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一三章 倚寵進讒言 長舌可畏 伺机盡孝意 小心堪嘉


  伯堅引他到了大菜廳落座,先要了兩瓶汽水,又問元蓀餓不,元蓀答說:“起來甚早,先吃一點也好。”伯堅道:“我昨晚打了一夜牌,三點才回飯店,剛起不多一會,只吃了一杯牛奶,肚子也發空,索性我們就吃吧。”隨命伙計拿過菜單來看,二人都不吃牛肉,各將菜喚好,又要了白蘭地,二人且談且吃。伯堅看出元蓀惜別情殷,笑道:“人生聚散原本無定,我和老弟一見如故,情如昆弟,老天故弄狡檜,才期長聚,又賦离歌,固然使人掃興,但我二人此別也只三五月光陰,一晃便到,何足介意呢?”隨又殷殷詢問元蓀昨日伯父家中情形和京津親友狀況,問得甚是詳細。元蓀隨口照實說了,沒提少章的事,只說他昨夜歸遲,人還未見。伯堅笑道:“老弟人品學問俱不尋常,早晚出人頭地,但是人情冷暖,能識真才的能有几人?愚兄稍知風鑒,仗著頻年流轉,閱人已多,頗有一點經驗。此去京中如不得意,我住那家是我好友,不妨搬去。我就今日無暇,到了濟南也必与他寫通知,至遲不過三五天必有信到京。他即是我,老弟到時千万不可客气,不過此人雖然肝膽,卻是一肚皮不合時宜,整日沉溺聲色煙霞,懶到极點。只有人上他家去,近年永不看望朋友,老弟不要嫌他簡略好了。我預定秋初到京,至遲不過中秋重陽之間也就相見了。”元蓀想要探他此外用意,剛一開口伯堅便先答道:“我的事本想告知老弟,只為昨晚答應人家不再轉告第二人,過些日你看報就許能知道了。”元孫不便再問,改談別的。
  良友相聚,這頓飯直吃到下午兩點,后來還是元蓀听見鐘聲,才想起伯父家中該開午飯,不能不歸,隨起會賬作別。伯堅也說有事,并未挽留,也不讓賬,只令少候,隨出去轉了一轉,回來手中持有一大筒餅干,說:“自己今晚必走,已令人將行李送一朋友家中,晚來便由友家動身。”并囑元蓀:“此行机密,千万不可往送。老弟已有解意,現有朋友汽車等在門外,找順便送老弟回家好了。”說罷,自持餅干筒同元蘇走出。到了四面鐘拐角,果有一輛新汽車在彼,二人一同登車,到了平和里口停住。元蘇下車作別時,伯堅忽然笑道:“我真糊涂,只顧忙著走,把這大半筒餅干帶去豈不叫人笑話?請老弟代我吃了吧。里面還有我昨晚贈老弟的一首詩不可不看,你到家就看吧。”隨說隨將餅干筒遞与元蘇,一面招呼開車,風馳而去。元蘇匆迫中接過餅干,正想此人真個熱腸,只不知有何急事如此忙法。這是法國上等餅干,且拿去孝敬伯父也好。
  剛要轉身回去,忽听人喚:“三叔,到哪里去了一早晨?家中正開飯呢,爹爹都生气了。”元蓀一看是雄圖,所說早在料中,微應了一聲。剛一進門,便听少章在房內大聲怒說:“年輕娃娃真太荒唐,剛來半天就出游蕩,虧得爹爹還夸他有出息。”招呼廚房過時不候,快些開飯來吃;同時又听阿細在旁幫腔。元蓀心中有气,強忍著裝不听見,本想將餅干分些与人,剩一半孝敬伯父,也懶得打開了。各自回到屋里,恰巧雄圖在外沒有同進,所有侄男女都在對過少章屋內。元蓀坐定,暗忖堂兄如此無義,再住下去實在無味,明日藉詞進京吧。又想起伯堅曾說餅干筒內有詩相贈,意欲取視,掀開筒蓋一看,那餅干已被人取出了些,看神气取時甚是匆忙,零亂散置,迥非原樣。剛拿出浮頭几塊,便見下面有一洋紙包,厚約寸許,僅有數寸見方,忙打開來一看,竟是十元一張的四疊鈔票,內附一張紙條,字跡潦草,似是匆匆寫就。元蓀大為惊异,恐人進來看見,先把鈔票包好,放人袋內,再看紙條,大意是說:伯堅昨晚到津往見某當局,談得甚好,立照所計行事,請他次日即赴濟南,事完留作竹游。