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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峨頂見神燈 古寺荒崖惊惡虎 月明觀异獸 寒宵煮酒話靈嬰


  這日船到樂山停泊,照著冰如所指道路,往峨眉青桫坪走去,對于途遇薛氏弟兄和后來少年,己全忘卻。等由前山上去,到了青妙坪,見冰如未來,便在青桫坪前山石之上坐候。二人飯已吃過,文麟心細,所有食物用具,起身時早已開單,令人備辦齊全,又在縣城內添了許多衣糧,以防雪后封山,過冬之用。峨眉本來高寒,時又暮秋,青桫坪以上草木凋零,當日云霧滿山,風勢又大,吹得寒林蕭蕭,宛如潮涌。文麟疑要變天,一找冰如所說茅篷,就在坪前不遠危崖之下。當地原是一座崖洞,有一老僧,就著崖洞外搭了一座茅篷,在內清修。
  二人除隨身包裹外,還有四件行李、兩口書箱,因不知冰如何時才到,所居是在何處,惟恐后山相隔大遠,特雇了六個山民背著上山,講好途中還要等人,必須守候送到,錢卻不計多寡。挑夫多聚一起,就著坪前茶攤上飲茶守候。文麟因恐變天,令將行李移往茅篷之中。挑夫始而力言:“峨眉山上風云,一日之間陰晴百變,我等生長此地,似此天色,決不至于下雨。”后又低聲俏告沈煌,說:“茅篷內有一小和尚,力大如牛,最是蠻野,不喜人往惊扰,最好不去惹他,就是下雨,也可往那旁崖下暫避。”
  文麟師徒看出山民誠實,又是城中客店代雇,便由他去。因听說茅篷小和尚力大蠻橫,本想終止前念。沈煌年輕喜事,心料茅篷主人必与冰如相識,執意上前詢問,文麟只得听之。到了篷前,沈煌回身笑說:“老師且停,等我先看一下再說。”文麟依言止步,吩咐對人務要謙和,不可与之爭執。沈煌剛轉身走不几步,便見篷內光景昏暗,暗中豎著兩條又黑又瘦的人腿,由東而西緩緩移動,前面堆著雜物柴禾,并不見人,好生奇怪,正自立定觀看,兩條人腿突然加快,已由柴堆后繞將過來,其急如飛,又穩又快,聲息全無,初次看到這等怪事,不禁大駭,等到面前定睛一看,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那兩條人腿,乃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和尚,雙手各持一根兩尺來長的竹棍,全身倒立,雙足朝天,點地而行,晃眼便到身前停住,昂頭瞪眼,似要發作,那一雙烏黑光亮的怪眼剛掃到沈煌身上,面色忽轉,手臂微微在地上一按,立時倒縱起丈許來高,倒翻過來,輕悄悄立在沈煌面前,相隔只有尺許,身法絕快,一個翻空斤斗,朝人當頭壓下。這等形似動武、又猛又快的動作,如換常人,驟出不意,必認對方想要傷人,往后惊惶退步無疑;沈煌素來沉穩,目光又強,認定茅篷主人是師父的朋友,胸有成見,再看那小和尚生得又黑又瘦,猴頭猴腦,活鬼也似,神情動作十分滑稽,上來便看出有意相戲,只把目光注定對方,含笑相待,甚是從容,知道這個小和尚并不存有惡意。小和尚見他始終气定神閒,大為奇怪,雙手一晃,兩只猴爪一般的怪手便朝沈煌迎面抓到。
  事有湊巧,沈煌武功雖剛人門,所學不多,但一開頭便遇高人,慧圓老尼雖未親傳,門下弟子卻都愛他靈慧,盡心指點,上來學的便是扎基本的功夫,別的不會,內家專門以靜制動的定字訣卻下過苦功,講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和人動手,不到兵器拳腳已快上身,相差分毫之隔,決不讓避還攻,看得又多,小和尚一動手,便看出那是虛招,越發斷定他是故意戲弄,一面雙目注定對方的手,以防弄假成真,神色依舊從容,冷冷的笑道:“師兄逗我作什?我乃簡……”底下話未說出,小和尚已將怪眼一翻,轉怒為喜,搶口說道:“我曉得,不要說了。少時還有人來,同到里面一談如何?”沈煌忙道:“多謝師兄,我還有一位老師呢。”小和尚低聲說道:“方才你說那位,不是你師父么?”沈煌道:“這位老師是教我讀書的。”
  小和尚道:“這就莫怪了。今日有人來尋晦气,你那教書先生是個文人,最好等在外面,由你一人入內。我如說話無禮,請你不要見怪。都是師父,常年洞中打坐,偏在昨夜出去,又不回來。來人頗有一點門道,單你一人還好辦,添上一個就許照顧不到,受傷怎好,你沒見方才我練蜻蜓點水的功夫么?這都是為了師父不在家,想和對頭文比的原故。”說罷,暗朝沈煌使一眼色,厲聲喝道:“你也不打听打听,青秒坪袁和尚的茅篷,是容人隨便走動的么?我因和你投緣,容你坐上一會,已是天大情面,如何不知好歹!我這人最恨窮酸,如敢近前,我把他活活抓死!”
  說時,沈煌瞥見崖下走來一個背鐵木魚的和尚和一個背插鐵鏟的道士,看去分量甚重,正往篷前走來,猛触靈机,故意喝道:“我們因往山中讀書養病,在此等一同伴,怕要變天,和你商量少時借地避雨,為何罵我老師窮酸?誰希罕到你篷里去坐!怪悶入的。”說罷,面現怒色,似乎气憤不平,顯著要動手的樣子,并且怒目相視,望著對方,轉身要走,小和尚獰笑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沒有那么容易!”隨說,猛伸怪爪,一把將沈煌抓住。沈煌因知是假,不曾閃避,誰知小和尚的手竟和鋼抓也似,抓在肩膀之上痛徹心骨,忍不住“啊呀”了一聲,人已身不由己,被小和尚拖了進去。小和尚先把沈煌按向蒲團之上坐定,喝道:“我今日一人在家,心甚煩悶,既來便須陪我玩上一會。”隨又將臉向外;低聲笑道:“這是假的,我想借此試試你的力量,誰知這等嬌嫩,師弟不要怪我。對頭快來,我看看去,有事你不要管。”
  這情形給文麟看得畢真,因听沈煌呼痛,想起挑夫之言,心甚惊疑,忽見沈煌將手連搖,并使眼色。小和尚隨即走出,先朝兩旁一看,見無人來,手朝文麟一擺,然后喝道:“你這人再不走開,我要抓你了!”文麟料有原故,同時瞥見那一僧一道正順對面崖坡走上,覺著小和尚裝得不像,沈煌被人強行拉入篷內,同來大人斷無不問之理,欲与爭論,剛開口說了句:“豈有此理!”小和尚已大怒奔出。
  同時隨來挑夫均知小和尚的厲害,因覺雇主為人厚道,恐其吃苦,忙赶上去,將文麟強行拉勸回來,一面朝小和尚賠笑說道:“袁和尚爺爺,他是個讀書相公,不知你這里規矩,你想小相公陪你玩一會,要得,生气做啥子?”一面暗告文麟:“這小和尚看去瘦小枯干,武功高得出奇,便我們几人拿了扁擔一擁齊上,也不是他對手。好在他決不會傷小相公,我們等一會走也是一樣。”文麟坐在一旁假裝生气,連說:“豈有此理!”
  那一僧一道已然走近,在旁閒看,見小和尚被人勸回,道人似想朝文麟問話,還未開口,吃和尚攔住,低語道:“看這神气,哪里會是對頭朋友?就是這等文弱的人,憑我們也不能拿他怎樣。我看這小黑鬼可疑,莫要是那老鬼新收的徒弟吧?”道人冷笑道:“師兄,我看你簡直自從嵩山一敗,便寒了膽似的,也不想想,老鬼今年多大年紀,早已關了山門,以他為人,怎會收出這類強橫野蠻、又丑又怪的徒弟?”和尚低聲答道:“這事難說,還是探明了好。莫要自費十四年心血,今日又撞在釘子上面,仇報不成,以后如何見人?”
