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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

電掣星飛 千凶畢命 情深意密 三劍同歸

  話說孽龍龜頭上被林璇打了一鏢,他那東西鼓脹起來雖然是其堅如鐵,刀都斫不進,可是當頭之處總要軟嫩得多,何況又是直里打來,不比用刀橫斫,是一頭懸挂著可以上下晃動,可滅去好些力量,更不比旁的地方生有逆鱗,如何禁受得住?雖然沒有打到深入馬眼里去,又生得异樣的堅實,只被鏢尖對著肥頭打了一個一兩寸深的窟窿,將馬眼划破了些,當時甩落,僥幸保得片刻活命。可是就這樣,已疼得他酸痛鑽心,欲火冰消,通体汗流。慘嗥一聲,也顧不得再追仇人,用一只右手緊緊握住,伏腰在樹下暴跳不止。
  旁邊毛、余二人見林璇那般誘敵,敵到不逃,也不知是何用意,俱覺危險非常,各代她捏著一把冷汗。眼看孽龍越追越近,林璇忽然向樹后倒縱過去,只一揚手,耳听鐺的一聲飛鏢落地,接著便見孽龍受傷,慘嗥怪叫起來。二人俱立在側邊樹底,月光之下看得逼真,見林璇打的地方已經可笑,難得恰好一鏢打中,又見孽龍手握胯下吼跳如狂,种种丑態。余獨少年老成,當著兩個年輕女友,還在強忍著不好意思笑出聲來,筠玉卻是越看越怪,厥狀奇丑,平日人本天真,不禁“噗哧”一聲便哈哈大笑起來,只笑得背倚樹身,花枝招展,再也忍耐不住。林璇原是恨极發怒,本出無心,遙見二人一個忍俊不禁,一個笑聲不絕,再一看孽龍握手跳擲痛极叫嗥的丑態,忽然想起打的不是地方,不由連聲啐了兩口,望著筠玉直瞪眼睛。
  這時孽龍在林、毛、余三人合圍之中,因為酸疼至极,固然一時顧不得去尋仇人算賬,可是林、毛、余三人見他吼聲一起,林葉惊飛,四山皆震,雙足如鉤,跳動處,地下石土非裂即陷,那等凶惡猛烈之勢簡直難以形容,知道只可容他勢子稍緩再行智取,不可力敵,在他急怒如狂之際輕攫其鋒,俱各立定靜候時机。那孽龍怒极成瘋,吼跳了一陣,胯下酸痛略止,其勢稍煞,一抬頭看見筠玉站在那里,也沒分清是否一鏢之仇,狂吼一聲奔將過來。筠玉年紀在三人中最小,終是童心個覺著那般逗他跳擲好玩,也想抄林璇的老文章,一摸弩筒,箭還存有好几支,正打算等他追到,照原地方賞他兩箭,及至往胯下一看,業已低垂郎當,不复弩張劍拔,好生掃興。
  眼看孽龍离身將近,忽然立定了身,伸手向地一抓,兩腳也在用力連踏。筠玉畢竟乖覺,不等近前,容他一抬身,手中弩一連三箭。剛剛發出,猛見孽龍身子一躍,手足并舉,喊聲“不好”,忙往大樹后一閃,只听劈里叭嗒之聲,山石土塊打了一大片,俱都落在樹上,沒有中人。知道箭同虛發,中如不中,料他必要追來,一縱身連忙繞著各大樹后,和捉迷藏一般閃躲起來。孽龍這一用手足抓起地上石土打人未中,卻將林璇提醒,也就地上順手拾起石土,追上前便打。孽龍發覺,反身來追,只一轉便隱人樹后,毛、余二人也跟著學樣。三人仍和林外一樣,用走馬車輪戰法向孽龍引逗,使其疲于奔命,精力竭乏之時再行下手,反正有那多大樹做屏障,身不离樹,無庸多跑多縱,只在各樹之間此伏彼應,東閃西躲,穿梭往來。