贏了千余元,儻來之物,無意而得,并且此行對方所贈旅費頗丰,濟南頗多舊友,也不愁沒有錢用。老弟學識器度迥异恒流,定非池中之物,客途訂交,幸為奇遇。但是世途險峨,人情淡薄,家況又复清寒,珠藏玉埋,一時恐難顯達。長安不易居,自古已然,于今為烈,客邊費用最不可缺,稍有困乏,不特行動不便,且易遭人輕視,累及營謀。本擬當面分潤,因知老弟性情耿介,恐以推讓之故損及清談,故以詭道行之,不謀之愆,尚希鑒諒。白頭傾蓋之喻,古人已先我輩而言,吾弟達人,當不以此角尖小數為介介也。京中居停為十年老友,到京務祈望見。此公終日沉涸煙霞聲色,中年哀樂,別有傷心,看似狂矯,實則性情中人,以后如有所需,不妨明告。明湖之行雖冀秋未能歸,人事無常,成敗運數實難逆料,此行無成,北京終須必到,惟時日久暫不能定耳。匆匆布臆,不盡愿言之怀,閱后付丙,前途珍重。
  元蓀看完,自己和伯堅雖只車中二三日之聚,深知他為人豁達大度、義俠肝膽,其意真誠,卻之不恭,并且行蹤無定,也無從還起,想不到一個邂逅相逢的人竟成了窮途知己,如此情深義厚,心中感激万分,不禁流下淚來。拿著那一張紙看了又看,不舍燒掉,剛鄭重疊好放入小皮箱內鎖起,便听對屋雄圖對少章道:“三叔早回來了,我在門口親眼見的。”少章道:“那就是自己知道錯了,不敢見我,躲進房去了。跟我喊來,這非教訓他几句不可,除非他自己有本事找事,不走孫家這條門路我就不管。”阿細又在旁做好做歹說些冷話。元蓀先前只顧觀看伯堅留字出神,想起自己有這四百元,過些日便可寄回家去,使老母安心,至少年內是不發愁了,對屋吵鬧說閒話全未人耳。這時一听,越說越難听,以此例彼又气又傷心,決計孫伯岳也不想見,今晚稟明伯父,明早就走,現時先把禮節到堂,索性躲了出去,到晚再回。主意打好,便往堂屋走去。
  這時外間正開午飯,少章一手持著水煙袋,一手拿著紙煤恰和阿細一同走出。元蓀等阿細走向桌前,朝少章喊了聲“大哥”,跪倒磕頭,少章連手都未伸,只整著張臉指著阿細道:“老三,這是你新嫂嫂,和我共患難的夫妻。”一面手點阿細過來。元蓀看出他是想就勢叫自己給阿細叩頭,忙裝糊涂,站起道:“昨晚已听伯爹說過,先見面了。”阿細明白少章是想叫她過來一同受禮,等赶過來,元蓀人已起立,把兩片烏灰色的薄嘴唇皮一撇,冷笑道:“昨晚倒是見過,我也不知什么苦命,明明一夫一妻,家里頭只我沒有第二個,偏做人不得,自家人恨我不必說了,這位三老爺昨天晚上才到,我听說孝子頭不值錢,見人就磕,我好不好總跟你一個被窩,就看不起我,也該看你面上叫我一聲嫂嫂,不知道听了哪個小賊骨頭的坏話,不要說是叩頭,連個叫應都沒有,這也是你們大家人的規矩,真個笑話。”少章聞言當時把臉一沉,剛喊得一聲“老三”,元蘇本就滿心不愿意,又加喝了些早酒,气更粗些,聞喚知要發作,心想此人素來欺軟,如不迎頭堵住,等他發出話來再行回答情形更惡,便應了一聲搶先答道:“大哥近況,昨日一到便听伯爹說起,并都吩咐過了。”少章呆得一呆,阿細一听越發气忿道:“我說有鬼不是,我跟這位老太爺也不知是七世冤家八世仇,老是熬我不得。”說時一邊滴著眼淚賭气往房里走去。
