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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謀深算


  雨才來,平安老店門外的風燈,就已經給吹滅。
  燈籠已殘破,雖然是風燈,也已再經不起大風雨。
  店內本來留有兩盞燈,現在卻只剩一盞。
  夜雨秋燈,一种難言的蕭索籠罩著整個店堂。
  常笑的心頭卻更蕭索。
  他的十三個得力助手,已一個不剩。
  再回到店堂之時,他就只見到兩把刀,仍在鞘內的一把,刀柄上刻著林平的名字,出鞘的一把卻是張鐵的佩刀。
  只有刀,人已化做一灘腥臭的膿血。
  整個店堂就只有他一個活人。
  他坐在燈下,仿佛已在燈光中凝結。
  他常笑,很少皺眉。
  這下他的雙眉卻緊鎖。
  “安子豪!”一聲嘟喃,他突拍案而起。
  燈從桌面上跳起,桌面已給他拍裂。
  他接燈在手,又頹然坐下。
  入了宋媽媽那間魔室之后,他就沒有再理會安子豪,因為當時他并沒有需要用到安子豪的地方。
  但無論如何,安子豪應該跟在他身后,隨時听候他差遣。
  可是他這下想起來,安子豪在他入了魔室之后,就好象不見了人,到他給王風追殺之際,魔室中血流遍地,尸体七零八落,他卻清楚的記得,除了宋媽媽之外,都是他手下的尸体,并沒有安子豪的尸体。
  安子豪當時去了什么地方?
  那道門是不是安子豪掩上的?
  這件事与安子豪也有關系,抑或他只是看見慘事發生,嚇得赶緊逃命去了?
  他實在很想知道,很想找安子豪問一個明白。
  只可惜,他連安子豪住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
  如果他的左右有人,只要下一個命令,就可以解決。
  現在無論做什么都得自己去做。
  他雖然很想找安子豪問問,卻不知從何著手。
  這种事他并不習慣。
  他忽然發覺,這一直以來,話是說事事親力親為,說到底只是下命令,吩咐那一眾手下找來他所需要的資料,所需要查詢的人,再由他加以分析,判斷,再采取行動,出力最多的并不是他,是他的十三個手下。
  沒有了那十三個手下,他就正如一只給切下了爪子的螃蟹,雖然還有一對鉗子,卻已不能橫行。
  要知道安子豪住在什么地方,其實不是一件怎樣困難的事情。
  隨便拍開一戶人家的門,找個人一問,都一定可以得到一個答复。
  這里地方并不大,安子豪也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問題是這里的人家,到底哪一戶才值得相信?
  他實在不知。
  即使他詢問的人家沒有問題,安子豪所居住的地方亦未必就不是另一個陷阱。
  那應該怎樣?
  他的目光落向地上的膿血,不期而然打一個冷顫。
  這個小鎮表面上看來太太平平,事實顯然并不是。
  這間平安老店就更不平安。
  他擺脫王風的追擊后走來這里,只為了這里有他的兩個手下。
  他喜歡有人侍候左右,不單是執行他的命令,更替他打點一切。
  他并不習慣孤獨。
  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還有什么理由再留在這里?不留在這里又去什么地方?
  他一聲輕歎,放下了手中的燈,又站了起來,一個身子仍挺得筆直。
  這一次的打擊雖然很大,但并未能將他打倒。
  砰一聲,關著的一扇窗突然打開。
  常笑剛站起的身子几乎同時飛出,箭一樣射落在那扇窗戶之旁。
  他的手已握在劍柄上。
  雨從窗外飛入,打濕了窗前的地。
  窗外也是只有雨,沒有人。
  常笑的目光射向窗栓。
  窗栓已斷下。
  秋風秋雨,這种秋風,是否也能將窗栓吹斷?
  常笑冷笑,身子斜刺里一縮,左時往后一撞,撞碎了另一個窗戶,他的人卻風車般轉回,從先前打開的那一個窗戶竄了出去。
  他的身形快如飛箭,聲東擊西,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只可惜他無論從哪一個窗戶出去,結果都是一樣。
  來的不是一個人,是三個。
  三個瘦瘦高高的黑衣人,靜靜地候在窗下。
  森冷的面色,銳利的眼神,三個人雖然面异步同,神態卻并無兩樣。
  他們的腰帶上插著一把刀。
  新月般的彎刀,漆黑的刀鞘上畫著一只半人半獸的妖怪。
  常笑一竄出窗戶,就發現這三個黑衣人,他的人還在半空,身上已閃起了光,劍光。
  三個黑衣人最左的一個看著常笑穿窗而出,卻完全沒有反應。
  其它兩個黑衣人也沒有變化,簡直像是三個僵尸。
  常笑并沒有將他們當做僵尸,著地轉身,劍一指,道:“什么人?”
  當中的一個黑衣人,冷冷道:“李大娘的人!”
  常笑道:“李大娘要見我?”
  黑衣人道:“她不要見你。”
  常笑道:“那她叫你們來做什么?”
  黑衣人道:“殺你。”
  常笑卻笑了,說道:“我好象不認識李大娘。”
  黑衣人道:“她好象也并不認識你。”
  常笑道:“那為什么要殺我?是不是因為她犯了罪?”
  黑衣人道:“這些話你應該去問她。”
  常笑道:“她不是不要見我么?”
  黑衣人道:“你可以去見她的。”
  常笑道:“哦?”
  黑衣人道:“只要你能夠在她面前出現,她就不見你也不成。”
  常笑笑道:“很有道理,她住在什么地方呢?”
  黑衣人冷冷道:“你离開了這里再問也不遲。”
  常笑道:“你們讓我离開這里?”
  黑衣人道:“你將我們殺掉,我們還有什么能力不讓你离開?”
  常笑道:“這也是道理。”他一笑又問道:“你們能否回答我几個問題?”
  黑衣人道:“不能夠,因為我們什么事都不管,只管殺人。”
  常笑卻仍問下去:“你們是不是從鸚鵡樓那邊追到這里來的?”
  黑衣人道:“他們兩個是,我不是。”
  另一個黑衣人實時冷冷笑道:“你走得倒快,簡直就像是給老虎赶著的兔子。”
  他似乎不知道赶著常笑的并不是只老虎,是個瘋子。
  常笑沒有理會他,又問當中那個黑衣人:“你一直就在這間平安老店?”
