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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笑天又在笑道:“結果它吸了你的血沒有?”
  看他的樣子,簡直就是當崔北海在說笑話。
  崔北海卻始終沒有笑,也不在乎杜笑天的態度,道:“沒有,它剛要扑到我身上,我的劍已出擊!”
  杜笑天吃惊地道:“怎么對付一只蛾你也要用到兵器?”
  他那個樣子,那种說話的語气,分明在譏諷崔北海的小題大做。
  崔北海毫不在乎,說道:“還用到暗器。”
  杜笑天道:“一劍七星?”
  崔北海正色道:“我全都用上了。”
  杜笑天這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終于發覺崔北海完全不像在說笑。
  七星奪魄,一劍絕命,這本是崔北海的成名絕招,等閒不示人,也是非危急關頭,絕不會輕易出手。
  他連忙問道:“結果怎樣了?”
  崔北海道:“我一劍七星痛擊之際,那只吸血蛾就不見了。”
  杜笑天追問道:“如何不見了?”
  崔北海道:“是突然消失,魔鬼般突然消失。”
  這一次是杜笑天盯住了崔北海,道:“昨夜你可曾喝酒?”
  崔北海道:“滴酒也沒有沾唇。”
  杜笑天再問道:“那么,可是午夜夢回?”
  崔北海道:“當時我剛送走客人,剛進入書齋。”
  杜笑天瞪著眼睛,道:“既不是醉眼昏花,又不是睡眼朦朧,那是真的了?”
  崔北海輕歎一聲,道,“你還在怀疑我的說話?”
  杜笑天苦笑道:“你說得這么實在,我想怀疑也不成。”
  崔北海亦自苦笑,道:“若不是目睹,我也是難以置信。”
  杜笑天忽道:“你找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崔北海道:“還有兩個原因。”
  杜笑天道:“第一個原因是什么?”
  “我想問清楚,是不是真的有吸血蛾這种東西存在?”
  “你現在已清楚,第二個原因?”
  “要向你請教御防的方法。”
  杜笑天怔住在那里。
  崔北海接問道:“到底有什么辦法可以阻止吸血蛾的襲擊?那种吸血蛾最避忌的又是什么東西?”
  杜笑天推開雙手,苦笑一聲,道:“不知道。”
  崔北海立時顯得沒精打彩。
  杜笑天忙安慰道:“你也不必太擔心,那种東西,依我看并不是傳說中那么可怕。”
  崔北海忽道:“我記得還有這樣的傳說,第一只出現的吸血蛾是蛾王的使者,蛾王選擇了吸血的對象之后,就派出了這個使者,也就是給人一個通告,這個使者出現之后,其它的吸血蛾亦會陸續出現,到了蛾王出現的時候,群蛾就蜂涌扑擊,將它們口中的尖刺刺入那個人的身子,吸干那個人体內的血液!”
  杜笑天點頭道:“傳說是這樣。”
  崔北海道:“据說蛾王的出現都是在月圓之夜。”
  杜笑天沉吟道:“据說是的。”
  他隨又道:“今天才初二,到十五還有十三個晚上。”
  崔北海道:“很快就過去十三個晚上。”
  杜笑天道:“這几天晚上你不妨小心留意一下,如果那种吸血蛾繼續出現,我們再想辦法應付也不遲。”
  崔北海沒有作聲。
  杜笑天道:“過几天我會到你那里走一趟。”
  崔北海仍沒有作聲,忽地又停下了腳步。
  杜笑天不覺亦停下了腳步,嘟喃道:“也許那只是你一時的幻覺,以為那只蛾企圖吸你的血。”
  這句話說完,他才發覺崔北海雙日圓睜,目定口呆地盯著旁邊的一株柳樹的樹干。
  他下意識順著崔北海的目光望去。
  他的面色立時一變,樹干之上赫然伏著兩只蛾!
  晶瑩如碧玉的青蛾,翅上仿佛布滿了血絲,還有一對眼狀的鮮紅花紋。
  蛾首上的一對蛾眼睛也是顏色鮮紅,鮮紅的有如鮮血。
  吸血蛾!杜笑天眼都直了,他一怔連隨舉步,急步向那株柳樹走去!
  崔北海拉都拉不住,口張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杜笑天走近柳樹,腳步便緩下,那腳步一停,他的右手就伸出,緩緩地伸出,抓向其中的一只吸血蛾!
  他的手還未伸到,那兩只吸血蛾已然飛起!
  這种吸血蛾反應的敏銳竟不在一般蝴蝶之下!
  杜笑天身形更加敏捷,凌空暴起,右手一連三抓,他要抓的那只吸血蛾終于被他抓在手當中!
  他出手雖然迅速,卻极有分寸,那只吸血蛾并沒有死在他手中,兩雙翅不住的在扑動!
  青白的蛾粉扑滿了杜笑天的手掌!杜笑天大笑。
  那只吸血蛾卻仿佛已惊的發瘋,血紅的一雙眼睛更紅,簡直就像要滴血。
  杜笑天笑顧崔北海道:“這种蛾若是真的會吸血,現在就該吸我的血了……”
  話未說完,他的面色突又一變!
  一陣刺痛正尖針般刺入了他的食指!他倉惶回顧。
  一只血紅的吸管尖針一樣已從那只吸血蛾的嘴唇吐出來,刺入了他的食指!
  杜笑天看在眼內,不由面都發了青。
  他忽然覺得,食指的鮮血不住地被抽出!這到底是錯覺抑或是事實,他自己也無法分辨得出來。
  一种強烈的恐懼剎那襲上他的心頭。
  “吸血蛾!”
  他脫口一聲惊呼,抓住那只吸血蛾的有手不覺已松開!
  霎一聲,那只吸血蛾立時從他的手中飛出,飛入柳蔭深處。
  另一只吸血蛾早已飛得不知所蹤!
  杜笑天的目光隨著那只蛾射向柳蔭深處,一射立即就轉回,落在自己的食指之上。
  沒有血流出,指尖卻有鮮紅的一點,他眼都直了。
  崔北海亦盯著杜笑天那只食指,一張臉似乎比紙還白。
  他心中的惊恐絕不在杜笑天之下!
  兩個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杜笑天打破緘默,道:“這种東西居然真的會吸血。”
  他居然還笑得出來,但笑容卻已簡直不像笑容。
  崔北海更就笑不出了,他死盯著杜笑天那只食指,喃喃自語道:“昨夜是一只,今天是兩只,明天又是多少只?”
  他的語聲很古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杜笑天听著不由就打了一個寒噤。
  崔北海的目光突然轉投在杜笑天的面上,道:“什么時候你想到辦法,就來告訴我。”語聲甫落,倏地飛步奔出。
  杜笑天脫口高聲叫道:“你現在到哪里去?”