  道人微一尋思,似覺有理,各把所背鐵鏟、木魚放下,正待往篷前走去,小和尚突由篷內轉身走出,手里拿著兩根三尺來長的竹竿,敲敲打打,邊走邊回頭,對沈煌道:“你不陪我玩,也不勉強,誰讓你找我來的?要走須等天黑或是下雨之后。乖些听話,我便不難為你,否則方才你也嘗到厲害,莫怪我狠。崖旁柑子樹上,我還留有几個大的舍不得吃,我給你取來如何?”說罷,也不理那和尚、道士,便往崖側走去。那柑子樹在一崖凹之下,朝來有雨,樹下一帶滿是泥污,小和尚自言自語道:“這地方真討厭,只一下雨,便遍地泥污。”說罷,身子往前一探,人便握著竹竿,雙腳朝天倒立起來,跟著雙竿點地,倒立而行,到了崖前便往下縱。
  同來道士本要上前發話,及見小和尚手持竹竿倒立而行,竿石相触,听不到一毫聲息,身法輕靈,從來少見,那崖口相隔崖凹約有丈許高下,降時雙手各用三指捏著竿頭,在石地上微一點勁,人便凌空縱起三四尺高下,依舊腳上頭下,一個“魚鷹人水”之勢,朝下面泥地上射去,微聞刺的一聲,人已到地,身子筆挺,始終倒立,和釘在地上一般,絲毫不動,方自惊奇,互相對看了一眼。小和尚好似怕把衣服弄髒,仍用雙竿點地,到了樹側,兩膀微一屈伸,人便倒縱而起,用一足鉤住樹枝,將雙竿并入左手,再伸右手將柑采下,共是三只,內有兩只連枝采下,含在口內,另一只最大的,似因手小無法帶走,便用雙足夾住,依舊雙手分持竹竿回走。
  僧、道二人已看出小和尚的輕功大有來歷,見他口含雙柑,雙足又夾一柑,手捏竹竿在爛泥里倒立回走,方想崖高丈許,又峻又陡,只有一段微微往下傾斜,非有武功的人不能提气直上,平常人走都走不上來,似此持竿倒立,決縱不了那么高,看他如何上法?心正尋思,小和尚雙竿點地,突然加快,到了斜壁之下,口縱喝一聲:“躲開!”因口有物,語聲含混也未听清。小和尚忽把兩膀往下一按,身子一躬,雙足往上一蹬,所夾柑子首先彈丸一般向崖上高高拋起,同時人也自下上拔,一個“怪蟒翻身”之勢,全身倒翻過來,”雙足落向半壁腰上,微一點勁,就勢改上為下,凌空斜縱起一丈多高,將右手竹竿夾向左脅,身子凌空直上,朝先前拋起來的柑子搶去。柑正下落,离地還有丈許,那小和尚飛身縱上,恰好接住,身法靈妙,捷逾飛鳥,好看已极,落地之后,引得那些挑夫同聲喝彩,直說:“袁和尚真好本事!”小和尚落地之后,本往茅篷走去,神態從容,若無其事,听眾叫好,忽把怪眼一翻,回身喝道:“不開眼的東西!這算什么?我不過見那娃儿口干,又被抓痛,想請他吃個柑子,怕弄髒了衣服,當我賣弄不成?”說時,竹竿已自拋下,正剝那橘皮,倏地把手一場,只听“叭嚓”一聲,挑夫身旁碎石紛飛中,崖石已被打碎了一片。挑夫都是土著山民,知道小和尚厲害,當他真個發怒,紛紛奔逃。小和尚笑道:“不要害怕,我逗你們玩的。”說時沈煌已早由內走出。小和尚把手中柑遞過,笑道:“這柑子很甜,補你的苦吧。”隨拉沈煌待往篷中走進。
  凶僧見小和尚輕功之好已是少見,又用一塊橘柑皮,把相隔丈許的山石打碎了一大片,越發駭异,正和惡道使眼色,想要退走。惡道本來欲前又止,舉棋未定,忽似有什感覺,獰笑一聲,喊道:“小和尚回來!”小和尚聞聲故作不知,仍拉沈煌同往里便走,到了篷內,低聲說道:“這兩對頭很凶,我一人還應付不了,你快躲到我師父崖洞里去,千万不可出來。”少時,又听惡道二次呼喝。小和尚把沈煌往里一推,轉身走出,朝惡道把怪眼一瞪,喝問道:“哪個是小和尚?你亂吼些什么!我又不認得你。趁早快走,在此討厭,你就要吃苦了!”惡道聞言大怒,獰笑道:“你小小年紀,莫要出口傷人。我因看你武功頗有根底,极似我朋友的傳授,你師父叫什名字?在家沒有?”小和尚也冷笑道:“我看你還怪不錯呢!憑我師父,會有你這樣跳端公的老雜毛做朋友?真把人的牙都笑掉。再要討嫌,我就不客气了。”
  惡道剛把凶睛一瞪,未及開口,旁立凶僧早搶向前面攔道:“他那小年紀,你何必計較?”隨向小和尚問道:“佛門弟子不可這樣蠻橫,莫非這也是你師父教的么?即便我們料得不對,你師父想必也是有名之人,還怕被人知道不成?”小和尚笑道:“你這胖頭大肚子的玩意倒會說話。實不相瞞,我不肯說乃是好意。這老雜毛偏和我發歪,有多气人!”凶僧一面攔住惡道,轉問:“怎是好意?”小和尚道:“我怕說出來嚇你們一跳還不要緊,要把你們這討飯木魚和那盜墳的家伙嚇掉此地,那么蠢重的玩意,你們拿它當石碑馱著玩,賣弄家私和几斤蠻力,我人小身矮,拿它費事,豈不討嫌?師父看見,再疑心我學做狗強盜由別處偷來,這頓打哪個能挨?”話未說完,惡道固是怒不可止,凶僧也自有气,只為小和尚年紀雖輕,武功惊人,不把話問明不敢冒失發作,及听對方一味譏嘲戲侮,也自怒火上攻,兩道濃眉一豎,目射凶光,正要開口,惡道已忍不住怒火,厲聲喝道:“小狗欺人太甚!祖師爺念你年幼無知,不值計較,快將你師父姓名說出,饒你不死。”
  小和尚聞言也不生气,反倒笑嘻嘻問道:“要說也行。你這兩樣討飯哄人的家伙,我看了心煩。我老怕說出我師父把你們嚇跑,將它遺留此地實在討嫌。想我明說容易,這么辦,你們把它拿開再說如何?”凶僧為人比惡道還要殘忍凶暴,如非疑心對方師長是個可怕人物,早下毒手,聞言獰笑道:“你既然有些怕它,不會自己動手,把它丟出去么?”小和尚嬉笑道:“胖和尚,這是你說的,你問老雜毛愿意不愿?你這兩樣玩意大嬌嫩,我又粗手粗腳,一個不留神將它碰坏了一點,莫要訛詐撒賴,我可沒錢賠。”
  惡道見那二尺方圓的鐵木魚雖非全是實心,少說重有三百來斤,便自己這柄純鋼打就的日月神仙鏟,也有一百六十余斤之重,師兄弟二人全仗這兩件東西成名,因是練就神力,橫行江湖,每次上場,不必動手,便這兩件隨身之物,先把敵人鎮住,小和尚卻說得那么輕松嬌嫩,仿佛一碰就碎,話太欺人,心中有气,怒火上攻,又想對方這點年紀,口出狂言,倒要看他是否能夠隨便拿起,接口獰笑道:“小狗少要發狂。這鏟和鐵木魚最輕的也有二百斤,均是精鐵純鋼打就,只有本事,休說毀坏隨意,只你能隨手拋出五尺以外,我便服你,管你師父是誰,當時就走,你意如何?”
  小和尚越發嬉笑道:“你兩個俱都認可,這太妙了。活了這大年歲,說出話來不許抵賴。”說罷不等回話,便將惡道的鏟拿起,笑道:“這家伙果然是重,我還當它空心湯圓,故意裝點門面來唬人的呢。”口中說話,雙手握著鏟柄便往前拖。那鏟十分沉重,又有銳角,吃這一拖,所過之處“歎歎”連響,山石粉碎,地面上立被拖裂了兩條凹槽。惡道見他好似吃力,冷笑道:“小狗,這就是叫拋出去么?”
  凶僧的鐵木魚原放在前面石地之上,惡道鋼鏟倚在一株斷樹椿上,相隔約有兩丈遠近,小和尚雙手握鏟,反身倒拖,聞言回顧,笑答:“你不必忙,還早著呢!不是那鐵木魚還沒試過么?反正我有法子交代,你們不心疼,包你喜歡。”隨又笑嘻嘻自言自語道:“這盜墓的玩意如此沉重,那討飯木魚看去又重又大,不知是真是假。”我這個人死心眼,照例不到黃河心不死,只有一件是紙老虎,我就有法交代。這大玩意,我老不信會是真鐵。好在人家不要我賠,我先打它一下試試。要能打碎再丟出去,也省我好些力气。
  凶僧比較心細,早看出對方雙手倒拽鋼鏟往前拖走,看是吃力,身法步法一毫未亂,那一雙小手緊握鏟柄,鋼鉤也似,看去气力十分沉著,口中又在隨意說笑,分明全是做作,心雖惊奇,覺著對方神力惊人,這等裝腔必有用意,只不知他如何下手,一見惡道滿面怒容、忍怒待發神气,情知勁敵當前,遇見奇人奇事,對方師長便非強仇,也是一個難惹的异人,同伴尚未看出,忙在暗中搖手示意,不令妄動,以防鬧僵,無法下台。惡道怒火頭上尚未領會,一听小和尚那等說法,越發有气,怒喝道:“小狗,這是空的,你只用此鏟打那木魚一下,我便饒你。否則管你師長是誰,今日也休想活命。”隨听道旁樹后有人接口冷笑道:“憑你也配!”
  惡道大怒,方喝:“何人大膽?”聲才出口,猛瞥見小和尚哈哈一笑,雙手倒握鋼鏟,忽作大半環形,就地上掄將起來,不禁大惊,還未看真,寒光如虹,那平日擦得精光明亮的鋼鏟已自地飛起,隨同敵人雙手打向鐵木魚上。只听地的一聲巨響和一片喀嚓爆裂之聲,石火星飛、沙石雨射中,鐵木魚中空之處竟被那鏟打裂了一口,凹進几寸深一個大坑,下面山石也被震碎一大片。小和尚連气都未喘,急得雙足亂迸罵道:“狗啃的老雜毛!偏不肯滾,害我只顧打賭,把地面拉碎了兩條大口,又震破這一個大坑,師父回來,再饒我才怪!你害我挨打,我也叫你們費一點事。你叫我拋出五尺,偏拋一丈,叫你老雜毛、胖浮尸自己撿去。”說罷,將手中鋼鏟搭向木魚破口之上,往前便拖。
  凶僧先看出對方這次真個有些吃力,小和尚已將鐵木魚拖到崖口。凶僧、惡道做夢也沒想到,一個未成年小和尚競會有此神力,呆得一呆,隨听一串山石碎裂軋軋之聲,小和尚到了崖口,先將鐵鏟倒拖,改拖為推,順著斜坡,把鐵木魚往下推去。凶僧剛想起下有泥坑,叭的一聲,鐵木魚先被推人泥潭,泥漿四濺,滿崖皆是。小和尚跟手握起鋼鏟,掄圓起來,連人帶鏟,轉風車般滴溜溜一轉,把手一松,喝聲:“叫你撿去!”鋼鏟隨手飛落,同墜泥潭之中。凶僧、惡道見狀大惊,急怒交加之下,因那鋼鏟又沉又重,鋒利無比,挨著便要骨斷筋折,對方人小鬼大,恐其朝人甩來,當時未敢冒失上前,兩次一呆,不及阻止,事完赶過一看,不禁急怒攻心,雙雙怒吼,便朝小和尚扑去。
