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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傳劍訣 再見王鹿子


  前文沈鴻、姜飛剛在白蓮磴崖后二次拜見王鹿子,約好后日一早前往傳授本領,回來告知眾同門,因杜霜虹逼著万英代為引進,后經眾人商計,說好后日六人同去,樊、杜二女等在外面,由沈鴻等四人代為求說,相机行事。夜來正在對月暢飲,段無雙忽將沈鴻、姜飛喊往諸長老桌上,歐陽笑翁。李玉紅剛由山外來,也同在座,樂游子便告二人,說岳州之行只有一個多月便要提前起身,并說女俠李玉紅帶來仇敵兩處巢穴的地圖,湘江、洞庭、君山一帶形勢均在其上,命二人謹記王鹿子所說耳根長有葡萄形紫瘰□的白發异人和所說形貌以及指教的話,后日前往便在當地用功,如有傳授,務要在此一月之內將其學成,事難責重,万分凶險,師長同門均不能前往相助,就是出手也在將來,這前頭半段關系重要,全仗你們自己膽勇智能,善于臨机應變,方有成功之望。明日一早可到洞中領受机宜,當夜仍去歡宴等語。二人一听,惊喜交集。
  回向眾同門一說,大家均覺事太艱險,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更不放心,打算明日各人往求師長,想要跟去,后見齊全和癲和尚等三小弟兄不置可否,杜霜虹首先忍不住說了兩句閒話,万英恐怕四人發生誤會,接口笑說:“我們大師兄和癲師兄一個老謀深算,一個足智多謀,他二位此時一言不發,必有深意。我們都是知己骨肉之交,何不說將出來,也讓大家放心一點。”齊全剛要開口,癩和尚已先開口笑說:“我知杜師妹心直計快,人最義气,她見我們仿佛置身事外,心中不喜,實則此事關系重大,她這几句話非但錯怪我們,連各位師長的深意也未領會,叫人如何說起?我們師長何等高明,固然是想借此一舉考驗門人,成全二位師弟的孝思苦志,但是仇敵聲勢如此浩大,二位師弟本領多高,也只兩個初涉世的少年,論起江湖上的經歷尚還不如我們。明是一座刀山、干層羅网,偏要叫他深入虎穴,擒殺虎子,休說心愛的嫡傳弟子,便對外人也不應這樣情薄,全無一點愛護之意。稍一疏忽,二位師弟固是凶多吉少,便諸位師長也不免于丟人,天底下哪有這樣情理!你們只見仇敵人多勢盛。二位師弟勢孤力弱,人數太單,心中懸念,便代不平,卻不想仇敵合在一起,單他親信党羽便有兩三千人,加上水旱兩路的盜賊,人數之多少說也有近万。我們弟兄功力都差不多,就有兩位本領稍強,也是高出有限,以仇敵的聲勢和身邊那些男女巨賊、得力死党,真要明做,便我十人都去,另外再加兩倍,一樣也嫌人少。隨便多上几個人同時前往,非但于事無補,甚而還要有害,多出好些險阻艱難。否則,事關許多窮苦人民的安危生死,師長多愛徒弟,也不應為了一二人的私仇,想成全他的孝道,便拖延下去。你看,師長本定三月之后起身,李師叔一到立時提前,分明只是看准時机,立時下手,并非為了二位師弟的私仇,特意把這兩個万惡滔天的惡霸放過,好等你們學成本領前去報仇,只你二人父母之仇為重,任他多害許多好人也都不管,哪有此理?不過二位師弟也是被害的人,武功恰在此時學成,可以去得,恰好由此開端,适逢其會而已。看這意思,分明是見仇敵人數太多,好些脅從在內,不愿多傷人命,仇敵手下又有不少凶險無比的死党,并非易与。一面想要除此大害,又不能不顧慮到許多無辜的人民,一個輕舉妄動,休說那些被脅從的徒党多上好些死傷,還要連累大群善良的人民遭那池魚之殃,一同受害,故此格外慎重。難得二位師弟有此孝思,報仇心切,本領也正學成,得有高人指點,年紀又輕,不像江湖中人,如其仗著聰明机警,深入虎穴,窺探好了机密形勢,先作准備,事情比較容易,還可保全許多人命財產,好處甚多。眾同門如同前往,不是打草惊蛇,便要多生枝節,有損無益。我料明日往見必要指示机宜。如今師長的話一句未說,還不知道如何下手,又有二位師弟自打万全主意的話,仇敵厲害也都說在頭里,如何心急起來?杜師妹盡管放心,二師叔早有智囊之稱,向來机密謹慎,不把事情看准決不下手。此事遠在去年已有打算,如無十分把握,諸位師長怎肯把兩個心愛門人送入虎口、只令犯險。以博孝于虛名、不從大處著想呢?我看人決不止二位師弟兩個,但決不會同去。如我料得不差,多半是想二位師弟混將進去,由內里發動,時机到來一舉成功呢!”