  當中那個黑衣人道:“我的确已在這里不少時候。”
  常笑道:“我那兩個手下,就是你所殺的嗎?”
  黑衣人立即搖頭,道:“我雖然受命來殺他們,但殺他們的人卻不是我。”
  常笑道:“那是誰?”
  黑衣人道:“我來到的時候,他們已倒在地上,一個已化剩兩條腿,另一個亦已在白煙之中消蝕。”常笑道:“當時你知道在店堂中,有沒有其它人?”
  黑衣人道:“沒有,附近都沒有,我也想找出殺他們的人,因為昨天我們這邊也有一個人那樣子死在長街上。”
  常笑沉默了下去。
  黑衣人瞪著他,忽然道:“听講你的劍術很不錯?”
  常笑淡淡的一笑,道:“你听誰講的?”
  黑衣人沒有回答,徑自道:“你也許可以避開我們每人十刀,甚至十二刀。”
  常笑道:“一個人十二刀,三個人三十六刀,已不少的了。”
  黑衣人道:“我們的第十三刀出手,你卻一定躲不開,甚至一刀都躲不開,”常笑道:“那一刀有鬼?”
  黑衣人道:“那一刀已被諸魔祝福過,已是魔刀。”
  這句話出口,三人冰冷的眼睛之中突然露出狂熱的神采。
  常笑道:“你們為什么不一開始就用那一刀?”
  三個黑衣人沒有一個回答,三把刀卻已出鞘。
  刀彎如新月,刀鋒上閃爍著一种奇异的光芒。
  常笑從來沒有見過這种刀。
  這种刀似乎不是中原武林所有。
  他本來就想离開,這下,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兩個黑衣人打從鸚鵡樓來到這里,都沒有辦法將他截下。現在雖然已多了一個,如果他要走,他們亦未必能夠追及。
  可是他宁愿留下來。
  他想見識一下那所謂已被諸魔祝福過的一刀。
  三個黑衣人并不是說謊,從那种瘋狂的眼神中他就已看出。
  他臨敵的經驗已不少,所見識過的刀法已有好几十种,卻未見識過魔刀。
  連這個名字他也是第一次听到。
  魔刀到底是怎樣的一种刀法?到底有什么魔刀?
  他實在很感興趣。
  刀已舉起,三個黑衣人弧形靠攏,成品字迫上。
  常笑沒有動。
  一聲輕叱,三刀齊展,刀光如圓弧。
  一樣的刀,一樣的刀法。
  常笑腳踏七星,身形一閃,再閃,閃開了三個黑衣人的第一刀。
  第二刀第三刀跟著又削上,一刀比一刀急勁。
  常笑的身形更急。
  黑衣人的第五刀出手,常笑仍沒有用劍,仍能夠閃避,可是到第六刀砍到,他卻已不能不用劍封擋。
  三個黑衣人的刀法非常怪异,常笑的身形一展開,那三把彎刀就仿佛變成了柳絮,隨著常笑轉動而轉動,到了第六刀,三把刀便一如柔絲,纏著常笑的身形,刀与刀緊接,每一刀所用的力道,竟并未完全消散,余下的力道又競与下一刀的刀道揉合在一起。
  到了第七刀,刀上的力道比起第一刀何止強勁了一倍。
  這樣子下去,他們的第十三刀出手,刀上的力道又將有多大?
  那樣的一刀,再加上詭异的刀勢,又是否還有人能夠抵擋?
  一把刀也許還纏不住常笑,可是三把刀揉合在一起,單就是那一股強烈的力道已足以將他勒死。
  那种彎刀,似乎就專為了這种刀法而打造,刀一轉,就像是一根繩子在敵人的身上繞一圈。
  連繞十三圈,的确已難以有人經受得住。
  那第十三圈更可能圈住敵人的脖子。
  一個人手腳都被繩子圈上,要勒他的脖于是不是很容易?
  這种刀法簡直就像是一种魔法。
  如果就只有十三刀,那第十三刀,那第十三刀已實在可以稱得上魔刀。
  常笑接下了三個黑衣人的第七刀,已看出這种刀法的厲害。
  他也已看出,到了他們的第十三刀出手,莫說躲不開,就連擋都已擋不住。
  他如果還要命,就一定要盡快沖出刀圈之外。
  心念陡動,他的劍馬上刺出,一出手就是十五劍。
  他第一次反擊。
  兩劍左拒,兩劍右擋,還有的十一劍卻向前面砍殺。
  三個黑衣人的第八刀亦同時發動。
  錚錚錚的一連串金鐵互擊聲聲暴響,在他面前的一個黑衣人一連給他迫退了四五步。
  其它的兩個黑衣人卻同時推進了四五步。
  常笑左拒右擋的四劍競不能封擋左右砍來的魔刀。
  他甚至已感到了刀上的寒气。
  刀寒凜冽,常笑的心頭亦不禁一冷,大喝一聲,劍急忙回救。
  劍到刀亦到。
  錚錚的兩聲,兩把刀馬上被掃開,前面的一刀亦馬上殺回。
  常笑再擋這一刀,被掃開的兩刀又砍上。
  這是第九刀,常笑不知不覺之中已被那三把魔刀迫得打轉。
  他的眼中已有了恐懼。
  硬擋那几刀,他握劍的右手已有些麻痹的感覺。
  三個黑衣人的第十刀相繼展開,刀勢更詭异,更凌厲。
  常笑的面色已變,忽一聲暴喝,連人帶劍滴溜溜一轉,整個身子煙花火炮一樣突然直往上飛射而出。
  那一轉其快無比,他的劍更快,剎那劈開了三把魔刀,刀勢雖然已鐵桶一樣,同時被迫開,上下便有了空隙。
  常笑當然不能鑽入腳下的泥上,卻可以拔起身子。
  他渾身的气力都已用上,雖則沒有翅膀,那一拔的迅速已更甚于飛鳥。
  黑衣人的刀勢也不慢,但相較之下,還是慢了些。
  刀勢一開即合,鋒利的刀鋒就像是虎狼的齒牙。
  哧哧的兩聲,常笑左右雙腳各開了一道血口,右腳的靴底更被其中的一刀斬下,他的人卻已翻出了刀圈。
  鮮血染紅了他的腳,他凌空一個翻滾,人已落在丈外,雙腳仍站得很穩。
  三個黑衣人的反應也不慢,刀一收,身一轉,又殺奔常笑。
  那剎那之間,常笑的左手,已多了一個紙包。
  三個黑衣人才轉身,常笑左手的紙包已打開,才扑上,折起的那張白紙就已給常笑抖得板直,刀一樣飛出。
  白紙上藍芒閃爍,卻旋即消失。
  那些藍芒在白紙上雖還明顯,飛离了白紙,便不易察覺。
  夜色深沉,風雨迷蒙,十六枚鋼針雖已不少,但都是寸許長短,頭發般粗細,在這种環境之下,根本就很難發現。
  那正是從譚門三霸天心中剖出來的十六枚“七星絕命針”。
  在常笑的內力催發下,那十六枚“七星絕命針”最少可以飛出丈外。
  三個黑衣人現在距离常笑卻已不足一丈。
  他們也看到那張白紙。
  紙白如雪,只要還有些許微光,就很惹人注目。
  他們的目光落在紙上,面上都露出詫异之色。
  紙中即使有毒粉,在這暴雨狂風之下,也難起作用。
  他們已想到毒粉,卻并未想到毒針,那一類的暗器本來就不會包在紙中。
  他們雖然有一把魔刀,并沒有一對魔眼。
  那也只是剎那之間的事情,兩個黑衣人突然伸手往面上摸去。
  手還未摸在面上,他們的面色已發青,脫口猛一聲惊呼:“毒針!”