  少章見眾儿女媳婦俱在相視竊笑,互使眼色,不便再就本題發作,一邊入座,一邊气忿忿道:“老三,其實你嫂嫂是多余生气,自來妻以夫貴,除了爹因听小人話有了先人之見,暫時沒法,至于別人有什相干?只我看得重就是好的。你初來,自然只知听伯爹的話,不過年紀大輕,從沒有閱歷,不知通權達變,少時我一說自會明白小事一段。我說的并非這個,我是問你怎么這樣荒唐,人生地不熟,竟敢几千里路跑出來謀事,你年紀這輕,本事資格一點沒有,憑哪一點能找飯吃?伯爹民國來是不做官了,我又受點罷誤,一時難干活動,這大一家我和鴻儿支持自顧尚且不暇,怎有余力幫你?你來除給我添一個吃閒飯的、多受點累外別無法想。听說還有二妹夫,一則二妹是前頭嬸母生的,与你不是同胞,素來不和。再說二妹夫是法官,本就清苦,司法界更講資格,你一個年輕娃娃哪有飯吃?我再三寫信擋你原是為好,偏不肯听,硬要出來受罪累人,孽由自作,哪有什法、你雖累我,既是弟兄,也沒話說。到了這里就該安分守己,住在這里每天讀書寫字,等將來我再挂牌,或是雄儿有什好事,你別的本事沒有,讀了十來年書,小楷總該能寫,那是弟兄叔侄份上給你安置一個書記錄事,等過兩年學會了公事套子,大的是決無指望,升個科員辦事員,養家總可以了。哪曉得你還是個闊公子脾气,才到天津這等熱鬧繁華地方便花了心,我听說早起連點心都不肯在家吃,伯爹一走就出去游蕩了半天。這是近來午飯開得晚,莫非全家還餓著肚皮等你么?我跟你說,以后在這里須听我話,如若違背,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也這大一個了,到時莫怪我當著這些侄儿女下人給你下不來。還有伯爹年老,少在他老人家面前說長說短,尤其你嫂嫂不許提起,亂說我是不答應的。為了等你飯都涼了,你游蕩這一早晨,管保連水都沒人給你喝一口吧?還不坐下來吃?剩兩個盤川錢,就不舍得交出來貼補家用,留著買件把衣服也好,何苦都糟掉它呢?在自都快成大人了,還不懂事,看你將來怎么得了?”
  元蓀沉著气靜听,容他說完,端起飯碗從容答道:“大哥的話不錯,自來人情紙薄,感恩知義的人能有几個?大哥寫信擋我也不是不知利害。現在人心不古,有天良血性的人太少,只為爹爹見背,家口眾多,哥哥力量不夠,兄弟年幼,無什學識資格,看來看去南方實難營謀,又接到二姊催促北來之信,同時兄弟在南方曾交有一兩個朋友,也曾函電相促,良朋盛意不便推卻,這才打定主意北上。來時還有一位朋友本約直赴北京,因伯父在津多年未見,特意來此請安,并無別意。伯父留令多住些日,今早出去便為看那朋友,請其先行,他強約在所居德義樓吃了一頓西餐,故此歸晚,請大哥不要見怪。二姊夫人雖极好,但是法曹清苦,此次往投,如若長久無事,也當另想辦法,不會多累他的。大哥光景早已知道,更不敢累了。”
  少章正命人給阿細留菜,起初以為元蘇年幼,人生路不熟,除乃姊和自己父子万無二路,一听如此說法,心中不信,冷笑道:“這樣一說,你是不打算累我的了?年輕人話不要說滿,你真有本事,才到便有好朋友請你吃大菜,這朋友定是闊人了,怎不引來見我呢?莫是自己請自己吧?”元蓀見他神气太難,強捺著气答道:“吃頓飯有什么,兄弟縱非材料,也不致于為此哄人呢。”說時心中有气,隨手一摸,恰巧适才賬單會賬后連同找錢一齊隨手塞向袋內,并不曾丟掉,一賭气取出,遞過道:“這人便住在德義樓十五號,适才剛會賬起身,大哥不信請看這賬單。”彼時物价甚廉,少章接過一看,連酒帶兩全份西餐竟吃了五塊多,不禁惊奇,呆了一呆才說道:“這人叫什名字,是做什么的?”元蓀雖少年气盛,但知不宜泄露伯堅行藏,答道:“姓王,國會議員。”少章半信半疑道:“那不用說定是公叔的朋友,你隨他同來的了?”元蘇答道:“爹爹在日只管仗義任俠,交游眾多,兄弟因稟先人自立之誡,全未干求。這是在南方萍水相逢便成投契的忘年之交,將來能否提攜雖不可知,但是目前家中用度和京中旅費都全是他的呢。”
