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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毒劍常笑


  毒劍常笑無論到什么地方都絕不會只是一個人。
  就像是血鸚鵡,他也有十三個奴才。
  十三個他親自挑選的六扇門好手總有一大半終日追隨在他的左右,還有一小半,不是奉命去調查,就是先行在前面替他打點。
  他們各有他們的本領。
  有的天賦追緝的才能,比獵狗還要靈敏;有的善辨真偽,任何珠寶玉石著手就知道是否廢品;有的只一眼便可以說出某种傷口是由某种兵器造成,其中自不乏精研各种藥物的高手。
  左右有這些人使喚,他不成為名捕才怪。
  他的名字本來也是個好名字,他的人也就像他的名字,喜歡笑,時常笑。
  殺人的時候他也是滿面笑容。
  笑本來是快樂的象征,用殘酷的手段對待犯人在他來說也許就是一种樂趣。
  他的綽號并不好,卻貼切。
  劍上其實沒有淬毒,毒的是他的心,他的手,一出手他往往就取人性命。
  這比用毒豈非更來得迅速?
  正午。
  秋陽絢爛,秋風卻蕭素。
  風聲中還有雁。
  雁聲凄愁,秋意更覺蕭瑟。
  秋,本是聲的世界,雁聲正是秋聲中的靈魂。
  馬蹄与秋聲卻并無關系,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
  這下子一來,更驅散秋聲中的靈魂。
  嘹亮的雁聲,一下子被密雷也似的蹄聲掩沒。
  馬蹄雷鳴,十四匹健馬并排沖入了長街。
  長街的入口雖闊,還容不下并排十四匹健馬。
  馬未到,鞭先到,長街人口處兩旁樹木的橫枝在鞭影中碎裂激飛,十四騎沖開了一條闊道。
  馬蹄后漫天塵土,塵土中葉落如雨。
  那都是楓葉。
  楓是秋天的樹木,秋風一吹到,葉就絆紅了起來,燦爛如朝露,正是秋容的胭脂。
  長街在這胭脂兩旁襯托之下,就像個嬌麗的佳人。
  美酒不可糟塌,佳人不可唐突。
  只可惜就算真的面對佳人,來的這些人亦未必怜香借玉。
  這秋容的胭脂怎不給紛紛摧落?
  健馬沖入了長街就分出了先后。、馬蹄亦緩下。
  常笑一騎當先,按轡徐行,一身鮮紅的官服,秋陽下紅如鮮血。
  他面上挂著笑容,和藹的笑容。
  相貌亦是一副慈祥的相貌,即使穿上了官服,他也是顯得和藹可親。
  有誰想到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心,他的劍,竟比毒蛇還狠毒?
  他今年不過三十六歲,做這份工作不過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卻已過千。
  平均每三日,就有一個人死在他手上。
  知道這些事的人,是不是仍覺得他和藹可親?
  在他的身后,是十二官差,一個老人。
  那個老人竟是蕭百草。
  常笑這一次的行動莫非也有必需用到仵作行中這位斬輪老手的地方?
  蕭百草實在已夠老,要他那樣的一個老人騎馬赶路簡直就是要他受罪,隨時他都有可能跌倒馬下。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常笑不得不將他捆綁在馬鞍上?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現在都已兩旁讓開,只有兩個人例外。
  其中的一個就是附近數百里之內,官陛最高的安子豪。
  他身旁站著個頭戴紅纓帽的帶刀捕快,那是他的手下。
  在他的驛站里本來有兩把刀,現在卻只剩一把。
  常笑就在他的面前停下馬。
  他連忙一揖。
  這一揖雙袖几乎及地,道:“卑職……”
  兩個字才出口,說話就給常笑打斷:“你就是安子豪?”
  他居然知道安子豪這個人的存在。
  安子豪真有點受寵若惊,赶緊道:“卑職正是安子豪。”
  常笑的那目光緩緩由安子豪的一身官服上移,移到了他的面上,道:“你是個驛丞?”
  安子豪道:“是。”
  常笑一笑道:“附近數百里,官陛最高的應該是你了。”
  安子豪道:“好象是……”
  常笑笑:“是就是,干嗎用‘好象’這些不确實的字眼?”
  說話中已有斥責的意思,他的面上仍帶著笑容。
  安子豪卻不由打了個寒噤,囁嚅著道:“卑職知罪。”
  常笑笑笑道:“我沒有說你有罪。”
  安子豪道:“沒有。”
  常笑道:“這附近數百里的事情你勢必也清楚。”
  安子豪道:“清楚。”
  穿上官服他本來很夠神气,但在常笑的面前卻一點也神气不來。
  他就像變了條虫,應聲虫。
  他也不敢說不清楚。
  對付胡里胡涂的官員,他知道常笑通常就只有一种辦法。
  一個人的腦袋給劍砍下來,就算真的有毛病都不會再成問題的了。
  他也記得曾有人說過常笑那支劍是一支尚方寶劍。
  這傳說是否事實他都不在乎,更不想用自己的腦袋去證明。
  常笑似乎很滿意安子豪的答复,笑道:“很好,由現在開始,你就跟在我左右,我也許有用得著你的地方。”
  安子豪道:“是。”
  常笑轉問道:“你是從万通的口中知道我到來?”
  安子豪道:“万兄昨夜到來的時候,已吩咐准備今日接待大人。”
  常笑道:“万通現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吶吶地道:“在這里。”
  常笑道:“他在忙什么?”
  安子豪道:“沒有忙什么。”
  常笑道:“那怎地不來見我?”
  安子豪道:“他不能來見大人。”
  常笑道:“莫非給人打散了,只剩下半條人命?”
  安子豪面露惊愕之色,道:“他只剩下一只手,一灘濃血。”
  常笑愕然變色道:“這到底怎么回事?”
  安子豪抖聲道:“昨夜他帶著我的兩個手下去開棺驗尸……”
  常笑道:“驗鐵恨的尸?”
  安于豪道:“他們撬開的,据知就是鐵恨的棺材。”
  常笑道:“驗出了什么?”
  安子豪顫聲道:“僵尸!”
  常笑歎息道:“鐵恨變了僵尸?”