  孽龍一會追追這個,一會追追那個,越追不著仇人越急躁,有時一抓一個空,气得把那擋前大樹亂搖亂抓。樹皮雖被他抓了許多裂縫,低的合抱樹干也被攀斷過几根,那么粗的大樹,不比林外枯木易折,終于搖晃不動,漸漸轉得他頭昏眼花,神疲力乏,一站到中間,見三個仇人俱都出現,咬著獠牙,怒睜怪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到底追哪一個合适。耐了一會,見三人戟指跳足朝他笑罵,万分忍耐不住,猛怒發急,又擇定一個仇人拼命追去。林璇鏢上有毒,這時又漸漸發作,肩臂被筠玉打得鱗翻皮綻,左手指又斷了一根,几處全是重傷,無不奇痛腫脹,苦楚异常。仗著生就异稟,他還能暫時支持,到底逆鱗下面的血肉髒腑不是鋼鐵打就,尤其是那胯下一鏢本就不輕,經他跳擲追逐了這許多的時候,先是毒發腫痛,后忽迸裂,血流如注,并且挨碰不得的那一東西,在林間搖搖晃晃,他跑得又快,哪有不碰著的道理?愈碰便下面愈酸愈痛,牽及全身,通体汗流如雨。這也是他淫毒之報,臨到慘死以前還要使他受盡諸般苦楚。有此种种,時候愈久,如何能行、在自眼望仇人,挫牙一張,直喘惡气,恨不一口將人咬成粉碎,偏偏跑也進不得,休說酸痛難禁,便是急也把他急死。
  余獨見他腳下遲緩,腿步蹣跚,心欲前而力不繼,漸漸跑縱都縱不了多高,知已無能為害,說一聲“是時候了”,正要招呼,林、毛二人已同下來。孽龍始終沒想起出林逃生,他在這時忽然想起手下還有千百纏藤寨人,怎不喚來相助?便舍了三入不追,張嘴吼嘯起來。余獨首先听出他那吼聲和先前相似,是在喊他手下人。初入林時,眾人本恐纏藤寨人一同入內,事便難辦得多,那就不得不冒些危險,乘孽龍當先沖入之際跳上前去,三下夾攻,分上下兩路一齊動手。胜了,纏藤寨人雖眾不值一擊,敗了,只有沖深林中落荒而逃,再相机應付,看那錦囊仙札的靈否了。及見纏藤寨人未來,知他天奪其魄、自殘同類所致,便放放心心地在林中把他逗了個狼狽窮蹙。方在心喜,一听說又在喊人,仗著林中地利大好,雖然不畏,終覺人多扎手,越發望其速死。知他不通漢語,三人彼此遙遙相對一商量,決計仍用前法一同下手除他。
  筠玉欺他行動業已遲緩,恐當頭一下不死,說要試打一回,叫余獨先去引他來追。林璇乘他不覺,藏身樹干之上,以便憑高下擊。自己藏在前面樹后,暗中躍出打他的那只受傷的手臂。分配停當,余獨便就地上抓了一把沙土,縱向場中,大喝一聲:“該死的孽畜,你的死期到了!”說罷,一揚手打將出去。孽龍原是酸痛交加,疲乏已极,知道白追無用,空自累得要死,以為仇敵都在樹林中轉,不會往當中空地上來,一面喘著气,一邊狂喊求援,并未怎樣防備,余獨又是從他身側樹后繞縱出去的,沒被他看見,容到聞得敵人喝罵之聲,遍巧他正張著大嘴在高聲狂喊,一下洒了滿嘴的沙土,口里自然難容,急得連噴帶用手亂抓,拔步便追,只管著急,腳底卻跑不甚快。
  余獨見狀,更是定心定意的,先一縱老遠,再把腳步放慢了些引他來追,不時抓起泥土打去。孽龍見追是追不上,想不追又忍不下怒火,無奈何只得也抓起地上沙石泥塊往前亂打。余獨几個起落已到了林內,孽龍知道又要罰他苦力,本想收了腳步。偏生仇敵不容,尋他稍有停歇之意便探身出來引逗,身法腳步捷如猿鳥,又有大樹做擋箭牌,沙石益發打他不著,怒火中燒,心中一狠,又往前追去。余獨恐他停步,故作遲緩之狀,相隔頗近,不由得他不負痛來追,追來赶去,繞了一個大半圓圈,到了伏地。林、毛二人早乘他轉身之時,在出口處一株极大的黃桶樹間,一上一下埋伏停當,各舉手中骨朵,專心致意,待机而動。筠玉隱身樹間,見余獨和他一前一后快要到來,便把周身力气,全運在右臂之上。余獨到了樹側,故意裝作疲极奔走不動神气,挨著樹身,繞過筠玉藏身之處,往樹后一躲。