  齊全听完也說:“癲師弟和我心意相同,料得一點不差,諸位師弟師妹無須多慮,休說同門骨肉之交,便不相識,遇到這類事也無袖手旁觀之理!夏師叔一向疾惡如仇,和師父、席師叔的性情差不多,不過外表溫和一點。今日良朋歡聚有興頭上,怎會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尤其席師叔最重友情的人,方才人已來此,相去一崖之隔,只訪王老前輩一人,匆匆就走。今日是夏師叔生日,他人好酒成癖,竟不來此一聚,听二位師弟在后招呼也不回答,各自走去,分明發生什么急事,或有別的深意在內。后來諸位師長聞報也只含笑點頭,說了兩句,便不再提。樊、杜二位師妹因听沈、姜二弟深入虎穴,覺他勢孤力弱,激于義憤,兩次想要開口,又被夏師叔使眼色止住。我想諸位師叔對于此行必已商定,胸有成竹,只照他所說去做,成功無疑。否則,以這兩家惡霸的財勢凶威和那許多党羽,癩師弟說得對,二位師弟如其公然前往,無异以卵敵石,便我弟兄姊妹十人都去,再加兩倍,稍微顯露形跡,一樣也是凶多吉少。添上几人相助有什么用呢?”沈鴻、姜飛怀念親仇,滿腔悲憤,吉凶禍福早已置之度外,加以平日領受師教,常怀濟困扶危、除暴安良之志,一听岳州、湘陰二賊合流以后,又勾結了許多水旱盜賊,凶焰高漲,威勢更甚,兩湖善良百姓日常受他危害侵凌,痛苦不堪,越發激動義憤,遇到這樣危險艱難的大任絲毫不曾畏怯。姜飛素來膽壯心高固不必說,便沈鴻此時也是真气內斂,不懼不矜,听了癩、齊二人之言反更膽壯,加上好些自信之力,一心盤算此去深入虎穴的下手方法,并沒有把敵人放在心上,听完前言,相繼開口,力言:“各位師長愛惜我們胜如親生子女,此行必有成算,如今還未面授机宜,事情相隔尚有兩月,怎知凶險?諸位兄弟姊妹義气關心,万分感激,但听二位師兄之言十分有理,等到后日拜見王老前輩之后,听他老人家有何吩咐,自知底細虛實,如今為時尚早,先就疑慮作什?”沈鴻平日謙和文雅,靜如處女,從無疾聲厲色,對人也极誠懇,誰都樂与親近。樊茵性情恰与他一樣,都是那么文靜謙退,二人又是未婚夫婦,情愛甚深。當夜沈鴻那樣慷慨激昂,聲容悲壯,眾人尚是第一次見到,均被感動。杜霜虹、万英覺著四人所說有理,也未再往下說。
  樊茵、万芳到底和沈、姜二人未婚夫妻,更深一層,表面沒有爭論,心中仍是憂急。樊茵當著眾人還說了几句勉勵的話;万芳自杜霜虹被癩和尚問住便不再開口,心情卻极煩亂,老不放心。席散之后,大已深夜,遙望各位師長也都吃得來不多,几個酒量小的業已离席而起,定睛一看,正是李玉紅和大俠湯八之妻龍靈玉不時手指自己這面,仿佛商計什事神气,离席已遠,踏著滿地月華,快要走入花林之中,再看席上只天寒老人棘荊和樂游子、大俠湯八、真布衣、崔老人等諸位老俠尚在對飲說笑。先前只顧想心事,不曾留意,師父俠尼花明和黑衣女俠夏南鶯不知何往。