  原來下面乃泥坑最深之處,那鐵木魚被小和尚推落,陷入污泥之中,已不見一點影跡,鋼鏟雖然較輕,但吃小和尚掄起一甩,勢子更猛,鏟頭又是橢圓形,一下刺入污泥之下,僅現出三四寸長一段鏟柄,斜插泥中,正往下沉,等凶僧惡道赶來,只依稀辨出一點影跡,晃眼沉入泥內不見,不由大怒情急,雙雙縱上前去,剛舉手要抓,小和尚身形一閃便自避開,笑對沈煌道:“老雜毛。胖浮尸都不要臉,你還不快逃到我師父洞中躲起!被他抓上就沒命了。”
  沈煌本在篷前遙望,見敵人全被小和尚激怒,一同動手,無奈小和尚手法輕快。甚是滑溜,邊躲邊喊,知為自己而發,心方一動,猛瞥見凶僧一雙豬眼注定自己,正在獰笑,似要追來神气,不禁惊疑,忙急后退。凶僧忽然怒喝追來。
  沈煌大惊,仗著人小輕靈,茅篷中又堆滿山柴雜物,亂糟糟的,匆匆接連兩繞便到洞口,忙往里面逃去,因信服小和尚,滿擬對方再三囑咐,令其逃入洞內,不是內里藏有异人,便是另有逃路,目光到處,洞大不過三四丈方圓,并無出口,也無一人在內,全洞空空,只當中有一蒲團,因歷年大久,十分陳舊,殘破不堪,蒲團側面有一木架,上有一根黑禪杖和一個大水瓢,門口地上好似橫著一根木棍,也未看清,此外空無所有,耳听身后凶僧已自喝罵追來,心正惶急,深悔不該听小和尚的話誤入死地,忽听木棍響動,好似洞口木棍被凶僧踢開,跟著又“噫”了一聲,百忙中想起自己路過當地,与凶僧無仇無怨,怕他則甚?沈煌正待反身理論,忽听小和尚笑道:“你上了我的當了。”回頭一看,凶僧面帶惊慌,正轉身往外逃去,小和尚在洞口,凶僧似有急事,也未理會,剛一轉背,正遇惡道由外追進,凶僧忙著逃出,差一點撞個滿怀。惡道剛怒喝:“小狗,休想逃走!”凶僧已急匆匆連使眼色,搖手低語道:“果不出我所料,還不快走!”惡道瞥見洞中只有兩個小孩,剛冷笑得一聲,意似不肯罷休,忽听外面雕鳴,當時面色大變,一言未發,慌不迭隨同和尚往外逃去,小和尚隨拉沈煌赶出。
  文麟在外旁觀,見凶僧、惡道雙雙追人,洞既昏暗,又無大人在內,心中愁慮,關心過甚,不暇再計安危利害,飛步正往茅篷赶去,忽听空中連聲雕鳴,甚是耳熟,抬頭一看,正是溫泉峽所遇兩黑雕,內中一只雕背上似還坐有一人,知是仙禽异鳥,如見自己在此受欺,必來解圍,心中惊喜,忙喊:“二位仙禽快來!”凶僧、惡道已由篷內飛跑赶出,兩下恰好對面,瞥見文麟迎面跑來。凶僧在前,方伸手要推,忽似被什東西擋了一下,往側倒退了好几步,同時空中雕鳴更急,面容驟變,大惊失色。惡道也似有什警覺,一同轉身倒退,往原路崖坡下飛跑逃去。
  文麟心中奇怪,回顧惡道先前注視之處,乃是几株稀落落的橄穢樹林,林中有一身材臃腫的肥胖道人,穿著一件黃葛布道袍,手持一根茶杯粗細的竹杖,正往林側無人之處走去,行動遲鈍,看去似頗吃力,別的并無异狀;因听雕鳴甚急,想起前事,忙抬頭一看,兩雕中一只已朝凶僧惡道追去,看神气似要迎頭下擊,忽又听一聲長嘯,宛如鴛鳳和鳴,聲振林樾,似由左近里許一座小峰之上發出,那雕已快追到凶僧惡道頭上,忽然一聲怒嘯,展翅飛回;因見凶僧惡道亡命奔逃,神情十分狼狽,与先前窮凶极惡、聲勢逼人之狀,簡直相去天淵,未免多看了兩眼;就在這一轉眼之間,另一雕迅速异常,已由頭上直飛過去,雕背上人似朝下面揮手招呼;先未看真,耳听沈煌大聲急呼:“老師快看!那不是狄大哥么?”說時沈煌正同小和尚由內奔出,手指上面急喊。
  文麟順手一看,那雕已往后山金頂一面飛去;另一雕也自追上,一遞一聲,互相嗚嘯,鐵羽凌風,漸飛漸高,晃眼投入前面云煙沓雹之中,不見影跡,雕背上人果是狄龍子,因已飛遠,未及招呼,不知怎會來此。沈煌喜道:“想不到狄大哥也在此山居往,共總分手不多几天,他居然能夠騎雕飛行。几時我找他去,學著騎雕多好!”小和尚聞言,面帶惊喜之容,笑問:“這是我大師伯所養神雕,你們怎會相識?”
  沈煌說了前事。小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你們都不是外人了。方才我因對頭來尋簡師叔惹厭,師父不在家,不得不裝腔作態打發他們。告訴你這位周老師,不要怪我。其實簡老師伯的本領和我師父差不多,休說這一僧一道,便是再加十倍,也非他老人家的對手,只為簡師叔自從終南山獨劈七十三名盜党之后便受師責,三年之內,無論遇什橫逆之事,均不許和人動手,所以你們來時那場惡斗,只將關中九俠約去,不曾出手,否則,像鐵帽子那班盜党,怎經得起他老人家出手一擊!加上今日又有點事,不曾赶到,師父也不在家,致被這兩個狗賊在此耀武揚威,气勢洶洶,真個气人!如非想了一個主意將他們平日仗以橫行那兩件招牌丟到泥潭里去,還消不了气。那泥潭污泥甚深,日子越久越往下陷,這輩子他們也不用打算將它取出,使他叫花子沒得蛇耍,我這主意有多妙呢。早知大師伯二雕要來,黃師叔也隱在一旁,誰費那么大事,把師父輕易不用的秒鑼杖也請出來了呢?”沈煌笑問:“凶僧追我時神態甚是凶惡,忽然害怕逃走。我曾听洞口那根木杖被他踢了一下,可是你說那桫欏杖么?”
  小和尚道:“正是此杖。昔年我師父原是隱居北天山的一位劍俠,与大師伯白眉禪師乃同胞弟兄。弟兄都是生具异稟神力,從小便能手捉飛鳥生擒猛獸,又都生就白眉异相。我師父眉毛更長,由兩眼角左右斜挂,一直垂到口旁,對敵發威之時,鋼針也似根根倒立。壯年在南北天山一帶,飛俠白眉子之名無人不知,那盜賊惡人死在他手下的不知多少。因是幼喪父母,師伯從小好道,七八歲上便被一高僧度去,收為弟子,弟兄分別將近五十年才得相見。師父連經師伯四次度化方始歸入佛門,初出家十余年內,雖然勤修佛法,操行清苦,但他天性義俠,遇見不平和极惡窮凶之徒仍喜出手,后經師伯苦勸,才在各地名山結茅清修,往往一坐禪關便是經年,极少預聞外事。他和簡師伯原是昔年至交,方才來的凶僧、惡道,在三十年前曾与師父相遇,此時師父已早出家,所持橄鑼杖乃星宿海西昆侖絕頂所產,看似一根木仗,實則比鋼鐵還堅,原是千年神木所制。偶在秦岭深山之中,途遇凶僧、惡道行凶害人,師父孤身一人,將四十多個有名賊党全數打倒,為首凶僧也被擒住,因奉師伯之命,不許妄開殺戒,凶僧和眾賊党借口敗在師父手內不算丟人,跪地求饒,同時又由凶僧口中間出云南石虎山有一神僧,同師父長得一樣,也叫白眉和尚。師父想起前一月還和師伯相見,并無石虎山坐關之事,如是昔年撫養自己的胞伯,計算年齡,當在二百以上,意欲前往訪看,便將凶僧賊党放掉,行時再三告誡,說‘你們從此放下屠刀改惡向善便罷,否則被我查知惡跡,只見到這根桫欏杖,休想活命。’惡道晚到一步,雖未和師父交手,也曾在場目睹,所以那等怕法,一見此杖,便即逃去。師父隨將師伯尋到,正要赶往云南尋訪,在貴州道上遇見簡師伯,談起此事,才知那位老禪師也叫白眉和尚,是位神僧,得道多年,并還与簡師伯相識。師父覺著雙方年紀相差大多,再一盤問,才知簡師伯原是一位前輩劍俠,為峨眉派中能手,為了昔年殺戒犯得大多,夙孽又重,被罰隱跡人間,以常人行道;本來功行已快圓滿,又因獨斗群凶,連殺好了几十個,誤犯師門戒條,這數年內,任受欺凌,不許再開殺戒。無如生性疾惡,老改不掉,這類事不知犯過多少次。其實他老人家日夕想念的恩師早已不在人間,每次受罰,均是事后回省,自知犯過,按照師父規條,向空跪祝,供吐罪狀,如法嚴處,并非真個奉有嚴命。師伯、師父均和他交往多年,見他數十年來形貌未變,早已疑他是位有道之士,這時一听,才問出一點來歷,詳情似不肯吐,于是三人結伴同往,到了石虎山。
  還未上去,便遇一少年和尚攔住說:‘你們來意我師父盡知。師父原是你二人的伯父,本來功行早已圓滿,只為昔年救了二十多個有根器的少年男女,發上宏愿,另代他們解消前孽,重又留滯人間兩甲子,再有數日便要坐化。你們來得原好,無如現在坐關,不能相見,等到第三日夜間,當命師父坐下神雕前來接引。’師父和那小和尚談了一陣,甚是投机,見他年紀至多十七八歲,卻說隨侍師祖已有多年,救那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時并還在場,好生奇怪,問他法名,答說:‘四大皆空,要名做什?為的便于呼喚,叫我昔年名字阿童便了。’說罷別去。那山高出云天,半山以上,終年云霧冰雪封閉不開,多高武功也難上去,只得罷了。說時簡師伯在旁,和阿童相對微笑,以目示意,雙方好似老友重逢,心中有話,不肯當面明言之狀,問他不說。當日住一岩洞之內,半夜大雪,簡師伯忽然不知去向。師伯好似早有默契,始終不曾開口,也未問其何往,只師父一人對他留意,天明后,才見簡師伯騎了一只白雕,后隨兩黑雕,同自空中飛下,見面一問,只說昨夜洞口望雪,被白雕飛來接去,師祖并未見到,因听阿童說起,當初白雕也是黑色,雌雄一雙,雌雕早已送人,這兩只小黑雕乃它所生。白雕听經多年,羽毛已變白色,深通靈性,日內便隨禪師化去。阿童奉命坐關,恐兩黑雕野性難馴,出外惹事,難于安排,知其頗有靈性,如由師伯收養,見是老恩主的侄儿,必能馴服,以后深山苦修,仗以護法,也有許多用處,因三日后上山,只是匆匆一見便要分手,無暇多談,為此托簡師伯將二雕帶來,一認主人,它見師伯与老主人形貌相同,又是高僧,必更心喜等語。師伯和那老小三雕好似本來相識,親熱非常,二黑雕便不再离去,自能求食,又是從來茹素,無須操心。到第三日半夜,白雕二次飛來,三人同騎上山,師祖已功行圓滿,准備停當,見面一看,果是幼年撫養自己的老伯父,互相談了一陣。師弟兄二人,上輩均是單傳,生下來便是一雙白眉,到了師祖這一輩上,太師祖年已八旬又生一子,便是師伯師父的父親。師祖從小信佛,早有出家之想,只為家中人丁太單,自己終身不娶,父母為了子嗣時常憂念,晚年來忽生幼弟,自是喜慰。第二年父母相繼壽終,先把兄弟撫養成人,剛為娶妻生子,不滿三年,夫妻二人同遭瘟疫而亡。師祖把師伯兄弟撫養到八歲,忽然悟道,知道各有因果,便將孤儿托与一位老友,由此削發入山,今見師伯禪修靈悟,師父昔年娶一俠女,生有三子,妻死之后,又被師伯度入佛門,大為嘉勉,隨指點了几句禪机,便即安然坐化。阿童奉有師祖之命,不令三人久留,當時便催下山,由此二雕便隨師伯同修。你們所見穿黃葛衣的道士,也是一位异人,那兩黑雕,凶僧、惡道昔年曾吃過它們大苦,深知厲害,況又見到這位前輩异人,自然望風而逃,連什么都不顧了。听師父說,簡師怕武功惊人,舉世無雙,并還精通劍術,好些神奇之處,只是他老人家隱跡風塵,閱歷已深,不肯顯露罷了。你做他的徒弟,真是福气,此去務要格外用功,遇事小心,莫惹他老人家生气。包你不久便可成就。”