  崔北海遙遙應道:“找其它朋友,看看有沒有辦法應付。”這句話說完,人已去遠了。
  杜笑天沒有追前,整個人仿佛凝結在柳煙中。
  這种事他實在難以置信,現在卻又不能不相信。
  未到中午,已近中午。湖畔仍煙深。
  飄飛在春風中的柳條依舊在煙霧中迷离,這本來美麗的景色在杜笑天的眼中已變得詭异。
  風吹柳蕭蕭,仿佛群蛾在騷動。吸血蛾!
         ※        ※         ※
  三月初三,風雨黃昏后。
  崔北海靜坐在房中,眉宇之間盡是憂慮之色。
  他剛用過飯,飯菜拿走的時候,卻好象完全沒有動過一樣,這兩天他的胃口并不好。
  昨天晚上吸血蛾雖然沒有再次出現,午前在湖畔柳蔭出現的那兩只吸血蛾已足以影響他的食欲。
  看見他這個樣子,易竹君亦胃口全無,淺嘗即止。
  易竹君不是別人,就是崔北海的妻子,她比崔北海年輕十歲。
  三年前,她就像春風中的鮮花,春花上的蝴蝶,美麗而活潑。
  三年后的今日,她看來卻似比崔北海還要老。
  皺紋雖然還沒有,青春仿佛已离她遠去,就只有一雙眼睛,猶帶著青春熱情。發亮的眼瞳,就像是黑色的火焰,依舊在燃燒。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三年之內她并不好過,的确不好過。
  生活的舒适,并未能消除她內心的苦悶。
  因為她所嫁的人并不是她希望嫁的人。
  嫁給崔北海那一日開始,她便已死了一半。
  她雖然還未死亡,人已像缺水的花一樣日漸凋謝。
  她這种心情崔北海或者不知道,她的養母易大媽卻是清楚得很,只是易大媽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易大媽放在心上的只是一樣東西--金錢。
  她之所以收養易竹君,只因為她早就看出易竹君是一個美人胚子,長大后一定可以從她身上大大地撈一票。
  她所以讓易竹君錦衣美食,將易竹君訓練成一個出色的歌姬,只要她賣技,不要她賣身,只要她陪酒,不要她陪人,并非出于愛護,不過在等候理想的買主。
  价錢一談妥,她便將易竹君貨物一樣賣給了崔北海。
  易竹君這才知道易大媽是怎樣一個人,這才知道易大媽居心何在,她卻只有從命。
  易大媽爪牙眾多,崔北海更不簡單,她若是拒絕,只有一條路可走--死路!
  她并不想走這條路,因為她還年輕,她嫁給崔北海的時候,只有十九歲。
  十九歲的年輕人,有几多個不愛惜生命?
  她一直認為自己可以忍受,但事實證明,她只是勉強忍受。
  盡管在青樓長大,她并沒有沾染青樓女子的習气。
  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她心有所屬。
  第一夜,下嫁崔北海的第一夜,她只有一种感覺,被強奸,被摧殘的感覺,這种感覺到現在仍然存在。
  一個女人長期在這种感覺之下生活,不變成瘋子已經奇怪。
  現在她是變得蒼老。她表面看來不過像老了十年,那顆心卻已快將老死。
  有誰知道她的心?崔北海第一個就不知道。
  他倒像是真的喜歡易竹君,一直以來他都在想辦法博取易竹君的歡心。
  只有這兩天例外。這兩天他完全沒有這种心情。
  吸血蛾的出現己使他方寸大亂。
  吸血蛾為什么一再在自己的眼前出現?是不是蛾王選擇了自己?
  三月初一晚上出現的那一只吸血蛾是不是就是蛾王的使者?
  --蛾王為什么偏偏選中自己?
  --如果蛾群真的來吸血,自己又應該如何應付?
  他整天都在想著這些事情,現在也沒有例外。
  雨珠則早已停下,窗前仍滴水,水珠在燈光中閃光,一閃即逝。
  崔北海盯著窗前的滴水,心頭有如一堆亂草,燈光突然一暗!
  崔北海就像惊弓之鳥,長身暴起,颯地一轉,目光疾落在身后不遠,几上的那盞銀燈上。
  那盞銀燈的燈罩上,赫然左右上下,十字形緊伏著四只吸血蛾!
  四只吸血蛾,蛾翅蛾首一共八對血紅的眼晴,燈光中閃著血光,仿佛都在盯著崔北海。
  它們不知從何而來,完全听不到它們展翅飛動的聲音,燈光一暗的剎那,就魔鬼般出現!
  崔北海雙日圓睜,瞬也不一瞬,眼角的肌肉卻不住在跳動。
  他的右手已然握著腰間那支七星絕命劍,一手的冷汗。
  劍雖未出手,殺气已飛揚。
  四只吸血蛾直似未覺,完全沒反應。
  易竹君反而給崔北海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
  她本來靜靜地垂首坐在一旁,并沒有望崔北海,可是崔北海那一起身,椅子都被他打翻。
  “砰”一聲響,靜寂中听來,分外響亮。
  她一惊,抬頭就看到崔北海恐懼的面容。
  她脫口問道:“什么事?”
  崔北海听得問,一側首,啞聲道:“蛾!”
  “哦?”易竹君奇怪:“什么蛾?”
  崔北海道:“吸血蛾!”
  “吸血蛾?”易竹君更加奇怪。她听都沒有听過這個名稱,這种東西。
  崔北海啞聲接道:“四只吸血蛾!”
  易竹君道:“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戟指道:“燈罩上!”
  易竹君偏頭望去。
  她就坐在那盞銀燈之下,卻完全沒有發覺燈罩之上出現了四只吸血蛾,方才燈光一暗,她亦似并無感覺。
  現在她的目光已落在燈罩之上,立時就一臉詫异之色。
  是詫异,絕不是恐懼。
  她詫异地將頭轉回,望著崔北海,道:“燈罩之上何來四只吸血蛾?”
  崔北海一怔,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真切,四只吸血蛾分明仍然附在燈罩之上。
  易竹君卻沒有看見,莫非在她望去的剎那,四只吸血蛾便自隱去。
  他雙眼瞪得更大,急聲道:“你仔細再看清楚。”
  易竹君應聲側首,這一次她像崔北海一樣,眼晴瞪得大大。
  那四只吸血蛾即使只有蚊蠅般大小,現在亦難逃過她的眼底了。
  她看得很仔細,卻還是搖頭,不成,她仍然沒有看見?
  崔北海忍不住問道:“看見沒有?”
  易竹君搖頭道:“沒有。”
  崔北海嘶聲道:“我分明看見四只吸血蛾!”
  易竹君歎了一口气,道,“我卻一只都沒有看見。”
  她并不像在說謊。--難道是自己眼花?