母親段無雙剛由主位起立,似想往花林一面走去,忽然心動,暗忖,二姑、四姑對我最是怜愛,她和各位師長月上中天方始入席,又由大洞之中一同走出。沈、姜二人本定兩三月后起身,忽然改期,提前上路。听口气,此去賊巢只為混到里面往探虛實,一面臥底,以作將來里應外合之計。到了那里少說也有三數月光陰才到時机。二位姑姑必早知道詳情,何不乘此机會繞往林中探詢?如其無害也放心些。念頭一轉,也未對別人說,借口有事,去去就來,便自起身。眾人當她覓地小解,均未留意。万芳聰明,知道師父行事机密,平日只管怜愛,遇事不喜多問,又恐關心大切被人笑話,見老少兩席東西相隔頗遠,中間還隔著半片花林,眾同門均在互相說笑,小啞巴已先回洞用功,無人留意。李、龍二女俠先在林外閒步,后又走人花林深處,眾人似未發現;故意由南面林角穿進,到了林內,回顧無人看破,再將腳步加急,向前飛馳。
  正走之間,忽听前面有人笑呼:“芳儿,如何走得這急,有什事情想問我們嗎?”抬頭一看,花影离披中迎面走來一人,正是龍靈玉,李紅玉緊隨在后,同由花樹叢中走出,花月爭輝之下人更顯得容光艷發,清麗出塵,哪里像什中年以上的婦女?忙喊一聲:“干娘!姑姑!”二女一人一手拉了万芳同往花林空處石條凳上坐下。万芳方說:“我正有要緊事,想尋干娘、姑姑呢!”四姑笑道:“夜色已深,我們暫時不走,明日早起再談不是一樣,為何這樣急法?”靈玉接口笑道:“這要問么,還不是為了她那未婚夫婿不久要往岳州犯險探敵,她不放心,想向我們探詢有無妨害罷了。”万芳先問了一句,本覺底下的話不好意思出口,自己來得又急,正在后悔,不應上來先問,聞言越發害羞,面上一熱,索性撒嬌,拉著靈玉的手故意气道:“我不來了,好心好意來陪干娘、姑姑賞花步月,偏要拿我取笑,還是我的干娘呢,這樣急人!你看姑姑多好,就不這樣,莫非同門骨肉之交,那樣厲害的仇敵,他們只得兩人,當此大任,深入虎口犯那奇險,我們就不應該關心!去的人又不止他一個,還有沈大哥呢!”四姑接口笑道:“二妹,你不要逗她了,芳儿對敵之時何等英勇豪快,和我們一起卻是這樣天真溫柔,真個可愛极了!”靈玉就勢把万芳肩頭挽住,先朝玉紅笑道:“四姊,你听她說你好,便想收買人心么?有許多話此時還不能說呢!”万芳听出言中之意,越發貼在靈玉胸前,半嗔半喜,仰面笑道:“這個不行,干娘平日空口怜愛女儿,一句真話都不肯說,多么叫人難過!今天不說真話不行,我又不會告訴別人,只要知道底細,免得擔心罷了。”靈玉摟著万芳,一面將她頭上几根亂發代為理好,隨口笑道:“乖孩子,你不要忙,不是我不肯說,這里頭含有許多机密,連我和你四姑也未全知,業已答應在先,如何私自泄露?別的我不能多口,只知此行雖极艱險,但是沈鴻、姜飛必能成功,少年人初涉江湖,當此大任,正好磨練,用不著有什顧慮。休說像他兩弟兄這好資質,便是不相干的外人有此苦志毅力,我們遇到也必极力成全,哪有袖手不問之理!王老前輩那樣异人奇士竟肯出力相助,并還加以傳授,你們還不放心么?”