  少章為人偏淺,先恐元蓀累他已是不快,昨晚又听了阿細的枕頭狀,說元蘇不但不行禮呼嫂,連問話都不愛答理,益發有气,只說相依而來,可以隨便訓斥,想當著人給阿細圓場,迫令行禮,尊之為嫂,向阿細還拍了胸脯,自認十拿九穩決無問題,元蓀仍是滿沒听提反把愛寵气得淚汪汪回房,飯也沒吃,气上加气之下,想借別題發難,万沒想到元蓀小小年紀竟會別有門路,連乃姊都似打在計算之外,并沒打算依傍,既未安心來投,自己除在名分上是長兄外別無可恃之處,細看元蓀神情又絕非虛假,不由心憤生嫉,冷笑道:“但愿你能自立門戶不依賴人,那是再好沒有,我當哥哥的為好倒多余了,怪不你眼高看不起人呢。”元蓀實忍不住,答道:“我家自明末迄今三百多年詩禮之家,對于尊卑貴賤之分素嚴,昨晚初到,承伯父慈愛,訓慰殷切,想起爹爹在日与伯父弟兄友愛之情如在目前,心如刀割。今早歸晚,實是有事,因大哥起晚,不得稟告而出,自知不合,但也情出不已。除了伯父,只大哥一人居長,剛得見面,自間并無失禮之處,余者都是侄男女輩,兄弟初來,一切不知,自惟伯父之命是從,大哥所說眼高看不起人,從何說起?”少章答不出來,只得气忿忿道:“難為你還知道我是你長兄,我也懶得和你說,只盼你話能應典,從此飛黃騰達不要我操心就好了。”
  元蓀知他為了一個下三濫女人怀恨已深,心想此來早料至親至戚全不可恃,反正得罪,何苦再多敷衍,惹他教訓,本意再回兩句,繼一想伯父慈愛至厚,以后還要常來問候,話越說越多,由他去吧。方一沉吟,忽听門外人報“老大爺回來了”,跟著益甫走進。眾人連忙起立,紛紛恭禮稱謂。少章賠笑間道:“爹今日怎這早回來?”益甫把臉一沉道:“你對我說伯岳今天請客,哪有這事?他今天到北京,才動身不久。要不是你亂說,今早他家沒有客,帶元蓀去見他豈不正好?不曉得你怎么活的,年紀越大越糊涂,撿到封皮就是信,專一打胡亂說。學生們有好几個今天要跟孫太太出門,請了半天假,因想和元蓀談談就回來了。你和元蓀吃完飯到樓上來,我有話說。”說罷,由四五兩孫女扶侍上樓去吃。元蓀方答“侄儿已吃過飯了”,想要隨上樓去,見少章在使眼色不令隨往,心中好笑,只得止住。
  因眾孫儿女俱和祖父親熱,紛喊爺爺問詢,爭著隨侍,元蓀語低,益甫不曾听見,也就罷了。去后少章低囑道:“老三等我一齊走。”元蓀含笑點了點頭。少章把飯吃完,又去房內和阿細敷衍了几句,出喚女仆將所留大米飯端了進去了,元蓀看了甚是鄙夷。這時眾孫男女已忙著吃完跑上樓去,少章又對元蓀道:“你在外吃飯爹必不喜歡,就說你在家里吃好了。”元蓀方想尊長前怎能說誑,忽听阿細在房內低喚老爺,同時益甫又命人來喚元蘇,少章只得囑咐元蘇說話留神先回房去。元蓀回房取了餅干赶到樓上,益甫笑問:“今天吃飽沒有?這是新換的廚子,比起從先老廚子就差多了。”元蓀恭答:“侄儿昨晚同車來的有一朋友今日晚車起身,早晨往送,堅約留飯,沒在家吃。”益甫看了旁立諸孫儿女一眼,又笑問元蓀哪來的餅干,元蘇答說:“這也是那朋友分贈的,侄儿知是上等餅干,帶回來孝敬伯爹。”說罷取了一片遞上。益甫接過,嘗了半塊,笑道:“果然是好,我在孫家剛吃完飯走來,過時再吃吧。你那朋友做什事情?”元蘇答說:“是議員。”益甫最惡議員,便沒往下追問。