  沈煌謝了指教。文麟見小和尚年紀不大,初見時那等滑稽頑皮,這時說話卻是彬彬有禮,應對從容,与先前言動野蠻之狀迥不相同,才知先是故意做作,便問他:“雷四先生可曾相識?”小和尚笑答:“這位老人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江湖上人個個害怕,叫他凶神惡煞,多厲害的賊党也聞名喪膽,望影而逃,像周老師這類文人,多半不甚投机,怎會相識?”二人便將黃桶廟吃面、停船相遇之事說了。小和尚道:“此事奇怪。照例他老人家看人极少順眼,照此形勢,不特沈師弟被他看中,因是簡師伯的門人,只好拉倒,不去理他。恐連周老師,他也有什用意,否則不會如此。我看沈師弟本質甚好,我雖不大內行,看周老師這雙眼睛,照著平日耳聞,如肯習武,必有成就,也許雷四先生想收周老師做徒弟吧?万一所料不差,四先生有一樣獨門功夫,周老師學會之后,卻不要忘記我呢。”
  文麟見小和尚貌雖丑怪,靈慧絕倫,談得也頗投緣,隨口笑道:“雷四先生异人奇士,恐我無此福緣。只要如你所料,我們情如一家,那還有什話說?”小和尚笑道:“你倒說得好听,好心我自感謝,你哪知道這位老人家的怪脾气呢。”正說之間,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小猴儿,你又隨便亂說,你師父回來,再打你,就沒有人勸了。”眾人一看,來人正是簡冰如。沈煌忙喊:“師父”,迎上前去。小和尚笑答:“簡師伯不要嚇我,又沒對外人說。”
  冰如笑道:“方才我遇黃腫道人,說你太已淘气。我對凶僧惡道原有安排,你便為我打抱不平,稍微戲弄,再抬出你師父的名號把他嚇跑也罷,為何把人家隨身多年仗以成名的兩樣東西丟在泥潭里去,永遠無法取出?這仇可結得太深。仗著你師父護庇,暫時自然無事,將來不免在外走動。你師父近來功行日深,日后禪關一坐便兩三年以上,一旦孤身在外狹路相逢,看你如何應付?”小和尚把怪眼一翻道:“我就不信這一套。他們只比我多了几斤蠻力,再過數年,焉知我不比他更凶呢?”冰如笑道:“小猴儿老是倔強,早晚吃苦。天已不早,今夜就許變天,我們要上山去,懶得和你說了。”沈煌笑問:“師父怎此時才來?”冰如低語道:“有話閒時再說,我們走吧。”小和尚隨把冰如拉向一旁,低聲附耳說了几句,說完又赶過來,和沈煌殷勤話別,約定半年之后前往尋訪。說罷,文麟便令挑夫抬了行囊衣物,一同起身往山頂走去。
  時已黃昏將近,到了舍身崖畔,挑夫見地頭還未走到,天已昏黑,繞過崖去便無投宿之處,仰視天空凍云密布,山風凜冽,俱都有了寒意,正在暗中商計如何找尋食宿之處。文麟、沈煌多半日未進飲食,也覺腹中饑渴難忍,想向冰如探詢,忽見前面暗霧影里有兩個和尚持燈走來。近前一談,才知冰如事前早有准備,覓好投宿之處。二和尚的小廟就在左近不遠,因防挑夫認得地方,假說地頭已到,由文麟給了加倍酒錢,令在廟中飽餐安臥,明早各自回去。眾挑夫原是本山土著,識得途徑,見當晚天色不佳,惟恐万一半夜里下了大雪,封山難行,仗著沿途廟宇人家十九相識,可以借住,心想赶一段是一段,匆匆吃了一個飽,向廟里要了些松柴,系了十几根火把,便向三人謝別,相偕一齊回到原處,三人留他不听,只得听之。挑夫剛走,冰如說:“往廟外看看”,也自走出。
  沈煌正和文麟倚枕閒談,忽听和尚來說山下神燈出現,請往觀看。二人久聞峨眉佛光、神燈之异,(此是峨眉常見奇景,作者親見几次,除金頂佛光似由云霧中斜陽折光回影而外,關于神燈,至今科學家未聞解答。)聞言忙同赶往廟外,隨著和尚手指,憑崖俯視。見那神燈初出現時宛如三五點較大螢火,在半山之間明滅閃動,一會漸多起來,晃眼之間滿山皆火,宛如千万點明星浮沉往來,緩緩移動,立成奇觀。
  二人正注視間,忽听隔崖一聲虎嘯,當時山風大起,震得山谷皆鳴。隨行和尚急呼:“施主快回廟去!這是上月由北山竄來的那條白額虎,凶惡無比,簡居士偏又离開,我們被它看見就沒命了。”話未說完,目光到處,對崖暗影中突現出兩團茶杯大小的藍光,望去明燈也似。兩崖相隔不過兩丈,對崖地又較高,隱聞鼻息咻咻,藍光后面,一條比水牛還大的虎身也自出現。和尚已不顧命往廟中逃走。
  文麟師徒也頗惊慌,剛往回跑,那亮若明燈、凶光電射的一雙虎目忽然連閉兩閉,隨听怒吼騰擲之聲,山鳴谷應。二人也逃進廟去,將門關上,就著門縫往對崖定睛一看,原來虎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人影,那虎似想將背上人甩下,連縱帶跳好几次,隱聞虎嘯中雜以拳擊之聲。那虎好似挨打不過,又甩不脫,忽然震天价一聲怒吼,虎目藍光立時少了一團,緊跟著厲嘯勢更猛惡,耳听對崖喝得一聲:“打死你這大貓!”听去方覺耳熟,虎已騰身一躍好几丈,望對崖草樹叢中竄去,一晃投入暗影之中,遙聞人虎呼喝吼嘯之聲越去越遠,隨听有人叩門,正是冰如回轉。
  沈煌忙問:“師父可曾見虎?虎背上人是誰?好似我狄大哥。他共總拜師不多几天,如何會有那大本領?”冰如邊走邊答道:“莫小看你狄大哥,此子之母無夫而孕;本是龍种,稟賦甚為奇异,自來身輕力大,又精水性,從小便能在水面上踏波飛馳,井在水中睜目捉魚,多遠都能看到,多險惡的水勢他也不怕。三四歲上被我無心發現,知其天賦异稟,根骨特佳,本想收到門下,無如此于性情太剛,須要磨折一番才能成器。前年我又發現此子天性至孝,和徒儿一樣,越覺埋沒可惜。我知他年紀越大性情越暴,我為生性疾惡,屢犯師門戒條,至今留滯人間,恐其桀驁不馴,日后惹禍,我也連帶受累,為此遲疑。誰知此子福緣深厚,又有眼力,不知怎的,被他看破我的行藏,始而對我苦纏不舍;經我屢次試探考查,覺他性雖剛暴,人卻聰明誠厚,心方活動,想要答應,昔年老友黃腫道人也于無意之中將他看上,我正愁在山日少,強敵又多,均是江湖有名大盜、极惡窮凶之輩,放他一人在山,既不放心,如帶出去,用功不便,又恐惹事涉險,難得有此机緣,立時應諾。剛拜師第二日,白眉老禪師忽將他和黃道友一齊喚去,令在峨眉后山代辦一事,雖未正式收徒,因老禪師的伯父也叫白眉和尚,已然成道多年,老禪師早修禪悟,佛法甚高,對于后輩,最喜提攜,此行曾有傳授,也算是個記名弟子。他在禪師那里住了數日,方才騎雕飛來,我正由后山助一老友,与之路遇,談了兩句。此時我便發現山有猛虎,為恐挑夫途中相遇,勸又不听,只好暗中跟去,尾隨過了險地,方始回轉,正遇猛虎出洞覓食,被龍子發現,跟蹤尋來,打瞎了一只虎目,騎在虎背上也未下來,被虎馱往黑龍岡那面去了。當地是片平岡,下有曠野,那虎必被龍子打死,不曾追去。總算此廟和尚運气,否則虎太猛惡,如無龍于和我在此,今夜必有人受傷無疑了。廟中住持与我相識多年,我那兩處茅篷十分隱秘,不愿人知,每有外人來此,多借此廟相見。以前崖溝深險,猿猱均難飛渡,常人本過不去,三年前,山中忽然有大雷雨將崖谷震斷,倒將下來,恰好橫擱兩岸之上,雖可通行,有的地方仍甚艱險。你途中不曾睡好,可速安眠,天色黎明便起身了。”說罷,三人同去禪堂,分別就臥。
  次早沈煌一覺醒來,見窗外是一山溝,溝那面有五六只半人多高的猴子,分別扛著行李箱筐等物,正往前面山崖上跑去。另一個蒼背老猿在后督隊,前面猴子所扛之物稍一歪斜滑墜,便厲嘯呼叱,有時還赶上前去,連抓帶打,嚇得那些猴子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迸跳亂跑,各將所扛行囊箱筐抬在肩上,人立而行。先看那些猴子与人無异,神態卻甚滑稽,看去好笑,后來看出所扛均是自己之物,不禁大惊,忙同赶往外屋,見房門未啟,旁窗大開,所有行囊箱筐一件不在,知被猴子偷去,窗外便是危崖絕澗,相隔兩三丈,雖有一株古松向外斜伸,前梢樹枝差不多与對崖相接,常人怎能飛渡?心正愁急,忽听冰如身后笑道:“周老師和煌儿無須著急,此是后山老猿,見我們帶了許多行李前往后山,沿途地勢險峻,不便攜帶,特地喚來几個同類大猿,代我們將行李送去。空身上路,不好得多么?”
