過很多比這一劍更精彩的劍,所以他右手一沉,中指一敲,便敲在劍脊上,將這一劍敲開。
  尚威的面色一變,身形落下,腳步一旋,第二劍剌出!
  劍從下刺上,刺向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食中指一挾,竟就將那支劍的劍尖三寸挾一個正著,一挾卻又松開。
  尚威面色大變,他就是最沒有經驗,這時候亦應該瞧出,与沈胜衣的武功有著一大段距离。可是他的第三劍仍然剌出去,這一劍比先前那兩劍更刁更快,刺的是沈胜衣的眉心。
  沈胜衣一偏臉,手一翻,將劍封在外門。這一劍一共有七個變化,可是只用出一個變化,便已被沈胜衣封死。
  沈胜衣的手掌正印在劍背之上,這判斷何等准确,這速度又是何等惊人。
  尚威駭出了一身冷汗!
  沈胜衣的身形并沒有停下,接向前走去。
  那些大漢沒有一個看得出尚威已經吃了一個那么大的虧,看見沈胜衣走來,立時拳腳齊施,亂棒打下!
  這些人武功雖然有限,力气實在不小,他們也顯然經過一番嚴格訓練,這一頓拳棒落下,竟有如一張巨网也似网下來!
  沈胜衣倒是意料之外,他當然不會被這些拳棒擊中,身形閃動間,兩手雙飛,并同時施展!
  惊呼叱喝聲此起彼落,人影亂閃,到沈胜衣停下來,四個大漢已經給送上了滴水飛檐,三個相纏在一起,還有七個,在一旁發呆。
  他們的手中本來拿著一條大棒,現在那七條大棒都已給沈胜衣抄在手中。
  尚威也知道這些人攔沈胜衣不住,可是到他一定神,要喝止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出手。
  這种結果倒是他意料之內!
  那位三姐已經來到了閃進回廊之前,听得叱喝聲,回頭望一眼!
  只一眼他的腳步便不由停下來,然后他的眼睛便鴿蛋一樣睜大。
  沈胜衣雙手即時一揮,那七條大棒散落地上,身形接射出,同三姐那邊射去!
  那位三姐看見沈胜衣身形箭一樣射來,雙腳都軟了,她實在很想開溜,可是一雙腳完全都不听使喚。
  尚威看在眼內,刻不容緩,身形緊接射出,凌空一劍又刺向沈胜衣。
  這已是他的第四劍。
  沈胜衣有如御風飛行,那位三姐走了好一會的路,眨眼間便已走盡。
  尚威第四劍又落空,可是他的身形并沒有停下來,一落即起,緊追在沈胜衣后面。
  那几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跟在那三姐的身后,三姐回頭,她們亦回頭,便變了她們是擋在三姐之前!
  可是,沈胜衣還是一掠就到了三姐面前,這眨眼之間,那些女人都已經左右散開。
  她們的腰肢纖巧,閃動起來,也自然比那位三姐靈活。
  那位三姐已實在看得發慌,但到底見過世面,沈胜衣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情緒已經能夠穩定下來。
  也許她已經發現沈胜衣來得雖然快,神態卻一些也不凶,這之前,她也見過沈胜衣用的只是怎樣平和的語气。
  所以待沈胜衣停下,他的腰肢能夠挺起來。
  沈胜衣飛燕一樣落下,立即回頭看去。
  尚威仍然在兩丈之外!
  尚威實在急得要命,只是急不來,他的身段已經放盡!
  沈胜衣等尚威涼到來。
  兩丈距离,眨眼即至,倘威人到劍到,刺到一半,三姐已喝一聲:“住手!”
  這語聲居然也頗為鎮定。
  尚威的劍卻是有去無回之勢,幸好沈胜衣的出手奇快,一探已然在劍下,同時一托,尚威那一劍立時從他的頭上刺了過去。
  沈胜衣身形接轉,左手迅速一帶,尚威的身形不由自主一旋,正好在三姐旁邊停下,就好像還是及時擋在三姐之前。
  別人盡管瞧不出,尚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第六劍再也刺不出去了。
  他也知道是沈胜衣給自己面子,于是說話也沒有客气,立即道:“朋友,有我在,你還是不要胡來!”