  崔北海揉了一揉眼睛,再望去。
  四只吸血蛾仍在燈罩之上,血紅的眼晴仿佛帶著譏誚。
  絕不是眼花!
  易竹君怎會看不見?他霍地盯著易竹君,沉聲道:“你真的沒有看見?”
  易竹君又歎了一口气,索性閉上嘴巴。
  崔北海“哼”一聲,突然舉步走向那盞銀燈。
  他走得很慢,右手緊緊握住了劍柄,眼晴狠狠地盯著那四只吸血蛾!
  一有异動,他的七星絕命劍就全力出擊。
  四只吸血蛾卻一動不動。
  崔北海三步跨出,右手的青筋便已根根暴起。
  左手也一樣,五指已如鉤曲起!只不過七步他就來到銀燈之前。
  伸手可及,劍仍未出擊,從他身上透出來的气,已几乎可以將燈火迫滅。
  燈火未及滅,四只吸血蛾仍然動也不動,眼中的譏誚似乎更濃了。
  它們簡直不將崔北海放在眼內。
  崔北海也有這种感覺。他忽然憤怒,憤怒取代了恐懼。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他一聲斷喝,有手猛抓了出去。
  眼看這只手就要抓在燈罩之上,那四只吸血蛾忽變得通透。
  血紅的眼睛剎那變的昏黃,四只吸血蛾就只剩下四個碧綠的輪廓。
  那樣子簡直就像是燈罩上用碧綠的顏料白描著四只青蛾。
  崔北海的眼瞳暴縮,一只手卻變得僵硬,凝在半空。
  碧綠的輪廓這瞬間亦變成昏黃。
  昏黃的銀燈的燈罩上,四只吸血蛾已完全消失!
  魔鬼般消失!這种事已是第二次發生。
  --這到底是吸血蛾還是吸血鬼?
  崔北海張目四顧,消失在燈罩之上的四只吸血蛾;并沒有在他處出現。
  崔北海不由彷徨起來。這妖魔鬼怪一樣出沒,抓都抓不住的吸血蛾,他實在不知應該如何應付。
  易竹君吃惊地望著他,那表情就像在望著一個瘋子。
  如果他真的沒有看見那四只吸血蛾,崔北海方才的舉動在她的眼中看來,的确就像是一個瘋子。
  崔北海看見的為什么她竟會看不見?
  莫非這些吸血蛾原就是妖魔的化身,只有它們要害的那個人才能夠看見?
  崔北海的目光一轉再轉,終于又落在易竹君的面上。
  他本想說几句話,緩和一下動蕩的心情,誰知目光一落到易竹君的面上,就看到一只血紅色的眼睛!
  這本是易竹君的眼睛,不知何時已變得通紅!
  紅得就像是鮮血,紅得就像要滴血!
  黑漆一樣的眼珠已然消失,易竹君的眼睛就像是蜜蜂的巢,竹篩的孔!
  千百個蜂巢篩孔一樣的眼睛結合在一起,組成了這一雙眼!
  吸血蛾一雙眼豈非是這個樣子?
  易竹君的臉龐變了顏色,嫣紅的一張臉已變的青白,青白而晶瑩,就像吸血蛾的臉!
  崔北海目定口呆。
  易竹君嘴唇旋即張開,好象要說話,可是那嘴唇張開,話沒有出來,舌頭反倒出來了。
  尺外長的舌頭,尖銳如刺槍,鮮紅如鮮血!
  她簡直就是吸血蛾的化身!
  崔北海脫口一聲怪叫。蹬蹬蹬連退了三步!
  他手指易竹君,嘴唇不住地顫動,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懼,噎住了他的咽喉。
  那份恐懼迅速地蘊斥他的整個身子,他的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
  自己的妻子竟變成妖蛾,要吸自己的血,若換是第二個人,只怕已嚇死。
  他雖然沒有嚇死,膽已簡直要破了。
  若不是親眼看見,他實在難以相信竟會有這樣的事情。
  這片刻,易竹君的舌頭已又伸長了很多。
  她的雙手已按在椅把之上,看情形便要站起身子,走過來,吸崔北海的血!
  她還沒有站起來,崔北海已心惊膽戰。
  一股森冷的寒气從他的腳下升起,襲上了他的心頭,沖開他噎住的咽喉。
  他嘶聲突呼:“不要走過來!”
  語聲充滿了恐懼,完全不像是他的聲音。
  易竹君半起的身子應聲坐下,道:“你到底怎樣了?”
  話一出口,她那條鮮紅的舌頭就消失不見,青的面色也恢复了嫣紅,眼睛亦變回原來的樣子。
  這只是剎那間的事情,崔北海只覺眼前一花,易竹君可怕的形象就完全消失!
  魔法只怕也沒有這么迅速?
  崔北海實在有些怀疑這一切完全是自己的幻覺。
  他突然一個箭步竄到易竹君的面前,雙手閃電般伸出,左手扣住了易竹君的面頷,右手捏開了易竹君的嘴巴。
  易竹君的兩排牙齒美如編貝,与平時一樣,舌頭也与平時無异,与常人無疑。
  崔北海“嘎”一聲,放開雙手。
  易竹君的嘴巴仍張開,眼睜瞪得大大,眨也不眨,仿佛被崔北海的舉動嚇呆了。
  崔北海盯著她,緩緩退開,“颯”地倒在一張椅子之上,面色紙一樣蒼白。
  窗外卻已暗黑,夜色濃如潑墨,長夜漫漫,如何待得到曉?
         ※        ※         ※
  三月初四,漫漫長夜終于逝去。
  崔北海清晨起來,眼中布滿了紅絲。
  這一夜,他沒有半刻好睡,几乎是睜著眼一直到天明。
  平日這個時候他大都猶在夢中,即使已醒來,他也會留在床上。
  因為床上除了他,還有易竹君。
  現在易竹君仍在床上,他卻已無法在床上躺下去。
  對于易竹君他已心存恐懼。
  他一夜不睡,就是擔心在他睡著的時候,易竹君又變成吸血蛾,伸出長長的舌頭,刺吸他的血。
  他伸了一個懶腰,一振精神,緩步走到衣柜前面。
  這三年以來,几乎每一天都是他自己來取衣服穿著。
  因為他不想易竹君太辛苦,今天更不例外。
  他雙手一落一分,拉開了衣柜的兩扇門。
  衣柜一打開,他就看到了八只眼晴!
  血光閃動的眼睛,血紅的眼睛。
  “霎霎霎”一陣异響,八只吸血蛾在柜門打開的剎那,飛蝗般從柜中扑出來,扑向崔北海的面龐。
  血紅的吸管要刺在崔北海的面上!
  崔北海“嘩”的一聲怪叫,惊翻在地上。
  熟睡中的易竹君給這一聲怪叫惊嚇得從床上跳起來。
  她惊顧跌翻地上的崔北海,急問道:“發生了什么?”