  沈煌喜道:“那猴于是師父家養的么?”冰如笑答:“此是友人門下守山靈猿,奉命而來,使我省事不少。”沈煌又問:“弟子日后可能常時見到?听說峨眉山猴子甚多,師父怎不養它几個看家做事?多好玩呢。”冰如方答:“這類猿猴多是歲久通靈之物,最難馴伏,你當是容易找到的么?”和尚已端了素面進來。師徒三人吃完上路。文麟見天色陰沉,陣陣山風,透体生寒,天空中凍云密布,前途又正起霧,笑問:“簡老前輩,這里初冬天色多是如此么?”冰如笑說:“我們已在峨眉近頂一帶,地勢高寒,平日便多云霧。我那住處本在舍身崖附近,新近移居后山茅篷之內,气候既冷,山風又大,看這天色,今日必降大雪。老弟養這兩日,余毒當已瀉盡,山路難行,可覺累么?”說時三人正往崖角轉過。
  沈煌一眼瞥見前面衰草地里趴伏著一條水牛大小的黃影,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大虎,同時又听虎嘯之聲起自草里,不禁大惊,忙往后退。冰如笑說:“徒儿莫怕,那是一只死虎,許是昨夜龍子所殺,留下小虎在此。”沈煌也覺嘯聲急而不猛,比起昨夜所聞要差得多,一想簡老師在此,怕虎作什?心中好笑,踅近前去一看,果是一只小虎,好似初生不久,只有狗一般大,朝著那條死虎怀中亂撞,不住哀鳴,見了人來,立時回身据地,發威怒吼。沈煌初次見虎,恐其咬人,略一停步,小虎已怒吼一聲迎面扑來。沈煌往側一閃,就著平日淘气擒狗之法,縱身一躍,避開側面,搶上前去,雙手抓緊虎頸皮,待往下按,方覺虎力甚大。冰如已走上前去,朝著虎頭摸按了兩下,喝道:“孽畜!想找死么?”
  說也奇怪,那虎雖然不大,卻极猛惡多力,先因頸皮被人抓住,犯了凶野之性,本在強掙,怒吼不已,吃冰如一摸,當時便馴服下來,口中嗚嗚,似有乞怜之狀。冰如隨命沈煌放手起身,誰知小虎竟跟在后面,尾隨不去。沈煌童心未退,本就不舍那虎,意欲帶往后山喂養,先恐冰如見怪,不敢開口,見虎跟來,心中暗喜,向冰如笑道:“師父你看,那小老虎跟來了。大虎想必是它的娘,被龍子哥哥打死,丟下它一個,有多可怜呢。”說完,正值文麟向冰如答謝,說:“連日瀉肚之后,下了不少紫黑血塊,体力已然复原。”冰如告以此是靈藥之力,在山中靜養些日,比以前還可強健得多,對于沈煌追問小虎之事,一時之間并未回答。沈煌回顧那虎,已越來越近,依依自己身旁,不時昂首仰望,神情甚是依戀,試一伸手去摸虎頭,那虎見人摸它,毫不抗拒,反朝沈煌腿上挨擠,虎尾連搖,仿佛家養,馴善已极。沈煌越看越愛,忍不住拉著冰如的手,涎臉笑問道:“師父你看,這沒娘的小虎有多可怜呢。”一面暗朝文麟努嘴示意,請代求說。
  文麟連日得知冰如是位劍俠异人,行輩甚高,年歲雖然不知,照著耳聞口气,早已過百,惟恐沈煌言動天真,有所忤犯,正在搖手示意,不令開口。冰如已笑說道:“此是雪山异种,天性猛烈,如非初生不久尚未傷人,我早將它殺死了。這類東西野性難馴,你如收養,一旦犯了野性,出去傷害人畜,豈不惹事?”沈煌乘机答道:“師父既不肯當時殺它,將來長大仍要傷人,反不如我們將其帶走,也許能夠管教過來。不許它吃葷,不是就不會傷人了么?我們不管,反而作孽,師父你說對么?”冰如笑說:“你明想把這小虎帶去,馴養好玩,偏有許多話說。你將來必須有伏虎之力,才能馴養此虎呢。”沈煌笑答:“弟子年小力微,如何會有伏虎之力?好在此虎也是年幼,看它脾气還好,只望師父傳授,弟子用功就是。”冰如笑答:“你真是我魔星。你養此虎,日后卻絲毫大意不得呢。”沈煌聞言大喜。小虎也似有些靈性,能解人意,連聲歡嘯。沈煌恐它野性難馴,万一途中逃走,想結一條草索將它系上。冰如笑說:“無須。”那虎果然由此不再离開。
  三人一虎順著山腳走了一程,又連經几處險徑,地勢越高,天色也更陰沉,先前隱現冷云寒霧之中的一輪淡日已早失蹤,山風已住。沈煌知道冰如恐文麟病后体弱,不肯快走,正問:“師父,還有多少路才到?”忽然降起雪來。那一帶是片曠野,雪勢甚大,初下時還只指甲大小,后來越下越密,不消片刻,地面上便舖了寸許厚一層銀玉。文麟方說:“雪勢這大,天晴以后雪景一定好看。”忽然一陣山風夾著大蓬雪花迎面扑來,由不得机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冰如偶然回顧,見文麟面色凍得發青,笑道:“周老弟,你余毒雖淨,賊去城空,幸仗靈藥之力轉禍為福,但是复原以前仍須保重,并且最忌受寒。偏當峨眉封山時期,我住那地方,外邊茅篷,內里是一山洞,气候比別處冷得多,本想鍛煉煌儿体魄,忘了老弟病体不愈。山中無人服侍,日后天气更冷,須到開春雪化才轉和暖,早晚起床仍須留意呢。”說時,雪風越大。三人正迎西北風走,沈煌還可,文麟凍得几乎透不過气來。沈煌恐他受凍,心中优慮,忙搶上前,連喊:“師父,還有多遠才到?”冰如答說:“就在前面,一轉就到。因雪大大,你看不見。這里路不好走,必須留意,隨我魚貫而行。”
  未了這一段本是冰如前行,文麟居中,沈煌尾隨在后,每一搶前問活,那只小虎始終依傍身側,追隨不舍,沈煌往前一赶,也忙跟著搶上。冰如因當地崖角之下是一深壑,見沈煌赶來,恐其雪中失足,早回手一把拉住,方囑:“留意。”忽听身后刺的一聲巨響,隨听虎嘯之聲起自腳底。原來道旁是一斜坡,正与絕壑相連,小虎由右側繞來,勢子太猛,右腳踏空,身子一歪,當時滾落。三人所行之處,左邊危崖高矗,右臨深壑,形勢雖險,尚有二三尺寬的山路,冰如以為自己在前領導,沿崖而行,當可無事,又正談話,一時疏忽,沒想到小虎歡躍跑來,大雪迷目,為避文麟,往旁一縱,稍微過頭,就此滑跌下去。
  沈煌聞聲回顧,雪花飛舞中,虎已不見,只听小虎急嘯之聲由壑底隱隱傳來,不禁急得亂跳,連喊:“師父,這卻怎好!”冰如側耳一听,笑道:“本來我防養虎誤你用功,這樣也好。”沈煌急道:“這虎落在深壑下面,豈不餓死?還望師父想什方法救它上來才好,”文麟在旁低喝道:“煌儿和我頑皮已慣,對簡老師也是如此。這大的雪,听那虎嘯,少說离上面也有百十丈,如今雪勢更大,對面不能見人,如何能夠救它上來?”沈煌聞言,自知不合,忙說:“煌儿錯了,那虎怪可怜的。”冰如道:“听此虎嘯聲,好似未受什傷。死倒不會就死,只不易見它便了。”說時,已然行經最險之處。冰如因恐二人滑墜,回身一手一個,拉住同行。
  轉過崖去,走不多遠,便見前面危崖之下有一茅篷,外觀甚是簡陋;篷后好似有一山洞,与青桫坪所見不同,比較高大得多,雪下正大,看不甚真。沈煌一心想念那虎,見茅篷頂上青煙裊裊,內有火光外映,笑問:“師父,里面還有人么?”冰如搖頭未答。進前一看,篷外挂著一面极厚的風帘。冰如含笑將帘揭起,一同走進,文麟、沈煌立覺一股暖气扑上身來。四下一看,那茅篷搭在洞外平崖石地之上,內有三榻一案。三把竹椅,上面均舖獸皮,案上陳著好些文具書籍,壁懸琴劍箏笛之類,打掃清洁,地無點塵,另外兩面,還開著兩個大窗戶,新糊白紙,明淨如雪,當中放著一個大火盆,旁邊堆著好些松柴焦炭,上坐水壺,茶煙裊裊,水開正沸,火光熊熊,滿室如春,只是不見一人。
  冰如先似有些奇怪,進門細看了看,滿面笑容,走到案前,拿起一張紙條,看完笑道:“此次移居,以為無人得知,誰知仍被他們知道,連夜來此為我布置。固然他們那里器用齊備,難得設想這么周到,真叫人受之有愧了。”說時,沈煌瞥見紙窗外面似有一個滿頭長毛的人影一閃,忙喊:“師父快看!那是什么?”冰如笑道:“此后山居,頗多怪事,尤其我這里地勢隱僻,就是慣在本山采藥的山民,足跡也只走到方才墜虎之處而止。左近卻隱居著兩家异人,日后遇上,不奉我命,或是對方先和你開口,只作為不見罷了。”沈煌因外面大冷,探頭一望,雪花如潮,滿空飛舞,什么也看不見,見那紙條尚在案上,冰如正指點文麟的臥處,近前一看,上寫:“私淑弟子秦棄、秦紫云,恭祝夫子大人喬居之喜。”寥寥兩行,筆酣墨飽,甚是秀勁,方想探詢姓秦的是誰,是否方才所說异人,方麟恐其絮聒,使冰如不快,忙使眼色止住。沈煌不敢再問,只得罷了。
  茅篷共是里外兩間,另一小間,新用竹帘隔斷,用作廚房,內里飯菜早熟,放在灶旁,用微火溫著。冰如笑說:“你二人風雪長路,走這一段,當已腹饑。本來還要親自動手,且喜方才有人為我們備好酒食甚多,大概能吃好几天。煌儿可到里間取來吃完,請周老師各自臥床靜養,我先傳你初步扎根基的功夫吧。”沈煌早就聞得飯香,聞言喜諾,入內一看,果然食物甚多,先前猿猴背去的行囊衣物,除箱子舖蓋放在外面榻上,有的已代舖好,下余都在,暗忖:“我師徒三人走得不慢,和猴子相差并無多時,卻布置得這等整齊,料定中有异人主持,決非都是猴子所為,這异人連那猴子,早晚必能見到,只小虎失掉可惜,听師父口气頗好,不知能否代我尋回?”心中高興,隨將酒飯端出。