  一會少章上來,益甫隨問元蘇舊日窗課有否帶來,元蓀答說:“只帶了几篇詩文,原是想呈伯父教誨的,侄儿就去取來。”益甫聞言越發高興,對少章道:“你看你兄弟的言談气度,天性又厚,這才是我家的好子弟呢。”少章笑答:“真是。”元蓀隨下樓將詩文槁取出,正上樓梯,聞得益甫正在數說少章,似有怒意。元蓀知道伯父家教素嚴,子孫只管年長,有了過錯依然不少寬假,恐進去撞上少章不好意思,想停一會等益甫教訓完了再上。正想回下,忽听益甫怒道:“這是什話?就是元蓀真個年輕不懂事,自家弟兄千里來投,現他母子光景困難,正等米下鍋的時候,應當使他先把事找到,然后隨時指教,才是你做哥哥的道理。如照你所說,等他蹭磴几年,磨練一番,把釘子碰夠,再帶他出去走動,代為營謀,他母子旱餓干了。何況我看元蓀气字談吐絕非不知人情事故,怎見得一出來便有事是害了他?至于說伯岳不喜年輕子弟出來謀事更是胡說。剛才我談起元蓀,他說元蓀九歲時已下筆動輒數千言,昔年寄來的文章同鄉京官看了多說他是神童,很夸獎了几句,又問公叔身后如何,甚是關切。如非立等上車,我早命人回來接了。”
  元蓀聞言,越知少章心存有私,正自感慨,恰值下人上樓,時候已久,不便再停,只得跑了上去。益甫見元蓀走進,也不再往下說,接過詩文看了又看,不住夸好。元蓀次想說明早辭別入京,因見益甫期愛真摯,昨日又曾說過陪伯父住上几天再走的話,躊躇至再,不敢出口,談了一陣,少章飯后煙未抽夠,借口出恭下樓去訖。益甫照例每日孫家回來要睡一二小時,傍晚再起,除蓉仙隨侍外余人俱都下樓。元蓀回到房內,想給母親寫信,說此行兆頭甚好,還在無意中交了一個得力朋友,前途頗有光明之處,請母親乳母放心。信還沒寫完,蓉仙忽然走進,說道:“爹爹喊三叔到對屋去,适才怎不照爹爹的話說,叫爹爹挨罵?”元蓀問故,蓉仙人极忠厚,照實一說。
  原來阿細忿恨元蓀,听少章教元蓀說誑,上樓時把少章喚進房去抽煙,強令少章揭穿,說元蓀一早便出游蕩,添好了菜不回家吃,還要哄騙老人。少章耳軟,乘元蓀下樓取詩文時如言告發。哪知元蓀先并未照他話說,益甫心細明察,已看出少章居心不善,故意問少章為何要令蓉仙假說伯岳請客,不令元蓀往見,少章便說:“元蓀年輕不懂事,又無資格本事,出門就有事反倒害他,應使多受磨練,碰上三五年釘子再給想法,找一錄事書記一點一點往上起,才免年少無知,惹出亂子。”益甫已認元蓀為吾家千里駒,這話如何愛听,又看出少章居心不善,不由有气,怒說元蘇有人請他是真,并未欺騙,并還帶了餅干回來孝敬,你才和他見面怎就知他不懂事?少章口雖認過,心卻不肯反躬自省,反怪元蓀沒照他所教說假話,心中有气,回到房里和阿細一說,再听上几句讒言,越發加了厭惡。蓉仙恰服侍祖父睡熟走下樓來,少章聞得元蓀回房,想喚去埋怨几句。蓉仙庸懦,一問便照實說,并囑元蓀:“三叔既住在此,細姨娘必須敷衍,否則她怕爺爺卻令爹爹出面,几千里跑出來何苦慪气?”元蘇笑答:“對你爹說我正寫信,一會就來。”
  蓉仙去后,元蓀將信寫完,又給南京諸世兄弟寫了一封通候的信,告以行程,剛封好待要走出,少章已托了水煙袋走了進來。元蓀忙喊“大哥”,起身讓座。初意少章必要數說几句,哪知少章反倒和顏悅色悄聲說道:“你真糊涂,我們弟兄,她一個婦人家心眼死,你就敷衍她几句,又不花一個大,這有什么?大丈夫講究通權達變,人情練達才是學問,你磕個頭,叫她聲嫂嫂又不吃虧。今天怕爹在家不方便,明天你照我話做,就說新來不曉得,賠個禮,她便不怪你了。目前找事太難,憑你這樣到北京絕找不到事。還是跟著我。只听我說先練一年小楷,我一定給你托人想法,在机關上補個錄事,這才是正經的路子。什么議員湯圓的全靠不住,就答應你也是吹。你年輕人哪里曉得!”元蓀又好气又好笑,只為面軟,不好意思公然拒絕,只不作聲。少章卻當他默認,又重說道:“你能明白才是做兄弟的道理,須知全家除伯爹外就是我大,不听我話如何能行?抽屜有紙,從今起交,你就給我練小楷,每天交出篇卷格子,不到一年包你找得到事。你嫂嫂今天气頭上,現在不必到我屋去,等我先把好話給你說到,明天一磕頭就沒事了。”說罷吸了兩筒水煙自回屋去。