  孽龍把這三個仇人都已恨瘋,難得有一個落了單,現出跑得力盡精疲之狀,誓欲生嚼裂食為快,即使余外兩個仇人又來攪扰,這一次也決不放松,何況并沒听見后面有人追赶,以為也和自己一樣,力盡精疲躲將起來,一心只注在前面敵人身上,并沒留神到樹上樹下都藏有埋伏,見余獨往左邊樹后藏躲,便也繞樹進去。
  筠玉看得清切,容他將要跑過,倏地奮起神威,疾如電掣,從樹側繞起,舉手中骨朵照准他的左臂橫著近上去就是一下,嚓的一聲打個正著,就勢腳底一點勁,擦著他的左肩,向相反面橫縱出去。這一下身手固然真快,可是險也真險,如非在事先詳慎算好勢子、間隔,孽龍臂受重傷,身已疲乏,驟出不意,來的勢子又不順,這几樣當中只差了一樣,雖然打中,也不免把自己饒上了。
  筠玉身剛飛起,腳還不曾著地,便听身后“咕”的一聲慘嗥,接著波叭兩響,又是刷刷喀嚓連聲,立定回身一看,孽龍拉拉手抓一枝粗有尺許帶著枝葉的斷干,連身于晃了兩晃倒在地上,离适才打他的地方跑出來不過几步。樹上的林璇跟蹤飛身而下,手卻空著。樹后余獨也轉了出來,忙奔過去一看,那么厲害無比的异种孽龍拉拉,業已腦漿迸裂,死于樹下。
  三人均是大喜,一說彼此的經過。原來林璇自恃從小練就縱樹穿枝的本領,到了樹上便藏身筠玉間上一株老干的密葉之中。事前沒有筠玉精細,只想上下夾攻,卻不想孽龍如為筠玉所傷,勢必朝前追她,縱然強弩之未,畢竟腿長腳快,力气大,稍一起步,离樹便遠,怎能打著?眼看筠玉先往后退了退,忽從樹側飛身縱起。只一下便將孽龍左臂打折,挂著一點皮鱗直甩,孽龍痛极,一聲慘嗥,拔步便追。林璇沒想到筠玉會這般冒險,迎著半邊來勢縱出下手,那樹干甚高,相隔孽龍的頭本就將夠得著,這被他一走出几步,如能打得中?一著急,兩足勾住樹干倒挂下來,手舉骨朵,想連身子一同甩將出去可以打著。不料當時只顧藏身越隱秘些越好,這一動手須從枝葉中沖出,勢子又急,自然枝葉亂動發出聲響。
  那孽龍也是該死,明看二次打折臂膀的仍是先前仇人,現在前面,剛一起步,忽听頭上有了響動,惊弓之鳥,以為又有仇人暗算,不禁將頭一偏,轉臉一看,果然樹上還跨著那拿暗器打傷胯下的仇人,剛向自己頭上蕩來。心想前邊跑的仇人腳步最快,定追不上,這個仇人伸手可得,何不先拿他咬死再說?心里想得現成便宜,身早回過去,縱起便抓。這時情勢真個危險已极!幸而林璇自小喜歡在樹枝上飛擲跳縱,身手靈活,膽子又大,身子懸下來時,那柄骨朵恰好掄向下半身,月光斜照只及樹下,上面有樹陰擋住。
  孽龍目力雖好,一則是從明處跑來去看暗處,林璇早已靜心准備多時,又是以暗視明比較真切;二則孽龍連受重傷,怒火攻心,神志昏亂,只顧看見樹上有人便伸手去抓,沒看到仇人手中的利器。這里林璇忽然回身,睜著一雙放光的怪眼看來,·身才甩起,收不住勢,心中一惊,喊聲“不好”,猛生急智,不但沒有躲閃,只將身子往他左側微用力一偏,就勢朝前甩去,同時將手中使足十成勁頭掄圓了起來的犛象骨朵照准他的腦門脫手打下。緊跟著改用一只左腳勾樹,一只有腳脫出來蹬向樹干之上,急中加快,右腳一蹬,左腳也早离了樹,和飛鳥一般往自己右側旁株之上飛去,伸手撈著,略一攀援翻騰,便由這樹縱向那樹,脫出險境。
  作者一支筆,寫兩方同時的事。孽龍剛一縱起去抓,忽听頭上風生,暗中似見一團黑影飛來,猛想起那東西厲害,一條手臂便斷送在上面,無奈身子業已懸空,不能下落,一著急,顧不得再抓仇人,心中想將這件厲害兵器抓住,先奪了過來再說。不料他縱的勢子大猛,林璇打得又准又快,哪還容他轉好念頭!手伸出去,那犛象骨朵已打到頭上,波的一聲,腦門打開,腦漿迸裂。雖然死于非命,可是這東西性子真長,身子仍就飛縱上去,恰好抓住林璇藏身的那株樹干,被他抓緊往下一扳,叭的一響,刷刷連聲,數丈長一尺多粗的老干帶著繁枝密葉折斷下來,連人墜落,到了地上,身子還挺了兩挺方行死去。