  文麟最愛沈煌,知其從小嬌養,恐做不慣,欲往相助。冰如正色攔道:“此后山居,煌儿用功之外,還須下苦操作,才能成功。這還是見他獨子嬌養,人又天真靈秀,資稟更佳,欲其速成,好些通融,否則照我門中規矩,拜師之后,至少須要習苦三年,試出心志堅定,体格也自健強,才能談到傳授二字。他為天性純厚聰明,到處受人怜愛期許,已占了好些便宜。休看平日對他說笑隨和,一經傳授,便須照我規條行事,絲毫不容寬縱。自來有事弟子服其勞,煌儿天真稚气,不可過于放任,由他去吧。”文麟連忙應諾。一會沈煌擺好酒食,恭恭敬敬來請二位老師人座。
  一會吃完,文麟自去歇息,冰如便把沈煌喚至面前,傳以本門心法,道:“我本峨眉嫡派,只為嫉惡太甚,誤犯師規,至今留滯人間。看我隨和,但是本門法令至嚴,你此后必須隨時留意,絲毫疏忽不得。”沈煌聞言,恭敬領命,又朝冰如拜謝師恩,由此對冰如便不敢再隨便開口說笑。冰如見他誠謹异常,也甚歡喜,傳完初步坐功口訣便令用功,說往附近訪友,各自走去。
  沈煌送往門外一看,滿空雪花宛如狂潮怒涌,門外簡直成了一片銀海,眼看冰如沖風冒雪而去,离身二三尺便看不見人影,暗忖:“這大的雪,師父去往何人家中?也不知相隔遠近,是否方才為他布置茅篷的兄妹二人。周老師常說觀人者必于其友,師父這高本領,這里又是峨眉后山,形勢險峻,向無人跡,既与師父結交,決非庸流,我此后必能認識几個。但盼日后也能和那些异人一樣,武功高強,從此云游天下,有了防身本領,便不再怕什惡人,也不在山中從師一場,只是老母在家,無人侍奉,這几日不知是何光景?同時又想到李明霞原說日后來尋自己,師父由舍身崖移居來此,明霞万一不知,如何是好?”想到這里,心正愁急,隱聞虎嘯之聲相隔不遠,似在面前崖坡下馳過,靜心一听,正是方才墜崖的那只小虎,疑是小虎由壑底覓到上升途徑,展轉尋來,好生惊喜,忙往雪中赶去,連喊:“小老虎快來!我和師父都在這里。”那虎已越走越遠,無了聲息。前面不遠,又是一條斜坡,想起冰如曾說當地形勢險峻,不等天晴不可出外,冰如恰在此時走開,否則也好,又想起老母行時叮囑之言,惟恐涉險;文麟已醒,在里面連呼“煌儿”,只得走了進去。談了一陣,想起小虎,越覺不舍,決計天晴前往尋找。
  到了半夜,冰如方始回轉,問知二人尚未吃飯,笑說:“這里附近隱居的好友甚多,我又好酒,良友對飲往往終日,夜深才散,你們餓著肚皮,如何能耐,本門規條雖嚴,平日相處卻不拘什形跡。以后到時吃飯,無須等我。”沈煌忙說:“師父走后,曾聞小虎在篷前走過,知因雪大迷目,赶不几步便不再听嘯聲,又怕失足墜崖,退不回來。師父可知西南方有無人家,那虎會不會被人捉去么?”冰如惊道:“你這娃儿怎如此冒失!日間也曾說過,茅篷前面只有七八丈寬平地,兩面懸崖,一面是我們來路,只是半崖腰上一條石棧,最寬處不過二三尺,還是我去年所開,以前連這個都沒有。正面雖有三丈來長一面斜坡,盡頭處便成削壁,离下面雖不甚高,也有三數十丈,稍一失足,滑跌下去,不死必帶重傷,況又大雪,照你所說,再往前數尺,非跌下去不可。倘有不測,如何能對母親,此舉真個荒唐,下次万万不可!”文麟也著了急,認為沈煌輕舉冒失,著實埋怨了好几句。
  冰如隨說:“那虎墜崖時被人救去,知是我師徒所收,又不愿留,本意派人送來,恰值有人在旁,說此虎乃是异种,靈警猛惡,比別的虎強得多,知我常年在外修積善功,無暇馴養,料定是你意思,恐三月之后小虎長大,這類靈虎雖然靈巧感恩,對主忠義,無奈性大凶野,一旦發了野性,決定制它不住,為此將它引去,先用靈藥消去它的惡性,稍微長大再行還你。你听虎嘯時,正由崖下經過。此虎已轉禍為福,暫時無須往尋,人家自會送來,你只用功便了。”
  沈煌大喜,又間:“養虎人是誰?”冰如接口笑道:“此是我師侄子女,兄妹二人,此時還不到見面時候。他們師長和我至交,算起來還比你小一輩。先為夫妻情厚,誤了道基,歷盡苦厄凶危,勉強仗著兩位老前輩始終維護,才得脫險,同隱在此已有多年,對我十分敬重。他那里藏有不少凝碧酒,每次往訪,定要痛飲。男姓司徒,他妻姓秦,近一甲子隱居在彼,除我和一老尼姑常共往還外,夫妻子女一共四人,常時出山修積,從不吐露姓名,也不和外人來往,千万不可向人泄露。”
  沈煌再問,冰如便不回答;心想這家人既是師父同門后輩,又知我愛那虎,遲早必把虎送回,人家都有极大本領,我還什么不會,日后相見,豈不難堪?由此用功越勤。冰如每隔三數日必要出外一次,見沈煌天資絕好,一點就透,用功更勤,也頗高興。那雪時下時止,過了好几十天方始放晴。
  這日冰如出門,沈煌初學輕功,一時無聊,去往門前雪地上練那提气輕身、踏雪無痕草上飛的功夫,見快雪初晴,朝陽滿山,遠近松林都成了玉樹瓊枝,到處銀光璀璨,十分好看,俯視白雪片片均在崖下,頭上天色卻是一片青蒼,有時也有一兩片白云載沉載浮,緩緩移動,与那万里碧霄互相映對,更顯得云天浩蕩,風景壯麗,以前從未見過,不覺興起,笑喊:“周老師終日看書,這好雪景,也不出來玩賞!”
  文麟原因苦戀淑華,今生不能如愿,起了出世之想,看出冰如世外高人,意欲隨同入山,一面照護沈煌,就便隨同學習武藝,結納异人奇士,等沈煌學成之后,披發入山,所以每日除教沈煌讀書外,几次想要拜師;冰如均未允許,但任沈煌私相授受,也不加禁阻。文麟只當冰如不知,每值冰如外出,便照沈煌所說暗中勤習,當地乃峨眉后山風景最佳之處,也無心情觀賞,這日用功剛完,拿著一本《漢書》臥床觀看,正想心思,忽听沈煌在外面大聲急呼,忙即走出,笑問:“煌儿何事?”沈煌告以:“當日天色甚好,雪景尤佳。師父訪友未歸,何不取些酒肴出來對飲賞雪?”文麟素把沈煌愛如親生,只要不誤學業,向不拒絕,隨同去茅篷內,取出桌椅杯筷,安排酒食。沈煌記准那日冰如之言,再三請文麟多穿兩件衣服,在外坐候,由他一人親自下手。文麟勸他不听,又見沈煌自從用功以來体力越強,不畏寒冷勞苦,也就听之。
  沈煌去往廚下一看,恰巧所有食物均在午飯時用完,想起文麟最喜食母親所制腊肉、血豆腐,來時帶有甚多,正好煮來下酒,并留与冰如回來同食,仗著連日學會燒飯煮菜,自在篷內生火煮肉。文麟一人在外閒眺,知道沈煌年幼喜事,想博自己歡心,人山時所帶食物本多,又常有人暗中送來,必是在內加意備辦;先未在意,后見血豆腐煮好,沈煌恐文麟久候不耐,先切了一大盤,把酒放入暖壺之內。一同送出,請文麟先用。文麟拉他同飲,沈煌力言:“師父少時還要回來,單這一兩樣酒菜,不足助興。好在火已升旺,酒菜甚多,備辦五六樣,孝敬二位老師賞雪痛飲,豈非快事?”文麟只當冰如行時留話,沈煌又再三攔阻,不令入內,知想多備酒菜,顯他能干,便未再攔,只囑:“小心,莫被廚刀把手割破。”沈煌笑諾走去。
  文麟獨坐雪崖寒松之下,縱目四望,見當地乃危崖中腰突出的一片平石,左右兩面均是千尋絕壑,只正面有數丈長一條斜坡,坡盡頭又變成一片削壁直落而下,陡滑异常,上面布滿冰雪,休說尋常行走,看去都覺眼暈,再看右邊日前來路,更是危崖排空,仰望不能見頂,只崖腰上橫著一條石棧,最寬處不過二三尺,左邊乃冰如常時出外所經之處,崖勢雖非壁立如削,有的前傾,有的凹進,現出丈許寬的斜坡,外臨絕壑,稍微失足,便直落千百丈,休想活命,看去形勢更險,方想:“這等險地,便那來路一段,如非那日天降大雪,不能辨物,又有冰如壯膽,拉了同行,貼崖而過,換在平時,便有人牽引照護,也必膽寒,絕難隨意通行,左面危崖,盡是高高下下的石凹和凸出的奇石,更無道路可以通行,听沈煌說冰如每次由此往來,那是如何走法?”越想越怪,只顧尋思,不覺有了頓飯光景,忽然想起淑華青年孀居,從小一齊長大,彼此愛好,只為人事無常,偶因父死任上,前往奔喪扶柩,一去數年,未通音信,表叔為人勢利,強迫淑華嫁与沈家,淑華又是幽嫻貞靜,孝順父母,不敢違抗,有苦難言,嫁后婚姻本非美滿,丈夫又复早死,明知自己對她痴情熱愛,只可心心相印,限于禮教,見面都難,此時良友愛子一同遠离,想必中怀悲苦,難受万分;正自想起心酸,停杯浩歎,忽听身后有人說道:“這血豆腐真香,我們回去也做它几十個,以備過年之用如何?”另一女子答道:“大哥真饞!我們雖是山居,百物皆備,為何隔鍋香,見了人家飲食都是好的?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話。”
  文麟聰明机警,知道當地來往多是异人,外人足跡平日不會走到,況在大雪封山之際,始而故作未聞,等听到未兩句,來人好似要走,方始回顧,見身側不遠站定兩個少年男女,年紀均在二十左右,俱生得英姿颯爽,俊美非常,最奇是那么寒冷的天气,衣著那么單薄,男的前明儒生打扮,還穿著一件薄棉袍,女的卻是霧鬢風鬟,丰神絕代,身著一件黃羅衣,腰系絲絛,足底白襪如霜,不染絲毫塵污水跡,越使人有翠袖單寒之感,心方奇怪,暗往左右兩崖愉覷,雪中并無足印,暗忖:“這兩人來時,我目光正朝對面注視,不必說左右兩面雪深三數尺,又滑又陡,崖上石徑更窄,他們是怎么來的?”念頭一轉,猛然触動靈机,忙即起立,躬身讓座道:“雪山獨酌,苦乏知音,幸蒙高人降臨。山居清苦,雖無兼味,且喜薄酒猶溫,粗肴也是良友精制,味尚不惡。如不嫌棄,敬乞勿靳臨販,憚得一奉杯筋,便領雅教,不知尊意如何?”