  語聲還未在風雨中消失,他們的身子已然搖搖欲墜,卻連一個字都已說不出來。
  那張白紙已被雨水打濕,尚未被雨水打在地上,他們已倒在地上。
  還有的一個黑衣人居然沒有被毒針打中,一張臉已青了,他的目光下意識落在兩個同伴的面上,卻還未發現他們面上的毒針,眼旁已瞥見一道劍光凌空飛來。
  常笑的毒劍!
  三個黑衣人并不是站在一起,那十六枚毒針只能打中其中的兩個,常笑一開始就知道,他所以沒有出手,只不過等候机會。
  劍急如流星。
  黑衣人的反應也不慢,手中的魔刀也夠快,竟將常笑的一劍擋開,人卻給震得斜里轉了出去。
  常笑冷笑,一聲暴喝:“小心毒針!”右掌一揮,右劍旋又刺出。
  那一聲暴喝入耳,黑衣人豈止小心,整顆心簡直都在收縮。
  他雖然還不知那种毒針是什么樣子,卻已見過那种毒針的厲害。
  他怎敢怠慢,手中刀連忙劈出。
  變刀飛舞,刀光護身。
  他還未穩定的身子隨即又打了兩個轉。
  “刷刷刷”的刀飛舞不停,那片刻,也不知他已砍出了多少刀。
  錚一聲刀光突散,整把刀都砍在地上,他的人亦倒在刀旁。
  血已從他的咽喉流出,他的咽喉已被劍刺穿。
  劍比針更毒。
  常笑的武功本來就在他之上,在他慌亂之中要刺他的咽喉一劍實在簡單。
  那張白紙終于被雨水打在地上。
  常笑就站在白紙之旁,洗劍在雨中。
  他那一身鮮紅的官服亦已給雨水打濕,緊沾在身上。
  官服用的是上佳的料子,濕了水,也不會褪色,但即使最鮮明的衣服,雨夜中看來都會顯得暗淡。
  少了十三個官差侍候左右,他也已不再顯得怎樣威風。
  他的面上也沒有那种得意的笑容,神態說不出的落寞。
  錚的劍入鞘,他一揮衣袖,舉起了腳步,走上了長街。
  雨夜風蕭索,長街上杳無人跡,卻仿佛殺机四伏。
  他走不到三丈,身形就鳥一樣飛起,飛人了∼、條橫巷,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要去什么地方?
  去找李大娘?去找安子豪?
  雨終于停下。
  人算的确是不如天算。
  武三爺那張地圖雖然可靠,說話卻不能作准。
  七殺手還未到鸚鵡摟,已經沒有雨,不過以他們的身手,那并沒有影響。
  地圖上已標出最佳的人口。
  他們也就在那里進入。
  那無疑是最佳的人口,那里只一折,定是血奴所在的地方。
  院子遍植花樹,雖已凋零,就算十四個人都可以藏下,六個人更就隨隨便便都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藏身的地方。
  雨雖已停下,風吹仍蕭素。
  花葉在風中響動,他們的腳步也并不重。
  才來到樓下,他們就看到了所要找的人,卻也同時看到了一個不想見的人。
  血奴在門外的廊子站著,在她的對面,赫然站著那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七殺手的老大不由歎了一口气。
  沒有雨倒罷了,那位小姑娘守在血奴身旁,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絕不怀疑武三爺的說話。
  紅衣小姑娘正在跟血奴說話。
  說一句,血奴的頭便一搖,說得多几句,血奴忽然跳上前,大叫道:“我說不回去就不回去!”
  給她這一叫,小姑娘最少倒退三步,一副楚楚可怜的樣子。
  老大看在眼內,不由得對武三爺的話也起了怀疑。
  好象這樣的一個姑娘也叫做母老虎,血奴應該叫做母什么?
  他真想馬上采取行動。
  也就在這時候,血奴凶凶惡惡的聲音又傳來:“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四更左右。”小姑娘的聲音輕得几乎都听不到。
  “四更是不是應該睡覺的時候?”
  “是。”小姑娘低下頭。
  “那你為什么還不回去睡覺?”
  血奴的纖纖素手已指向樓梯的那邊。
  小姑娘乖乖地退了下去。
  血奴的手轉插在腰上,好象還在生气。
  老大卻差點由心里笑了出來。
  他雖則沒有笑出聲來,眼中卻已經有了笑意。
  那笑意突然凝結。
  小姑娘一下了樓梯,小小的身子就飛起,颶地從他們的頭上凌空掠過,一掠,竟然有三丈。
  老大赶緊連气息都閉上。
  其它的六個殺手更就連動都不敢動了。
  再一個起落,小姑娘消失在夜色中。
  那張地圖老大多少已有印象,小姑娘飛去的方向,他更是印象深刻,因為那邊正是小姑娘的房間所在,也就是武三爺他們要避忌的地方。
  小姑娘這么听活,回去一定乖乖的睡覺。
  老大吁口气,仍伏在那里。
  他不動,其它的六個殺手亦只有等著。
  七殺手嚇了一跳,血奴卻若無其事。
  她看都沒有再看那個小姑娘一眼,轉過身,徑自回房去。
  宋媽媽那個房間,她也沒有看上一眼,里頭發生了什么事情,她仿佛都不知道。
  只一壁相隔,她沒有理由不知情。
  抑或她漠不關心?
