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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回

赴約憶深仇 万里長空飛比翼

救災怜涸鮒 一川渴土涌清泉

  鄭隱便把心事說了。無垢到底不免偏心,不特未怪鄭隱量小,反覺自來失意的人,處境多半如此,生出怜意。鄭隱又乘机發了好些惡誓,力言:“我自信心志堅定,事在人為。一般師長同門防我墮落,故不令我二人一起。越是這樣,我們越應患難相共,同在一起。不特互相照應,方便得多,也顯得我夫妻情深愛重,生死不渝。只要各人具有虔心毅力,百折不回,終能渡過難關,苦盡甘來。任他左道邪魔多么厲害,只要不似前生那樣為所誘惑,陷入歧途,能奈我何?到了万分凶險之時,至多兵解,重去轉世,有何顧慮?姊姊如真看我不起,認為前路凶危,恐怕連累,索性由此分開,等我滿了八十三年劫難,再行相見,也是一樣。”
  無垢見他神情悲壯,慷慨激昂,口气頗多誤會。明知就此激勵他八十年后再見,彼此都好,一則夫妻情愛甚深,任他一人渡此難關,置身事外,于心不忍;二則又知丈夫所說多半負气,如真不与相見,定必灰心悲苦,就許由此憤极任性,都在意中。心腸一軟,頓忘兩姊与女仙陳紫芹之教,脫口答道:“你當我真個情薄么?不過關切太過,老想使你于危机四伏之中,熬過這八十三年的魔難,同修仙業,合藉雙修,以報你的痴情熱愛而已。既是這等說法,分合由你。好在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真毫無希望,師父也不會容你重返師門。不過你所說的話,卻須心口如一,才對得起我一片苦心。由今日起,我便和你出入一路。對于修積,卻須內功外行同時并進,無論山居出游,除非万不得已,每日功課卻是不能荒廢呢。”
  鄭隱聞言大喜,慌不迭答道:“那個自然。我只求不离開你,万事皆可听命,何況分內修積。以前只因你老不愿和我一起,會短离長,只圖多聚一會,別的均未顧及。既然永遠一路,如何還敢荒廢?放心好了。”無垢道:“虧你老臉,還說出來。莫非為了多看我一會,連修為都不顧了么?”鄭隱自知失言,忙分辯道:“并非不思上進,只舍不得那寶貴光陰。以后自然不會再有前事。”無垢見他邊說邊往前湊,似要伸手來拉,微嗔道:“以后還要放老實些。曾宁一會就來,當著后輩拉拉扯扯,什么樣子?”
  說罷,剛把手一甩,曾宁已用玉盤捧了一個其形如瓜,外皮金黃,瓤如截肪,中心微作紅暈的异果走進,放在桌上。笑道:“此是恩師前生好友安期丈人,命門人送來的四枚金萍實,吃后長生不老。留了一枚在此,二位師叔請用。”二人人口一嘗,果然甘腴味美,芳騰齒頰,涼沁心脾,神志為之一清。問知還有三枚,已由任壽連同別的珍果靈藥帶往東海,孝敬師長。因知鄭隱夫婦要來,此果靈效甚多,修道人服了可抵多年功力,每千三百年才結實一次,十分難得,因怜二人魔難大多,特留在此。任壽本人竟未嘗過。無垢聞言,好生不安,便邀曾宁同食。曾宁恭答:“此是瑤島珍品,千年難遇,海內外群仙十九難得一見,恩師尚未嘗過,弟子不敢領受,還望師叔恕弟子方命之罪。”
  無垢見他婉言堅辭,暗忖:“大師兄為人极好,連門人也是如此,真個難得。”隨笑問道:“我知大師兄對人寬厚,持躬儉約,現正奉命清修。以他為人,對于服用之物,決不至于有什講求。來的年月不多,這里陳設用具全都珠光寶气,精美异常,人間所無,莫非此間本是仙靈窟宅,這些東西均是前人所留么?”