  少年還未及答,少女一雙星眸早注定在文麟身上,搶先接口答道:“大哥,這位先生雖然帶有三分頭巾气,既在甘泉洞寄居,當非俗士,我們就扰他兩杯吧。”文麟忙請二人坐下,又往里面取了兩份杯筷,見沈煌雙手烏黑,正在洗手,准備切炒,也未告知,匆匆赶出,陪同坐下,請問姓名。少年答道:“姓施,兄妹二人,家居近山寒萼谷,雪中游山,無意經此。”也未轉問文麟貴姓,便暢飲起來。文麟素來老成,心目中又有多年專愛之人,先對少女,只初對面時看了一眼,底下便正襟危坐,只朝少年一人問答。少年先甚沉默,答話甚少,一面淺斟低酌,一面和少女說笑,指點煙嵐,偶然回答几句,神情頗淡,全不像初來佳賓對主之意。少女卻是談笑風生,情意尤其殷厚,對于文麟的家世,盤問得非常詳細。文麟為了答話,少不得把頭抬起,兩下目光不時相對,覺著少女明眸善睞,玉膚如雪,又穿著一身形似道裝的黃色羅衣,坐在堆滿積雪的山頭之上,吃雪光一回映,容華美艷,望若仙人,從所未睹,因多少年來,心頭上老深印著意中人的倩影,雖覺少女丰神絕代,美若天仙,只是心中惊奇,因恐男女不便,神態反更矜持。
  三人對飲了几杯,文麟還未談到自己心意,忽想起沈煌尚在里面,這等异人,如何不喚出相見?喊了兩聲“煌儿”未應,心疑是在廚下煮菜睡著,便請二人少候,自入茅篷相喚,并取酒菜,一同出見。剛轉身走不几步,微聞少女低聲笑道:“這人明是個書呆子,大師伯怎說得那么好法?”文麟心中一動,也未回顧,赶到篷內一看,沈煌并未睡著,菜已備好四樣,似知外面有客,將手連搖,示意文麟將酒菜端出款待來客,又將手按在嘴上,不令開口。文麟兩次要問,均被止住,料有原因,好生奇怪,只得端菜走
  少年將酒菜幫同端過,放在桌上笑道:“山居不便,周先生如此盛設,令人不安,改日駕臨寒舍,再謀一醉如何?”文麟巴不得能与對方親近,聞言大喜。少女笑道:“荒居向無外客登門,大哥擅自邀客,也不怕母親見怪么?”少年笑道:“二妹不必多慮,我決不會連累到你。娘若見怪,都有我呢。”文麟聞言,心甚不安,忙道:“伯父伯母名山高隱,自不愿俗客登門。如有不便,明后日仍請施兄在駕臨販如何?”少女見文麟面上似有失望之容,笑道:“家父母自由凝碧移居以來,除二三前輩和四五同門好友偶共往還而外,生客极少相見,但愚兄妹的朋友,有時先容,也蒙允許,并非一概而論。只為家兄素喜專斷,故意相戲,周先生不必介意。”
  文麟因對方素昧平生,竟知自己姓周,心料冰如之友,再見男女二人均是丰神倜儻,秀骨英姿迥异恒流,談吐尤為儒雅安詳,越斷定是山中隱居的异人奇士。文麟覺著有了進身之机,好生欣慰,彼此越談越投机,認定是冰如的好友,几次想問,不知怎的,剛一開口,少年必拿話岔開,方想:“沈煌年幼喜事,既知有人在外,怎不出見?也許冰如事先囑咐,但是此子与我親如父子,即便受了乃師囑咐,斷無絲毫口風不露之理,再看方才相約同飲神情,也覺不似,其中必有原因。”不一會施氏兄妹推說出來時久,同起告辭。文麟留他們不住,心想:“兩面絕壑無路可通,來路崖腰石棧上積雪甚厚,方才雪中并無足印,且看他們如何走法。”哪知二人從容起立,把手一舉,便緩步往對面斜坡下走去。
  文麟暗忖:“斜坡長只數丈,又滑又陡,底下便是百十丈高的危崖,走到盡頭,莫非也是這等走法?”因那積雪深厚,惟恐滑墜,不敢向前,只立崖口朝下注視,偏生那崖中間有一山石往里凹進,沿途又有好些雪堆,前半憑高下望還見整人,等走下三分之一,便只看到半截身子出沒冰雪之中,兄妹二人還不時回手向上招呼,及至過了中部,便只見二人的鬢絲帽影往來閃動,似在覓路下降,隱現無常,冰如曾說下面危崖壁立如削,難道還有別的途徑可以繞行下去?心正尋思,忽听沈煌低語道:“老師,人已走遠,你看底下有什用處?”
  文麟見沈煌暗中掩來,隨手指處一看,西南谷口樹木之中有兩男女人影走動,定睛注視,正是施氏兄妹,這兩人都是貌相英美,丰神絕世,對面相看,已覺丰渠清華,明艷無倫,這時遙望二人踏著遍地瓊瑤,從容閒行于玉樹瓊林之間,又各穿著一身清麗絕俗的服裝,那一帶峰巒又是靈秀非常,雪后高林滿綴銀花,互相陪襯,越覺美景如仙,遠胜畫圖,心中叫絕,剛說“真好”,猛想起那條山谷相隔有三四里,方才還見二人的鬢絲帽影在离崖五六丈下微微閃動,怎會晃眼之間走出那遠?步履又是那么從容,并未見其快走,莫非遇見仙人不成?心念才動,忽又想起只顧注視二人去處,忘了觀察雪中有無腳印,連忙定睛尋觀,斜坡上積雪雖被風刮,存留不住,有厚有薄,除大小雪堆外,最少也有兩尺來厚,都是原樣,哪有一點腳印?心疑天時太寒,凍成堅冰,用腳踏將上去一試,積雪虛浮,又松又脆,還未十分用力,便已踏陷了三寸來深一條雪痕,再看前面二人,已然轉入山谷之中,不見人影;轉問沈煌道:“我昨日為做几首無題詩,心中煩悶,不曾出來走動,篷前這大一片積雪,何人掃盡?你素來喜見异人奇士,今日為何藏在里面,等人去后才走出來?好像事已前知,可是簡老師對你說的么?”
  沈煌笑道:“煌儿如若前知,就奉師父之命不敢明言,也必漏出一點口風,怎會一字不提?事情真怪,我到現在還不十分明白,不是老師提醒,我也忘了。這些天的大雪,差不多有三尺來厚,初下時,本來想掃出一片空地,師父說:‘雪還在下,隨掃隨積,夜里一陣北風立凍堅冰,憑你這气力決掃不動,留些坑洼反倒難看,全數掃去,你決無此能力,由它去吧。’昨早雪住,我想打掃冰雪,費了好些气力才鏟去了丈許方圓一片,正在為難,師父做完功課忽然走出,將我止住,隨到里面練了一陣內功,打坐時,微聞外面冰雪碎裂之聲,因正用功,也未留意,醒來,師父已走,留一紙條,上寫今夜必回,令我用功,別的未提一字。后來出外,見陽光甚好,晴日滿山,想請老師出來飲几杯,把娘手做的腌腊煮上一些,再弄几樣菜吃。先前不曾留心,后來想起這大一片石崖,那么厚的冰雪,怎會在一個早晨全數去盡?心雖奇怪,還疑師父所為,也未在意。方才那兩人來時,我正洗手取刀切菜,由窗口內望見那兩人先在崖西林中出現。正要洗完手出喊老師觀看,就這回身取刀想要洗手的一會工夫,來人已到了崖上,竟未看出怎么走上來的。正想暗中觀察,看清之后再行走出,忽見小窗外有一毛臉閃動,過去一看,乃是一個身披獸皮的小孩,和我差不多高,貌甚清秀,也分不出是男是女,隔窗悄聲說道:‘外面兩人是為看你來的,此時出去,不過見上一面,以后未必還會再來。你反正不肯拜他為師,見否有什么相干?這兩兄妹天性固執,又都好胜,不見到你決不算完。最好暫時不要出去,等他和你周老師談投了机,來往几次,必有好處。也許你周老師福緣遇合,由這兩人引進到一位异人門下,也不在他痴心痴意、隨同入山照護的恩德。我此來如被那兩人知道,必向師父告狀,還不免于受罰。因為你那好友狄龍子,感激你母子師徒深恩大德,無以為報,偶听師父說起你周老師向道心堅,急于投師,一時間苦無遇合,自己暫時不能前來,師父又向不許外人上門,再三求我設法。正好那兩人往見師父,商量要來看你,被我听去,為此前來通知你一聲。除你周老師外,簡師伯雖最疼愛后輩,我終怕他老人家無心說出,害我吃苦,叫你隱瞞師父,你決不肯,不過說時務必代我求告,說珊儿向他老人家叩頭,此次實是受一好友之托,無法推謝,并非多事,千万代珊儿隱瞞一點。他只要肯點頭,便師父知道也無妨了。’我看那小孩十分聰明靈巧,后窗外也是滿積冰雪的深溝,比前面還深,上下壁立,他爬在窗口和我說話,竟不知怎么走上來的,越看越怪,再三請他進來坐談,他偏不肯,后來我拉他,竟和飛烏一樣,飛身一躍便縱往相隔好几丈的崖頂之上,一閃不見。因小孩年紀雖小卻有那大本領,又是龍子哥哥派來,所說定無虛假,故此不曾走出。老師和那兩人談得如何?”文麟滿擬沈煌奉有師命,聞言好生惊奇,于是便留了心。
  黃昏前冰如回轉,文麟覷便說起前事。冰如只說“好好”,微笑未答。后來沈煌等文麟走開,重又說起珊儿之言,并代求告。冰如把面色一沉道:“珊儿真個大膽!他師父因他生具异稟,專一在外闖禍,常年鎖閉后洞,不令出來,竟敢私自逃出,真非處罰不可!”沈煌因冰如平日隨和,自己再肯用功,更見不到一點疾聲厲色,當日竟然面有怒容,幼童天真,不知底細,因恐連累龍子,又覺珊儿可愛,已然受了人家重托,恐轉告乃師受責,不禁又惊又急,忙急跪求,說:“事關龍子,無論如何,也求恩師饒他這一次,如被乃師知道,代他說上几句好話。”