  雄圖、蓉仙、黃氏三人又笑著走進,叫應落座之后,雄圖看見桌上有信便喊下人進來,元蓀付錢送往郵局去訖。跟著三人便述來意。元蓀才知三人奉了少章之命來勸自己不要進京,适才所說的話,明早益甫一走必須照辦,否則便是看不起長兄,以后什事不管,不禁气道:“剛才我是不好意思當面給你父親說,我只知道順從伯父之命,來時伯父提起阿細便生气,命我不要理她,自來名不正則言不順,如何還叫她嫂嫂?煩勞轉告我決不敢欺誑尊長,口是心非,此事實難從命。至于我個人此來,本奉母命進京謀事,也為伯父在此,多年未見,特意前來請安稟候,并沒想在這里做事。富貴窮通皆由命定,你父親如若見怪,那也無法。本定明日赴京,因伯父慈愛過甚,依戀不舍,才又多待一日,后日必行。承他指教,令我練上一年小楷去當錄事書記,因么奶奶年老多病,家中還等米下鍋,恐來不及。我也明知前途茫茫,為了養家,說不得只好到北京去碰碰運气了。”三人本不以乃父為然,見元蓀語气決絕,也就不再深勸,略談些時便自走出。元蓀等下人取來快信回條看過,也懶得出屋,倒在床上生了一陣悶气。
  益甫睡醒中覺著人來喚,元蓀隨眾上樓,談不多時便吃晚飯。元蓀見少章假意承歡,一句話也不和自己說,心想何苦在此受气,飯后婉言稟知益甫,說姊夫姊姊前已函催,适才想起也許有點机會,意欲先到北京看一看,不知可否。益甫道:“我本想留你多住几天,听你大哥說現在粥少僧多,謀事不易,既你姊夫函催速去,不要錯過机會,那你再住兩天就走吧。有事自不必說,如若無事,可快回來,拼舍老臉,我托伯岳想法,能在這里謀得一事,時常在我跟前,豈不是好?”元蘇乘机答道:“侄儿因想早一天定局,好使母親早一天安心,打算明早就走呢。”
  益甫雖然年老,人极精細,深知元蓀八九歲起便隨亡弟宦游江浙,往來大江南北,十一二歲便如成人。昨日細查他的言行,人情世故均頗明了,与尋常初出遠門的少年迥乎不同。人既聰明,天性又厚,初見甚是依戀,不等自己留他,便說要隨侍些日再進京去,今早令其在津謀事也頗喜歡。等午后孫家回來,兩次呆坐出神,似有心事。這時忽然婉言告行,并且走得這急,語气神情又不自然,料知內中必有原故,當眾不便盤詰,側顧少章忿容初斂,轉為笑臉,對元蓀道:“三弟初來,何必這忙?我想北京粥少僧多,決不會有現成的事等你,還是听我的話,住些日再打主意吧。”元亦答道:“事情雖說不定就有,二姊既來信催,媽在家又盼望,所以想先去看看,到底是在北京好在天津好也好作個定局,免得舉棋不定。”
  少章知他為了拒絕和阿細賠禮而起,已和阿細夸口,如不辦到耳根又是不淨,听元蓀話拖尾巴,以為他北京謀不到事仍要回來,心越气忿,忍不住脫口說道:“你真年輕不知時務,你嫌我給你找事慢,忙著要走,到北京找不到事又回來,腳踏兩頭船,天底下哪有那么如意算盤?不信你就試試,包你兩頭無著落,非糟不可。我看還是老老實實在這里等机會好些。”元蓀未及回答,益甫微慍道:“你這是什么話?他為養家出來謀事,本應該哪邊快哪邊好便就哪邊。你是他長兄,那邊是他姊夫胞姊,都是骨肉至親,難道還有見怪的么?他昨天一到便說此來專為投他姊姊,電報快信俱已早發,就你現在給他找到事,也須走一趟才是人情,怎能說他不知事務?我看他本來想住几天,忽然想走,必是你說的那一套不通人情的話使他難堪,年輕人心高气盛,覺你看他不起,不愿在此,但又依戀著這老年伯父,不愿使你多心,說話婉和些罷了。