  万芳雖問不出所以然來,已听出此行必能逢凶化吉,完成二人多年苦志,報仇除害,但是心仍不滿,還想設詞探詢時,段無雙忽然尋來,見万芳賴在靈玉怀中,笑說:“芳儿不可這樣,師長門下不比家中,應該守法才是道理,此事十分縝秘,不到時机你們最好奉命而行,不要多問。如其真個凶險,我和姜飛情如母子,便你沈大哥也非外人,我會這樣心安無事么?”万芳聞言方始心寬了些,料知再問也不會多說,只得一同起立,在林中談了些時,剛問出乃師花明和黑衣女俠方才他出,要到天明才回,忽然想起离席時久恐被眾人知道,又想和樊茵商量几句,匆匆告辭。赶回原處一看,齊全、癩和尚、佟振已先回洞,樊茵、沈鴻在左近樹下臨水密談,万英、杜霜虹和姜飛分坐旁邊山石之上正在說笑。姜飛不時偏頭回望,似在等候自己。再看大洞前面一桌,諸位師長差不多走光,只剩大俠湯八和崔老人在收拾東西,知道老人性情古怪,喜歡親自動手,輕易不要門人服侍。還未走近,姜飛已起身迎來,那旁沈鴻、樊茵也同走過。三對未婚小夫妻聚在一起略談些時,仰望明月西下,水星耀空,天已离明不遠。為了當日夜宴師徒同樂,自來山中難得遇到的事,第二日還有半日假期,晚起雖然無妨,到底少做半日功課。沈、姜二人更因不久要往岳州犯險,想多用點功,不愿熬夜,便各回洞安臥。
  次日眾弟子起身,沈、姜二人心中有事,起得仍早,樂游子將眾人喊去,各位師長全都在座。俠尼花明和女俠夏南鶯已早回轉,由樂游子為首,先向眾弟子歷數岳州這兩個惡霸豪紳的惡跡,并說:“如今時机將至,眾弟子武功也快練好,不久便許有事要辦。從今日起你們更要用功,以便到時出力,為民間除此兩個大害。還有你們所用兵器近數月來均已備齊。湯八叔托人代制的鎖心輪和鉤連槍、判官筆昨日也都帶來。沈鴻、姜飛服過小還丹后体力智慧更強,明日一早便往隔崖去見王老前輩,請其傳授。這位老前輩武功、劍術都有惊人之能,往往不可思議,他很看重你們。雖只個把月的光陰,功力定必大進。你們根底業已扎好,再得此老傳授,如將他那最上乘的內功學會,能夠縮骨鎖身,岳州之行更可無慮。万英兄妹和樊茵、杜霜虹欲往參拜,學習本領,不妨同往求見。他如不允,必有原因,早晚仍能得到指教,無須勉強。此老人最剛直,不可用什心机,反使心生厭煩,以后就無法求教了。”沈鴻等六人,聞言大喜,眾師長又向眾弟子分別指點武功劍術,內有好些均是平日盼望、几次請求傳授、未蒙允許的上乘武功。不料忽然傳授,本身師長所傳不算,還有別位師伯叔同時盡心指教,合在一起所得益處更多。
  眾人內外功夫均有极好底子,一點就透,預計不到半年光陰便有高深成就,全都出于意外,感激師恩,興高采烈。因是一同學習,師門心法雖然各有不同,但是彼此情分极深,互相切磋研究,無一存有私見,有不明白的師長同門均可求教,進境自更神速。退將下來彼此慶幸了一陣。沈、姜二人因只一月光陰便要下山,听諸位師長口气,到了賊巢還有好几月的耽擱,不能回來求教,由明日起見了王鹿子,便要照他所傳用功勤習,當日各位師長所傳心法暫時還要丟開,雖將口訣記好,共只一日夜的光陰,時候一久難免遺忘,因此用功更勤,除將所有口訣全用暗語抄下、貼身藏好而外,并請眾同門一同演習,由齊全、癩和尚在旁指點,以免疏失。從早到晚片刻不停,連茶飯也無心吃。眾人見他這樣勤奮,越發感動,各將所知所能連同悟境盡量說出,彼此又得了好些益處。樊茵、万芳更覺未婚夫婿艱難卓絕,心生怜念,又因分別在即,守在一旁不肯离開。似這樣,練到月上東山,還是黑衣女俠走來勸阻方始停歇。眾小兄妹又聚在湖邊高柳之下各述心得,互相慰勉了一陣,分別歸臥。