  曾宁躬身答道:“凝碧崖自古以來便是仙靈清修之地,除三元仙洞而外,玉壁晶牆,千門万戶,好些地方均有仙法禁制,尚未到開放時期。內中用具十九珍品,何止數千百件。加上恩師前生舊友知其轉劫人世,重返師門,承繼道統,聞訊俱都欣喜非常,紛來相賀,所送禮物甚多。恩師本來不肯動用,后奉師祖恩命,說恩師將來為本派開山宗祖,這類珍奇器用十九原有,將來門人眾多,不時還与各派群仙來往,身為本門教主,領袖群倫,應有一种高華气象。現成應用,并不為過,區區未節,無須介意。恩師雖然謹奉師命,但因平日修為甚勤,早已斷絕煙火,往往一人定,便是三兩月。一般師執至交,又都道法高深,輕易不來;每來,多是算准恩師空閒之時,結伴來訪。此間本有仙廚,中藏不少美酒,恩師雖然輕易不用,弟子等因見東西現成,時常取來待客。這里不過千百分之一二,有好些奇珍寶器,恐恩師見怪,還未用過呢。”二人聞言,贊歎不止。
  無垢見任壽分別沒有數年,居然到此地步,惊佩之余,好生喜慰。暗查鄭隱,只顧出神呆想。知其与任壽同在師門,遭遇不同,相形見絀,心生慚愧。意欲借此勸慰,當著曾宁不便出口,只得罷了。
  二人在仙府中住了兩日,因任壽歸期難定,便同起身,仍照原計,溯江而下。由此夫妻二人便在一路。鄭隱峨眉歸來,果更用功。無垢見狀,也頗喜慰。彼此修積都勤,也無什事發生。
  一晃將近三年,任壽始終未通音信。這日二人在外行道,偶然談起,鄭隱覺著任壽不去看他,心中不快。無垢笑說:“你這人就是量小,大師兄對我們還要多好?恩師原命他在十四年后才可出山行道,如今才得几年?曾宁雖有師祖改變原計之言,也只偶然听說,不知底細。焉知上次東海之行,沒有奉到別的使命?他不能來,必有原故。那么難得的靈藥仙果,自不享受,留給我們,再要嫌他對你看輕,良心何在?”鄭隱見無垢面有慍色,忙分辯道:“我何嘗有此心意?不過想念大甚罷了。”無垢笑道:“你那小心眼,還當我不知道呢,既然想他,上月我們往游洞庭,正可便道入川,為何推托不去?就說現在飛往峨眉相見,也极容易。分明是見人家身受師門期愛,自身福緣既厚,用功又勤,將來成就遠大;你自己還在顛沛流离之中,這兩年來雖無什事,歲月尚長,前路荊棘越多,專在人間行道,能否就此取巧避免,尚不可知,縱非气他不過,心中怨望,誤認他對你不如以前,必是有之。我料得是与不是?”鄭隱自然不承認,說過拉倒。
  二人這二三年來,多在中原、西南諸省修積善功,對于甘涼秦晉一帶,久已未去。這日走在山東道上,鄭隱因見愛妻看出自己心意,面有不快之容,想道:“人情勢利,休說外人,連無垢也是如此,只一提起任壽,便欽佩非常,譽如天人。自己并未有什微言,只想起前情和自身的遭遇,略有表示,便遭責難。最前生拜師時節,原与任壽一起。那時師長成道不久,見他根骨平常,還不肯收,全仗自己代為力求,才得入門。因其年長,做了師兄。又勤于用功,平日謹慎,連積了几件大功德,漸得師門鐘愛。自己卻因一時不慎,誤為邪魔所誘,連經數劫,僅以身免,反倒仗他全力相助,才得免于形神皆滅,永离師門。最可气的是,同是門人,既然恕我前愆,重收門下,一部《九天玄經》才學了十分之七,上面字跡便全隱去。只令大師兄一人在峨眉潛修,以期大成。自己卻奉命在外受那苦處。初行道時,因為功力不夠,兩次遇險,几乎送命。如非愛妻想下變通之法,行道時隱避形藏,處處留心,還未必如此平安。”
  正在心存怨望,悶悶不樂,一算行道年月,猛又想道:“前遇魔女,三年之約不久便到,地點在西崆峒昔年老魔別府。如若不去,肩女必要尋來,反有好些不便。以前為防無垢誤會,把話藏了一段,不曾明言,原是怕她擔心。后來想說,事隔已久,就此拖延下來。”盤算了一陣,覺著事情決免不掉,反正是要過此一關,轉不如自行投到,顯得大方,并踐前約,以明無畏。事雖凶險,但听尸毗老人口气,魔女未必能夠討好。何況愛妻帶有防身至寶,這口紫郢仙劍又是降魔利器,已然煉到功候,別的法寶也均有惊人威力,怕她何來?只對無垢不便出口。便笑說道:“自從我夫妻一路,西北諸省均未去過。昨日途中聞說陝甘一帶天干水旱,赤地千里。我們在外修積,艱難危險自非所計,不知便罷,既然知道,不容坐視。天下事怕不了許多,何況對頭多是极厲害的邪魔,真要尋我晦气,早已上門為難,不等今日。今年東西南諸省到處丰收,人民安樂,無善可積。偶有一二不平之事,也無關宏旨,并還難得遇上。我們每次出游,事前都發有愿心,不將所許善功做完,決不回去。今已多日,一事未辦,何日才回嵩山修煉?依我之見,不如改往陝甘一帶試他一下,免得延誤。你看如何?”