  沈胜衣淡然一笑。“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一些惡意也沒有。”
  尚威的語聲更響:“朋友——”沈胜衣揮手截住,方待說什么,那位三姐已一步跨在尚威之前。
  尚威脫口一聲:“三姐小心”——“忙亦搶前一步,劍自然指向沈胜衣。“別裝模作樣了。”三姐卻伸手將劍推開,“你以為我瞧不出?”尚威當場征住,神色尷尬。三姐目光落在沈胜衣面上。“我雖然只練過几年武功,甚至遠比不上我這個護院,可是我的眼,也很利。”沈胜衣笑笑。“我也是姓尚,排行第三,所以有人叫我尚三娘,或者尚三姐,你喜歡怎樣叫也可以。”“叫三姐好了。”尚三姐一笑。“高姓大名?”“沈胜衣。”沈胜衣并沒有隱瞞。尚威一听,面色大變,目定口呆!三姐亦顯得非常詫异,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我听過你的大名!”
  沈胜衣早就看出這個女人厲害,地無意拿名字唬對方,道:“若不是實在有這必要,我也不會在這時候,這地方騷扰我那位朋友,希望三姐能夠通融一下。”
  三姐失笑道:“以你的本領,硬闖進去,相信也沒有人阻得了,你這樣叫到,我若是還拒絕,那是我自討沒趣。”
  沈胜衣沒有作聲,三姐笑問:“你看我像不像一個會這樣自討沒趣的人?”
  “不像?”
  “尚威”三姐接吩咐。“你替我送這位公子到阮公子那儿,說話舉止可著意一些。”
  尚威只有應一聲:“是。”
  三姐接擺手:“公子請——”“麻煩三姐。”沈胜衣表現得非常有禮。
  “不麻煩。”三姐接將路讓開。
  尚威隨即道:“沈兄這邊請。”舉步走前去!
  沈胜衣一聲有勞,緊跟在尚威身后。
  目送兩人轉進走廊不見,三姐才有气無力的揮揮手:“別呆在這里了!”
  那几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涌上前,其中一個道:“媽媽,這個人就是名聞天下的大俠沈胜衣?”
  另一個接道:“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一般人,不簡單的了。”
  三姐冷冷的道:“無論他是不是沈胜衣,与你們好像都沒有什么關系。”
  “他的朋友是這里的客人,會不會他是這個藉口……”
  三姐冷截道:“你們都不是小孩子,怎么還這樣幼稚?”
  他的語聲冷得簡直已可以結冰,那几個女人不由得都征住。
  三姐接揮手,這一次的很用力:“回你們的房間去。”
  那几個女人方待舉步,三姐又喝住:“慢著——”“媽媽還有什么吩咐?”
  “這件事最好你們立即就忘掉,不要跟任何人說,這對你們,對怡紅院,都沒有好處。”三姐板起臉,說得很認真。
  那几個女人還是第一次看見三姐這樣緊張,知道事情不簡單,忙自點頭,一旁散開。
  三姐目光一掃,喃喃自語道:“江湖人的事情,還是少管為妙。”
  這好像說給那些大漢听,又好像只是說給自己听,然后她亦舉步离開。
  那些大漢一個個呆在那里,給沈胜衣送上了瓦面的也不例外。
  沈胜衣這三個字著實嚇了他們一跳,他們的武功雖然不好,對于這個姓名卻并不陌生。
  不知道有沈胜衣這個人的人,事實并不多。
           ※        ※         ※
  回廊曲折,到處不太靜,但也不怎樣熱鬧,時間到底仍然早。
  沒有弦歌聲,兩旁的房間,偶爾傳出一陣听來令人心動神旌的聲音。
  沈胜衣只是覺得很不舒服,他雖然不是一個君子,一向也討厭到這种地方。
  他雖然有時也會到這种地方,但是每一次,都是因為在這种地方出了一些令他不能不到一趟的事情。
  他實在很奇怪,在他的朋友中,竟然有那么多喜歡在妓院出入。
  更令他奇怪的是,那些事總是离不開死亡的。
  這一次他當然希望例外。
  尚威一路上沒有說話,沈胜衣知道他實在也不很舒服,這一次的失敗,极有可能影響到他在怡紅院的地位,沈胜衣也只能夠說一聲抱歉。
  他并不希望破坏別人的衣食,就是這一次,他也已盡了心力。
  那位尚三姐眼睛的銳利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忽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
  “那位尚三姐除了眼睛之外,身手會不會也一樣很出人意料?”