  次日天還未明,樊茵、杜霜虹、万芳三小女俠已來沈鴻、万英、姜飛三人所居洞外呼喚。沈鴻等三人已早起身,正洗漱停當往外走出,各將昨夜備好的干糧匆匆吃飽,帶了諸老贈与王鹿子的酒食一同翻崖而過。到了下面大光還未明透,六人党著天色尚早,王鹿子也許正做早課。昨日原說只令沈、姜二人前往傳授。不要多帶人去,添了四人恐其不快,又不敢冒失惊動,輕悄悄走到洞前崖石之下。曉色迷濛中正在低聲商計,仍由沈鴻、姜飛去往洞前恭候,相机求說万英和樊茵等三女俠仰望心切,專誠來此拜見,求其原諒。忽听頭上笑道:“你們這几個娃儿都來也好,昨夜花道友已代你們說過,我一向隨便,不拘世俗禮節,無須這樣拘束。此時天方黎明,我還有個把時辰早課,令師他們所送酒食大多,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們見我心切,來時想未吃飽,不訪取上一些,就在那旁山石上隨意吃上一頓,等我做完早課下來再說罷。”六人聞聲,仰望王鹿子獨立崖頂平石之上,笑語從容,神態甚是安詳,口气尤為親切,与平日所聞性情孤僻迥乎不同,不禁寬心大放,歡喜非常,忙喊:“太師叔”,一同禮拜,起立恭听。听完正在拜謝領命,仰望人已不見。所立崖石形似一根高大石筍,平地突起,上面小半段卻与崖壁相連,离地約有三四丈,上丰下銳,石頂平坦,宛如朵云貼崖涌起,并無上升之路,通体玲瓏剔透,形勢奇絕。心疑石頂靠里一面還有洞穴。王鹿子把話說完,業已退往洞內,因無回應,不敢多煩,便照所說崖石走去。那也是座兩丈方圓的孤崖,突起絕壑邊上,与石筍斜對,通体作長方形,下面還有數尺高下一片斷崖,約有六七尺方圓。
  沈鴻等六人來時雖然吃飽,因听黑衣女俠再三囑咐,說王老前輩平日詞色雖頗和善,但他性情奇特,素不做那違反人情之事,說出話來也不喜人違背,最恨虛假。此去務要留心,照他意思听命而行,才可多得傳授,切忌自私。此老還有一樣特別議論与眾不同。他說,三綱五常中有好些虛假,尤其君臣之道于理不合,對人最要平等,男女一樣,常喜觀人于微等語。沈鴻記在心里,人又謹細,到了石上,便將帶去的食物取出一些請眾同吃,意示不敢違背尊長美意,但是后生小輩不應當著尊長飲酒放肆。并且天還剛亮,眾兄妹年輕,平日并無飲酒習慣,不該故意作偽,因此不曾取酒。万芳年輕天真,食量有限,半夜起身,和樊、杜二女俠先吃了多半飽,后到沈鴻等洞中又陪著吃了些干糧,不想再吃,低聲笑說:“我來時吃了兩次,吃不下去。沈大哥他們三位師兄弟急于起身,沒有吃飽,樊師姊心中有事,也未吃什東西,且喜太師叔開恩答應,你們四人不妨享受。我和杜師姊同往崖頂看上一看如何?”姜飛知她天真任性,崖頂相隔石筍只兩三丈,上面不知有洞沒有,王鹿子正在用功,不應前往窺探,方想勸阻;沈鴻福至心靈,忽然想起黑衣女俠昨夜所說王鹿子种种特性,往往聲色不動,心中自有徑渭之言,忙將他拉了一下,暗中示意不令開口,并朝万、杜二女俠打一手勢,令其去只管去,不可隨意放肆,高聲說笑,以防惊扰,二女點頭。