  無垢當初原因魔女蹤跡似在東西昆侖星宿海一帶,恐鄭隱前去遇上。及見近年無事,鄭隱今生所得飛劍、法寶又都是前古奇珍,威力至大,早已身劍合一;只因此劍乃神物仙兵,本身威力大強,不到功候,尚難由心駕馭,以至臨敵不能全數發揮妙用,好些吃虧。近一年來用功越勤,不特這口紫郢仙劍煉得出神入化,妙用無窮,連別的法寶也增加了好些威力。自己又有兩件防身御敵之寶,便遇強敵,至多不能取胜,全身而退當能辦到。肯与丈夫同行,便由于此。反正須要一拼,轉不如早日了當,免得時常优疑,提起煩心。又听說陝甘大旱,人民流离,災荒甚重,更無不往之理。自己也不尋那些對頭,專為救災,相机行事,遇上便与一拼。想了想,便照鄭隱所說,先往陝甘一帶飛去。因是打定主意,相机應付,加以救災心切,上來直飛當地,更不停留。
  這時二人功力越深,劍光又強,兩下里合在一起,宛如一道經天長虹,星馳電射,橫空而渡。雖然飛得极高,那破空之聲,隔老遠仍能听見。無垢覺著破空之聲大強,本想把遁光稍微放緩。鄭隱卻存有私念,急于救完旱災,往赴魔女之約,上來并沒打避人主意。力言:“救災如救火,刻不容緩,越快越好。我夫妻受命自天,便在平日,也不應有所畏懼,何況此行為救千万生靈。”無垢勸他不听,心想:“偶然這等飛行,只一到地,便和常人一樣,也許不至被左道妖邪發現。”便由他去,飛行神速,不消多時,便到長安地界。
  落下一看,果然以前旱災嚴重,因是畿輔重地,當道已有安排,連日又下了几場小雨,災情減去許多。鄭隱本來志不在此。再一打听,說是秦鳳、平涼一帶災情最重,立催前往。無垢見當地人民雖然得到官家賑濟,仍然民有菜色,春麥還未播种,有心停留些日,暗助官府救濟人民。因見丈夫催走,說涼州災情最重,必須早日赶往,神情匆迫,以為丈夫近年受了感動,對于修為比前勤奮,也頗歡喜,依了鄭隱,匆匆起身。先往秦鳳諸路,見天時荒旱,災情慘重,人民扶老攜幼,到處逃荒,流离顛沛之景,時有發現。無垢几次想要停下,鄭隱均說先前向人打听,災情仍以甘涼一帶最重,當地人民較多。目前災區如此廣泛,最好全數查看之后,擇那人多災重之處下手,比較多做點事。無垢一想也對,便由鄭隱作主,直飛涼州。
  當地原在徑水南岸,當陝甘陸路要沖,本來土地肥沃,物產丰饒。因為當年初春雪化,郡西崆峒山中山洪暴發,徑河水漲,人民受災頗重。一交二月,又忽然干旱,半年多不曾下雨,五谷都無收成。災情雖重,因為當地人民比較殷富,又當陸路要沖,運輸較便,比起沿途所見要好得多。無垢到時,正赶鄉民求雨,呼號于烈日之下,哭聲震野。初來不知底細,過了兩天,漸漸看出中農之家尚有蓋藏,逃荒的只是一些窮人,不如所料之甚。有心回往原路,但當地災民并不算少,再不降雨,照樣不了。鄭隱又說:“空中下望,多是如此光景。已然到此,且由當地起始,也是一樣。最主要還是設下法壇,拜章乞雨,使這方圓兩三千里內普降甘霖,方為上策。不過,這類事跡近炫弄,必須擇一隱僻之區結壇行法,免惊俗人耳目。城西崆峒山風景靈秀,好些地方人跡不到,正好下手。”無垢不知丈夫与魔女定有前約,意欲就此了當,前在黃河治水,生出許多枝節。覺著求雨果是刻不容緩之事,便停了下來,鄭隱又說:“天時亢旱,河井干涸,已然發生瘟疫。壇成以后,你我夫妻可分出一人,去往民間醫病,并加周濟,雙管齊下,才多保全。”