  他想問尚威,但他亦知道,倘威就是肯回答,也不會告訴他實話。
  所以他只是默默跟在尚威身后。
           ※        ※         ※
  尚威終于在一個房間之前停下來。
  那個房間不怎樣起眼,不像是紅人所有,這附近也是比較簡陋。
  尚威腳步才停下來,就發出了一聲冷笑:“沈大俠名震天下,相識也是遍天下,能夠成為沈大俠的朋友,未嘗不是一件很光采的事情,可惜這只是沈大俠的光采。”
  沈胜衣听得出尚威是什么意思,淡然一笑道:“嫖妓并非一件可恥的事情。”
  “這要問他個人才知道。”沈胜衣目光落在房門上。“正如有人鄙視在妓院里工作的人,但這种工作是否應該鄙視,也是因人而异,而個人的感受同樣是最重要的,拿閣下來說,也許閣下認為這是一件很光采的工作。”
  尚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這房間住的秋紅,雖然不是這儿最便宜的一個,但也差不多了。”
  沈胜衣搖頭:“美与丑与生俱來,老与少,更不是任何人能夠控制。”
  尚威英子笑:“你錯了。”
  沈胜衣淡淡的“哦”一聲。
  尚威接著道:“秋紅現在才不過二十歲,論姿色,在怡紅院中,要能比得上他的,只怕還不到十人。”
  沈胜衣有些詫异的磚望向尚威,沉吟著終于一問:“那是為什么?”
  尚威冷冷的一笑,說道:“他的肺有病。”
  沈胜衣一皺眉。
  尚威冷笑著,接道:“与她接触的客人,极有可能被感染,而她每一次接待客人,病勢總會重一分。”
  沈胜衣歎息:“那為什么還要強迫著她工作?”
  “沒有人強迫她,三姐還不是一個那么沒有人情味的人,只是她認為這樣白吃白住不好,所以有客人找她,她都絕不會拒絕。”
  沈胜衣無言。
  “可是盡管他的价錢很便宜,他的客人并不多。”尚威似乎亦有些感慨。“這大概因為除了要冒著染病的危險之外,還要忍受得住他的不停咳嗽,還要有鐵石一樣的心腸。”
  沈胜衣雙眉皺得更深。
  尚威盯著沈胜衣,帶嘲諷的說道:“閣下這位姓玩的朋友,心腸的确与鐵石一樣。”
  沈胜衣脫口道:“他不是這种人。”
  尚威冷笑道:“看來沈大俠對于這位朋友還不怎樣了解。”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尚威沉聲道:“近來秋紅很多時咳出來的是血,院里的姑娘大都瞧不過眼。”
  沈胜衣沉吟著道:“這些話,你應該對三姐說。”
  “這里的事情沒有人比三姐更清楚的了,可是連她也勸不服秋紅。”
  “這件事有些奇怪。”
  “根据三姐的觀察,認為你那位朋友很有辦法,這是說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領,秋紅每一次都給他弄得死去活來,已為他著迷。”
  沈胜衣那种不舒服的感覺又冒起來。
  尚威繼續道:“這种話你听來或者覺得大惡心,但都是事實。”
  沈胜衣微渭:“也許我應該勸止他再這樣下去。”
  尚威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沈胜衣目光又落在門上:“奇怪。”
  尚威道:“你怀疑我的話?”