  這時林璇剛剛蹬著枝干,朝他左肩側不遠飛身穿出,如果他左手還在,休想活命!林璇听得波的一聲,知一骨朵已然打中,隨后又听見各樣響聲,也不知打死了沒有。受傷之獸性尤猛烈,哪敢停息!接連飛穿了好几處枝干,不听來追,才敢回身注視,孽龍拉拉業已尸橫就地,這才飛身下來。毛、余二人也自走過,各將發出的骨朵、暗器拾起藏好。
  三人累了半夜,略為歇息,再商議怎樣去除那林外的許多纏藤寨人。依了林璇,首惡已然伏誅,無須多事殺戮。筠玉卻不贊成,說:“此乃婦人之仁!這些纏藤寨人弱肉強食,以人為糧,淫凶為惡,早已天怨人怒。當初武侯南征,對于盂獲那般刁狡,尚不吝七縱七擒,不愿多殺,獨對他們的祖先卻用盤谷中一場火攻,惟恐燒之不盡。事后雖然歎息,說使這一族人絕种,有傷天和,恐損壽算,那不過是仁者用心,英雄欺人之談,恐啟日后武將好殺之念罷了。一路哭何如一家哭?除惡務盡,万不可姑息一時,使有遺類,以為千万人永久之大患。這种凶頑淫惡的東西,當時武侯必還暗派大將搜尋余孽,所以才有使其絕种之言。想是蠻荒險阻,瘴气猛惡,去的漢將只搜剿了他們大巢,憚于跋涉,沒有窮探巔壑,深入窟洞,才留有遺毒在此。武侯有知,當非始料所及。起初他們祖代相傳,千載之下猶震于漢兵的威勢,潛伏巢山深處,不敢輕出為害,由他自去生死其間,還則罷了。自從出了孽龍拉拉,先則殺害行旅,近年更是四出動殺奸淫。我們縱能懸尸示眾,懲一儆百,但是這等東西近年已嘗到甜頭,覺出漢人軟弱無用,暫時畏服,我們一走,仍要出山為害,漸漸越來膽子越大。他們不畏刀箭,輕易又沒人能制得住,豈不害人更多!依我想,還是仿照當年武侯遺意,就用這片森林將他等引誘或是威逼進來,到了深處,四面放火,不分老小一齊焚死,免得后患!”
  林璇見筠玉辭色慷慨激昂,英气勃勃,便指著她肩頭笑道:“姑娘!我只說你武藝超群可做我的師父,想不到肚皮還這般寬著呢。天已不早,不要再辯今論古了,該怎辦就怎辦,全依你如何?”余獨道:“筠玉妹高見甚是,只是這些纏藤寨人手有刀矛弓箭,均能發准,人數又多,恐怕也不易全除去呢。依我之見,還以小心為是。”還要往下說時,筠玉撇嘴笑道:“沒見余大哥這般膽小!他們人雖多,有什用處?難道頭比孽龍還硬么!來時給你骨朵,如若肯用行刺時,早一下把他打死,我們三個人也不致受這場好累了。休說這些纏藤寨人,連那兩個淫婦也要一齊殺死,省得听了都令人惡心。全寨除那山娃于外,都給他斬盡殺絕,一個不留!”說到這里,忽听出口那一片樹林內有人夸“好”之聲。
  三人一惊,連忙追入一看,全無影息。余獨因本山沒有漢人,筠玉又想起來時所遇白衣人影,知非敵人,恐藏在密林晴處存心玩笑,雙雙各按江湖上的規矩打了几句招呼:“請現身出來,到明處相見。”見無回應,恐遭訕笑,便不多言。林璇卻說那東西頗似蠻梟應鳴,互相商量,要將孽龍首級切下,帶出林去震嚇纏藤寨人,并帶与蔡氏夫婦觀看。余獨大刀已被孽龍奪去,只剩林璇一把大刀和筠玉的一口寶劍。林璇先朝孽龍頭間連斫了兩刀,刀落鱗上,只听嗆嗆之聲,和斫在鐵上一樣,并未斫動。余獨道:“這畜生周身逆鱗,甚是堅厚。這般斫他后頸,必然無用。他那咽喉要害之處不是沒有鱗甲的么?”