  議定之后,先往崆峒山飛去。到了后山,尋到一片天然平崖,高踞孤峰近頂之處,上下俱無通路,地勢絕佳。二人看好地方,忙又回到城鎮,采辦應用諸物。正往回走,時已黃昏,忽听前面喧嘩哭喊之聲。過去一看,原來當地全境只有限几口水井,都已見底。只內中兩口名為龍眼井,干涸多年,不知怎的,當年大旱,反有泉水涌出。甘涼一帶土厚水深,水井最淺的也達十丈以上,這兩口井更深得出奇。父老相傳,乃郭子儀單騎見回紇以前,三軍無水,正在愁慮,忽听風雨之聲。出帳一看,河岸上有一大龍飛舞而來。令公大怒,連射雙箭,均中龍目。醒來卻是一夢。出帳一看,地上分插兩根長箭,忽然心動,便命開掘,才只丈許便有甘泉涌出。同時徑河之水也自暴漲。居民怀念令公威德,建了一座令公廟,把井包圍在內,現已荒廢。因那井水又甜又清,只是為量不多,逐年淘掘,深達三四十丈,近年已然干涸。上月有人發現內中有水,風聲傳出,群往汲取。先只城外居民前往取水,已不夠用;后來城中的井十九干涸,一齊爭往汲取。共總兩口井,要供許多人的應用,自然不濟事。又有好几十丈深,取時費事。更有一件奇處:每日須到申西之交,才有清泉涌出,為量不多,至多挑上數十擔,便自見底。一交子夜,便無人去汲取,也是涓滴無存,人民由一早起,便去守候,有的竟終日守候不去。盡管官府出有告示,令人民排班汲水,無如人數大多,水量又少,往往候了一整天,好容易挨到自己份上,不是水已挑干,便是時辰已到,成了干底。人民因為爭水,時常打得頭破血流,時起凶殺。當此強存弱亡的荒年,愚民無知,悲憤之下,易受騷動。官府雖頗賢明,也只好言勸解,引咎自責,無可如何。因為求雨不成,人民多怨官府沒有誠心,如非平時官聲尚好,人民知他清正賢明,早已激出事來。
  無垢一听人民取水這等苦法,暗忖:“此時水与銀子同价,連河底殘余的污水都成了至寶,不論災情如何,單這飲水已是嚴重。本門太清仙法,与左道妖邪呼風喚雨不同。因是逆數而行,事前必須拜章告天。再用法力把天空中的云霧引來,聚在一起,使化甘霖;再不,便是擇那附近江湖之水,行法引來,化雨下降。這里不比江南,取水較遠。昆侖山上積雪与星宿海的山水雖可應用,然而事非容易,又恐引動對頭出來作梗。”想來想去,只有前項求雨之法比較穩妥。災區這么廣,少了無用。必須用上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普降甘霖,連關中三輔也可一起滋潤。此事雖然多費心力,并耗元气,功德卻是不小。事情還有几天,人民這等苦法,細一盤算,法壇布置應在子初,此時還有閒空。便告訴鄭隱,令其先行,自己在此相机行事。
  鄭隱因為魔女心腸狠毒,上次違約暗算,吃子她的大虧,心中恨极,正想期前赶往魔宮打一個照面,表示自己不特不曾怕她,反而尋上門來。只等把雨求下,救了旱災,立時雙方斗法,決一存亡。同時又想到魔女情痴太甚,照例不管多恨,只一見面,立時勾動舊情。万一余情未斷,還可就此戲侮暗算,稍出惡气。一听無垢要和他分頭行事,正合心意,忙即應諾,悄悄飛走。
  無垢掩在一株枯樹之下,朝前查看,本意排眾上前,運用仙法增加水量。后見井旁人山人海,呼號叫囂,鬧成一片,老弱婦女拿著水桶在旁痛哭,無法上前。兩井均有木架,上設轆護,各有兩壯漢掌管,兩旁并有四口大缸,將水吊上,分与眾人。初以為地方上人為防人民爭水斗毆,專人掌管,按著次序,以求平允。再一細看,不禁有气。