  沈胜衣搖頭。“我只是奇怪,你的聲音這么高,房里卻一些反應也沒有。”
  尚威說道:“這些雖然都不是廢話,我所以說這許多,主要也是要給他時間出來。”
  沈胜衣突然問道:“這房間有沒有窗戶?”
  “有”尚威目光一轉,道:“只是從那個窗戶跳出來,還是要經過這條走廊才能夠离開怡紅院。”
  “很好,”沈胜衣吁了一口气,道:“我這位朋友并不是聾子,他既然不肯出來,我們只有進去了。”
  語聲一落,他右手試往房門上一堆。
  一堆即開。
  崩的接一聲异響,三支弩箭品字形接向他們迎面射來。
  据說妓院里姑娘的房間,除非沒有客人,否則都會緊閉。
  這一點尚威當然最是清楚,所以門一推即開,他當場一征。
  一征已足以致命,那三支弩箭雖然只有一支向他射來,卻正射要害,到他閃避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幸好他身旁有一個沈胜衣。
  沈胜衣也是一征,卻沒有影響他的反應,在一征的同時,他的身形已然向一旁偏開去。
  “颼颼”的兩支弩箭向他的胸前旁射去,他右手同時一伸,食指中指一夾,將射向尚威咽喉那支弩箭夾住。
  那支弩箭鋒利的鏃頭距离尚威的咽喉已不過三寸,說險當真是險到了极點。
  尚威甚至已感到那支弩箭的尖銳,一股寒气由背脊直冒土來,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
  射空的那兩支弩箭射進了對門牆壁,沒入三寸。
  尚威回頭一眼瞥見,面色又是一變,一聲“多謝”尚未出口,沈胜衣已然掠進房間內。
  沒有其他的襲擊,沈胜衣的劍也未出鞘,一直掠到床前,才突然停下。
  床上有人,死人!
  一個雖然美麗,卻瘦骨嶙峋的女孩子身子赤裸,頭發披散,仰倒在錦被之上。
  纖腰一束,胸膛小巧,這個女孩子實在瘦得可怜,膚色就更是蒼白得彷佛連一絲血色也沒有,但仍然光滑,在燈光下散發著一种令人目眩的白芒,襯著那一頭黑蛇也似的盤纏散發,說不出的妖异。
  妖异而迷人。
  他的眼睛緊緊地閉上,一雙手緊抓住那張錦被,千指深深的陷進錦被內,一面既痛苦,又快樂的表情。
  她也就在這种快樂与痛苦之中死亡。
  方直卻是死在恐懼之下。
  他亦是赤裸著身子,壓在那個女孩子之上,一張臉向著門那邊,眼睛仍然睜大,眼瞳中充滿了恐懼。
  十二支弩箭深嵌在他的后背之內,其中最少有六支正中要害。
  那些弩箭都是三支一組,成品字,弩箭之外,還有一支長劍。
  就是這支長劍直沒至柄,穿透方直的身子,再插入那個女孩子的体內,將兩人一起釘在床上。這支長劍當然也致命,方直到底是死在劍下還是箭下?
  血仍然在奔流,兩人當然是死了才不久,沈胜衣只看這仍然在奔流的鮮血已知道,他也就怔在床前,雙腳就像是給釘子釘穩在地上。
  尚威跟著走進來,看見這种情景,亦不由怔在旁邊。
  沈胜衣沒有理會他,一雙眼盯穩在方直的体上,劍眉深蹙。
  這絕無疑問是殺人滅口,沈胜衣不能肯定的只是,方直的被殺,到底在歐陽兄弟的襲擊他之前還是之后。
  表面上看來,這應該是之后,但之前,亦不是全無可能。
  道理很簡單,那既然是有足夠的時間殺方直,亦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方直离開怡紅院,這殺机,在發現沈胜衣追蹤方直進入那條小巷的時候也許更已經引發了,歐陽兄弟的襲擊!