  一句話將林璇提醒,忙招呼余獨一同上前,一個一頭,用手將孽龍尸首推轉過來,仰頭朝天。一看這東西,形像真個凶惡無比:頭上生著三只极短的角,長才數寸,當中一只僅似一個肉錐,遠看不會看出,已被骨朵打破,正是那致命之處,滿頭臉俱生有細蒜瓣形的密鱗,試用手一摸,又滑又硬,臉長鼻掀,嘴拱面闊,正大張著嘴露出四根獠牙和上下兩排犀利若錐的怪齒,委實有些像個龍形。雖然死去,兩只茶杯大小的藍眼兀自瞪得要往外突出,加上鮮血和腦漿四下流濺,污穢狼藉,五色俱備,身上更是奇腥惡臭,聞之作嘔,越令人見而生憎,不愿近前。右手樹干仍然緊握未放,林璇試用力一奪竟未奪下,暗訝力气委實惊人,一賭气甩開省得刀下去礙事,然后用足力量朝那咽喉上一刀斫去,耳听噗哧瑲瑲之聲,低頭一看,只當中要害喉結無鱗之處,斫了進去,其余有鱗之處仍然未傷分毫,气得林璇直罵“好硬骨畜生”;
  筠玉生性喜洁,惡聞腥臭,只在遠處立觀,心想林璇緬刀甚是鋒利,自己手中雖是一把好寶劍,但是以前曾和她的刀對敵過,她如斫不落,自己的劍一樣也是不行,何況她的力气比自己還要大得多,所以并未上前,及見林璇著急,便問:“怎么了?”林璇微嗔道:“好姑娘,怕聞臭味又嫌髒,卻教我和余大哥受罪,也不幫人個忙,還好意思問呢。”筠玉笑道:“你自己呆么!當初犛象的皮有多厚多硬,我們怎么會把它剝去皮,還分了尸,連頭骨都做了兵器呢?說是一個人頸都割不下,我就不信。”林璇道:“你倒會說現成話!也不要你這千金小姐動手,免得帶了臭气在身上。只請堵著鼻子過來看看,他是不是和犛象一般,有口縫么?”正說之間,見余獨因筠玉一說,拿刀在挖孽龍的眼睛,筠玉也要近前相助。忽然靈机一動,知道筠玉最厭腥穢,适才之言原不過打哈哈,并非真個嫌她不動。忙攔道:“毛姑娘且莫來,我已有主意了,仍請你那邊等著吧,省得成了功又說是你教的。”
  筠玉笑啐道,“沒見你這人!還是我姊姊呢,一會這樣,一會那樣,出爾反爾,沒的由你自在調擺!偏要近前,省得說我愛干淨,不幫你們的忙。”說時,林璇已將刀放在地下,舉起那根骨朵,比准孽龍咽喉刀斫破裂的地方往下用力一杵,說也奇怪,那么刀斫不進的地方,這一下竟將他杵了個鱗破皮綻血肉翻飛,直穿過后頸窩,如陷在上中去,釘在地上。三人見那骨朵無鋒無棱,又不甚重,卻比极快的刀劍還要鋒利十倍,俱各高興到說不出來。林璇見一下成功,只兩旁還稍微有些牽連著地方,忙又接連橫著往左右輕輕各杵了一下,一顆又長又大的孽龍首級便自离腔斷落下來。
  林璇喜不自胜,笑問筠玉道:“乖妹儿,你看如何?”筠玉撇嘴笑道:“好姊姊,少吹大气了。我不說起割犛象,你想得起么?這還不是我提醒你的?”林璇見她還不离開,故意裝作生气,要追過去呵痒模樣,將筠玉嚇到一旁。正待回身去斷干上削下一根樹枝來將首級挑起時,見余獨又在挖那龍眼,笑問何故。余獨說是看它凸出發光,疑心里面也藏有寶珠,想試挖一眼看看。筠玉在遠處笑道:“呆子,這到底是人變的,身体還沒有犛象的腿大,哪來的珠子?你如愛,我那一顆送你便了。”余獨聞言,好生慚愧。
  這時天已不早,漸漸月移星沉。先時還有斜照,等到林璇接了余獨的刀削好樹枝去插向首級之內,已离天亮不遠。星月既隱,深林陰晦,眼前一片漆黑。三人雖是練就目力,也覺行路不便,好在身旁帶有寶珠和新到手的夜明卵,便各取將出來。先使夜明卵,一出手便是熒熒一團光華,波芒變閃,因著林葉石土反映,五色沉耀,轉幻不定,甚是好看。及至把那兩粒日月珠拿出一比,立時光輝大減。一個是百丈精光,藍霞万道,一片蔚藍色的光華,照得森林遠近纖微畢現;一個是芒彩鎖沉,只似數寸方圓一團呆光,被珠光映成了藍色,宛如一燈,怎能与天心皓月相提并論?