  安子豪點頭,一張臉已在發青。
  常笑卻笑了:“他的人活著時凶得很,死了后不想也變做惡鬼。”
  安子豪點頭道:“僵尸的确是种惡鬼。”
  常笑道:“万通的膽子很小,果真遇上了僵尸,嚇都嚇死他的了。”
  安子豪道:“嚇死了的還有一個手下。”
  常笑關心的問道:“他也只是剩下一只手,一灘濃血?”安子豪搖搖頭道:“他整個身子都得以保存,只是一張臉給嚇的完全扭曲。”
  常笑說道:“听你這樣說,他才是給嚇死的。”他又笑了起來,道:“万通的死因就成問題了,听講僵尸會吸血,也會將人扼殺,但令人變成一灘濃血,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安子豪道:“也許那是具毒僵尸。”
  常笑道:“那實在毒得可以,現在那僵尸是不是還在棺村里?”
  安子豪搖了搖頭,說道:“事發后就不知所蹤。”
  常笑微微頷首,忽又問道:“護送棺材的他那個朋友又怎樣了?”
  安子豪道:“王風?”
  常笑道:“正是王風。”
  安子豪道:“他很好。”
  常笑又笑了:“鐵恨變了僵尸難道還認得朋友?”
  安子豪沒有回答,事實也不知應該怎樣回答。
  常笑笑著又問道:“昨夜這里是不是發生了很多很奇怪恐怖的事情?”
  安于豪點頭微喟。
  常笑道:“你都已知道?”
  安子豪點頭道:“是。”
  常笑道:“詳細給我說清楚。”
  他的說話就是命令,安子豪不敢不遵從。
  應聲他沉吟起來,仿佛在考慮應該從何說起。
  常笑提醒他,道:“你可以由王風護送棺材的到達開始。”
  安予豪一言惊醒,道:“一切的事情的确在他到達之后才發生。”他想了想接著又道:“那得從平安老店說起的了。”
  常笑道:“平安老店顯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是個客棧,也是家酒舖。”
  常笑又問道:“在哪里?”
  安子豪道:“就在這長衙前面不遠。”
  常笑道:“很好。”
  安子豪不明白常笑這很好又是什么意思。
  常笑并沒要他多傷腦筋,接道:“現場听故事最好不過,我們也正好在那里歇下來。”
  他隨即滾鞍下馬。
  十二個官差不在話下,只有蕭百草一個人例外,他給繩子在馬鞍上縛緊了。
  安子豪這才注意到蕭百草,試探著問道:“那位老人家……”
  常笑截口道:“他只是個犯人,自有我的人侍候他,用不著你操心。”
  安子豪又問道:“他犯了什么罪?”
  常笑不答只笑。
  這一次他的笑容卻像冬雪一樣嚴寒,春冰一樣森冷。
  安子豪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沒有再問下去,赶緊在前面引路。
  畢竟他也是個聰明人。
  平安老店的老掌柜同樣是個聰明人。
  人老精,鬼老靈。
  一個人活到那么大的年紀,即使本來是個笨蛋,也應已識相。
  他看出安子豪引來的常笑絕非普通人。
  普通人根本就不會十二個官差追隨左右。
  所以他非常合作。
  他說的比安子豪更多,也更詳細。
  安子豪只是听說,他都是親眼目睹。
  可惜他并沒有安子豪的口才,他的說話甚至沒有層次。
  常笑听得雖辛苦,仍耐著性子听下去。
  對于老掌柜的態度他看來還滿意,面上總是挂著和藹的笑容。
  他喜歡合作的人,因為那實在省事。
  老掌柜說得并不快,但終于將話說完。
  安子豪早已沒有說話。
  店佇立時死寂一片,就像變了個墳墓。
  陰慘的气氛籠罩著整個店堂。
  昨夜在這里發生的事情本來就已有几分恐怖,老掌柜怪异的聲調再加以渲染,這恐怖又平添了几分。
  何況店堂的地上現在還放著譚門三霸天的三具尸体。
  扭曲的臉龐,猙猙的神態,譚門三霸天的尸体就已在訴說著事情的詭异,恐怖。
  打破這种死寂的是常笑。
  他的目光仍在掌柜的面上,道:“你事后可曾扣打掃過這地方?”
  老掌柜搖頭,道:“有位外來的万大人吩咐我不要移動任何東西,得保持原狀,等他回來檢查,可是他帶著我們這里的兩個捕快,到現在還不見回來。”
  安子豪脫口道:“他不會再回來的了。”
  老掌柜顫聲道:“昨夜鸚鵡樓發生的事情我已听說……”
  常笑打斷了他的話,道:“他們是自己來的還是你去請他們來的?”
  老掌柜道:“發生了這种事本應去告官,可是我還未出門,他們就來了。”
  常笑點點頭,喃喃道:“万通大概追那副棺材追到這里。”他的目光落在尸体之上,又笑了:“這個人雖然急利貪功,總算還有分寸。”
  對于万通的死亡,他一點也沒有顯示可惜之意。
  他的面容盡管和藹可親,內心卻是冷酷無情。
  他微微欠身,笑笑又道:“四塊石頭王風取了一塊,應該還有三塊,還在這里。”
  這說話出口,不用他吩咐,十二個官差也展開行動。
  血紅色的石頭,紅得可怕。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一只血鸚鵡,据講其實只用了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七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化成了十三只血奴。
  還有十三滴。
  最后這十三滴都結成了石頭,十三塊血紅的石頭。
  表面上是石頭,其實那還是魔血。
  常笑并沒有看見魔王。
  那十三滴魔血,他一滴都沒有喝下。
  十二個官差無需找遍店堂便找到了那三塊石頭,捧到他手上。
  鮮血也似的,紅得可怕的石頭,散發著某种說不出的血腥气味。
  他稍近鼻端,輕嗅一下,一笑,斜遞了出去。
  三個官差忙迎了上來,各自從常笑的手中取過一塊紅石,退過一旁。
  他們將紅石頭放在桌子上,相繼卸下背負的一個皮箱子,打開。
  箱子里有多种精致的工具,多种奇怪的藥物。
  他們正是常笑座下精研藥物的三個人。
  石頭上若是淬毒,無論什么毒,只要在人世間曾經出現,他們能夠分辨得出。
  魔血卻并非人間所有。
  他們的檢驗是否還會有結果?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尸体之上,突喝道:“解下蕭百草,帶人來。”
  兩個官差應聲忙退下。
  常笑又笑了。
  一個人的說話能夠迅速發生作用,實在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蕭百草馬上給帶上。
  他躬著腰,活像只蝦米。
  即使是一個年輕人,給縛在馬鞍上那么久,腰身一樣也很難直得起來。
  他一面倦容,神態卻异常落寞,好象并不在乎自己的遭遇。
  兩個官差左右挾著他,迅速的將他帶到常笑面前。
  常笑盯著他,緩緩道:“蕭老頭,可還挺得住?”