  的未嘗不可能只是在暫時牽制他的行動,阻止他与方直接触。
  方直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
  沈胜衣雖然不知道,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可以看出關系重大。
  尚威等了一會,看見沈胜衣仍然在那里發呆,不由試探道:“沈公子,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胜衣果然每一個字都听得很清楚,苦笑道:“我也不清楚。”
  尚威“哦”一聲,顯然有些不相信。
  沈胜衣接說道:“也許他知道得大多了。”
  “很多什么?”尚威追問,這個人的好奇心顯然也大得很。
  沈胜衣搖頭:“由開始到現在,几乎沒有一件事不是在我意料之外。”
  他說的是事實,艾飛雨的殺人,方直的嫖妓,歐陽兄弟的出現——甚至方直的喜歡摧殘秋紅這個有肺病的弱女,又何嘗不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尚威詫异的望著沈胜衣。
  “這些事每一件都是与我的兩個好朋友有關,偏偏又給我遇上,所以找來了。”沈胜衣苦笑了一下。“也許就因為我的出現,使得整件事變得更复雜。”
  尚威沉吟道:“你意思是說,因為你發現了你這位朋友有些不妥,要追問究竟,迫使某些人殺人滅口。”
  “表面上看來,就是這樣了。”
  “那個凶手——”尚威面色突然一變,放目四顧。
  沈胜衣看在眼內,歎了一口气。
  尚威目光轉回沈胜衣,有些尷尬的道:“那三支弩箭……”
  沈胜衣探手用力從枕旁取出一個箭匣子。
  那個箭匣相連著一條線香粗細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斜系在一測的門框上,門若是在外推開,撞在繩子上,繩子就牽動著机括。
  弩箭也就是因此射出來。
  這种裝置雖然簡單,卻亦見心思,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能夠安排妥當,安排的那個人縱然不是老手,心思也必然遠在一般人之上。
  尚威目光一落,神色更尷尬,道:“我應該注意到的,卻沒有注意。”
  沈胜衣道:“怡紅院這之前相信還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沒有。”尚威微渭道:“這些日子實在過得大舒适了,所以找的反應才會變得這樣遲鈍,凶手若是仍然在房間內,我就是不死在弩箭之下,他除非不出手,否則我只怕也很難保得住性命。”
  沈胜衣沒有再作聲,又仔細打量了那兩具体一眼,劍眉皺得更深。
  尚威目光亦一轉:“殺人的最少有兩個人。”
  沈胜衣緩緩道:“是不是因為除了弩箭之外還有一支劍?”
  尚威轉問:“以沈公子看來……”
  沈胜衣道:“箭与劍亦可能是出自同一個人,那一劍的目的,很可能只是要殺死秋紅。”一頓接又道:“那些弩箭誰也可以看得出,已足以致命的了。”
  尚威道:“是不是秋紅已認出他是什么人?”
  “也許,”沈胜衣沉吟著道:“但亦不無可能,這個人很特別,只要秋紅說出來,我們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尚威道:“以我看,這個人這么容易找到這里來,對于怡紅院的環境非常熟悉。”
  沈胜衣沉吟著道:“就是怕紅院的常客亦不足為奇。”目光又落下,歎了一口气。
  那一劍的目的,會不會只是要將方直的丑態留下來?
  沈胜衣條的生出這個念頭。
  尚威已經在留意著沈胜衣的表情,看見他這樣,不由又問道:“公子好像還發現了什么?”
  沈胜衣沒有說出來。
  尚威試探著又問:“公子好像對于這位阮公子的所為很詫异。”
  沈胜衣脫口應道:“他本來應不是這种人。”
  尚威道:“也許他一直都隱蔽著,表面是一套,賞在又一套。”
  沈胜衣道:“他就是能夠騙過我也不能騙過其他朋友。”
  “這位阮公子的朋友很多?”