  那崖形似一堆并立的亂柴,高低錯落聚在一起,和天然石階一樣,极容易上,相隔最高之處只三兩尺,二女并未十分縱躍便走上去。到頂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忙即悄悄回身,向下招手,要下面的人同上。沈鴻等四人見狀,料有原因,匆匆赶上一看,回憶方才王鹿子之言,忽然醒悟。原來對方所練乃是一种极高深的內家气功。方才命眾去往一旁飲食等候,乃是有心令其觀看。所指便是崖上,而非崖下,斜對面的石筍上面也是一片平崖,約有丈許方圓,靠壁果有一個小洞,大只方丈,石壁清洁,初上來的陽光正朝洞中射進,照得全洞雪亮,當中一個細草織成的大蒲團,旁邊放著一個大水瓢,一根短竹杖,洞角吊著一個竹籃,編得极細。崖邊露出几片樹葉,仿佛里面存有一些果子,蒲團旁邊有一天然石墩,大只二尺,上放一把舊陶壺,兩只陶碗,此外空無所有。王鹿子人坐蒲團之上,雙手撫膝,二目正對初起來的朝陽,神光炯炯,偶然睜闔之際,口中似有一股白气由慢而快噓將出來,約有三尺光景,頻頻伸縮不停。雖然相隔不遠,不用目力那股白气也看不出。一經噓動,陽光中的微塵和煮開了的沸水一般滾滾翻花,由中心沖開一條空洞,時大時小,長短不等。隱聞吹气之聲又勁又急,靜心一听,竟能震耳,有時卻又微細得听不出來。六人全都得有師門真傳,深知內家真气之妙,只是功力不夠,還難運用,看了一陣,剛悟出許多道理,暗中欣幸。約有個把時辰過去,日頭已全升高,王鹿子忽將雙腳伸向蒲團前面,平貼地上,整個身子由后而前緩緩往上升起。這時全身重量均在蒲團上面,雙腳平伸向前,輕重相差何止百倍!如其一縱而起,稍微武功的人便不用手去撐蒲團也极容易;起得這樣慢法,仿佛四兩抵千斤。那兩只腳几和生了根一般,而這后半身的重量全憑本身真气往上提起,行家眼里一望而知,上乘气功已是爐火純青。最難得是雙手撫膝,人往上面緩緩升起,身子一動不動,形態始終未變,腳又并攏,神色十分安穩,口對陽光還在噓气,也未停止,動作自然穩練到了极點。等到全身拔起,立在地上,才將雙手平伸,反掌向外微微推動。由此起接連做了二十多次動作,出手雖然极慢,看去堅如鋼鐵,所到之處任你多大力量也決擋他不住。
  六人都經高明指點,昨日又都盡得師門真傳,內中又有好些相同之處,當然識得精微奧妙,一同聚精會神,一面仔細觀察,用心体會,一面留神記那手法和動作的次序快慢。正看得有興頭上,王鹿子忽然收手,面向六人含笑說道:“此是白陽圖解中的前段二十六式,本是峨眉派真傳。昔年我由一位姓商的道友傳授得來,初學劍術的人學上一半便可速成。尤其鎖身縮骨之法,先將這二十六式學會,進境更快,可免卻三四年的苦功,并得好些便宜。沈鴻、姜飛大仇在身,此行深入虎穴,吉凶難料,防身本領如其不濟便難應付。為期只得一月,除卻照我傳授每日用功,還要經我日常用些手法才可在他行前增加功力。樊茵、杜霜虹和万英兄妹此時不走,岳州之行不宜人多,便是要去,你們師長也必不許,無須速成,樂得循序漸進,把功力練得堅實一點。再說,兼顧六人我也無此閒暇,你們兄妹我均喜愛,無所輕重,全看事情形勢如何。方才這二十六式如不經我朝夕指點,親自動手,還要加上藥力,足夠你們練的。沈鴻。姜飛每隔三日還要回去一次,也可代我指教,將來由他二人轉傳,以免一經拜師便是記名徒子徒孫。照我門中規矩,也要拿上一百天的打狗棒,而我門中弟子明為叫花,并非真個伸手向人,專以乞討為生,最主要是運用本身智能,以力自給,進而隱跡風塵之中,濟困扶危,幫助一班窮苦的人脫离苦境。照他各人心志修積功德,等到功行完滿,過了限期,再憑自愿,回复本來面目。