  林、毛二女自得此珠,先是早晚忙于摒當行事,雖曾在暗室中試看過兩次,因為室中地總不大,那珠越照遠光越強盛。這片森林又是亙古以來除當中那片戰場以外不見天光,陰郁幽晦,黑暗异常,格外顯出它的威力。二女因這一照,方才深知此珠的神妙處,得胜之余,自然喜上加喜。余獨說:“那夜明卵也是稀有之物。”恐物物相制,無心中為寶珠所克,便收了起來。當下改由筠玉持珠,余獨一手持著骨朵,一手舉著樹枝,上插孽龍拉拉的首級,當先開路,并肩前行。林璇緊隨二人身后,一同且談且往林外走去。眼看相离出口還有七八丈之遙,筠玉忽囑“禁聲”,一面忙將寶珠放在皮囊之內藏向怀中,一手握劍,一手緊持骨朵,輕輕縱向前去。林、余二人也跟著縱了過去,一同伏身樹后探頭往外一看,出口外面正是東方,已然是微明的气象。适才那么喊殺震天的許多纏藤寨人,原算計他們素畏鬼神,惑于傳言不敢入林,必在林外相候,誰知靜悄的并無一個人影。
  林、余二人知筠玉耳目最靈,便問她:“听見了些什么?何事如此大惊小怪?”筠玉悄聲說道:“休看那多纏藤寨人,倒并不在我心上。倒是來時所見白衣人影和适才林中喊“好”那人必非常人。看他行徑,好似和我們志同道合,也是來除孽龍的,但是他既不露面,也不和孽龍動手,叫人不解。如若是因見我們在此,臨時相讓,見不行了再現身出來相助,余大哥初會孽龍何等危急,卻不見他動手。便是我們也有危急之時,始終未見出力,又覺不似。听余大哥說那云梯不是他放下去的,絞盤也沒有毀,并且這兩樣做起來均非容易,此人本領定在我等三人以上,明未動手,卻替我們安排好了道路,說不定在前些日途中相遇跟了下來也未可知,看似好意,有心戲侮也是難說。你總說我眼花和听錯,我嘴不說心卻不信,處處時刻都在留神。因為家父以前在江湖上得罪能人甚多,便是余大哥的對頭也不在少處,如若疏忽,在此丟了一個大人,日后怎有臉面見親友?方才一會我早就說快出林去了不要說話,你兩個偏不信,果然我和他正走之間,剛想起珠光大亮,前面就是林外,防人看見,正要收起,忽听林外有人說:‘這三個人反正也不能活到地頭,就由他去吧!此時我們無須下手了。’另一個還說了一句:‘他們真蠢得可怜。’這話頗似訕笑我們。等我們收珠仔細一查看,卻又無聲無影。事甚可疑,來時家父再三堅囑,說我年輕气盛,在路上無論遇見怎樣的能人,他明我暗固佳,大家都在明處也可無妨,最怕是我們在明處,他卻隱在暗處,不易捉摸。當然本領高出己上,否則他就想隱也隱不住。不必動手,已有強弱之分,怎好大意得呢?說好便好,說不好,本是我們三人中的對頭,只除孽龍卻有同心,見我們也來此,存心罰我們的苦力。這樣能手,不致暗中傷人,只坐山觀虎斗,等我們將孽龍除了,然后他以逸待勞,現在外面空闊處相候,或是戲侮一場,使我們丟個大人。家父當年對待敵人就常用這樣方法,叫你急不得惱不得,又羞又忿,無奈他何,或是叫明原因來路,比拼個強存弱亡。所以我們出去以前,須得事先有個准備。”還要往下說時,林璇攔道:“姑娘算了吧!外面還有那么多的纏藤寨人,難道一點聲息未听見,就被他們斬盡殺絕了么?焉知不是這里的人在說別樣事,你听錯了呢?”