  “很多。”沈胜衣奇怪地問:“你們對他好像完全陌生。”
  尚威沉吟了一下:“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對我說過,他很像一個人。”
  他忽然笑了起來:“他說他很像方直,這當然,絕沒有可能是方直,因為方直是一個君子。”
  “人所共知,一個真正的君子。”沈胜衣顯得有些儿無可奈何。
  “好像他那樣的一個君子又怎么會嫖妓?”
  沈胜衣說道:“所以你根本就沒有在意!”
  尚威的笑容突然僵結,呆望著沈胜衣,訥訥道:“這……這位阮公子莫非就是“君子”方直?”
  沈胜衣微喟道:“我是希望不是。”
  尚威征在那里,沈胜衣沒有再理會他,沉吟著緩緩伸出手,將那支劍緩緩拔了出來。
  血狂涌,看來仍然是那么鮮亮。
  尚威呆看著,一聲也不發。
  沈胜衣目光落在劍上,細看了一遍,才將劍在枕旁放下來。
  尚威從咽喉發出了一聲輕咳,忍不住道:“這支劍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
  沈胜衣點頭:“隨便在那里,都可以買到這种劍。”
  尚威道:“凶手看來早已經考慮到這方面。”
  沈胜衣淡淡的道:“劍雖然普通,用劍的卻是一個高手!”
  尚威的目光這才落在傷口上,沈胜衣接道:“只有高手才能夠剌出這么精彩的一劍!”
  尚威卻看不出這一劍精彩在何處,他雖然很想知道,卻沒有追問。
  沈胜衣也沒有再說那一劍,揚起右手看了看夾在指縫中那支弩箭,隨又在劍旁放下。
  尚威目光隨著一轉,試探問道:“這种弩箭看來頗不簡單。”
  沈胜衣道:“用得起這种弩箭的人一定不會是守財奴。”
  尚威立即道:“這就是線索。”
  “不是——”沈胜衣搖頭。“這种弩箭乃是神机營定制,用的是特別金屬,配合彈弓,十五步之內,可以洞穿甲胄。”
  尚威道:“除了官家,外面的人是不可能買得到的了?”
  “買得到,只是价錢比一般的要貴上五倍。”沈胜衣一面伸手扳著方直的雙肩,一面道:“雖然這樣,買的人仍很多,据說單就是四川唐門,就曾經一次買去了十万支之多。”
  尚威嘟喃道:“唐門也放心買的東西,其他的人當然就更放心了。”
  沈胜衣小心翼翼的將方直的体翻過來。
  尚威倏的一聲苦笑。“看來我的江湖經驗實在少得可怜。”
  沈胜衣道:“因為你已經算不上是一個江湖人。”
  尚威歎息:“本來是的。”
  沈胜衣淡然一笑:“能夠退出江湖當然是退出江湖的好。在江湖,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性命也比較一般人短促。”
  尚威沉默了下去,沈胜衣雙手隨即在方直的面上摸捏起來。
  他的動作很慢,但很仔細,在額頭耳后頷下更加仔細觀看,尚威一旁越看越奇怪,忍不住問道:“他的臉又怎樣了。”
  “很正常——”沈胜衣的語聲明顯的透著強烈的失望,接又歎了一口气。
  尚威忽有所悟,道:“你是怀疑他可能是別人易容?”
  沈胜衣道:“不錯。”
  “看來你要失望了?”
  “很失望——”沈胜衣頹然放開雙手,“既不是易容,天下間又怎會有這么相似的兩個人?”
  尚威訥訥地問道:“你是絕不會認錯人?”
  沈胜衣苦笑:“我的記性一向還不坏,對于這個朋友也一向特別留意。”
  尚威追問:“留意什么?”