  崔北海嘶聲道:“發生了什么,你難道沒有看見那些蛾?吸血蛾!”
  易竹君張目四顧,道:“哪里有什么吸血蛾?”
  崔北海“颯”的從地上跳起身,瞪著滿布血線的眼晴,搜遍整個房間。
  的确沒有蛾,一只都沒有。
  衣柜中飛出的八只吸血蛾這瞬間已不知去蹤!
  四面的窗戶也還未開啟,這八只吸血蛾莫非又是魔鬼般消失?
  崔北海手扶衣柜看看衣柜,又看看易竹君,身子簌簌地,不住發抖。
  大清早吸血蛾就出現,這到底是預告,還是恐嚇?
  三月初一吸血蛾只出現一只,三月初二是兩只,三月初三是四只,至今日三月初四,卻已是八只!每一個吸血蛾的出現恰好是前一日的一倍!
  今日是八只,明天吸血蛾若是出現,應該就是十六只了。
  除非這全都是巧合,否則這种吸血蛾只怕就真是妖魔的化身!
  要不是妖魔的化身,又豈會懂得二的一倍就是四,四的一倍就是八?
         ※        ※         ※
  三月初五,夜,夜風透窗,燈搖影動。
  銀燈似如變成了走馬燈,一簇吸血蛾環繞著銀燈“霎霎”飛舞。
  崔北海沒有動,他靜坐床沿,數著那一簇吸血蛾。
  十六只,崔北海由心寒了出來。
  他偷偷地望了易竹君一眼,易竹君坐在床內,也在望著那銀燈。
  他霍地正眼望著易竹君,問道:“你望著那燈干什么?”
  易竹君一怔,幽幽道:“我看見你老是望著那盞燈,心里覺得很奇怪,所以也看看。”
  崔北海“哦”了一聲,接問道:“你看到什么?”
  易竹君道:“一盞銀燈。”
  崔北海冷冷地說道:“就只是一盞銀燈?”
  易竹君點頭。
  崔北海轉問道:“燈光是不是不住地在閃動?”
  易竹君道:“沒有這种事。”
  崔北海又問道:“你有沒有听到霎霎的聲響?”
  易竹君道:“沒有。”
  崔北海啞聲道:“你難道真的沒有看見十六只吸血蛾,環繞著那盞燈不停地飛舞。”
  易竹君搖頭,道:“真的沒有。”
  崔北海慘笑聲道:“你說謊,你騙我。”
  易竹君歎了一口气,沒有作聲。
  崔北海呆呆地道:“我待你有何不好,你為什么這樣待我?”
  易竹君只有歎气。
  崔北海呆呆地站起身子,緩步走向那盞銀燈。
  未等他走到,十六只吸血蛾已通透,只見一個碧綠的輪廓,旋即就消失。
  崔北海毫不動容,他早就知道必然又是這种結果。
  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在他眼前發生,他慘笑,也只有慘笑。
         ※        ※         ※
  三月初六,夜,夜已深。風禁鈴索清如語,月迫紗窗薄似煙。
  崔北海臥在床上,心情很宁靜。
  這六天以來,只有今天他覺得比較好過。
  因為整整一天,吸血蛾都沒有在他的眼前出現。
  迷朦的月色帶著种說不出的美麗。
  他望著這美麗的月色,心頭忽然生出一种強烈的沖動。
  他轉過半身,望著睡在他身旁的易竹君。
  易竹君已入睡,熟睡。
  月色淡薄,他雖然看不真易竹君迷人的睡態,卻可以想象得到。
  他与易竹君已是三年夫妻,已不下千次看到易竹君嫵媚的睡姿,美麗的胴体。
  何況他現在還可以听得到易竹君輕微的呼吸聲響,輕淡的肉体芳香。
  易竹君的肉体,充滿誘惑,就連那呼吸聲現在听來,也份外撩人。
  崔北海實在忍不住了。
  他的手從被底下伸過去,就碰到了易竹君的手。
  易竹君的手滑如凝脂,卻亦如凝脂一樣清冷,仿佛易竹君体內的血液己經凝結,已經冰結。
  這對于崔北海來說反而是一种刺激。
  強烈的刺激!他的咽喉變得干燥,气息變得急促起來。
  他支起身子,手順臂而上,到了易竹君的肩膀,就轉往下移,移向易竹君的胸膛。
  易竹君的胸膛正在微妙地上下起伏。
  雖然看得不大清楚,崔北海已心蕩神旌。
  他的气息更急促,手伸得更下,輕輕地揉著易竹君的胸脯!
  他的手才一揉就停下,一臉的奇怪。
  這的确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一揉,他的手竟摸到三只乳房!
  他的手現在就停在易竹君那第三只乳房之上,一一怎會有三只乳房?
  他將手移開了一些,瞇起眼睛凝神望去。
  并不是幻覺,的确有三只乳房--那第三只乳房!
  那第三只乳房就在本來應該是乳溝的地方隆起來。
  著手是軟綿綿的感覺,那只乳房還在輕輕地顫動。
  易竹君的身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他清楚知道,易竹君一如常人,一直就只有兩只乳房。
  現在,卻竟然多出了一只!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是她放了什么東西在乳溝那里?一一那又是什么東西?
  崔北海忍不住分開易竹君的領子,一手滑入,探向乳溝,摸向那第三只乳房!
  一手摸上去,崔北海更加奇怪!
  那只乳房之上赫然長滿了絨毛--到底是什么東西?
  崔北海正要探索清楚,那只手五只手指之上突然感到一連串刺痛!
  針刺一樣的刺痛,就像是無數根利針一齊吸入了他的手指!
  然后他就感到整只手突然抽搐起來,手內的鮮血仿佛不住地被抽出!
  他大惊縮手!這只手一抽出,易竹君那第三只乳房也隨手拉了出來!
  沒有血,沒有肉,也根本就不是一只乳房!是蛾一一吸血蛾!
  一群吸血蛾團伏成那一只乳房,崔北海的手一摸上去,那群吸血蛾尖針一樣的吸管就刺在他的手指之上,吸住他的血!
  崔北海這剎那的恐懼已不是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夠形容!
  他惊叫!那簡直不像是人所發出來的叫聲!
  恐怖的叫聲震撼整個房間,他的人就像是負傷的豺狼,從床上倒翻了出去,撞在一扇窗戶上!
  砰的窗戶碎裂,人破窗飛出了院外!
  崔北海著地一連兩個翻滾,才跳起身子,一雙眼瞪大,死瞪著自己的手!
  那只手之上卻已沒有吸血蛾叮在上面,一只都沒有,也沒有血,卻仿佛多了几十個針孔,血紅的針孔!