  蕭百草落寞的目光一瞥常笑,道:“常大人還准備拿老夫怎樣?”
  就連說話他都已顯得有气無力。
  常笑沒有回答,倏的一揮手。
  兩個官差立時松手退開。
  沒了人扶持,蕭百草的一個身子,便搖晃起來,就像是秋風中淺渚的蘆葦,并沒有倒下去。
  常笑一笑道:“很好。”
  蕭百草的聲音,也在搖曳,道:“什么很好?”
  常笑道:“這里有三具尸体,我屬下懂得解剖尸体的只有兩個人。”他一頓,一字字地道:“我要徹底弄清楚他們三個人的死因。”
  蕭百草說道:“你要我解剖其中的一具尸体?”
  常笑道:“憑你的經驗,也許不必剖開尸休就已知死因。”
  蕭百草道:“三具尸体兩個人已可應付得來,做了第一次,第二次必定得心應手,兩個人一起動手亦不會再費上多少時候。”
  常笑道:“總不如三個人同時著手的快,我向來清楚自己的耐性有限。”
  蕭百草歎气道:“不知你是否也清楚,我已經老眼昏花,雙手亦不大靈活,要我動手更費時失事。”
  常笑大笑道:“好象你這种昏花老眼,世上還不多。”笑聲忽一斂,他又道:“沒有用處的東西,我向來不會帶在身上,你可想知道我向來是用什么方法處置那些東西?”
  蕭百草沒有作聲,他不想。
  常笑隨即一拍手,道:“替蕭老先生准備工具。”
  工具早已准備好,馬上就送上。
  蕭百草不敢不接下。
  替他准備工具的正是他的兩個同行。
  常笑目光一掃,笑道:“他們兩個雖不如你的經驗老到,但也是你們仵作行中的高手,無論發現了什么,最好你都不要對我隱瞞。”
  這句話又是警告蕭百草。
  蕭百草只有點頭。
  常笑接著又道:“也不要給我鐵恨那种報告。”
  蕭百草索性將頭垂下。
  不管死因是什么,只要是世間有過的,他都能查出。
  只要殺鐵恨的是人,不管用什么武器,什么方法,都瞞不過他。
  他卻查不出鐵恨的死因。
  所以殺鐵恨的凶手絕不是人。
  這是他對鐵恨的死因所呈的報告。
  他是那一行中的斬輪老手,從來沒有人怀疑他的判斷。
  常笑卻顯然例外。
  他將蕭百草扣押起來,莫非就因為怀疑這個報告?
  三把刀,三只手。
  銳利的刀鋒在靈活的手指控制之下,閃動著慘白色的光芒。
  刀刮下的慘白的皮肉外翻,血泥漿一樣骨都骨都涌出。
  紫黑色的血!血雖未凝結,己將凝結。
  落刀的地方不約而同,正是魔石擊中的地方。
  蕭百草不在話下,兩個官差都曉得應該選擇什么地方著手。
  他們果如常笑所說,亦是那一行的高手。
  三具尸体右腿關節處的肌肉部已凹下,紫黑的一片。
  譚天龍還多用一條左腿,他那條左腿亦同時遭殃。
  蕭百草現在只剖譚天龍的右腿,他只得一把刀,兩只手。
  骨頭都打碎,肌肉不凹下才怪。
  肌肉一剖開,碎骨便露了出來。
  碎骨赫然亦是紫黑色。
  常笑盯著紫黑的血,紫黑的骨,一雙眼都發了光。
  除了他,所有人都已給當前的情景嚇呆。
  吃飯的桌子變了剖尸台,酒館的飯堂變了驗尸室,三個赤裸的尸体同時在解剖。
  空气中充滿了一种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藥香和尸臭的气息。
  慘白的刀鋒,慘白的肌肉。
  紫黑的血,紫黑的骨。
  這里簡直就已像是個地獄。
  這种情景已不是“恐怖”兩個字所能形容,更不是尋常可以見到。
  甚至連解剖尸体,安子豪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偏開了臉。
  老掌柜比安于豪更慘,他已在嘔吐。
  他嘔吐著,一個頭几乎已叩倒在常笑前面的桌子上,嘶聲道:“我這里還要做生意──”這店子若是給人知道曾經用來做驗尸室,解剖過三具尸体,還有人光顧才怪。
  他辛苦奮斗了這么多年所得到的也就只是這個店子。
  安子豪了解老掌柜的心情。
  常笑卻似乎并不了解。
  他的面上仍帶著笑容,截口道:“你若是再在這里吵嚷,騷攏他們的工作,以后也就根本不必再做生意了。”
  他是在警告。
  安子豪听得出常笑話中的含意,他只希望老掌柜也听得出。
  老掌柜好象也听得出,再給這一嚇,一個身子立時癱軟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之上。
  安子豪這才松了口气。
  這里地方并不大,鎮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戶人家,他來這里已多年,對于這里的每一個人,多少都已有一點認識。
  對于老掌柜,他認識更深。
  他知道老掌柜的性情,如果有人侵犯到他的利益,他甚至不借拚命。
  現在老掌柜似乎已懾服在常笑的威勢之下,即使昏過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實在擔心這個老掌柜忍不住气。
  老掌柜如果真的昏過去就好了,只可惜不是。
  安子豪這口气也未免松得太早。
  他這口气還未吐盡,老掌柜已伸手攀著桌子,掙扎著從椅上站了起來:“我絕不容許你們在這里做這种事。”
  猛一聲狂呼,老掌柜就向一個剖尸中的官差扑了過去。
  安子豪哪里還來得及勸止。
  他甚至來不及勸止常笑的出手。
  常笑已出手。
  老掌柜一聲狂呼才出口,他的人就從坐著的椅子上飛起,箭一樣射出。
  人未到,劍已到。
  老掌柜一個“事”字才說完,匹練也似的一劍已哧的飛人了他的咽喉。
  劍一吐一吞。
  老掌柜扑出的身子立時仆倒在地上。
  沒有血,血還來不及濺出。
  劍卻已收回,常笑人亦已飛回。
  他坐回椅子上之際,劍已在鞘內。
  好快的一劍,好毒的一劍。
  他的臉上居然還挂著笑容。