  “一個真正的君子,一般的行動看來都非常有趣,有時留意一下,也未嘗就不是一种樂趣。”
  尚威亦不由苦笑起來。
  沈胜衣頹然退下,在一張椅子上頹然坐下,尚威突然又說道:“不親眼看見,相信你也絕不會相信方直會來到這种地方,做出這种事情。”
  沈胜衣點頭。
  “方直要變也應該早就變了,等不到現在。”尚威苦笑道:“看來這只能解釋是你這位朋友,突然迷失了本性。”
  沈胜衣緩緩道:“江湖上有一种傳說,某些人能夠利用藥物控制別人服從他們的命令,做出一些違反本性的事情,但我這位朋友顯然不是這回事。”
  尚威道:“他不是第一次到這儿,一直看來一些也不像失去常性的樣子。”
  沈胜衣歎息著道:“我雖然只跟了他一段路,卻不能不承認他一切看來都很正常!這當然是對不認識他的人來說。”
  尚威道:“對于認識他的人來說,卻是像變了第二個人。”
  “是進入了小巷,認為沒有人看見才變的,這种變可以說是非常正常。”
  尚威沉默了下去,沈胜衣亦沒有再作聲,腦袋中卻也沒有什么,就像是突然給抽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尚威才又開口道:“這件事公子准備怎樣處置?”
  沈胜衣沉吟著道:“我現在應該走一趟方家,也許在那里可找到一絲線索。”
  尚威急問道:“這兩具体又怎樣處置?”
  沈胜衣道:“暫時不要動,等我回來。”長身而起。
  尚威呆望著沈胜衣,沒有任何表示,他事實亦什么主意也沒有。
  沈胜衣舉步走了出去,腦筋又活動起來。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聰明人,但即使他怎樣聰明,也不會想到,一個無可救藥的死人竟然會复活過來!
  口
  口
  口
  夜色已深濃。
  沈胜衣走出秋紅的房間,忽然有一种感覺,就像是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怡紅院到處都已經亮起了燈光,該明亮的地方如白晝,不該明亮的地方燈光卻用得非常旖旎,也當然非常恰當。
  兩個小丫環等候在回廊外,看見了沈胜衣,一齊迎了上來。
  是尚三娘吩咐她們等候在那里,等候沈胜衣出來,然后引到內堂。
           ※        ※         ※
  內堂是尚三姐款待貴客的地方,沈胜衣到達的時候,倘三姐已經等候在那里。
  只有她一個人。
  他的神態很平和,面上雖沒有愁容,但一絲笑容也沒有,倒是顯得有些懶洋洋的。
  桌上准備了名茶,芬芳扑鼻,弦歌聲一陣陣傳來,環境也實在很好,沈胜衣卻一些喝茶的心情也沒有。
  他也沒有坐下。
  尚三姐看著沈胜衣,悠然道:“怎么不坐?”
  “要赶去一處地方。”
  “很重要的事?”
  沈胜衣點頭:“雖然去到也許已不是時候,但還是要走一趟。”
  尚三姐頷首轉問:“秋紅的房間里出了什么事?”
  “死了兩個人。”
  “秋紅是其一,你那位朋友……”
  “也死了。”沈胜衣補充一句。“死在弩箭、利劍之下,殺他們的是高手。”
  三姐的面容居然沒有變,突然問:“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不是真的叫阮環?”
  沈胜衣搖頭:“他本叫方直!”
  三姐這才變了面色,但惊訝之色更濃,脫口一聲:“沒有可能!”
  沈胜衣苦笑。
  “你沒有認錯人?”三姐這句話出口亦知道是廢話,隨又說道:“這實在不可能。”
  沈胜衣很明白三姐的心情,除了苦笑之外,亦無話可說。
  三姐歎了口气。“這里的事,交給我可以了。”
  沈胜衣一聲“多謝”,轉身再舉步。
  好像“多謝”這种話他一向不慣說,今天說來卻非常流利,就連他也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失常,在失常之下,又將會做出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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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小丫環接待沈胜衣到怡紅院大門,就像是送客也似的送了去,只差在沒有几句場面話。
  若是有朋友現在看見,不知道他們又會怎樣?
  此念一動,沈胜衣不由苦笑了一下,急步走下石階,往方直城中那幢屋子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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