  崔北海整張臉的肌肉都痙攣起來,他再望破窗那邊。
  破窗那邊也沒有吸血蛾,卻有一張人面。
  易竹君正站在破窗之內,正望著他。
  暗淡蒼白的月色,正照在易竹君的面上。
  她的面色也因此顯得蒼白,只是蒼白,并不青綠,眼睛既沒有變成篩孔蜂巢,亦沒有變成血紅。
  她完全是原來那個樣子,一點也不恐怖。
  月色下,只覺她清麗脫俗,就像是天外仙人。
  那种美,已不像人間所有,美得凄涼,美得令人心醉。
  她惊訝地望著崔北海,走得更近窗,探頭出窗外,蒼白的月色遺照她的面。
  那張面孔是更蒼白,蒼白得全無血色,就連她的嘴唇也顯得蒼白起來。
  望著這樣的一張臉,崔北海不由想起了方才那一手摸上去之時,摸到的是凝脂似清涼,全無血溫的肌膚。
  方才那對于他來說是一种刺激,現在想起來,他卻只覺恐怖。
  那簡直就像是血液盡失的肌肉,血液哪里去了?
  是不是那一群吸血蛾方才團优于她乳溝中就是在吸她的血液?
  她的血液已大半給那一群吸血蛾吸去?
  是不是吸血蛾這一次選擇的對象其實就是她?
  要不然那一群吸血蛾為什么團伏在于她的乳溝中?
  崔北海一腦子的疑惑,眼定定地盯著易竹君。
  易竹君亦是一面的疑惑,忽問道:“你在干什么?”
  幽幽的聲音,也像是來自天外。
  夜深的天外清冷如水,她的語聲無疑水一樣輕柔,卻也水一樣清冷。
  她的身上那一襲白綾寢衣,月照下迷迷朦朦,真似是煙霧,但更像寒冰上散發出來的冷气。
  崔北海仿佛已被這冷气封住了咽喉,他沒有作聲。
  易竹君忍不住又問道:“方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崔北海啞聲應道:“蛾--”一個蛾字出口,他就已打了好几個冷顫。
  他顫抖著接道:“一群吸血蛾團伏在你的胸膛之上,在吸你的血……”
  這仿佛從咽喉中發出來的聲音,靜夜中听來仍然清楚。
  他說得非常真實,絕不像說謊。
  易竹君立時大惊失色,拉開領子,檢查自己的胸膛。
  凄冷的月色照射下,她的胸膛晶瑩如白玉,崔北海眼都直了。
  他何曾在月光下看過易竹君的胸膛。
  這剎那之間,他几乎完全忘記了心中的恐懼。
  易竹君面上的惊慌之色也很快消失,換過來卻又是一面詫异,她似乎并無發現。
  一聲歎息,她輕輕的將胸前的衣襟掩上。
  也就在這時,崔北海颼地一個箭步返回,縱身越過欄干,身形剛落下,就已握住了易竹君按在窗沿上的一雙手。
  易竹君下意識縮手,她的手指當然無法擺脫崔北海的掌握。
  崔北海那雙手卻沒有多大用力,握得她并不痛,所以她一縮不脫,就放棄了掙扎。
  她的手与方才已有些不同,雖然一樣凝脂滑不留手,已有了溫暖。
  崔北海不由一呆,另一只手連隨分開易竹君偷掩上的衣襟。
  他的目光也跟著落在易竹君的胸膛之上。
  相距這么近,他看得當然更清楚。
  易竹君胸膛光洁晶瑩,乳溝中亦無瑕疵,并沒有紅色的針口,甚至蛾粉都沒有。
  沒有針口并不奇怪,因為那一只吸血蛾還沒有刺破她的肌膚,吮吸她的鮮血,可是那么多的吸血蛾集結在一起,即使動也不動,在它們爬入去的時候,少不免亦會与衣衫磨摩,多少也應該有一些蛾粉遺下。
  他并沒有忘記那一次,杜笑天將一只吸血蛾,抓在手中的時候,扑了一手的蛾粉。
  現在易竹君的胸膛之上卻連丁點蛾粉也找不到,怎會有這种事情?
  那些吸血蛾到底又怎樣進入易竹君的衣襟?
  它們到底在易竹君的乳溝內干什么?
  崔北海一面想,一面再三檢查易竹君衣襟。沒有就是沒有。
  他苦笑,面上卻沒有多少詫异之色。
  這几天以來,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實在已發生得太多。
  他只詫异得太多。
  這种詫异的心情雖未麻木,已開始麻木。
  他盯著易竹君,眼晴中突然又有了恐懼,這瞬間,他想起了很多事。
  --先后三次与她在一起,我看見吸血蛾,她卻沒看見,雖然表示詫异,并不顯得惊慌,事后更完全不問,就像什么都已知道。
  --三月初三那天的晚上,吸血蛾消失之后,她的眼晴就變成血紅,就變成千百個蜂巢篩孔結合在一起一樣,面龐同時亦變得青綠,還吐出尺多長的一條血紅色的尖針般的舌頭!
  --方才一群吸血蛾進入她的衣襟之內,團伏在她的乳溝之中,那本是女人一個相當敏感的地方,她竟然全無感覺,這簡直是沒有可能的事。
  --那群吸血蛾在她的乳溝之中團伏,既沒有蛾粉留下,也沒有吸她的血,可是到我的手摸上去,它便狂刺我的手,狂吸我的血,形如她的守護神,不讓人侵犯她的肉体,莫非……
  --莫非她就是一個蛾精,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
  一想到這里,崔北海的面龐就青了。
  他不覺將手松開,往后一縮,靠住了廊上的一條柱子。
  雖然沒有倒下去,他那個身子看來已疲軟了一半。
  古老相傳,天地万物,吸收日月精華,日久通員,就會變成精怪,隨意化作人形。
  妖精化人的傳說也實在已不少。
  有關這种傳說自然以狐狸精最多,其它的飛禽走獸,甚至花草樹木也少不了一份。連花草樹木都可以成精化人,蛾又怎會不可以?
         ※        ※         ※
  三月初七,東園滿院花飛。煙也飛。
  其實那并不是煙,是雨。
  如絲的春雨,煙霧般籠罩著整個院子,崔北海人在院中。
  在他的眉宇之間,猶帶著昨夜的恐懼,心頭卻已沒有昨夜那么沉重,因為他已秘密寫好了一封信,已秘密著崔義飛馬送去給常護花。
  一封求救的書信,簡單地說出了他現在的處境,說出他需要常護花的保護。
  他不寫信給別人,只寫信給常護花。
  這非獨因為常護花的武功高強,還因為常護花雖是一個賊,卻是一個賊中的君子,一個正義的劍客。
  即使真的有妖魔鬼怪,相信也不敢來侵犯一個正義的劍客。
  他只希望常護花能夠及時赶到,卻并不擔心常護花不肯來。
  他并沒有忘記,他們已不是朋友,卻也沒有忘記他們還是朋友之時,他曾救過常護花一命。
  常護花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常護花絕不會忘恩負義,他又何嘗愿意挾恩求報?