  老掌柜也居然還未斷气,他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死魚一樣的一雙眼瞪著常笑,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一只手扯開了自己的嘴角,慘呼道:“我做鬼絕不會放過你。”
  只有這句話。
  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已變成了死魚一樣,扼著咽喉的那只手染滿了鮮血。
  安子豪不由得一連打了好几個冷顫。
  打冷顫也并不是安子豪一個人。
  正在解剖尸体的兩個官差亦已停下了刀,蕭百草一雙手雖未停下,一個身子已不住的在顫抖。
  老掌柜的話實在夠恐怖。
  在這种環境之下,听起來更恐怖。
  無論誰听了他那句話都難免震惊。
  只有一個人例外。
  毒劍常笑。
  他不單只是顯得無動于衷,臉上的笑容亦依舊。
  他甚至瞪著老掌柜死亡的眼睛,道:“世上如果真的有鬼,人死了如果真的就能化做厲鬼复仇,我最少已死了一千次,絕不會活到今日。”
  就連他的話聲也沒有變化,他的神經簡直就像鋼絲一樣堅韌。
  他就像鐵恨,絕對否認妖魔鬼怪的存在。
  也許他還不致于這么肯定,但無論如何,他這番話已能鎮定人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工作馬上又繼續。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
  初秋的天气雖然已不太熱,他們的額上都已冒出汗珠,工作中的六個人更是濕透衣衫。
  檢驗紅石的三個官差終于有了結果。
  三塊血紅色石頭都已變成血紅色的粉未。
  “這三塊紅石是普通的石頭,只因為在紅蝙蝠的血液中浸過相當時候,所以才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紅蝙蝠原產瀧洲雙伏紅蕉花間,它的血液,無需制煉就已是一种媚藥,卻絕對不是毒藥。”
  “要將石頭變成這顏色,不單只需時,更需大量的血液,這三塊石頭簡直就已是紅蝙蝠的結晶,就放在水中片刻,將那水喝下的如果是女人,即使是三貞九烈的女人,只怕也不由自己,變成了蕩婦。”
  “這种媚藥很少在中土出現,還能勾起大家的記憶的就只有‘千里踏花’粉蝶儿曾以之迷遍大江南北一事。”
  “千里踏花”粉蝶儿是一個采花大賊,已在多年前授首鐵恨刀下。
  常笑非常滿意這個結果。
  三個官差實在盡了心力,所提供的資料也已夠詳細。
  所以他讓他們去休息。
  他自己卻不休息,盯緊著正在剖尸体的三個人。
  這個人的耐力也同樣可怕。
  三個時辰亦過去。
  店堂中已開始逐漸的暗了下來。
  現在即使還未到黃昏,也應已快到黃昏。
  驗尸方面仍沒有結果,解剖尸体的三個人卻已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三條魚。
  空气再多一种汗臭,更令人難堪。
  安子豪的一身官服都已濕了,他實在想溜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气。
  可是他不敢。
  常笑好象亦已有些不耐,忽然站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一個驗尸的官差已將手停下,另一個亦跟著停下。
  他們剛回頭,常笑已忍不住發問:“你們找到了死因沒有?”
  一個官差吶吶道:“是中毒死的,一种非常厲害的毒藥。”
  常笑追問道:“是什么毒藥?”
  那個官差回答不出來。
  常笑轉顧另一個官差。
  另一個官差亦搖頭,卻道:“咽喉并沒有异樣,可見那种毒藥并不是由咽喉進入。”常笑冷笑道:“不是由咽喉進入就一定由暗器打出來,你可曾找到了傷口?”
  官差又搖頭,囁嚅著道:“那三塊血紅的石頭──”常笑打斷了他的話,道:“石頭上并沒有毒藥,只有媚藥,先前他們檢驗石頭的結果,你難道沒有听到?”
  官差喃喃著道:“那一定有第二种暗器存在。”
  常笑道:“既然一定有,你就赶快給我找出來。”
  他一瞪眼對著第一個跟他說話的那個官差,道:“還有你!”
  兩個官差慌忙應聲道:“是!”
  常笑忽問道:“內髒剖開了沒有?”
  “內髒也要剖開?”
  “要,一定要!”
  “是。”
  “內髒再找不到的話,剖他們的腦袋。”
  “是。”
  兩個官差哪里還敢怠慢,赶緊又動工。
  常笑這才坐回去。
  他的要求比鐵恨更嚴厲。
  腦袋如果也剖不出結果,他還要剖什么地方?
  才坐下,常笑忽又一欠身,目光已落在蕭百草的身上。
  蕭百草仍在埋頭解剖尸体,心神似乎已放在譚天龍的尸体之上,周圍所發生的事情,他仿佛都沒有在意。
  常笑盯著他,終于又忍不住開口道:“蕭老頭,你也沒有發現?”
  蕭百草應聲回過頭來,絲毫也不顯得訝异,看他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早已在等候常笑的呼喚。
  原來他的心神并非怎樣集中在解剖尸体。
  他滿頭汗珠點滴,神態已非常疲倦,一條腰更彎。
  到底他已是個老人。
  他瞪著一雙看未已昏花的老眼,道:“被擊陷的膝蓋上有几個很小的針口。”
  他果然已有所發現。
  常笑急問道:“有多少?”
  蕭百草道:“比繡花針刺出來的怕還小,我反复檢驗到第三次,才將它們找出來。”
  常笑沉吟道:“比繡花針還小,那是什么暗器?”
  蕭百草道:“我還未找出來。”
  常笑轉顧那兩個官差,道:“你們也仔細檢驗一下,看是否也有那种針口?”