我最后一次和你么叔分手,他才十二三歲,我已看出他外和內剛,志气遠大,几年未見,人情雖較練達,說話中間英气仍自流露,你看年輕,以他這樣走哪里都有人歡喜。此次到京遲早雖是運气,決不至于無事可作,稍得人力便可扶搖直上,你當他是非依賴自己人不可,那就錯了,你么叔服官清正,一生忠厚,所生諸子只他最良,万無不發之理。自家兄弟千里遠來,你不能扶助他建立,也須多加鼓勵,如何總說拂意的話,真是荒唐!”少章強笑惟諾,不敢則聲。益甫隨令元蓀后日再走,并說明日不去孫家教書,飯后領了元蓀出游,玩上一天。元蓀聞言,感激得口中應是,心里發酸,几乎流下淚來。談到夜深,方各安歇。
  次早元蓀防少章又來絮聒,起床洗漱便上樓去。益甫拿了五元錢添不了少的菜,飯后本定出游市街看戲,元蓀知益甫愛打牌消遣,年老厭囂,不喜听戲,出游純為自己,便請改為陪伯父打牌,晚來出吃小館。益甫知他孝思,也就笑諾。元蓀又暗和蓉仙、黃氏商定,爺爺如有大牌,便誰也不許和,務使大胜,以博老人一笑。并令雄圖在旁暗示。所輸的錢全由自己暗中賠償。彼時打牌并無門前清,斷么全么,清龍渾龍一般高等花樣,自摸不求人,現時至少三番,也只管得什二和,全仗做大牌。往日打牌這些孫媳儿女都想贏老人的,益甫只管贏了也被孫儿女搶要了去。在場時仍是當年好胜心情。元蓀一上場便故意說:“往日輸贏不清,雖是自己的人,賭時不認真無什意思。”益甫也笑說:“元儿話說得對,沒錢不許上場,輸了不許往回要。從此我贏了就要,不再還了。”黃氏、蓉仙都跟著湊趣,說:“爺爺才拿了孫家的束脩,該輸給儿媳孫女們零用了。”少章在旁說:“三弟川資富余,不孝敬伯父几個,還想贏伯父的?”元蓀沒理他。益甫道:“你知他心思么?我生平就這一件短處,你如有孝心,找些人來陪我打了。他不這么說還有什么意思?你也配說人?”少章見老父真愛元蓀,只于生气,站在桌旁看牌。
  益甫當日高興,手气又好,頭副牌元有的庄,便和了一百二十和的兩番,等自己庄上,又是起手一坎東風,一對發財,又是万字一色架子,卻多著五六筒兩張。少章見發財和元蓀對死,下家又有七八九万,力說該開九万對,又說那一對死牌,益甫原意吃二六万,听四七筒,發財做將,哪知元蓀本意討老人喜歡,听出話因,恰巧有九張筒子在手,假作做牌,放著孤一筒不打,先開發財對。益甫如不開九万,正听張三番,本就后悔。偏巧蓉仙打東風,益甫開杠,杠上又是一張六万,恰是杠上開花,益甫只好改調六筒麻將,等轉手摸進一張八万,六筒打去,卻不料蓉仙手里是一坎,結果被下家黃氏和去。益甫埋怨少章多嘴,不令再看。少章更覺元蓀太好,賭气回房抽煙去訖。
  黃氏、蓉仙人均老實,益甫連背了兩圈未和。后來雄圖見爺爺不令旁勸,假作在元蓀身后看牌,暗中指點,元蓀連放了好几張,手气才漸轉過,雄圖也就走開。元蓀還要留他再看一會,益甫說點牌要清淨,叫他在此反倒討嫌,元蘇只得罷了。搬庄之后元稱雖沒法再放牌,可是益甫手气已旺,元蘇也和了兩牌大的,八圈打完益甫成了大贏客,元稱不輸,因牌底小,黃氏、蓉仙各輸了三四元。元蓀早每人給了五元作本,如數付訖,益甫甚是高興,要率元蘇及孫女儿去吃小館。元蓀笑說:“侄儿才想贏了錢會鈔的,偏生手气不濟,今天先吃伯爹,侄儿也會做几樣菜,明早侄儿親到廚房做兩樣菜孝敬伯爹之后再走吧。”益甫道:“我近年老了,常日無事,看書多了又頭暈,只有打個小牌消遣,孫儿女們表面順承,心里卻嫌我慢,又打得小。我不說話极少有人提頭的。我到孫家教書一半也是為了解悶。你大哥只是當面听話,背后什么都來,就沒真心孝敬過一天。他如像你這樣先意承志,我也稍微喜歡了。”元蓀不敢答話,略微歇息,便同去至法租界松記廣東飯館吃了一頓飯。