  漆黑的門已碎在地上,里面也是漆黑的一片,燈光已完全熄滅。
  在常笑和王風离開了之后,那里頭只有死人。
  死人是不是還能吹滅燈光?
  五丈寬的照壁在燈光下慘白如雪,上面已多了一個半尺見方的洞。
  漆黑的洞,帶著妖异的臭。
  宋媽媽那間魔室積聚的惡臭已從那個洞中透人了血奴的房間。
  黑鼎中燃燒著的毒气也一定曾經從那個洞飄人。
  血奴為什么完全沒有事?
  也許,她雖已瘋過了一會子,現在已醒過來。
  她瘋的時候是否也殺過人?
  燈光亦照在她的面上,她的面色亦慘白如雪。
  她躺在三丈寬的大床上,一面的倦意,眼卻仍睜大。
  她的心仿佛有不少心事。
  明亮的燈光,不知何時已變得朦朧。
  院外的夜霧仿佛已飄入房中。
  是煙不是霧。
  淡淡的白煙從一個窗子上吹入。
  窗子鎖上了,窗紙上卻穿了一個小小的洞,一個小小的銅鶴從洞中伸入,煙從鶴嘴中吐出。
  血奴突然察覺,颯地從床上跳起身。
  她跳得倒快,可是一落到地上,身子就軟了,搖搖擺擺地倒了下去。
  纖巧的腰身,絕色的佳人,婀娜的姿態,迷蒙的白霧,這些加起來,就是一幅絕美的畫面。
  那片刻的血奴簡直就像是云中的仙子。
  這仙子倒得未免太快。
  門窗的交口立時出現了雪亮的刀尖。
  刀鋒利,刀一落,只一下輕響,門窗的栓子便斷下,七殺手推開窗門,鬼魅般飄入。
  老大雖然想第一個沖上去抱起血奴,可是他的一個兄弟比他還快。
  那個殺手正要將血奴抱起,血奴的眼睛倏地張開,瞪著他。
  他吃惊都來不及,血奴的纖纖素手已切在他的咽喉上。
  喀一聲,他的咽喉便一旁垂下,人亦死魚般倒下。
  他的眼睜大,眼中充滿了惊訝。
  面上雖然幪著黑巾,但可以肯定他的面上現在亦是一面惊訝之色。
  叮當一聲那個銅鶴從他怀中跌到地上,方才將悶香吹入房中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他。
  銅鶴已經沒有光采,是必已用過了不少日子。
  一個慣用悶香的人對于他所用的悶香的效力,一定很清楚。
  應該昏倒的人竟然沒有昏倒,已經夠他惊訝的了。
  其它的六個人亦怔住在當場。
  老大更不由摸摸自己的脖子。
  方才他還抱怨自己不夠快,現在卻不能不替自己慶幸。
  第一個抱起血奴的如果是他,那一掌就一定砍在他的脖子之上。
  他雖然逃過那一劫,一顆心并沒有放下。
  他擔心血奴將那條母老虎叫回來。
  血奴沒有叫,翻身跳起來,一腳將那只銅鶴踢出窗外,冷冷地瞪著他們,道:“用這些悶香就想將我弄倒?”
  六殺手沒有作聲。
  血奴接著問道:“是誰叫你們來的?”武三爺?六殺手不禁又一怔。他們實在不能肯定這是血奴瞎猜,還是血奴早就已知道。他們都幪著黑中,一雙眼睛卻外露。血奴雖然看不到他們面上的表情,可看到他們的眼里的神色,冷笑道:“武三爺就耐不住,要采取行動,也不該找我。”
  六殺手仍不作聲。
  血奴冷笑著接道:“即使他認為我亦是非對付不可,也該派几個象樣的角色,像你們這樣的要借助悶香的几個小毛賊,他叫你們到來,豈非等于叫你們送死?”她搖搖頭,又道:“我本來不喜歡殺人,也不想殺你們,可惜,我現在的心情很惡劣,你們偏偏又對我用上了我平生最憎惡的一种手段。”
  這番話說完,她的架式已擺開,左手貓爪一樣曲著,右手卻勾起了食中兩指。
  六殺手最少有五個盯緊了血奴,老大的目光卻在游移,從一個兄弟面上掠過,才落到血奴的面上。
  目光一落,他的人也扑出。
  其它五個殺手亦同時發動。
  目光原來就是种暗號。
  六個人都沒有用刀,張開六對手分從六個方向扑上,都是同時扑到。
  那一瞥之間,六個人顯然已有了默契。
  他們已不是第一次合作,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都配合行動。
  血奴只得一個人,一對手。
  她的手中也沒有兵器,一個人,一對手,是不是能夠同時應付六個人,六對手?
  如果是小毛賊,那一定可以應付得來。
  這六個人卻不是小毛賊。
  血奴終于亦看出他們并不是小毛賊,她看出的時候,六殺手已經到了。
  六對手雖然沒有十二种動作,也已不止六种。
  血奴一聲嬌喝,一腳踢翻一個殺手,左時反撞在一個殺手的胸膛上,右手勾兩指毒蛇般插向老大的眼珠。
  嗤一聲,老大幪面的黑中在指尖下迸裂,血從裂口中飛出,血奴兩指的指甲上亦有血。
  好在老大眼快,及時將頭偏開,面上雖然開了兩道口子,一雙眼珠總算平安無事。
  他的手也快,左手捉住了血奴的右臂,右手同時去點血奴的穴道。
  几乎同時,血奴的左手亦已給另一個殺手捉住,她的右腳亦給一個殺手抱起。
  她的腳踢得并不高,本不易于抓著,可是那個殺手卻一心對付她的腳來的。
  給她踢翻的那個殺手反而是目的在抱住她的腰。
  現在就算不抱住她的腰都也不要緊。
  她已有一只手一雙腳落在別人的手上,剩下的左腳連站都站不穩了。
  這种情形下,她當然想叫救命。
  只可惜她的口已同時給后面扑上的一個殺手掩住。
  老大的右手緊接點到,一連最少點了她七八處穴道。
  她整個人立時軟了。
  老大旋即一聲輕叱:“放手!”