  不等他吩咐,兩個官差已經開始重新檢驗被擊陷的那部分皮肉。
  有,果然有。
  這答案雖在常笑意料之內,他還是不免現出詫异的神色,道:“針口与紅石所留下的傷痕競全都是在同一地方發現,未免太巧合。”他沉吟又道:“以此推測那暗器只怕就嵌在紅石之上,紅石擊在肌肉之上的同時,暗器亦被紅石擊入肌肉之內。”
  蕭百草倏地插口道,“盡管暗器上淬有怎樣厲害的毒藥,足令中毒人迅速毒發身亡,血液亦未必同時停止流動。”
  常笑拍案道:“對,只要血液還流動,那么細小的暗器既已進入人体,就可能隨著血液流入心髒。語聲猛一頓,他振吭喝道:“剖他們的心髒!”聲未落,他又喝一聲:“掌燈!”
  這片刻之間,店堂內又已暗了几分。
  在這种情形下工作非常吃力,而且容易出錯。
  他連這一點都已兼顧。
  這個人豈止精明,更心細如發。
  他的成功,顯然并非只是因為他□赫的家世。
  燈盞迅速亮起,送到桌子上。
  侍候在常笑左右的官差時刻都聚精會神,准備執行常笑的命令。
  所以常笑的每一個命令都能夠迅速生效。
  慘白色的燈光照耀之下,譚門三霸天的尸体更顯得恐怖。
  剖開的尸体本來就已夠恐怖的了。
  腸髒部已取出,堆在一旁。
  他們是不是還可以將那些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安子豪實在怀疑。
  看到那些東西,他就惡心。
  并不是任何人都有這种机會看到一個人身体的腸髒,在他來說這也可以算是一种幸運。
  這种幸運他卻宁可不要。
  他居然忍耐得住沒有嘔吐,這連他都覺得很奇怪,卻不知道自己的一張臉已變得多么難看。
  蕭百草与那兩個官差的臉更難看,映著慘白色的燈光,三個人的臉龐簡直就像是三張死人臉龐。
  這一次,他們刀用得更謹慎,更仔細。
  暗器竟真的就在心髒之內。
  寸許長,頭發般粗細的鋼針正嵌在心瓣之上。
  鋼針也許還可以流出心髒,但到那會儿血液已停止流動。
  整個心髒都變成黑色,仿如在墨汁中撈上來。
  淬在鋼針上的果然是厲害的毒藥。
  這樣的鋼針兩個官差各自找到了七枝,蕭百草卻只找到了三枝,譚天龍的一顆心他才只剖開一半。
  兩官差都還很年輕,年輕人的一雙眼通常都比老年人銳利,一雙手也通常比老年人來得靈活。
  常笑已等得不耐。
  要知道暗器的來歷,毒藥的來歷,十七枝鋼針已嫌大多,就一枚鋼針也已足夠。
  十七針鋼針于是捧到面前。
  鋼針是用夾子鉗起,再放在白絹紙之上。
  一种毒藥暗器在用過之后,未必毒性就完全消失。
  藍紫色的鋼針在白色的紙上更顯得清楚。
  常笑湊近燈旁,仔細的看了一會,喃喃地道:“三個人的死因雖已水落石出,暗器的來歷仍是一個問題。”他霍地將紙遞出,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兄弟是否可給予這個問題一個解答?”
  兩個面容相似,身段相若,肥肥矮矮的中年官差應聲上前,將白紙上暗器接下。
  天下暗器,以川東唐門為宗,自“搜魂手”唐迪那一代開始,唐門子弟更就以毒藥暗器稱霸江湖。
  “情人箭”的霸道,武林中的朋友現在說起來仍心有余悸。
  這兄弟兩人正是川東唐門逐出來的不肖弟于。
  他們雖不肖,手底下絕不含糊,見識也很廣。
  天下間也許還不乏他們認不出的毒藥暗器,卻不是現在放在白紙上的十六枚毒針。
  他們只不過檢驗了片刻,就有了解答。
  “針是七星堂精制,毒是最毒的牽机毒,這种毒針,其實就是七星絕命針。”
  “七星絕命針原是七星堂莫氏七兄弟的獨門暗器,莫氏七兄弟當年因為開罪了天魔女,西河口一戰之后,七星就只剩一星,亦即是莫沖。”
  “七星堂也就在那一戰之后沒落,莫沖變成了陝北的一個獨行巨盜,卻已在四年前為鐵恨所擒,病死在大牢。”
  常笑對于唐家兄弟的報告同樣滿意,眼中卻盡是疑惑之色。譚門三霸天的死因現在總算已完全明白。紅石只擊碎他們的膝蓋,真正致命的卻是嵌在石上的七星絕命針。紅石并沒有淬著毒藥,只淬著媚藥。紅蝙蝠的血液雖可以使三貞九烈的女人也不能自己,并不能殺人,七星絕命針卻一針已足以致命。七針一齊打在人身上,即使是武林高手也得一命鳴呼。譚門三霸天還能生存,那就真的是一件怪事。
  媚藥紅蝙蝠,七星絕命針,并非一個人所有。“千里踏花”粉蝶儿曾以媚藥紅蝙蝠走遍大河南北,七星絕命針卻是莫沖的獨門暗器。這兩個人似乎還不曾走過在一起,這兩樣東西又怎會同時出現?莫非這兩個人之間有著某种聯系?