內有好些戒條終身不能違背,從此以后奉命即行,終身心力至少要他拿出一半,代本門除暴安良,遇見窮苦無告的人非但遇上便要救濟,好人還要做到底,以全力助他由患難之中轉入安樂,能以己力謀生,才算完滿,与尋常好名為善、專一施舍的富翁迥不相同。我門中弟子雖非全數出身叫花,至少也非富貴中人,無什多余錢財,全憑心力救濟窮苦。”臨机應變,善于運用,非但不許偷盜,更忌不勞而獲,本身還要吃苦耐勞,不得浪費分文。話雖几句,做起來實在艱難已极。沈鴻雖然出身小康人家,但他天分聰明,心志尤為強毅,這几年來飽經憂患,無論武功、為人均有進境。姜飛更是幼遭孤露,出身貧苦,心志才力無不高人一等,做我記名弟子尚可合格。你們四人雖然也是美質,心志人品無一不佳。万英兄妹從小生在有錢人家,未吃過苦,与本門舊規不合。樊、杜二女又是美貌少女,奔走江湖之上也有許多不便。好在你們六人骨肉至交,不是未婚夫妻,便是兄妹,將來互相傳授仍可學全,不經我親身傳授,少卻許多麻煩,各人成就也差不多。沈、姜二人可留在此,他們四人且先回去便了!”六人聞言喜諾,万芳雖覺美中不足,自知叫花子做不來,只得罷了。杜霜虹重又親求,說仰慕已久,當日可否容她四人隨侍在旁,多少得點教益。王鹿子含笑點頭,并令去往下洞等候。
  六人走到洞內,王鹿子人已先到。下洞地勢高大,共分兩層,內里鐘乳甚多,晶屏翠幕,纓珞四垂,景物奇詭,光景卻是黑暗。前半洞口高大向陽,雖還明敞,中有大片天然晶壁隔斷,不似里面晶乳透明,光照不進。轉過晶壁和那一堆石筍便暗如深夜,伸手不辨五指。王鹿子便住在后層深處一片平石之上,枕被皆無,連上洞蒲團也是友人所送,隨身只有一瓢一杖和兩身舊衣服。人甚和藹,先令眾人將那方圓數畝深達十余丈的山洞走上一遍,然后笑道:“我和葉神翁道兄平日事忙,因愛此洞清洁幽靜,四面危峰峭壁環繞如井,人獸足跡均所不至。稍有清閒,便來洞中靜居休息。像這樣長久的時期一住兩三月,雖然另有用意,并非長有之事。你們總算机緣湊巧,大約沈、姜二人將這白陽圖解前二十七式學會,我便不同時出山也差不多了。此洞非但景物奇麗,明暗相間,寬敞清洁,并有許多天然生就的設備,可作練功之用。這一個多月不去說他,將來我走之后,留在山中的同門兄弟姊妹如有閒空,不妨來此用功,可得許多現成好處。此洞由內到外每隔一兩步便有明暗之分,用它來練目力再好沒有。我為此事曾費不少心力方始考驗出來。后洞左側那些高低錯落、大小不等的鐘乳石筍更是演習輕功和內家掌法的絕妙所在。你們此時可當我面先將方才所記身法手法練習一遍,看看可有遺忘之處?雖然功力尚差,不能和我一樣,你們均有极好根底,除內家真气外,動作稍快必能照本畫符。這二十六式雖是越慢越好,但要听其自然,發動真力,不可絲毫勉強,如有疑問也可明言。到我做完日課,再和你們談上一會,万英等四人也該回去了。”
  万芳乘机請求傳授練那目力之法,王鹿子每問必答,告以由靜生明、去暗入明、正反相生、以漸而進之理。只要半年多的光陰便可練到虛室生白,暗中視物,明察秋毫的境界。六人想不到一旦之間長了這多學問,全都喜出望外。跟著便由沈鴻起始,照初來所得分別把那二十七式練完。未練之時,眾人均以為樊、杜二女俠均是從小隨師,人門最久,功力也必最深;万英兄妹家學淵源,又在俠尼花明門下多年,這兩位師長是內家高手,功力也必不差。