  三個殺手万般無奈地將手放開,血奴卻沒有倒下,老大已整個將她抱了起來。
  倒在地上的兩個殺手這下子亦已掙扎爬起身,一個掩著小腹,一個不停地揉著胸膛。
  血奴那一肘和那一腳的力道倒也不小。
  第一個倒下去的殺手卻到現在都還沒有爬起來。
  除非他變做僵尸,否則他永遠都不會起來的了。
  咽喉本來就是致命的地方,血奴那一掌已將他的咽喉切斷。
  老大一膘活著的五個兄弟,又吩咐:“老三將老七的尸体背起來。”
  一個魁梧的漢子應聲上前,袍起地上的尸体。
  老大再一聲:“走!”第一個奔向房門。
  其它的五個飛快跟上。
  他們來的時候是兄弟七個人,去的時候只得六個。
  他們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悲哀的神色。
  少了一個人,多分一份錢,亦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血奴居然沒有昏迷過去,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眼中并沒有惊慌之色,只是滿眼的無可奈何。
  她的眼光落在那邊牆下的棺材上。
  棺材蓋仍在地上,棺材里并沒有人,僵尸亦未回窩。
  在她完全沒有需要王風從棺村里跳出來之際,王風偏偏就從棺村里跳出來;到她需要王風從棺村里跳出來之時,王風卻偏偏又不知所措。
  天下間多的豈非就是這种無可奈何的事情?
  長夜將盡未盡。
  天更暗。
  黎明之前的片刻,也就是一夜最黑暗的時候。
  六殺手扛著兩個人原路出了鸚鵡樓,又走在街上。
  天地間一片死寂,一場暴雨,秋虫都似已被打走。
  風仍急,風聲更蕭瑟。
  六殺手的腳步聲在風聲之中几乎不覺。
  他們顯然都是這一行之中的老手。
  整個地方只有這一條長街。
  這時候長街上當然是沒有人行,他們仍小心。
  街上也沒有燈光,一點都沒有。一种說不出的陰森籠罩著整條長街。
  六殺手亦感到了這种陰森,腳步不覺已加快。
  也就在這時,他們突然間听到了一下笑聲。
  這笑聲竟是從天上飄下來的。
  輕淡的笑聲,在這种環境之下听來,卻非獨清楚,而且顯得有些儿陰森可怖。
  六殺手不由都打了一個寒戰,一齊抬頭望去。
  他們才將頭抬起,一個人就從他們頭上的瓦面直挺挺地掉下來。
  慘白的衣衫,披散的頭發,這到底是人還是僵尸?
  血奴的眼仍睜大,一听見笑聲,她的眼中便有了笑意。
  她居然熟悉這個笑聲。
  六殺手卻沒有留意血奴的眼睛,看到一個人這樣子從瓦面掉下,立時又一怔,不約而同地左右散開。
  白衣人卻沒有跌到底,人還在半空,四肢已霍霍開展,雙手卻只是借力,雙腳閃電般踢出。
  砰砰兩聲,兩個殺手已給他踢飛,他的人凌空一個翻滾,就落在老大身前,兩個拳頭同時亦到了老大面上。
  拳未到,拳風已扑鼻。
  單就拳風已几乎令人窒息,兩個拳頭有多重可想而知。
  老大當然不肯讓這樣的兩個拳頭打在自己的面上,他的反應總算夠敏捷,一偏臉,再退后一步,居然就給他躲開了這兩拳。
  白衣人卻不止這兩拳,腕一挫,又兩拳擊出,底下還飛起一腳。
  老大手抱著血奴,身子欠靈活,再來這兩拳一腳實在難以躲閃,与他同時退開的兩個兄弟己給白衣人踢飛,還有的三個兄弟尚在另一邊發呆。
  他只有自己想辦法。
  其實也沒有辦法可想的了。
  他大喝一聲,猛將血奴的身子送出,自己卻借力向后退開。
  借著血奴這一擋,白衣人的拳腳即使再快,也再接不上去。
  至于血奴挨了那兩拳一腳有什么后果,他卻不管了。
  那兩拳一腳,可能就會要了血奴的一條命。
  血奴一死,武三爺一定會追回那一千兩黃金。
  可是那比較起來,還是自己的性命要緊。那兩拳一腳竟然沒有將血奴的一條性命打掉。白衣人的拳腳看來很重,可是老大一退開,就變得輕了。他踢出的腳變成踩在地上,兩個拳頭也變成兩只爪子,將血奴一抓,抱入了怀中,然后他的人就飛起,飛回瓦面上。
  老大的佩刀這剎那已在手,那邊的三個殺手亦已拔出了佩刀,就連給踢飛的兩個殺手也已從地上爬起來,拔刀出鞘。
  他們雖然沒有立即跳上瓦面,六個人十二只眼睛都已抬高。
  白衣人只是飛上瓦面,并沒有飛走。
  他們不單是看到人,而且听到笑聲。那競是血奴的笑聲。
  白衣人已坐在瓦面上,血奴躺在他怀中,一雙手正在輕理云鬢。
  這短短的片刻,白衣人竟已解開了她的穴道。
  六個殺手眼都大了。
  血奴的眼睛卻在眨動,笑問道:“你這個人簡直就神出鬼沒。”
  白衣人“哦”了一聲。
  血奴笑接道:“在鸚鵡樓那儿你從棺中跳出,現在卻是天上掉下。”
  白衣人只是笑笑。
  這個白衣人不是王風又是誰?
  血奴那句話入耳,六殺手不期都記起武三爺曾經提過在血奴的身旁本來有一個敢拼命的小子。
  這莫非就是那個小子?