  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最少有一個人与他們都曾有關系。“鐵手無情”鐵恨。“千里踏花”粉蝶儿是死在鐵恨的刀下,莫沖亦是給鐵恨關入大牢,再死在牢中。
  常笑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濃,喃喃自語道:“粉蝶儿、莫沖都是在鐵恨的無情鐵手之下就捕,媚藥紅蝙蝠,七星絕命針豈非也大有可能全部落在鐵恨的手中?”他倏的大笑道:“這么巧,我實在有些怀疑殺他們的凶手就是鐵恨。”
  這句話出口,最少有一大半人聳然動容。
  他們都知道鐵恨已死了七八天。
  死了七八天的人是不是還能殺人?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分辨。
  安子豪嘴唇微動,看似想開口,但結果還是將話咽回。
  他并沒有忘記鐵恨已變了僵尸。
  一個人能夠變成僵尸,也能夠化為厲鬼,說不定鐵恨當時就已化做厲鬼。
  僵尸殺人固然詭异,厲鬼作祟起來,更詭异的事情只怕也會發生。
  常笑大笑不絕,眼瞳中卻絲毫的笑意也沒有。
  這种笑聲分外單調,分外陰森,在現在的環境听來,更覺陰森。
  蕭百草忍不住歎气道:“鐵恨當時是釘在棺材里面。”
  常笑的笑聲剎那一斂,道:“棺材是死人躺的,但不一定是死人才可以躺棺材。”
  蕭百草道:“鐵恨早在七八天之前就已是個死人。”
  常笑忽問道:“他的死因是什么?”
  蕭百草閉上嘴巴。
  這個問題常笑已問了他十一次,他亦已詳細解釋過一次,复述過一次,簡答過九次。
  同一個問題回答了十一次,他已感到厭倦,他已決定不再回答。
  常笑等了好一會,又說道:“你已回答不出來?”
  蕭百草道:“我先后己回答了十一次。”
  常笑冷笑道:“有死亡就一定有死因,如果他真的已死亡,憑你經驗的老到,絕對沒有理由找不出他的死因,除非他根本就沒有死亡,除非你根本就沒有剖開他的尸体。”
  蕭百草又閉上嘴巴。
  常笑盯緊了蕭百草,道:“驗尸房只有你一個人,解剖過的尸体在那里也只有你膽敢重新將之縫合,穿回衣服,放入棺材,鐵恨即使己死亡,你是否解剖過他的尸体只有你自己清楚。”
  蕭百草不作聲。
  常笑道:“是不是因為他是你的老朋友,你不忍解剖他的尸体?”
  蕭百草仍不作聲。
  常笑又問道:“是不是你其實已知道他的死因,卻顧慮某种事情,不敢說出來?”
  蕭百草索性連眼睛都閉上,懶得望常笑。
  常笑也不介意,轉過話題,問道:“獨行大盜滿天飛,郭繁的兄弟郭易,他們兩人的尸体鐵恨都是交由你解剖檢驗?”
  蕭百草這才開口道:“那是事實。”
  “他們的死因又是什么?”
  “中毒。”
  “什么毒?”
  “不清楚。”你驗尸后的報告我看過,上面的确也是這樣寫。”“我知道你看過。”“有件事只不知你是否也知道?”常笑忽然一笑。這一笑笑得詭异非常。蕭百草一睜眼,正好看在眼內,忍不住問道:“什么事?”
  常笑道:“滿夭飛郭易的尸体我都曾著手下挖出重新剖驗。”
  蕭百草一怔,面色不覺已微變。
  常笑道:“結果我發現了一件事。”
  蕭百草這一次沒有再間是什么事,他知道常笑一定會說出來。
  常笑隨即說出來。“兩個尸体的剖驗你都非常粗率,剖開之后再縫合,就像是只做了這個步驟,內里的東西全都還算完整。”
  蕭百草的面色繼續變。
  常笑笑道:“也許你蕭老先生經驗丰富,已不必將尸体剖成現在的樣子,我的下屬可沒有這种本領,只可惜他們也是白費心机,那可能尸体已經開始腐爛,要從開始腐爛的尸体之中追尋死因,本來已是渺茫。”他一頓,接下去:“所以我們只好暫時接受你那份驗尸的報告,現在可不能接受了。這只因為現在我又已發現了另一件事情,郭易和滿天飛剖開后的尸体与現在譚門三霸天剖開后的尸体實在太相似,他們的死因顯然都是一樣。”
  蕭百草听著,面色更變得厲害。
  “在紅石遺留的傷痕掩飾下,你尚且能發現七星絕命針的傷口,找出譚門三霸天的死因,為什么在滿天飛、郭易的尸体上就不能?”
  蕭百草只听不答。
  常笑接問道:“七星絕命針就在心髒之內,我既已下令剖開內髒,遲早必會發覺七星絕命針的存在,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說出針口這件事情?”
  蕭百草仍然不答,眼瞳中似有佩服的神色。
  他是否佩服常笑判斷的准确?
  常笑隨又道:“你大概以為這一來就可以置身事外,免除自己掩飾真相的嫌疑,卻不知道這一來,你正是弄巧反拙。”
  蕭百草歎了一口气。
  常笑又道:“這一次你若是像以前兩次一樣,我也許就因此相信你已經由于年紀的關系,一切都已經在退化,戌了一個敷衍塞責的老頭儿,絕非昔年精明負責的蕭百草,從而放過你。”
  蕭百草只有歎气。
  常笑道:“你确是聰明,可惜還不夠狡猾,否則你應該知道我是在套你顯露真正的工作能力。”他又笑,問道:“現在你是否已愿意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蕭百草沒有反應。
  常笑自顧道:“滿天飛、郭易的尸体都是鐵恨給你送來,他們的死亡也許跟你沒有關系,可是他們真正的死因你都清楚,為什么不据實寫下來?”
  這事實已不是常笑要蕭百草回答的第一個問題。
  蕭百草完全沒有反應。
  常笑不理會,繼續問下去。
  “是不是鐵恨吩咐你這樣做?”
  “鐵恨其實要隱瞞的到底是什么?”
  “你跟他私底下還有什么瓜葛?”
  “他是不是已真的死亡?他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
  “千里踏花粉蝶儿,莫沖都曾落在他手中,媚藥紅蝙蝠,七星絕命針是否都也落在他手中?”
  “殺滿天飛,郭易的凶手其實是否就是他本人?”
  “滿天飛,郭易与七年前王府寶庫失竊那件案子多少都有點關系,鐵恨殺他們是否因為這個原因?”
  “鐵恨与那件案子是否也有關系,你是否也有關系?”
  “你們是否在進行什么計划?那又是什么計划?”
  “你們是否也是那鸚鵡,血鸚鵡的人,血鸚鵡的奴才?”