  只是他整個人都已將崩潰,也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可以求助的人。
  春雨綿綿不休,風再吹過,滿院又飛花。落花如雨如霧。
  一地落花。杏花。杏花落盡的時候,春也將盡了。
  崔北海看著這漫天落花,不禁有了傷春之意。
  他不覺抬手接下了一朵杏花。淡白的花瓣上赫然有血紅的雨點。
  崔北海方自一怔,中指的指尖之上就傳來針刺一樣的一下刺痛。
  血紅的雨點之間剎那突然多出了一支血紅的尖刺,淡白的花瓣也變為碧綠!
  吸血蛾!
  一只吸血蛾靜伏在那朵杏花之上,崔北海一將花接住,那只吸血蛾的刺就從口中吐吐,刺入了他的中指!
  崔北海大惊,那只手連忙用力摔擊,摔掉接在手中的那朵落花。
  花還未下落在地,那只吸血蛾已從花瓣之上飛了起來。
  一飛無蹤。
  崔北海這才松過口气。他這口气未免松得太早。
  風仍在吹,花仍在落,落花之上剎那多出了血紅的雨點。
  每一朵落花之上赫然都伏著一只吸血蛾!
  多少朵花?多少只吸血蛾?
  崔北海一眼瞥見,松開的一顆心立時又收縮,身子連隨暴退!
  一退半丈,七星絕命劍已在手,嗡一聲半空中抖得筆直!
  那些吸血蛾實時飛离落花,吐出了尖針般的吸刺,飛涌襲向崔北海!
  青白的落花,碧綠的蛾翅,血紅的眼舌,煙雨中組成了一副奇异之极的圖畫!
  崔北海哪里還有心情欣賞,一聲恐喝,七星絕命劍展開了滿天劍雨!
  哧哧哧的一連串響,煙雨被劍雨擊碎,落花亦被劍雨擊成了碎片!
  只是煙雨,只是落花,數十只吸血蛾一只都沒有在劍雨中粉碎,卻又全都不知所蹤。
  那剎那之間,數十只吸血蛾像是被劍雨絞成了煙霧,散入煙雨之中。
  崔北海卻知道絕不是。
  他知道自己還沒有這种本領,也知道那剎那之間那數十只吸血蛾又已魔鬼般消失。
  這樣的敵人,他實在束手無策。
  他橫劍當胸,木立在那里,面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眼中雖無淚,卻己有一种想哭的沖動。
  信送出,最快都要六日才可以送到万花庄那里,常護花即使一接信就起程,也得在三月十八方能夠來到聚寶齋。
  吸血蛾卻明顯的日趨猖獗!
  到了蛾王出現的時候,群蛾就蜂涌扑擊,將它們的吸刺刺入吸血對象的身子,吸干那個人体內的血液。
  蛾王的出現据說都是在月圓之夜。月圓之夜也就是十五之夜。
  這傳說如果是事實,常護花赶到的時候已遲了三天,吸血蛾若真的要吸他的血,他已變成一具死尸、干尸!
         ※        ※         ※
  三月初八,吸血蛾在夜里出現。
  一大群吸血蛾,數目比昨日又多出了一倍,圍繞著燈光飛舞。
  崔北海沒有理會,那群吸血蛾,飛舞一盞茶時候終于消失,幻影般消失,慶鬼般消失。
         ※        ※         ※
  三月初九,崔北海晚上從外面回來,一臉不悅之色。
  今日他先后曾將吸血蛾的事告訴了十一個朋友。
  他這十一個朋友之中,有鏢師、有商人,甚至有江湖郎中。
  這地方的府尹高天祿,總捕頭楊迅,也是他傾訴的對象。
  這些人大都是足跡遍天下,見聞多廣,崔北海告訴他們,就是希望他們之中能夠有一個人提供他一個抵抗甚至消滅吸血蛾的辦法。
  結果他完全失望,他甚至有些后悔。
  這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說話,當他在說笑,只有兩個人例外。
  這兩個都是以為他的腦袋有毛病,崔北海沒有辯護,他只是苦笑。
  因為他早就預料可能有這個結果。
  吸血蛾的事如果不是發生在他的身上,他也一樣不會相信,他直入書齋。
  經過初六那天的事情,他已不敢再跟易竹君睡在一起。
  過去的兩天,他都是睡在書齋之內。
  今夜天上也有月。
  崔北海獨立窗前,溶著澄清的月色,內心亦起了凄涼的感覺。
  他忽然感覺自己已完全孤立。
  “霎霎”的聲音忽然從他后面傳來。
  這种聲音在他來說已并不陌生。
  每一次吸血蛾的出現,他都想到這种“霎霎”的聲音。
  這正是吸血蛾振翅時,所發出來的聲響,他霍地回頭。
  入眼是一片黑暗,他進來之時滿怀心事,忘記了將燈燃起。
  這一片黑暗之中,突然閃起了無數片慘綠色,鬼火一樣的光芒。
  每一片慘綠的光芒之中都有赤紅的雨點,雖然細小,卻又特別閃亮的血光!
  慘綠血紅的光芒霎霎聲中飛閃,就像是無數對魔眼在黑暗之中窺望!
  吸血蛾!
  崔北海心中悲嘶,咽喉卻似被什么噎住,并沒有聲音發出。
  他突然轉身沖入黑暗之中!
  書齋內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這一沖正好沖到書案之前,他清楚記得書案之上放著一盞燈。
  崔北海左手一揮,“叭”的將燈罩擊飛,右手旋即點著了火熠子,燃起燈火!