  五殺手握刀的手立時一緊。
  為了一千兩黃金,他們同樣敢拚命。
  他們只等老大的一聲令下。
  老大卻閉著嘴巴,他沒有望那五個兄弟,也沒有望王風。
  不知何時,他的目光已轉向鸚鵡樓的那邊。
  那邊長街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小姑娘。
  穿紅衣的小姑娘,眼睛里一樣明亮。
  小姑娘离開他們最多一丈,正盯著他們。
  她忽然笑了起來。
  溫溫柔柔的笑聲,在現在听來,也變得陰陰森森。
  听到了笑聲,其它的五個殺手不約而同亦轉頭望去,看見是那個小姑娘,他們的眼瞳當場收縮。
  那個敢拚命的小子身手已經夠厲害的了,再加上這條母老虎,他們實在怀疑是否能夠應付得來。
  也就在此刻,長街旁邊的一問屋子的窗里突然亮起了燈光。
  燈光搖曳,也并不怎樣強烈,可是在這黑暗的時刻,黑暗的環境,已顯得非常触目。
  六殺手的眼晴不由都往燈光那邊一瞥。
  他們的目光才轉過去,本來在窗里搖曳的燈光便已照到了長街之上。
  屋子的門已打開,一個人掌著燈慢吞吞地從屋子里走出來。
  蒼白的頭發,慪僂的腰背,這個人就像是只蝦米。
  他卻并不叫蝦米,而是叫蛔虫。
  老蛔虫。
  燈光已照亮了屋子前面的招牌。
  漆黑的招牌,鮮紅的五個字,“太平雜貨舖”。
  這個地方,也就只有太平雜貨舖一條老蛔虫。
  据講他就像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不管人家心裹在想什么都知道。
  他左手掌著燈,右手卻提著一個袋子,好象日前他拿來裝白粉給王風的那种袋子。
  他那張滿布皺紋的臉龐,燈光下看來更疲倦,更蒼老,眼睛里仍是帶著一种惡作劇的笑意,卻不看那六個殺手,只是望著瓦面上的王風,忽然舉起了右手的袋子,大聲道:“你還要不要買刷牆的白粉?”
  燈光照不上瓦面,王風那邊与他站著的地方最少有五丈距离,他居然看得到那么遠。
  王風也覺得奇怪,他摸摸鼻子,才應道:“那面牆我已經刷完了。”
  老蛔虫道:“你買白粉好象并不是只用來刷牆的。”
  王風說道:“我現在也不想毒瞎別人的眼睛。”
  老蛔虫搖搖頭,不再理會王風,轉向那個小姑娘,道:“那邊的小姑娘,這袋白粉賣給你怎樣?”
  小姑娘立即搖頭。
  老蛔虫不死心,又道:“平時這樣的一袋白粉我賣九錢五分,現在開門第一宗生意,我只收九錢。”
  小姑娘又搖頭,道:“如果是胭脂水粉,我還會考慮,刷牆的白粉我實在用不著。”
  老蛔虫道:“刷牆的白粉不一定要用來刷牆,譬如瓦面上我那位客人,就是用來弄瞎別人的眼睛。”
  小姑娘道:“要弄瞎別人的眼睛我早已有一种更簡單的辦法,”老蛔虫道:“哦?”
  小姑娘道:“就是這一种。”
  這句話出口,她纖巧的身子就燕子般飛起,飛落在一個殺手的面前。
  這個殺手正是七殺手的老三。
  老三的肩上扛著老七的尸体,右手仍空得出來,手中已有刀。
  他一聲暴喝,一刀“怒劈華山”,迎頭砍過去。
  刀未到,小姑娘的身子已又飛起來。
  刀從小姑娘的腳下砍過,小姑娘的身子卻凌空翻到老三的身后。
  老三只覺得眼前一花,旋即一痛。
  難言的刺痛,針一樣直刺入他的眼深處,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雙眼都已閉緊,眼縫中血絲奔流。
  他左手掩眼,撕心裂肺地一聲狂叫,霍地猛轉過身子,刀同時亦轉過去,一出手就是八刀。
  身子這一下猛轉,老七的尸体亦從他的肩頭掉下,他的第一刀也竟就砍在老七的尸体之上。
  其它的七刀亦砍了上去。
  他的眼已瞎,鼻子卻仍很靈敏,一嗅到血腥,刀更狂,八刀之后又八刀,老七的尸体落到地上之際,几乎已變成肉漿。
  小姑娘一刀都沒有沾上,她的身子翻到老三背后又再一翻,斜刺里飛回原處。
  她的面上仍帶著嬌憨的笑容,眼神卻森冷如冰,一雙右手斜斜的舉著,紅紅的衣袖已褪到她肘下,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
  她的拇指食指夾著一支閃亮的長針。
  繡花針!
  針尖上有血,莫非她就是用這支繡花針刺瞎了老三的眼睛?
  這辦法的确更簡單。
  她又笑。
  溫柔的笑聲似已變得惡毒。
  五個殺手看在眼中,听在耳內,又是惊,又是怒,兩個赶緊沖了上去,捉住了老三的雙手。
  老三在七個兄弟之中算最魁梧的一個,也可以算是力气最大的一個,那兩個殺手竭盡全力,還費上一番力,才今他將刀停下。
  他的面上已遍是鮮血,仍是一臉凶狠的神色,燈光照上去,更覺得可怕。
  燈光本來還很遠,還照不到他那邊,五個殺手本來沒有在意,突然在意,回頭望去,才發覺老蛔虫距离他們已不足一丈。
  他們一回頭,老蛔虫就停下了腳步。
  燈光卻井未穩定。
  老蛔虫掌燈的左手不住在顫動,在他這雙手之上,即使銅燈也難得穩定。
  老年人的手大都如此。
  老蛔虫的年紀也實在不小了。
  六個殺手只剩五對眼睛,這五對眼睛現在終于看清楚了老蛔虫。
  他們忽然覺得,這條老蛔虫有些不尋常。
  無論怎樣看來,這條老蛔虫也只是一個糟老頭子,但一個糟老頭子腳步又怎會這么輕?