  一連串的問題,就像是一根無情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蕭百草的心上。
  蕭百草的嘴巴閉得很緊,嘴唇卻已不住在哆嗦。
  他整個身子部在顫抖。
  常笑停下口之時,他已癱軟在一張椅子之上。
  他已經夠老。
  老年人的心神都比較脆弱。
  在常笑迫問的鞭于連連抽擊下,他已無法支持下去。
  他整個人都開始崩潰。
  常笑看得出,只一頓又道:“我要問的,不管用什么辦法,都要問出來,在我的面前,從來沒有人能夠隱瞞事實。”他冷笑,接道:“除了我本人,我所有的手下都是用刑的好手。”又一聲冷笑,他迫視著蕭百草:“你不妨考慮清楚,我再等你一盞茶時候。”
  蕭百草突然由椅于上站起身,慘笑道:“不必等。”
  常笑道:“你已愿意說出來?”
  蕭百草卻競問道:“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大了?”
  常笑一怔道:“有多大?”
  蕭百草道:“八十。”
  常笑道:“看不出,你精神還很硬朗,我本以為只有六七十。”
  蕭百草又問道:“八十歲的人還可以活多久?”
  常笑道:“以你來說,最少還可以再活十年,你若是不給我一個清楚,可就難說了。”他冷冷接道:“我如果動刑迫供,事后就放人,本來可以活十年的人能夠再活一年已經是奇跡,那還是指年輕人,老年人并不包括在內。”
  蕭百草卻笑了。“一個人活上八十歲已經太足夠,就算再多活十年也沒有多大意思,所以死在今日,我也并不覺得遺憾。”
  常笑冷笑道:“只怕你要死也不是立即就死得了。”
  蕭百草又笑,笑問道:“一個人自己決定要死了,難道也死不得?”
  常笑道:“死不得!”
  蕭百草笑道:“你這個人沒有什么不好,就是大自信,不過你雖然是個活閻王,并不真的是個閻王。你還沒有權控制一個人的生死!”這句話出口,蕭百草佝僂的身子倏的一轉,右手同時一揮。
  一般气流隨著他右手的揮動涌向常笑,居然也不弱。
  只可惜他离開常笑最少有兩丈,這一股气流即使能涌到常笑的身上,最多也只能飄起他的衣衫。
  這一揮有什么作用?
  常笑也一怔,卻連隨面色一變,連人帶椅猛向旁倒翻了出去。
  蕭百草的武功并不高,內力也有限,那一揮相距大遠,的确已不能傷人,可是那一揮之中,卻夾著三支寸許長,頭發般粗細的鋼針。
  七星絕命針!
  紫黑的毒針,暗淡的燈光下并不易察覺。
  常笑惊覺的時候,三支七星絕命針已在眼前。
  總算他的目光銳利,總算他的反應敏捷。
  站在他后面的那官差卻沒有常笑那种銳利的目光,那种敏捷的反應。
  三支七星絕命針從常笑身旁掠過,兩支打在那個官差的胸膛之上,一支卻飛入了他的右眼。
  凄厲已极的一聲慘呼剎那嘶破空气。
  那個官差反手掩住了自己的右眼,往下猛一撕。
  一聲寒人肌骨難以形容的奇怪聲響在慘呼聲中響起,那個官差的右眼連帶眼珠下的一片肌肉已給他自己撕了下來。
  眼珠已紫黑!
  他右手握著眼珠,也握了一手的鮮血。
  鮮血競也已發紫。
  沒有了眼珠的跟眶鮮血直流,亦已開始發紫。一一他還有的一只左眼正瞪在手中的眼珠上,眼中充滿了痛苦,充滿了恐懼。
  又一聲慘呼嘶破空气,他瞪著眼,轉身扑出,扑在身后的一個同僚身上。
  “救我……”他嘶聲慘呼。
  慘呼未絕,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同時他的雙手亦已滑開,給他扑在身上的那個同僚還是一同倒下,褲襠全部濕了。
  那個公差扑在他身上的時候,手中的鮮血,血中的眼珠正壓在他的面上。
  投有人知道那會是怎樣的一种感覺。
  他知道。
  那种恐怖的感覺已絕非他所能忍受。
  他沒有嘔吐,一個身子卻已癱軟。
  掙扎著好容易他才爬起來,忽然又例下,一張臉競在發紫。
  滿是鮮血的眼球落在他身旁的地上,紫黑的瞳孔散發著凄冷的光芒,上面赫然露著小半截七星絕命針。
  眼珠壓在他面上的同時,那小半截七星絕命針已刺入了他面上的肌肉。
  好厲害的七星絕命針,好厲害的毒藥!
  沒有人上前,沒有人理會。
  所有人都似已嚇呆,安子豪也不例外。
  常笑例外。
  他正在對付蕭百草。
  椅子還未著地,他的人已彈起。
  一彈起他就瞥見蕭百草正舉起手中的剖尸刀割向自己的咽喉。
  他怪叫一聲,整個身子立時箭一樣射了過去。
  他絕不能讓蕭百草就此自殺,他還要問蕭百草的口供。
  刀已割入咽喉。
  蕭百草的面上沒有痛苦,只有一抹凄涼。
  他是仵作行中的斬輪老手,在他刀下剖開的尸体已不知多少,卻想不到競有這一天,用自己手中的剖尸刀,割自己的肌肉,割自己的咽喉。
  這難道就是報應?
  銳利的刀鋒,慘白的刀光。
  刀已割人了一半。
  只一半,刀就不能再割入去。
  常笑已扣住了蕭百草握刀的手。
  他的身形的确是箭一樣飛快,他的手卻是鐵一樣,一扣住,蕭百草手中的剖尸刀便不能再割人咽喉半分。
  內力的修為,他比蕭百草又豈止高一倍。
  他盯著蕭百草的咽喉,面上又有了笑意。
  咽喉只割開一半,只要咽喉還沒有完全斷下,他就可以要蕭百草不死。
  他有這种把握。
  他的手下有這种人才。
  在他的身旁,更一直就帶者好几种名貴的刀傷藥。
  他笑著道:“我不想你死,你就絕對死不了!”
  這句話出口,他就知道說錯了。
  血己從蕭百草的咽喉流下。
  紫黑色的血。
  譚天虎譚天豹的心髒,都起出七支七星絕命針,譚天龍的心髒,又豈會起不出七支七星絕命針?