  昏黃的燈光剎那間驅散黑暗。
  慘綠血紅的光芒亦在這剎那之間完全幻滅,“霎霎”的聲音同時消失。
  書齋中沒有吸血蛾。
  慘綠血紅的光芒幻滅之時,吸血蛾亦已幻滅!崔北海掌燈在手,詛咒在心中。
         ※        ※         ※
  三月初十,更深人靜,月陰風清。
  崔北海靜臥在書齋中,人已疲倦地要命,卻仍然沒有入睡。
  他雙眼勉強睜大,瞪著書齋正中的七道拳大的光芒--是火光。
  七條燈蕊揉成的粗大火蕊正在燃燒。
  火蕊的下半截全浸在一個盛滿了燈油的大銅缽之中,那個大銅缽,則放在一張几子之上,几子卻放在老大的一個浮盤之中。
  浮盤里載滿清水,整張几子都浸在水里,銅缽也有一半被水浸著。
  七條粗大的火蕊同時燃燒已經明亮非常,再与水輝映,整個書齋就如同白晝。
  崔北海想了整整一天,終于想出這個陷井。
  一般的蛾,大都是見火即扑,所以蛾攫到上,就只是圍繞著燈罩飛舞,若是將燈罩取去,必然就攫入火中。
  燈蛾攫火,九死一生,燈下再加一盆水,更就是必死無疑。
  灼傷了翅再給水浸濕,根本就難以高飛。
  崔北海只希望吸血蛾扑火的習性与一般的蛾并無不同的地方。
  他更希望火能將魔法燒毀,水能將魔法淹滅,吸血蛾攫入火中,掉進水里后,就不能再幻滅消失。
  只要有一只吸血蛾的尸体在手,那些完全不相信的朋友多少都應該有所怀疑。
  只要他們動疑自然就會插手追查,与他一同設法對付那些吸血蛾。
  那最低限度他也不會現在這么孤獨。
  他現在不睡,勉強地支持下去,就是在等候那些吸血蛾的出現,自投羅网。
  三更--更鼓聲天外傳來,竟已是三更。
  崔北海數著更鼓,輕輕地閉上眼睛,一顆心卻已開始焦灼。
  以他過去几天的經驗,吸血蛾如果在夜里出現,這個時候應已出現了。
  現在卻仍未出現。
  --莫非那些吸血蛾真的通靈,知道了這里布下陷井?
  這念頭方起,崔北海就听到了“霎霎”的聲音。
  每當吸血蛾出現,他就會听到那种聲音。
  那种聲音也就是吸血娥振翅的聲音。
  --來了?
  崔北海精神大振,霍地一睜眼!
  這一睜眼他突然發覺眼皮上如墜重鉛,睜都睜不起。
  他只是閉目養神,并不是閉目睡覺,前后也只片刻,怎會變成這樣子?
  他連忙舉手摸向眼蓋,誰知追他盡管想舉手,那只手竟然舉不起來。
  這片刻之間,他渾身的气力竟然已完全消失。
  崔北海這一惊實在非同小可。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叫在心中,連說話的气力都沒有,卻還有感覺,也听得非常清楚。
  “霎霎”的聲音已越來越響亮。
  吸血蛾顯然已在書齋之中飛舞。
  崔北海心中越發焦急,他正想掙扎起身,突然感覺到一种強烈已极,無法抗拒的睡意猛襲上心頭。
  心神一陣模糊,連感覺都消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北海又突然恢复了知覺。
  一恢复知覺他就听到一种聲音,非常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尖叫,在哀呼。
  他很想看看自己現在什么地方,已變成怎樣。
  因為他實在擔心在昏迷的那一段時間之內,吸血蛾已將他搬出書齋,已將他的血吸干。
  對于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他卻仍有記憶,他也很擔心自己能否將眼睜開,能否移動身子。
  他試試睜眼,一睜就睜開,一睜開便又閉上。
  那睜眼之間,他卻朦朧地看見自己仍然在書齋之內,他最少已放下了一半心。
  人猶在書齋之內,人猶有感覺,即使吸血蛾已吸血,還沒有將他的血吸干,他還可以活下去。
  他輕眨著再睜眼望去。這一次好多了。
  到了他的眼睛完全習慣,面容就變得奇怪非常。
  他看見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銅缽上那七條粗大的火蕊已有兩條掉進水里熄滅,還有五條在燃燒。
  五條火蕊的亮光仍然可以將書齋照耀得光亮。
  火光下卻已不見水光,触目一片晶瑩的碧綠,浮盤的水面之上就像是浮著一片碧玉。
  碧玉之上閃著一點點的光芒,血紅的光芒!
  那一片碧玉不是整整的大片,是無數小片結合在一起,結合的并不整齊,亦并不緊密。
  血紅的光芒不住地閃動,那些小片也竟然不住地在掀動,就像是一片片的魚鱗。
  崔北海知道那絕不是魚鱗,他已看得很清楚,那是無數晶瑩如碧玉的吸血蛾漂浮在盆中,血紅的光芒就是蛾眼。
  他設下的陷井已收效!那些吸血蛾果然亦是見火即扑!
  七條粗大的火蕊他們攫滅了兩條,他們卻似乎全部都被火灼傷了翅,跌入浮盤的水中。
  奇怪的卻并不是吸血蛾舖滿了水面這件事情。
  崔北海奇怪的目光并不是落在那片浮滿了吸血蛾的水面之上,他是盯著飛舞在浮盤上的一只吸血蛾。
  一樣是吸血蛾,那只吸血蛾比其它的吸血蛾顏色美麗,体形最少大三四倍,每一邊翅几乎都有手掌那么寬闊,一展翅,“霎霎”的聲音如扇急煽,五條火蕊的火焰在它的雙翅煽動下,火蛇般亂竄。
  它并沒有扑火,只是在浮盤之上急起急落。
  每一個起落,就有一只吸血蛾給它從水中抓起來,掉落在浮盆旁邊的地上。
  它竟是在搶救給火灼傷,掉進水中的吸血蛾!
  浮盤附近的地方已被浸濕,二三十只負傷的吸血蛾正在那里扑翅掙扎。
  那么奇怪的尖叫,哀呼聲音,赫然是從浮盤的水面漂浮著的以及附近的地上掙扎著的那些吸血蛾之中發出來。
  恢复了知覺,耳朵就更加靈敏,那种聲音,越听得清楚,崔北海心頭便越寒。
  他死盯著那只奇大的吸血蛾。
  那只吸血蛾的搶救工作顯然已進行了不少時候,它的出現卻一定是在群蛾出現之后,否則它既然沒有扑火,又懂著搶救灼傷墜水的吸血蛾,在群蛾扑火時,它就應會阻止。
  它忙著搶救群蛾,似乎并不知道崔北海已經醒轉,在死盯著它,在准備對它采取行動。
  崔北海的确已經准備采用行動,他的手一緊,便已緊握住劍柄!
  他那只七星絕命劍本來就放在他的身旁,劍柄本來就擱在他的手心之上。
  陷井布置好之時,那只七星絕命劍他亦已放在這個最适當的位置。
  他早已准備隨時出擊。
  一握緊劍柄,他就發覺渾身的气力并未散失。
  他卻沒有發覺渾身上下有任何疼痛的地方。
  那片刻的昏迷莫非真的只是因為他實在太過疲倦,根本不能抗拒突來的那份睡意的侵襲?
  崔北海沒有再想這件事,現在他一心只想如何格殺那只奇大的吸血蛾。
  看樣子,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即使不是蛾王,也必是群蛾之首。
  只要將這只群蛾之首除去,群蛾不難就大亂,何況除去了這只群蛾之首,浮盆的水中及浮盆附近地上的那些傷蛾就必死無疑。
  沒有了首領,再加上傷亡慘重,蛾王即使要報复,即使還是以他來做吸血的對象,不免要對他重新估計,再重新部署一切。
  那一來,蛾王可能就延期出現,群蛾再來的時候,常護花相信也已到了。
  是以他如果要保命,似乎就得先行殺掉眼前這群蛾之首,非殺不可!