  原來每一井架管領的雖只兩人,旁邊還有好些党羽,俱都是些橫眉豎目,手持刀棍的壯漢。人民取水全用錢買,多少憑他高興。稍有不合,便加打罵,銀錢不還,卻把所取的水奪過,倒入井旁大缸之內。有那給錢多的,不等打上,便由井旁水缸中取來送上。老弱婦女固是望井悲號,無法近前;便是有力气的漢子,不是因為錢少被惡徒排擠,不令近前,便是好容易挨到井旁,被管井壯漢奪過銀錢,隨便倒上一點,忍气吞聲而去。一問身旁悲哭的老婦,才知日前人民爭水,常起斗毆,官府屢次勸解,設下規條,以先后為序,限量而取,法子原好。無如人民需要太切,加以利之所在,一小碗水可換一二兩銀子,紛紛搶奪爭先,全不肯听。前數日被一土豪知道,覺著此事大利,帶了一班徒党,硬說連廟帶井,都是他家祖產,先把取水的人一頓亂打,將井霸占,派了數十名徒党日夜防守,人民取水須用錢買。乘著水漲之時,先用四口大缸將水盛滿,每斤一兩銀。一到井底水干,价便加倍。稍微爭多論少,錢被搶去,還遭毒打。因其徒党眾多,勢力浩大,人民盡管憤极,几次暴動,均為所敗,無可奈何。
  無垢聞言,暗忖:“土豪如此可惡,且喜丈夫不在,否則這班人休想活命。有意懲治,恐惊俗人耳目。”正打主意去此一害,并行法取水救急,忽見一中年人提了半桶水,由人叢中擠出。見其神情良善,尾隨到了無人之處,笑問:“這位君子,可能給我一口水喝么?”
  那人名叫魯靜齋,原是當地富戶,平日樂善好施,与上豪金富相識。因為方才家人來此取水,与賊党發生爭執,把銀子奪去,怯于凶威,所居又近,只得親來賠話,付了加倍的錢,取了半桶水。正往回走,聞得身后有人討水,回頭一看,暗忖:“這等美秀的人品,從所未見,又是外路口音,大概是別處逃荒經過的孤身女子。”想起土豪厲害,四顧無人,俏聲說道:“姑娘想是外方來的。我家中原有一口井,只是近來混濁如泥。家人代我買水,反受了一場惡气。如不向其賠話,万一再旱下去,非此不可,如何是了?只得親來賠話,買了這半桶水。姑娘要用听便。不過那賣水的多是惡人,徒党甚多,休說孤身少女,便有家人同來,也應躲開。解了口渴,請繞路回去吧。”
  無垢聞言,笑說:“我口干得厲害,又知此水貴重,万一吃得太多,無錢還你,如何是好?”靜齋慨然答道:“水雖難得,總算還能買到,盡管飲用,無須客气。”無垢原是邊說邊走,一面查看地勢,見前面是一庄院,兩旁樹林多已半枯,門前是一打稻場,旁邊還有一個池塘和一口井。問知主人頗喜經營園林,以前池中并還种有荷花,現已干枯。自從徑河一千,連門前水井也只剩了數尺泥漿。這時正有兩個佃工迎來,見面笑問:“那廝可曾還銀?”靜齋笑答:“這類惡人,和他有什么理講?快取碗來,這位姑娘口于著呢。”兩佃工正朝無垢打量,聞言轉身便走。
  無垢見水桶已放在門前石墩之上,笑說:“不怕見笑,我實口渴太甚,不用碗了。”隨手將桶捧向口邊,運用仙法,一飲而盡。靜齋見那一桶水有四五斤,竟會一口气飲光,暗忖:“此女看去文秀,美貌非常,這等牛飲,想必長路奔波,口渴大甚之故。”心念才動,瞥見佃工取碗赶來,腳底塵沙滾滾,帶起老高。忽然想道:“久旱不雨,地上塵沙甚厚,稍一行動,滿身都是。今早大風揚塵,天都成了黃色。此女身上怎如此干淨,連鞋褲也不帶一點塵污?”心中一動。