  冰如見沈煌害怕情急,意似怜愛,拉起笑道:“徒儿年幼天真,哪知利害?雖然珊儿不過代人送信,并未做什坏事,但是此子美慧絕倫,無如膽大包身,只一背他師父,多大亂子他也敢惹。他師父偏又功行未完,勤于修為,無暇日常傳授教管,只好將他暫時鎖禁。他天性好動,又不敢違背師命偷偷出來,正在難耐,恰好日前龍子奉命寄居他師父洞內,日常相見,自是投机。他前得師父怜愛,到處惹事,也曾連受重責,天生惡性終改不掉。未一次,因他師父曾說:‘只敢私自离開,必將他打個半死,或是逐出門外,決無商量。’此時我曾在座,也曾力主非嚴管不可。他并不怕挨打,只恐逐出師門,又不耐長期禁閉,見龍子為人忠厚,意欲借此一行試探乃師心意,知道只我一人能為他講情,所以和你那等說法。其實他因生具惡根,天性凶殘,又狠又淘气,如非見你是我門徒,有心結納,如在別處相見,只發現你有點武功,定必盡情戲侮,決不放過。休看他托你求我為他隱瞞,仿佛膽小已极,可是他一回去定必先自舉發,乘他師父還有兩日靜坐,跪地待罪,以為到時我必往見乃師,請你求告,定必應允,稍微說情便可無事,几面都做了好人,還不致有逐出師門之險,也許由此停了禁閉均未可知。他那鬼心思早已被我看透,事出無知,不能怪你,你又答應在先,我如不允,此子惡根未經佛法化解以前,決不說他自家的平日行為可恨,必怪你不肯為他盡力,暫時見你在我門下,不敢妄動,大來一出山去,万一狹路相逢,就不拿你當仇敵,也許百計為難作些惡劇,一不留心便落在他的圈套之內,豈不惹厭?依我之見,不如就此照他師父那年和我所說,再敢膽大妄為,索性將他軟筋挑斷,使其無法行動,等他師父功行圓滿,再用靈藥為他治愈。他雖要受十二年的气悶,卻可免卻許多麻煩,省得害人。”
  沈煌心實,一听師父如此說法,忙又拜倒,抱著冰如的腿,急得苦求道:“好師父,弟子倒不怕他怪我,即便日后相遇,我隨師父,所習本領還許比他更高呢。只是弟子已然答應了他,他又靈巧可愛,小小年紀,如把腳筋抽去,多可怜呢!弟子情愿隨了同去,向他師父求情,便代他挨一頓打也所心甘。”
  說時,文麟在旁本來不敢多口,因見沈煌急得已決流出淚來,不禁生怜,方想開口代求,猛瞥見冰如借著撫摸沈煌柔發,微用手指后窗示意,活雖嚴厲,口角上微現笑容,忽然醒悟。這時冰如師徒都是側對后窗,窗洞既小,又在寒冬之夜,已然關閉,文麟背朝后窗,一經警覺,心疑有人在窗外窺探,假作取茶起身,到了桌前,試一回顧,這時雪月交輝,月光正照紙窗之上,只有窗右角映有崖石陰影,先未覺异,再細一看,紙窗下面窗縫中似有一線黑光閃動,崖角陰影上也有一處毛茸茸的微微蓬起,方看出那黑光是人的眼睛,忽听冰如笑喚道:“凍這大半天,也夠受了,還不由窗外進來!鬼頭鬼腦作什?”說罷,微听窗外低聲急呼:“大師伯開恩恕罪,珊儿感激不盡。”同時,紙窗開處,一條毛茸茸的小人影子已縱將進來,匆匆回身把窗關好,朝著冰如扑地拜倒。
  沈煌才知師父有意如此,惊喜交集之下,連忙起身回顧,見那珊儿周身均是虎皮裹緊,看去簡直是只小虎,只露頭臉在外,人卻生得唇紅齒白,清秀非常,尤其是語聲清越,宛如騖鳳和鳴,十分娛耳,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眼炯炯放光,英銳异常。冰如見珊儿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好似怕极神气,笑道:“你不用裝腔作態,你那鬼心思豈能瞞我?方才我回來時,早看出你隱伏窗外。本想叫倒破,因你過于好猾,煌儿已然答應求情,你還不放心,仍就回來偷听,准備他如照你所說求情,你便和他相交,否則便把仇恨記下,遇机報复,是与不是?”
  珊儿哭告道:“太師伯平日料事如神,珊儿怎敢如此大膽放肆?本來弟子已走,只為路上遇見司徒師叔家中寄居的那人,他最恨我,如被發現,一向師父告發,我必受責。雖幸躲過,這一耽擱,不曾赶回,恰巧雷師叔不知何故來訪師父,正往洞前下降。我知他無事不來,恩師必被惊醒,一見珊儿違命出洞,受責不怕,万一逐出師門,如何是好?太師伯又要后日才得駕臨,如何還敢回去?嚇得無法,只好仍就逃回此地。方才小師叔留我不听,如今又來尋他,不好意思,沒奈何只得藏在窗外。明知神目如電,万瞞不過,再嫌珊儿以前淘气,不許入門,豈不更糟?只得忍凍忍餓,仍藏原處待命,想等口風稍轉,再行拜見。對于小師叔,漫說他這等關注,便不代弟子求情,他乃尊長,如何敢有記恨之心呢?”
  文麟、沈煌見珊儿貌既靈慧,說話又极委婉中听,看年紀比沈煌還小,又有那好一身武功,俱都心生怜愛。沈煌更是年歲相仿,求友心甚,因文麟病后,山居地勢高寒,室中爐火溫暖,惟恐珊儿在外面凍了半日,驟進熱屋傷風感冒,跪伏之處又當火旁,忍不住走將過去,拉著珊儿膀臂笑道:“師弟怎不把你這身虎皮脫去,傷風怎好?”話才出口,珊儿面容驟變,仿佛触電一般,忙將沈煌的手掙脫,跪向一旁。沈煌方自不解,忽听冰如喝道:“他這身虎皮乃他師父特制,向不許脫,你怎如此冒失?”隨對珊儿道:“我看在煌儿份上,不特為你說情,免受責罰,并還放你出洞。只不許离開洞前十里方圓之內,更不許無故欺人,否則非但你師父不容,我也非要你命不可!能答應么?”
  珊儿聞言淚下如雨,悲聲說道:“弟子不敢虛言。此次珊儿出來,實是受了龍子哥哥的重托,說他每日想念大師伯等三位恩人,無奈奉有師命,不敢离開。初來頭一夜,因見猛虎發威怒嘯,跟蹤追去,虎雖打死回來,第二天早上卻挨了一頓好打,由此不敢离開。再者,他所奉師命,也實無法遠出,為此再三求告。珊儿開頭一時冒失,答應之后不能不算,主意打得好好,不料輕不上門的雷師叔會在此時來尋師父,因此不敢回去。仔細盤算,除卻太師伯開恩,万無生路。恭候在此,多蒙恩怜,允許弟子出洞,免受終日枯坐之苦。本來求之不得,無奈珊儿生具惡根,休說稍見不公不平之事,便是對方神情強做,也是容他不得,再被他說笑輕視,更非拼命不可。平日心凶手狠,等到事后悔恨,已自無及,万一到時一個忍不住,故態复萌,豈不負了大恩,還受重罰,珊儿情甘苦熬這几年,別的不想,只求太師伯講這一次人情,使珊儿能夠免罰,便感恩不盡了。”
  冰如笑道:“我常對你師父說,你只一根惡骨化去便成好人。事并不難,只要一粒凝碧丹,再經你師運用本身真气,便可為你化解。無奈他正勤于修為,無此七日夜閒暇,那凝碧丹現又十分難求,加上你這一身外衣,好些為難,幸你良机遇合,此丹居然由我向一同道討來。別的難題也有法想,不過這三年來,我雖覺出你夙根深厚,稟賦更佳,但是性太凶殘,還拿不定你將來如何。方才故意試你,居然志誠無欺,并能自知性惡,欲加強制。我既答應,似你這樣賦有戾气的异人,如無十分把握,豈能隨便放出惹事?只要心志堅定,能熬數日夜的痛苦,可拿我書信往見你師,說我后日必到,為你伐毛洗髓,化去孽報。你師父見我一力承當,便不會再責罰你了。”
  珊儿聞言大喜,連忙膝行几步,抱住冰如的腿,方自喜极涕零,感恩稱謝。周、沈二人在旁,見他好似喜出望外,語聲都帶抖顫,不知怎的,喜极忘形,忽然昂首長鳴作了一聲虎嘯,當時連那茅篷均受震撼,震耳欲聾,不禁大惊,同時一聲嘯罷,好似自知莽撞失禮,也嚇了個面無人色,跪在地下,方說:“珊儿該死,又發野性。”忽听遠遠厲聲怒吼,震得四山皆起回應,勢更猛惡。珊儿聞聲,好似常胜公雞遇見對頭強敵,當時怒發,羽毛皆豎神气,兩眼突睜,剛射出兩股凶光,似要起身,奔出尋斗,又似心有顧忌,強忍怒火,重又跪伏低頭,不敢仰視。
  沈煌听那嘯聲洪厲而長,覺著奇怪,心想師父在此,多厲害的東西也不怕,又見珊儿發怒暴起,忽又停止,好些异處,忙問:“師父,這是什么野獸?弟子可否出去一看?”冰如笑答:“看看無妨。這東西雖然猛惡,我料它也不敢往這里來。”沈煌赶到茅篷外面一看,當夜天色十分晴美,月明星稀,晴空万里,素魄流光,照得四山積雪銀裝也似,只是地勢高寒,冷得出奇,又由冷屋子里出來,更覺難當,憑高四望,到處靜蕩蕩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見,因覺奇寒浸骨,冷得難受,正想回篷,忽听凍雀惊飛之聲,一群寒鴉正由西面崖凹之下沖空飛鳴而起,往南方飛去,暗忖:“天气如此寒冷,怎會還有雀烏飛鳴?”重又回身,朝那鴉起之處一看,大片滿積冰雪的寒林之中,忽有兩團极亮的藍光,由東而西,流星也似,似往崖前一帶馳來。
  定睛一看,乃是一條似牛非牛、頭生獨角的野獸,料定方才厲嘯便其所發,正想歸報,緊跟著后面又追來了兩條小的,都是凶睛如電,藍光閃閃,因隔尚遠,雖看不真,照那飛馳縱躍之勢,必非常物,因那怪獸大小三只,形態威猛,又朝自己這面沖來,想起冰如方才之言,恐其料錯,這等猛獸,万一沖上崖來,師父固然不怕,自己和周老師決非其敵,一個照顧不到,固不免于受傷,就算師父本領高強,以一敵三也非容易,茅篷又不堅固,被其沖破,大雪寒冬,何以栖身?心雖信賴冰如,因見怪獸來勢太猛,不免有些膽怯,一面往前查看,忙喊:“師父快來!那怪獸來了,共是三條。”
  話未說完,耳听篷內又是一聲虎嘯,同時那三條怪獸本是一聲不發,低頭朝前急躥,分兩路抄將過來,已然离崖不遠,至多不過兩里遠近,一听虎嘯之聲,內中一條小的剛厲聲怒吼,發威相應,第二條還未開口,吃大的回身一爪打跌在旁,好似不令吼嘯,嚇得第二條小的連忙閉口,竄向一旁。大的隨即立定,小的也不再進,在當地轉了一圈,忽然分頭跑開,隱向崖后和左近樹林之中,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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