  筠玉冷笑道:“姊姊生長山中,沒在江湖上跑,哪知底細。你沒听蔡氏夫妻說么,這里一個能說漢話的都沒有,至多只有兩個近來略知鐵洞土語的說還說不全,不然他們要山娃子做什通事?越是听不見他們聲息越有原因,全死雖未必,被來人用計拘禁起來在所難免,我們此時是悄聲說話,他听不出,适才他那几句話,分明說与我們听的。不信,我去一看便知善意歹意,現時尚難定准。好在我們各有這一件厲害兵器,不論他使什東西,碰上必斷,這是一個大便宜處。可由我當先答話,姊姊和余大哥隨我動止,分三面留神,加些小心,當可無過。須知如是敵人,這個卻不比孽龍和蠻人呢!”林璇又問余獨可聞人語。余獨也說:“听是听見兩句,因正和她問答以前之事,沒有听真。”林璇想起筠玉平日素不低眉護人,既然這般持重,定非虛語。
  當下各自當心,在林內又挨了一刻,不時往林外窺听動靜,終無聲息。見林外天色漸明,方行起身走出。离口丈許,忽又听林外側面月光看不見處,有一男二女用漢蠻各半的語言在低聲說道:“那恩人說,叫我兩個在此等候,三位尊客已將孽龍殺死,少時便將首級挑了出來。怎么天都亮了,還不見到?”內中一個女的要往林中冒險一探,余下一男一女卻又再三攔住,要她等日頭上了再說。尤其那女的說林中鬼怪甚多,本地山民入內必死,只柳燕去過一回無恙等語。三人听出內中有兩個甚是耳熟,側耳止步一听,听到后來,筠玉忽然醒悟,不由惊喜交集,喊一聲:一快隨我走!否則异人將要失之交臂了。”相隔外面本來甚近,筠玉當先,林、余二人在后,只一縱便飛身穿出林外。往林側一看,离林數丈處,山石上坐定一男二女三個山民,男的正是大錘,女的一是芹芹,另一個正是那山娃子,那多纏藤寨人卻不見一個。見林、毛、余三人果然挑了孽龍首級出來,一同上前拜倒在地,歡呼如狂。筠玉首先急問:“可見一位穿白衣的少年么?”芹芹先答道:“有兩個穿白衣服的恩人呢!是一男一女,如今早走了,我們的命還是他們救的呢。他們說恩人們業已殺了孽龍,少時便要出來,叫我們在此等候。已有一個多時辰了。行時并叫轉告恩人們說,仙師弟二錦囊雖然注明時日,要在那天赶到万柳山場見到那人以后才可開看。他們已跟著走了一路,現在卻要分手往四川去,日后再向恩人們迎上來。難怪他那么大的本事,原來是恩人們的朋友。二十多個纏藤寨人捉住了我,被他們用一個發大亮光的鏡子照了几照,便殺死了。山娃子和雷寨主也是他們從別處救來的,黑地里坐在這有鬼怪的大林外邊。山娃子又說,這里纏藤寨人現在實數連男帶女還有上千,又怕他們暗中跑來,捉去便沒了命,先嚇得連話都不敢說。后來靜听好久沒有響動,山娃子說,就不說孽龍在林內与恩人們打仗,他們不該离開,就拿平日說,他們總是在天明以前要起身往寨中參拜和往各處有事。天都將近亮了,這里是他們一大半的必由之路,怎會不見一個人走過呢?他乍著膽子偷愉跑去一看,沖里死尸不知堆有多少,恐怕全寨纏藤寨人都被那兩位穿白衣的男女恩人殺完了呢!”
  筠玉聞言,果然异人失之交臂。既提到仙師和錦囊,定是同門師兄師姊無疑。越想越覺可惜,好生后悔:已然看出一些跡兆,卻因審慎太過,拿不准來人善惡,以致當面錯過!且喜纏藤寨人全數就戮,正合自己心意。大家又歡喜了一陣,先一路去看沖里堆浮的纏藤寨人尸首。到了一看,那地方風景真好,一大片湖蕩,三面被山崖擋住,正中一面獨為凹下一些,离地高有八九十丈,寬也有三十多丈,上面洪水滔滔,涌到崖邊,化為百丈長的廣幅天紳,直挂下來,直落湖蕩之中,如同銀河倒挂,轟雷喧發,玉濺珠噴,雪云霧涌,聲勢既是惊人,气象又复雄奇偉大。全湖大只二畝,可是水道四出,接湖而流,所以那么大的水勢。深只及丈,与崖相差猶有尺許,湖形也似一口仰鍋。那些尸首都被水勢沖向背水一面,靠邊處湖水微黃,与源頭之下不類,一股股的濁流,分由兩旁水道滾滾湯湯往側面絕壑之中流去。細一看,那些尸首大半頭上穿有一個大孔,全身肉爛見骨,有的連骨也都腐蝕,分明被殺之后,又經那人用了大量化骨丹彈人尸身之內,使其消化成水,隨波流上。只不知丹藥怎么被大水沖掉,好生不解。男女老少尸身都有,大概悉數就戮,只不知那逃走的三人是誰罷了。