  無垢把水飲完,見主人并無吝色,兩佃工面上卻帶可惜之容。便由身畔摸出十兩銀子,笑道:“我口渴太甚,把水飲干。賣水之處人多,擠不上去,有勞二位代買一桶如何?”靜齋當她還要,忙道=“那井水果是奇怪,又涼又甜。這不過是在荒年,水火相通,哪有受人錢財之理?銀子請姑娘取回,如還不夠,叫他們去再打一桶來便了。”無垢見他至誠,忽然搖手攔道:“何必以有用的金銀,便宜那些惡賊?不必再買。我雖女子,別的不會,最善分辨水源。此時看出,這一井一池下面泉源甚旺,只被浮土堵塞泉眼。請借一根竹竿,再取杯水,由我試它一下。水如難得,尚有他法。只請你們暫時避開,等我把泉眼挑開,水自然涌出。你看如何?”靜齋早已覺出有异,忙即應諾。
  無垢隨令二佃工去將那些老弱婦女引來,只說主人有事,不可提水的事。二佃工回道:“此時善門難開。”同時遞過竹竿,想等水出來后再去。靜齋看出無垢儀態万方,气字安詳,神情十分拿穩。暗忖:“也許人民求雨,至誠感天,來此异人解救生靈。如是尋常,那半桶水也不會到口就光,那等快法。討水窮人甚多,本极可怜,日前便想周濟。只因家中病倒了好几個,無暇兼顧,至多把人喚來,把預計中的糧食分散一些。這等荒年,不論飲食,眾人皆無,惟我獨有,不特問心難安,早晚還許招禍,多藏何益?”忙道:“本來我就要散些糧米,因為家人多病,延遲至今。就著今日辦了也好。我們順便去把窩棚內那些人全數找來幫忙,仍和上次一樣,免得分配不均,又起爭執。”二佃工見主人發話,方始走去。
  無垢忽把眉頭一皺道:“方才水喝大急,吐將出來,豈不可惜?”話未說完,櫻口張處,一股噴泉直注池中。池底本是尺許厚的干泥,人士只剩了一片濕痕。無垢隨取竹竿,朝噴水之處刺了几十下。靜齋見無垢依舊從容,水卻不見,正在半信半疑。無垢又由身畔取出一粒靈丹,笑道:“府上有病人么?可用清水化開,与病人分服,一杯便可痊愈。只不要對人說起。”靜齋人甚忠厚,笑答:“此時水貴如金,方才忘了命人帶回。家中井水宛如泥漿,不能應用。請姑娘暫候,我去買來如何?”無垢笑道:“水源已被我探出,因為土厚,泉眼大小,還未沖開,少時就有水了。”說時,果听地底水響。靜齋惊喜交集。無垢笑道:“井中泉眼与此相通,正當來路,也許此時井已有水。”話未說完,井中也有了水聲,兩相應和。
  靜齋過去一看,那深約二十丈的水井,就這几句話的工夫,水已漲起了一多半。不禁喜出望外,心疑無垢乃神仙下凡,扑地便拜。無垢一面讓避,正色說道:“我不過略知地理泉脈,能夠治病,我夫妻二人仗此謀點衣食。你如大惊小怪,官府還當妖言惑眾,豈非害我?此池泉眼已通,一會便要布滿清泉。可乘眾人未來以前,先將病人治愈。土豪也許和你為難,不必怕他,我夫妻頗有武功,足能保你無事。并可向眾聲言,說你昨得神人托夢,只要土豪不再欺凌善良,第四日夜間,便有甘霖下降。他如不服,可和他打賭:到時不雨,你便全家自焚;雨如按期下降,便是他的戾气感召,和旱魈一樣,也受人民火焚之刑。我夫妻必在暗中助你,只不可泄漏一字,否則有害無益。”
  靜齋本就心生信仰,方答:“仙人游戲人間,不肯顯露本相。我也不敢妄言,遵命就是。”忙把水桶拿起,待要取水入內,忽听絲絲連聲。側顧池內,已有數十股清泉破土而出,高約尺許,晃眼滿池皆水,快要齊岸,才行止住。靜齋越發惊喜,匆匆朝無垢拜了几拜,便往里面赶去。