  蕭百草顯然已將那七支七星絕命針全起了出來。
  他交出了三支,暗算常笑用了三支,還有一支。
  最后的一支他留給自己。
  刀割入咽喉之際,那一支七星絕命針亦隨著刀鋒送入了咽喉。
  現在他就算不想死也不成了。
  他的眼仍張著,目光還在窗外。
  窗外的屋檐下挂個鳥籠。
  中空的鳥籠。
  那本來養著血奴送給老掌柜一只叫小魔神的鸚鵡,們已在七月初一鬼門大開之日嚇死。
  他也許不知道這件事,甚至不知道鳥籠中養著的就是只鸚鵡,可是看到那個鸚鵡籠,他的眼中便有了笑意。
  他笑著一聲輕呼:“鸚鵡──”語聲嘶啞而微弱,他雖然還有气,已是气若游絲。
  “鸚鵡”兩個字出口,這游絲亦斷,他的眼卻沒有闔上,眼中的笑意也仍未消失。
  這笑意已顯得很詭异。
  常笑面上的笑意卻早已凝結,扣住蕭百草手腕的那只右手猛一緊,厲聲道:“鸚鵡?什么鸚鵡?血鸚鵡?”
  沒有回答。
  常笑也知道死人絕不會回答自己的說話,只是那說話沖口而出,已不由自己。
  他的眼中充滿厭惡之色。
  對于鸚鵡這兩個字,他又豈只厭惡而已。
  “鸚鵡”究竟是代表什么?
  一只鳥?一個人?抑或一件秘密?一個計划?
  蕭百草為什么宁可死,也不肯回答那些問題?
  常笑的一個頭又大了几倍。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化成了一只血鸚鵡。
  血鸚鵡的出現,太平王庫藏珠寶一夜之間的神秘失蹤,他奉命暗中調查這件竊案,已有兩年多。
  由奉命那一日開始,兩年多以來,他的頭几乎就沒有一天不發脹。
  這件案子也實在太棘手。
  好不容易才抓住蕭百草這線索,哪知道,競又被蕭百草自己一刀割斷。
  他雖然常笑,這一次已笑不出來了,一張臉鐵青,扣住蕭百草右腕的那只手忽一推。
  “吱”一聲,握在蕭百草右手的那把剖尸刀立時整把切入了蕭百草的咽喉,切斷了蕭百草的咽喉。
  蕭百草完全沒有反應。
  死人不會再有感覺。
  一個人也絕對不會死兩次,常笑這樣做,只不過因為他現在的心中實在太難受。
  難受得非要殺一個人不可。
  這里卻除了安子豪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可殺,但他還不想殺安子豪。
  最低限度他還要安子豪引路。這地方完全陌生。所以,他只有向死人開刀,再殺一次蕭百草。他這才放手。
  蕭百草死狗一樣倒下,倒在他的腳下。
  他心中仍有余恨,一腳踩上蕭百草的尸体,森冷銳利的目光一轉,盯著窗外的鳥籠。
  窗外已一片昏暗,風吹得更蕭索。
  鳥籠“依呀”,“依呀”的呻吟也似的搖曳在風中。
  常笑霍地轉頭,目光落在安子豪的面上,道:“這籠子里頭本來有沒有養鳥?”
  安子豪不假思索,道,“有。”
  他是這里的常客,這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答复。
  常笑接問道:“什么鳥?”
  安于豪道:“鸚鵡。”
  常笑悶哼道:“偏就是這么巧,又是這种扁毛畜牲。”
  安子豪道:“那只鸚鵡叫做小魔神,据講是血奴送給老掌柜的禮物。”
  常笑道:“血奴為什么送他禮物?”
  安子豪道:“大概是因為他一生的積蓄都盡花在她的身上。”
  常笑道:“血奴今年有多大?”
  安子豪思索著道:“好象還不到二十。”
  常笑道:“他今年又有多大?”
  安子豪道:“六十五怕也有了。”
  常笑道:“這年紀,已足夠做血奴的祖父了。”
  安子豪道:“很足夠的了。”
  常笑冷笑道:“他這個年紀,是不是還有那個气力?”
  安子豪明白常笑所問的是哪個气力,苦笑道:“不清楚,不過,听他說,那一夜,血奴連碰都不讓他碰,可是他得到的刺激已令他滿足。”
  “那一夜,”常笑奇怪道:“只一次就將一生的積蓄都花光?”
  安子豪道:“血奴的价錢很高。”
  常笑說道:“高得已足以花光他一生的積蓄?”
  安子豪點頭,道:“他卻認為很值得,并說老天如果還讓他再活十年,讓他有机會再存那么多錢,一定會再到血奴那里一次。”
  常笑道:“他的腦袋是不是有些問題?”安子豪道:“据我所知是沒有。”
  常笑道:“那么血奴莫非真有几下子?”
  安子豪道:“听說是的。”
  常笑道:“听說?你沒有找過她?”
  安子豪搖頭。
  常笑盯著他,道:“我看你并不像很正經的那种男人。”
  安子豪道:“本來就不是。”
  常笑道:“你當然不會錯過鸚鵡樓的那种地方。”
  安子豪道:“不會。”
  常笑道:“到了鸚鵡樓,你竟然會不找血奴?”安子豪道:“我不能找她。”
  常笑道:“花不起那個价錢?”
  安子豪道:“勉強還花得起。”
  常笑道:“那為了什么?”
  安子豪歎了一口气,反問道:“一定要回答?”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只有死人才可以不必回答。”安子豪又歎了一口气,吶吶地道:“我跟她的母親有來往,實在不好意思去找她。”
  “原來是這個原因。”
  安子豪點頭。
  常笑的目光又回到鳥籠上,道:“方才你說過王風离開這里之后,就帶著棺材到鸚鵡樓找血奴。”
  安于像只怕常笑這一次看不到自己點頭,忙應道:“事實是這樣。”
  “鸚鵡樓在哪里?”
  “就在附近。”
  常笑再次回頭,目光一掃,吩咐道:“林平、張鐵留在這里,其它人隨我到鸚鵡樓。”
  他的話還未說完,兩個官差的面色已經變了。這兩個官差莫非是常笑吩咐留下來的張鐵、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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