  一劍緊握,崔北海就殺机大動!殺机一起,殺气便生!
  崔北海的整個身子剎那仿佛裹在一層淡薄迷蒙的煙霧之中。
  明亮的燈光,立時也仿佛變的迷蒙。
  那只奇大的吸血蛾也好象感覺出這殺气的存在,它突然停下了動作,一展翅,回身扑向崔北海!
  這一回,崔北海看得更加清楚,--好大的一只吸血蛾!
  崔北海心里一聲惊歎,那只吸血蛾也實在太大,蛾首的一雙复眼几乎有人眼那么大小。
  這只复眼比其它的吸血蛾更紅;紅得就像是鮮血在火焰中燃燒,瑰麗而奪目!
  說不出的恐怖,說不出的迷人!
  崔北海的目光一与這雙复眼接触,亦不禁感覺恐怖。
  這份恐怖的感覺卻很快就被另一种感覺取代。
  是一种說不出的感覺,就連崔北海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种怎樣的感覺。
  他只覺得自己的魂魄似乎正在离開自己的軀殼,神智已逐漸昏沉。
  他的劍本已准備出手,可是這下子,他的手不覺已自松開。
  劍已舉起了半尺,他的手一松劍鋒就落下,落在他的小腿上。
  是劍脊,并不是劍鋒,他的小腿沒有傷在這一劍之下,森冷的劍气已如冰針刺入他的小腿,刺入他小腿骨髓的神經。
  他打了一個寒嘍,猛然清醒過來!--是那雙眼在作怪!
  他立時惊覺那是什么回事。
  --他非獨會吸血,還會吸走我的魂魄,我一定要堅定自己的意志,絕對不能夠再給他那雙眼迷惑。
  他這樣告訴自己,雙眼雖然又与那只吸血蛾的一雙复眼對望,意志卻已如鐵石般堅定,神經亦已如鋼絲般堅韌!
  練劍的人大都會同時練心,他并不例外。
  劍已又緊握在手中,他的目光剎那亦變得劍一樣銳利!
  那只奇大的吸血蛾仿佛亦覺察崔北海已經清醒,自己的眼晴已經不能再對崔北海發生作用,血光閃亮的那一雙复眼忽變的黯淡。
  它突然振翅,“霎”一下,疾轉向窗口那邊。
  莫非它亦已知道危險,准備飛走了?
  也就在這剎那,崔北海人已向窗上飛起!
  “嗡”一聲,七星絕命劍抖得筆直,人劍合一化成一道飛虹,飛擊那吸血蛾!
  劍鋒未到,凌厲的劍气已激蕩,“哧哧”兩條火蕊在劍風中熄滅!
  整個書齋一暗,一聲与人一樣的惊呼突然響起!絕不是崔北海的聲音。
  聲音尖而嬌,竟然是女人的聲音!哪來的女人?
  書齋就只有崔北海一個男人。
  這女人的聲音竟是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口中發出!
  惊呼聲一起,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就魔鬼般通透,魔鬼般向窗口飛逝,魔鬼般消失!
  崔北海一劍刺在虛無之中!他的人卻落在浮盤的邊緣之上!
  火光照亮了他的人也照亮了他的劍!
  劍尖上赫然閃著血光!崔北海將劍移近眼前細看。
  的确是血,豆大的一點鮮紅的鮮血正染點劍尖!
  崔北海以指蘸血!血竟然仍有微溫!那來的鮮血!
  劍雖然刺入虛無之中,卻也是那只吸血蛾還未消失之前所在之處!
  這一劍莫非已刺中那只吸血蛾?
  這點血莫非就是那只吸血蛾的血液?
  蛾血怎會是紅色?蛾血又怎會溫暖?
  莫非那只吸血蛾真的是一只蛾精?一只蛾妖?
  那要是事實,必然是一只女妖精!
  方才她發出的那一聲豈非就是女人的聲音?
  崔北海站在浮盤的邊緣上,瞪著手指上的血,一臉的惊恐之色。
  他無意低頭望一眼,心更寒,血更冷,冷得已像要冰結。
  一盤的傷蛾,碧玉般舖滿了水面,魚鱗般起伏,正在垂死掙扎。
  那种呻吟一樣的奇怪聲響已更強烈。
  触目惊心,入耳同樣恐怖。
  崔北海几乎已怀疑自己是置身地獄之內。
  他的目光一轉,忽落在窗前的地上,又是一滴血!
  崔北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又飛起,穿窗而出!
  窗外有風;天上有月,月明風裊。
  崔北海越窗落地之時,月卻正隱入云中。
  庭院隨而變的陰沉起來,溫暖的春風也仿佛森冷。
  近窗的地上因為照著書齋內透出的亮光,仍可以看得清楚。
  地上也有一滴血,崔北海那一劍刺得倒不輕。
  那只蛾妖精雖然魔鬼般隱沒,但它傷口滴下來的血液卻暴露了它的行蹤。
  追著地上的血漬也許就能夠找到它藏身的地方。
  崔北海卻已不能望得更遠。
  月已完全隱入了云中,庭院由陰沉轉成黑暗。
  他突然回身躍入房中,房中有燈火,他准備取過燈火追下去。
  身形一落下,他整個人就怔在那里。
  浴盤仍然在盆中,銅缽上的火蕊也仍然在燃燒,盤附近地上那的些傷蛾卻已一只都不見。
  盤內舖滿了水面的吸血蛾亦己完全消失。
  他們已負傷,不能再展翅飛翔,怎能夠离開?
  崔北海一個箭步竄到木盤旁邊,瞪大了眼睛,往盤里望去!
  火蕊雖然熄滅了四條,還有三條在燃燒,仍照出光亮,他看得非常清楚。
  一只蛾的确已沒有,一盤的清水卻變成了血水!
  那些吸血蛾莫非就是化成血水?崔北海一劍探入血水之中。
  劍還未進入血水之中,那一盤血水已完全幻滅。幻滅的只是血,不是水。
  盤中仍載滿了水,清水。崔北海那一劍哪里還探得下去。
  他突然回顧窗前那邊,那邊的地上本來有一滴鮮血,可是現在仿佛滲入地下,完全消失。
  他惊顧自己的手,他曾以手指蘸血,還感覺到那點血的微溫,可是他那只手指之上,現在那里還有血?這難過是幻覺?這難過是魔血?
  崔北海不知道。這种事情盡管連他都難以相信,卻又不能不相信。
  清水?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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