  無垢先不想顯露奇跡,無奈救人心切,終難遮掩。總算主人忠厚,知道的人不多,又曾囑咐,料其不致泄漏。正想再待一會儿,忽見門內跑出几個老少男女,同時又听遠遠喧嘩之聲。知眾窮人業已赶到,忙把身形隱起,在旁等候。迎頭發現兩佃戶跑來,朝魯家的人說道:“龍眼并不知何故,井水全干。下剩數缸,已被土豪抬了回去,水都不肯賣了。”話未說完,瞥見滿池清水,后面窮人也已發現,立時歡聲雷動。但因靜齋是個善人,异口同聲討些救命,并無一人恃強自取,靜齋也由里面聞聲赶出,見女异人不知去向,也未張揚,便照所說,向眾聲言。同時發話,任人取水,多少不拘。
  這班窮人早就饑渴交加,口干舌燥,七竅噴煙,一個個蓬頭垢面,泥污狼藉,語聲多是干號,一聲令下,群集池邊,汲飲起來。未帶水具的人,不及借用,竟把身子伏在地上,伸頭水內,狂飲不休。待不一會,歌功頌德的歡呼,相繼潮涌而起,把土豪賊党咒罵了一個淋漓盡致。風聲傳出,越聚越多。靜齋恐怕生事,向眾高呼:“諸位高親貴鄰,此是昨夜夢中神人所賜甘泉,足夠應用,再有四日便降大雨,來者不拒。不過地小人多,最好挑走,免得妨礙他人。方才听說龍眼井水已干,万一惡人遷怒為難,由我和他打賭,諸位千万不可多事。”眾人同聲應諾。由此人民取水便走,不再聚集。
  無垢心想:“荒年災民,最是難處,善門難開。以前黃河水災,曾經嘗過味道。這班人竟如此听話,主人又無疾聲厲色,可見德能服人。照此情勢,便無自己暗助,眾怒難犯,土豪也非吃虧不可。只是開頭不免爭斗,就算眾志成城,這班苦人均無武功,傷亡在所不免。子夜又須赶往崆峒,与丈夫行法求雨,無多閒暇。”正想用什么方法,把那伙惡人引來,忽見遠遠塵沙滾滾,如飛而來。
  靜齋為了人民取水方便,一面點起許多火把燈籠,一面設下許多條桌,赶制了好些鍋魁饃饃。事前聲明,人力有限,散完為止。暗中卻令數十人在庄后支上爐灶,連夜赶制。一見庄外塵沙滾滾,料知對頭已到,表面鎮靜,面帶惊疑之容,四下張望,似在尋找自己。無垢看出他良懦膽小,如無自己相助,照那來勢,也實可慮。忙用傳聲說道:“你只照計而行,不要害怕,自有道理。”靜齋听出前見女子語聲,心中大定,忙即暗中默祝,遵命而行。
  池邊受賑濟的那班窮民,早就听說土豪要來為難,全都激動怒火,准備不能善罷,便助靜齋与之拼命。一見人到,故意示威,不約而同,轟的一聲暴噪起來。土豪金富自恃財勢,橫行鄉里,魚肉良民,已成習慣。當日聞報靜齋因為佃工取水爭執,自行賠話,帶了一桶水回去,不知用什方法,井水全干。守井賊党先不曉得,后听人說靜齋門前清泉暴涌,一有一無,兩下正是同時發生。現正召集人民施水放糧。對方專做好人。平日已是不快。再听說井水干涸,池泉暴涌,又在向眾施舍。不問是否用什方法,單這行為,相形之下,也是難堪。不禁惱羞成怒,決計惡人做到底,率眾赶來。快要到達,忽听人民暴噪示威,聲如雷轟。不想眾怒難犯,死在臨頭,反倒逞強,准備給對方一個下馬威。金賊連徒党共是四十余人,各持長鞭刀棍。到時,見眾人民不曾讓路,一齊回身相望,手上多半拿著石塊、扁擔之類,神態甚強,大有一触即發之勢。不禁怒從心起,大喝:“豬狗們,還不快滾,等死不成!”隨說,和當頭兩個賊党揚手一鞭,便朝眾人頭上打去。