沈、姜二人人門年淺,沈鴻正式從師為時更淺,人又文弱,必在眾人之下,便他本人也是這等想法。哪知如法演習,比較下來,反是沈、姜二人動作最慢,也最穩定。雖不似王鹿子那樣安詳遲緩,但頗自然,始終如一。万英兄妹年輕好胜,自恃師父俠尼花明乃內家高手,早就得到本門心法,開始便想求工,由座上伸腳起身時雖比沈、姜二人慢了好些,但是還未起到三分之一,后股离座不久便顯吃力,身子連晃兩晃才得穩住;跟著便覺頭脹眼花,知難勉強,只得加急挺起。兄妹二人相差不多,都是前慢后快,不能一致。樊茵、杜霜虹听万英兄妹說那經歷之難,有了戒心,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樊茵人最謹細,有了万英兄妹前車之鑒,又知此是師長考驗功力,在場都是骨肉之交,誰落下風均不相干,上來就快,并無爭胜之心,雖比沈、姜二人稍快一點,動作始終如一,還不勉強。杜霜虹卻和万芳一樣,好胜心理,覺著樊茵謹慎大過,還可再慢一點,又以為万英起得太慢以致吃虧,未了真力不濟,心想,沈、姜二人從師不久,同門兄弟姊妹一時功力高低雖然無關,也不應落在他二人的后面,稍慢一點必能辦到。為防气浮,先就暗運內功,把真气沉穩,照著樊茵的樣,只是稍慢一點,想和沈、姜二人拉平。身剛离座便覺難支,几乎拔不起來,先以為別人也是如此,勉強運用真气真力,還想運用真气緩緩上拔,追上沈,姜二人,不致落后,于愿已足,照例人一离座身便成了弓形,然后由彎而直,全憑兩腳抓地之力,把這全身重量從容拔上。霜虹剛起尺許,忽然一,陣頭昏心跳,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料知不能勉強,再不見机便要倒地,一個不巧還要受傷,只得雙手在膝頭上一按勁,全身挺起。這一用心想要爭胜反更落后。
  正在又羞又急,心中亂跳,王鹿子笑道:“你們四人不要難過,此事并非你們功力高低相差太甚,也并非沈、姜二人比你四人高明得多,只為白陽圖解乃內家上乘功夫,全憑自然發動。沈、姜二人自知入門較淺,沒有爭胜之心,上來便打著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主意,不用全力,留有余地,他那真力真气不曾用完,因此才能循環運用,收發由心。万英、万芳、杜霜虹三人好似一個大富翁,把所有家財全都用在買賣上,一個周轉不靈,身邊分文皆無,如何度日?又似一個万夫不當的勇士,雖然力舉千斤,但他上來把力用盡,成了強弩之末,眼看一只雄雞都難制服,這都是求好心切所致。樊茵雖然稍好,可惜小心太過,神志已分,否則以她功力,便是師門傳授道路不同,縱不在沈、姜二人以上,也可与之相等。經此考驗,你們當已悟出自然之理,底下再練手法,便差不多無什高低了。”六人聞言越發醒悟,再照方才所見手法,各練一陣。王鹿子見他六人手無虛發,真力充沛,擊空若實,收發由心,連聲獎勉,笑道:“我想不到你們小小年紀,竟能領會虛實相生,心、眼、手相連和內家有,送、到三字的上乘真諦,難得是功力差不多,有此根底容易多了。本來想等午后再指教你們練力練气的口訣,難得這好悟性,就在此時傳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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