  次早益甫仍去孫家。元蘇親出,買來火腿、雞鴨,做了几樣可口的菜肴,候益甫回來吃了。元蘇因少章背著益甫老沉著一張臉,和他叫應說話也不理睬,心中老大不快。飯后便向益甫重又稟辭。益甫知他去心甚切,便不再留,諄諄訓勉了几句,命到京后時常來信,暫時如不得意可回天津另作他圖。又拿出二十元給元蘇零用。元蘇知道少章賦閒,就有好事也不顧家,全仗大侄雄飛一人支持,但又養著三房妻妾,家累太重,入不敷出,一半要拉虧空度日,無什余錢孝敬老人,益甫平日零用僅僅孫家這點束脩,孫儿女們又多,免不得還要用去一些,手邊時常拈据,如非恐人疑心亡父留有宦囊,自己攜金出游,又恐事若緩成,有身邊數百元可抵得一年老母用度,不敢扯散,直恨不能孝敬伯父數十百元才對心思,如何反去削他的?再四堅辭,力說:“本來尊者之賜怎敢辭謝,只為身邊川資還未用完,昨日同來的友人行時又送了些,此去北京是住姊夫家中,無什用度,即或日久缺用,也可向姊姊暫借几個,不致十分空乏。伯爹手邊又不寬裕,侄儿無力孝敬,如何忍心再用伯爹的錢?將來真個為難再和伯爹寫信來要也是一樣。”
  益甫笑道:“元儿,你做的事只哄了我一時,當我不知道么?昨天打牌,我見大孫媳和四孫女与往日情形大不相同,我每和一副大牌,她兩個只笑,爭著給錢,全不似往日怕輸神气。打完又沒和我要紅錢。當時高興頭上還不怎覺得,事后想起可疑,睡時喚四女一問,才知你為我討喜歡,事前約好,還怕我和不了大牌,又叫雄孫抱芽心膀子,這与你爹昔年在家約人陪祖父打紙牌的做法一樣,今早又親自做菜孝敬我吃。子侄對于老人先意承歡原是對的,但你千里遠來,家況又不好,我做伯父的無力扶植,給你錢用,反累你把朋友送你的錢為討我一時歡心花去好些,怎說得過去?這二十元也只補還你而已,你偏有孝心,執意不收。因而想起我家數百年詩書孝友的家風,到我和你爹這一輩上,雖不算孝,也還稍知体貼親心,友于兄弟,不管怎樣,天性總是厚的。到底下這一輩,自你大哥起便不是東西,一味當面孝順,全是假的。只說世道凌夷,家風已墜,不料還有你這一個好子弟。
  “我不信鬼神,卻极信因果,必是我以前宦游多年,后來雖然迎養父母,并沒多年便相次見背,子職多虧,所以儿孫變本加厲,無一知道孝順。而你爹從小天性純厚,只戊子年中舉以后進京會試,和初到浙蘇服官,前后离開過二三年,始終膝下承歡,無違色笑,你從小便受熏陶感化,故此迥与他們不同。我本想成全你的孝思,不打算說明,繼一想,使你大哥侄儿們看個樣慚愧慚愧倒好。我雖年老,自知靈智不昏,近年想得開,裝糊涂則有之,真假是非一見便知。你既不在此久留,你叮囑四孫女的話說得极好,如非她膽小老實,我又問得巧妙,決不會再有別人知道。既非討好,亦非沾名,純出天性。我閱歷甚多,富貴功名雖有命定,但是天性真厚的人一生決無過不去的事,何況你的才識器度、聰明机智都是必發之相。這錢只管收下。我除愛打小牌消遣,輸几個,無什用處,就緊也不在這二十塊錢。此去時常想起我連日所教的話去處世接物,決無他慮,而且起來也快,只管安心好了。”少章在側聞言,自是又愧又恨,不敢開口。益甫因晚車到京太晚,又令廚子做了一頓精美點心。元蓀吃完,先去祖宗堂前焚香而拜,又向益甫少章拜別,始終也沒再理阿細,徑往老車站買票,直赴北京而去。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