  靜齋知道,這班烏合之眾雖然滿腹悲憤,但是對頭凶威久著,能胜而不能敗。好在仙人暗助,何必使他們吃虧?忙喝,“金堡主不可動武,你們散開,我還有話。”說時遲,那時快,為首三賊已同發難。滿擬這班人必不禁打,忽听“哈哈”一聲,眼前一花,一條人影連閃兩閃,金富和當頭賊党齊聲慘叫,早各挨了一下。后面賊党還未看清,一听主人呼痛,往上一擁。池旁聚集的人民一見賊党被人打倒,落了下風,同聲怒吼,紛擁而上。有的更將石塊朝賊党打去,當時開花,傷了好几個。當頭三賊已全負痛起立,看出打人的是個年約十七八的道裝美少年,突然出現,也未近身,只把手揚了兩下,三人兵器全數粉碎,各人又中了一下重的,其痛徹骨。情知厲害,忙喝同党暫緩前進。又被鄉民打傷了好几個,越發怒火燒心。一面忍痛退下,暗命同党回取救兵;一面朝前注視。見那少年左手一揮,后面鄉民全被阻住,好似中有隔斷,不能沖破。內中一賊武功最高,由后赶到,不曾受傷。看出少年目射英光,神采照人,再一想到井水干得奇怪,疑是道術之士。悄告金賊:“敵人有妖道相助,不可力敵。”第二句話還未出口,少年兩道秀眉往上一揚,將手一揮,叭的一聲,左臉當時連牙打碎,鮮血四流,人也倒地暈死。
  金賊見狀,才知厲害。忙喝:“這位道爺素昧平生,有話好說,何苦出手打人?”少年冷笑道:“此時你也知道有話好說么?這個容易。”隨喚靜齋上前,把無垢所教的話說了一遍,問其愿否。金賊自是不愿,無奈同党已被敵人暗中困住,一個也不能离開,無論如何走法,只在場中打轉。人民卻有好些經主人好言遣散,通行自如。賊党想要尾隨同行,走不几步,便自己退了回來。道人連手都未伸。金賊料定求雨打賭之事凶多吉少,有心不從。道人把手一揚,立時痛徹心肺,心寒膽怯,凶焰盡斂。便向靜齋婉說:“雙方多年鄉党,先前實是受人挑撥。求雨好事,打的什賭?”少年怒喝:“放屁!因為你們這些惡徒土棍戾气上升,崆峒山中還有一個旱魈,非用你們,多高法力,雨也不會下降。此事不過适逢其會,經一位前輩仙人說在前面,其實我早打好主意。方才來時,已与官府說好,在此設壇,將你連同徒党放在壇上。到第四日子時,雨求不下,不特与你無干,還可由你處置。想要退回,如何能夠?”說時,田岸上塵頭又起,乃是官府命人來設壇,在當地求雨。來時奉有嚴令,不問何事,均听道人之命而行。于是糾合人民,匆匆將壇搭好。
  道人便令金賊等上去。群賊自是不愿,知眾官差畏之如虎,雖奉官命,決不敢強。便向官差訴說,身為道人所制,行動艱難,示意令其溜走,托人去向官府求救。道人笑道:“你們惡貫滿盈,除非旱魈厲害,我除它不了,還有一線生机。我們說話算數,只要過第四夜子時,大雨不降,自然放你們回去,此時無用。還不快上!”說到末句,把手一揚,朝空抓子几下。所有賊党全似拎小雞一般,仿佛暗中有人平空抓起,丟向台上。由此一任好說歹說,往來亂蹦,不能离開原處一步。群賊知為法力所制,除了依他,別無善策。同時又見隨后追來的手下徒党,只一近前,便休想回去。不到台上,一任大聲疾呼,均听不出一句話;到了台上,立被困住。情急心橫,厲聲喝道:“莫非我們為民求雨,就點水不進,粒米不沾,困在這里四天四夜么?”道人笑說:“你們不必忙,自然有你們吃的。”隨告主人:“可給這班狗賊准備食物,我還要尋人去呢。”說罷,雙足一頓,一道金光,破空直上,由朗月疏星之下,往崆峒山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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