  老蛔虫仍不理會他們,他的目光正凝在紅衣小姑娘手中的繡花針之上,忽然歎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你那支繡花針比這袋白粉還好用。”
  “用”字出口,他的人就沖向老大,“用”字還未說完,他的人已在老大面前。
  好快的身手。
  老大早已在小心,一把刀早已在准備侍候他。
  像老大這种老江湖,經驗已不少了。
  一個做老大的人,反應亦大都比較敏銳。
  老蛔虫的來勢雖突然,雖迅速,可是一沖到老大面前,老大的刀兜面向他劈落。
  這一刀比起老蛔虫的行動似乎更突然,更迅速。
  老蛔虫好象給嚇呆了。
  眼看著這一刀就要將他的面劈開,誰知道噗一聲,刀竟是劈在那袋白粉之上。
  整個面袋几乎開了兩邊,白粉飛散,附近一帶立時就像是陷入漫天迷霧之中。
  燈光于是也變得朦朧。
  老大卻連燈光都已看不到。
  其實他什么都已看不到了。
  一种強烈的恐懼剎那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怪叫一聲,手中刀“刷刷刷”地一連几十刀,護住了渾身上下。
  白粉在刀風激蕩之下愈發迷蒙。
  六個殺手几乎都被迷住了眼睛,手中刀紛紛砍出。
  本已給繡花針刺瞎了眼睛的老三本來不受影響,可是,耳听刊刃破空之聲亂響,惊呼怒斥之聲此起彼落,手中刀不由亦砍了出去。
  六刀齊動,白粉飛散得更開。
  燈雖還亮著,燈光已凄迷。
  凄迷的燈光鬼火般在白霧中跳躍,老蛔虫左手掌燈,一個身子鬼魂也似在白霧中飄飛。
  颶一聲,他手中那几已變成兩邊的布袋脫手飛出,擲在一個殺手的面門,袋中所剩的白粉亦同時打在那個殺手的面上。
  那個殺手的眼睛已緊閉,嘴巴亦已抿實,鼻孔卻沒有塞上。
  白粉箭一樣打進他的鼻孔。
  他一聲悶嘶,猛從迷漾的白霧中沖出,一沖兩丈,仆倒街頭。
  几乎同時又有兩個殺手沖出白霧,沖出就倒下,倒下就不再起來。
  他們的身上都不見有傷痕,一個人頭皮卻有些异樣。
  這兩個殺手一倒下,白霧中燈光一閃再閃,喀喀的兩聲,兩條淡淡的人影,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老大凄厲的叫聲旋即在迷檬白霧中暴響,撕裂黑黝寂靜的長空──“老匹夫,你好毒!”
  老大頎長的身子同時箭也似射入半空,姿勢不大自然,好象不是他自己躍起來,而是給人踢上去的。
  好毒,那到底踢在他什么地方?
  迷蒙的燈光亦飛起。
  老大的身子還未穿出白霧,燈光已在他頭上,燈光下鳥爪般的一雙怪手暴長,握住了他的脖子。
  喀一聲,老大的頭側過了一旁,身子重又墜人霧里。
  他的刀卻閃電也似地破霧飛出
  燈竿子刷地在刀光中斷飛,燈凌空滴溜溜一轉,斜刺里落下,旋又被一雙手接住了。
  這再被接住時,燈光就凝結了。
  王風的目光亦凝結了。
  他盯著那不再跳躍的燈光,眼瞳中一抹惊异之色。
  這八九天下來,本來已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惊异的了。
  可是這個人的武功,這個人的殺人方法,實在不尋常。
  血奴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的膽子莫非比王風還大?
  白粉瀟瀟地落下,燈光已漸變明亮。
  這場霧終于消散。
  老蛔虫整個人亦清晰可見。
  他左手托著那斷去了竿子的燈籠,右手已藏在袖中,渾身上下都洒滿了白粉。
  他的面容仍是那樣的疲倦,眼睛還是帶著那种惡作劇的笑意。
  這笑意看在王風眼內,卻是陰森恐怖的感覺。
  他望著王風,忽問道:“這兩种方法哪一种比較好?”
  王風冷笑道:“兩种都不好。”
  這句話出口,他的身旁就多了一個人。
  穿紅衣的小姑娘只一躍,人便似燕子一樣落在王風身旁的瓦面之上。
  王風霍地轉頭瞪著她,道:“你今年有多大了?”
  小姑娘眼波流轉,嬌笑道:“你說呢?”
  王風說道:“我看,你最多也不超過十五歲。”
  小姑娘只笑不答。
  王風沉聲道:“十五歲的女孩子就這樣害人,再多過几年,還得了?”
  小姑娘眨眨眼道:“就算再過十五年,我也是現在這個樣子。”
  王風冷哼一聲,道:“你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小姑娘輕輕歎了口气,說道:“不喜歡也不成。”
  王風瞪著她,又問道:“你什么時候開始懂得那樣害人?”
  小姑娘道:“十五年之前。”
  十五年之前這位小姑娘又是多少歲?
  王風怔住在那里。
  他怀中的血奴這下子忽然亦歎了一口气,道:“你看她最多不過十五歲,看我最多又多少?”
  王風低頭望一眼,道:“二十一。”
  血奴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一歲。”
  王風又一征,伸手托起血奴的下巴,仔細地打量了好一會子,道:“你的腦袋好象還沒有問題。”
  血奴道:“本來就沒有。”
  王風道:“我最初見你之時,你那半邊身子像是個初生的嬰儿,但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只有一歲。”他笑笑又道:“如果你只有一歲,我豈非最多不過五六歲?”
  血奴瞟一眼那個紅衣小姑娘,說道:“如果我不是只有一歲,她又怎會最多也不過十五歲?”
  王風詫聲道:“你說她今年已有三十五歲了?”
  血奴道:“好象還不止。”
  王風的眼睛不由得又轉回小姑娘那邊,他的眼瞪得好大。
  這一次他已看得很仔細,可是無論他怎樣看,那位小姑娘也不過十四五。
  他只有搖頭。
  血奴看著他,忍不住叫道:“為什么你不將她的臉撕下來再看?”
  王風吃惊地望著血奴,似乎以為血奴又著了魔,但馬上他好象想起了什么,目光再回到小姑娘那邊。
  小姑娘已經不見了,卻有一個大姑娘站在那邊瓦面之上。
  那個大姑娘年紀實在已夠大,無論怎樣看也已有三十四五歲了。
  她穿著小姑娘那套一樣的紅衣裳,身材也就像小姑娘一樣。
  小姑娘的頭赫然抓在她的千中。
  短短的頭顱,一根頭發都沒有,眼是黑黑的兩個洞,沒有眼白,也沒有眼珠。
  風吹上去,那張臉竟會擺動起來。
  這樣的一張臉,又是何等的詫异?何等的恐怖?
  王風卻沒有表現絲毫惊訝,他看出那只是一張人皮面具,他也已明白血奴的說話。
  那張面具本來戴在大姑娘的面上,戴上了那張面具,三十四五的大姑娘就變成不過十四五的小姑娘。
  大概就因為血奴的說話,大姑娘不等王風動手,自行將那張人皮面具撕下來。
  她的面上仍帶笑,這笑雖已不天真,卻說不出的妖媚。
  王風仔細地打量了她一會,道:“那張人皮面具并不比你這張臉好看,為什么你要戴著它?”
  大姑娘笑道:“因為我不戴著它,很容易就給人認出來。”
  王風道:“很多人認識你?”
  大姑娘笑道:“也不很多,只不過十万左右。”
  王風忍不住向她問道:“你本來叫做什么名字?”
  大姑娘道:“我姓韋,排第七,別人都叫我韋七娘。”
  王風動容道:“神針韋七娘?”
  大姑娘道:“神針這兩個字也是別人加上去的。”
  王風道:“据講你的刺繡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是錢塘顧小妹。”韋七娘歎一口气道:“那一年我跟她在針上比功夫,各自繡了一幅百花圖,繡到第八十种花我就已經服了她。”
  王風道:“繡瞎子的本領,難道她也胜過你?”
  韋七娘笑了:“這方面就算她再練二十年,也比不上我,兩針我就可以繡出一個瞎子,她卻連殺雞都不敢。”
  王風道:“你前后繡過了多少瞎子?”
  韋七娘想了想,說道:“也只不過七八十個。”
  王風道:“七八十個還說也不過,你到底要繡多少個才滿意?”
  韋七娘道:“我永不會滿意。”
  王風寒著臉,說道:“你喜歡將人繡成瞎子?”
  韋七娘道:“不喜歡。”
  王風道:“那七八十個瞎子,又是怎么回事?”
  韋七娘道:“他們如果還不變成瞎子,到現在每個人最少又已多殺七八十個好人。”她一頓,一字字的道:“我針下刺的都是賊眼。”
  王風道:“賊也有多种。”
  韋七娘道:“我刺的都是該死的惡賊,那种惡賊就算殺掉了也不足借,不過沒有了眼睛,諒他們亦難以再惡得到哪里去。”
  王風道:“方才那個人……”
  韋七娘截道:“那個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其它的六個也是一樣,他們雖然都幪著臉龐,單只看他的佩刀,他們的出手,我就知道他們乃是住在這儿附近的七個殺人如麻的殺手。”
  王風并不怀疑韋七娘的說話,亂葬崗上武三爺那番說話,他仍記得清楚。
  韋七娘接道:“所以老蛔虫殺人的方法盡管殘酷,這一次我并沒有多大的反感。”她的語聲陡寒,又道:“只是這一次。”
  這旬話倒像是對老蛔虫說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老蛔虫殺人的方法一向都這樣殘酷,而且一向殺的都不是坏人。
  老蛔虫還在下面沒有离開,他的眼睛這么好,耳朵大概亦會很靈敏,韋七娘更未壓低嗓子,應該听清楚的了。他卻完全沒有反應,仍是一面笑容。
  王風靜靜的听著,這下忽然道:“好象你這种人應該多在江湖上走動。”
  韋七娘道:“我前后己在江湖上七年,已太累了。”
  王風道:“這年頭俠義中人,似乎大都已很累,邪魔外道卻相反更活躍了。”
  韋七娘面容一黯。
  王風道:“你居然選擇鸚鵡樓這种地方來休息?”
  韋七娘道:“誰說我在休息?你不是看到我在那里工作?”
  王風是看到了。
  他實在不明白,以韋七娘這樣的一個人竟甘心改裝易容在鸚鵡樓做一個應門的小丫頭。
  他忍不住道:“應門好象不是一种很好的工作。”
  韋七娘道:“不是。”
  王風道:“你也不喜歡那种工作?”
  韋七娘道:“完全不喜歡。”。
  王風一拍腿,道:“那你一定是在躲避一個厲害的仇人。”
  韋七娘道:“我所有的仇人早就全都已變瞎子。”
  王風歎口气,道:“到底是為了什么?”
  韋七娘也不隱瞞,道:“我應門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好使別人不會怀疑到我的頭上,妨礙我真正要做的工作。”
  王風道:“那是什么工作?”
  韋七娘道:“保鏢。”
  王風一愕道:“你是鸚鵡樓的保鏢?”
  韋七娘搖搖頭,道:“不是整個鸚鵡樓,只是血奴一個人的保鏢,我負責保護血奴。”
  血奴一旁冷笑一聲,道:“為什么不說監視?”
  韋七娘閉上嘴巴。
  王風忍不住又問道:“你与血奴有什么關系?”
  韋七娘道:“什么關系也沒有,她母親對我卻有救命之恩。”
  王風恍然道:“是她母親要你這樣做,你是在報恩。”
  韋七娘點頭。
  王風說道:“依我看,你好象并不怎樣負責。”
  韋七娘一瞟躺在地上的七具尸体,道:“他們偷入院子時,我已察覺。”
  王風道:“你仍然由得他們將人帶走?”韋七娘道:“我只是由得他們將人帶出鸚鵡樓。”
  王風不明白。
  韋七娘解釋道:“方才她母親著人來通知我赶快帶她回去,可是我又沒辦法說服她。”
  血奴插口道:“出了鸚鵡樓難道我就一定會跟你回去?”
  韋七娘道:“你現在一定要跟我回去。”
  “一定?”血奴格格笑道:“听你的口气倒夠強硬。”
  韋七娘道:“如果你不走,我就先點你的穴道。”
  她的面容已變得嚴肅。
  血奴道:“你用針用到家,其它的本領也很不錯,不過除非我站著,由得你下手,否則就先將我打傷,倒要看你怎樣點我穴道。”她格格又是一笑,接著道:“我看你還不忍心將我打傷。”
  韋七娘搖頭苦笑,道:“看來我只好找老蛔虫幫忙了。”
  血奴面色立時一變。
  對于老蛔虫她似乎深怀恐懼。
  不過很快她的面色又回复正常,她的目光已落在王風的面上,輕笑道:“好在我身邊還有一個敢拚命的保鏢。”
  她的身子挨緊了王風,王風立時就像變成個傻瓜,他也不知自己何時做了血奴的保鏢。
  血奴隨即拉著王風站起來道:“風凄露冷,我實在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你陪我回鸚鵡樓好不好?”
  王風當然說好。
  韋七娘實時走前一步,道:“我知道你是王風。”
  王風道:“嗯。”
  韋七娘道:“我還知道你另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王重生。”
  王風猛一怔,他化名王風還是身中要命閻王針之后,那之后他雖然做了七八件別人不敢做的事,殺了七八個本來早就已該死,偏又沒有死的人,走過不少地方,只是除非以前見過面,誰都不知道他就是王重生。
  以前沒有見過他的人更不可能知道,可是卻有這种人,一面之緣都沒有,也知道他本來叫做王重生。
  這种人也不是一兩個,到目前為止,他所見已有鐵恨,安子豪,還有現在這個神針韋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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