  大功告成,百無憂慮,便命山娃子順來路領去,略觀當地形勢。剛一轉過山角不遠,那么大的瀑布吼聲竟絲毫也不听見,大家不禁歎絕,共贊造物之奇不置。因山娃子說,寨堂和柳燕所居室內有不少貴重難得的東西,何不將它取了再走。三人間起柳燕和那丑婦的下落,經大錘等一談,才知柳燕果然心存叵測,大錘和山娃子到了那里,先是甘言留住,一面暗禁山娃子,不准走開。她以為大錘既來,必然不止一人,再三盤問蔡氏夫妻來未,最終竟和大錘明說:自己并無害大錘之心,不過為了固寵求歡,只有把蔡氏夫妻獻出。如說要除孽龍報仇,她先本有此心,但是除非天上神仙,誰也無此能力,并且心中也不舍得這么中意的丈夫。現在業已改了主意,想將蔡氏夫妻騙往寨中,綁了獻功。既然未來,現有兩條路与他走:一條是先行折箭為誓,回去將蔡氏夫妻誆來,再將鐵洞山寨中牲糧物品用具獻上。由大錘繼為寨主,每年向她納兩次貢,有時如須買購漢人物品,話到即行照辦。另一條路是聞得山娃子每次前往都只能到蜈蚣夾子新移居的山寨,不特深險,而且防衛周密,埋伏重重,外人無法走進。她已從山娃子口中套出好些,只山娃子也是听說沒有去過,要大錘或是做內應將地理圖獻出,或是告知孽龍去做向導,前往殺人搶劫。
  話未說完,大錘如何听得!起身過去抓她。誰知她近來已能通當地言語,不過當著山娃子不說罷了,暗中早就偷偷結了心腹羽党。見大錘來抓,往內屋一閃,早縱出四個先埋伏的纏藤寨人將大錘擒住,連山娃子一同吊起,正要拷打,逼著從她害人,忽听孽龍吼叫之聲。叫她手下心腹一打听,說是有一漢人刺客前來行刺,孽龍業已追去。知是大錘、山娃子引來,因她有許多机密事在山娃子手里,正待把山娃子先行殺死,再將大錘綁了獻与孽龍,說是适才剛擒到的刺客党羽。刀才舉起,忽然飛進一雙穿白衣的少年男女。四纏藤寨人正要跳上去捉,來人手里好似拿著一個發出跟電一般亮光的鏡子,只抬手向他們五人一照,立時死于就地,接著便引大錘、山娃子出來。到了一個僻靜之外,芹芹在那里相候,說是先見林、毛二女去追孽龍,不久沖里又跑出許多纏藤寨人奔向坡上,不知怎的,忽然嚇退下來,大半仍往沖里逃去,只有二十几個,到處亂藏躲,一下鑽到芹芹藏身之處。他們發現有人,正要淫污加害,也是那兩個少年男女赶來,一道光一照,個個穿頸穿胸而死,一個也沒有得活。兩少年給她另藏了地方,再去搭救大錘和山娃子。
  走了不多一會,忽見黑暗中有三個人影閃動,芹芹一看,俱是鐵洞自己人。先還以為是蔡氏夫妻得了信派來相助林、毛二人的,等到看清,竟有拜月前要殺她的那個丈夫在內,才知是他沒將自己殺成,當眾丟丑,心中恨极,約了兩個同党暗地跟蹤,看出行徑,拼了命冒險到此暗加殺害的。正在害怕,兩少年忽引大錘、山娃子到來。芹芹的离夫和兩個同党想已在暗中看出兩少年俱會仙法,知道厲害,忙著逃去。依了兩少年中女的一個,定要追上將三人殺死。男的卻說:“行期已至,還有諸事未辦,師弟妹等難免心慈,又來貽害,莫如替他們弄清楚安排好了再走。”當時也沒見他二人掩掩藏藏,如在自家一般,竟帶了眾人去至坡上樹林外等候,說了几句話又匆匆走去。眾人在路上還遠遠望見沖那邊有好些纏藤寨人影子,直怕他們尋來。等了老大一會,才見他二人回轉,走起來腳不沾土,比飛還快,一到便往林內走了。片刻出來,吩咐大家不要走動,一會林、毛、余三人便殺了孽龍出來。跟著晃眼不見。林、毛、余三人一听,才知筠玉出林時所聞之言,竟是說那芹芹的离夫和那兩個同党。且談且行,不覺到了寨堂。入內一看,旁屋內堆積漢、山民的財物甚多,知是搶劫行旅村鎮而來。大家揀有用的取了些,就用原在的布帛打成包裹,余下的還多,拿它不完,留著蔡氏夫妻當日率人來取。毛、余二人因忙了一夜,又累又餓,主張回去,林璇卻要看看柳燕的尸首。筠玉說:“要看,你一人去看。來時也忘了帶點干糧,我真有點餓了,回去還有好遠的路呢!”山娃子忙道:“恩人如餓,柳燕因是山民,雖然淫毒,飲食卻近漢人。她要孽龍出山打劫,一半也是為了吃的不慣,平日她不和孽龍同吃,至多睡得高興時喝些烈酒,吃的都由我和她自煎。昨晚看她存得熟食頗多,去了正好吃些再回去。”筠玉方無話說。
  眾人一同繞至柳燕所居室中一看,地下只剩了四五灘黃水和五堆頭發,哪有尸首。筠玉想起來時頭一個發現的死尸,知又是兩少年男女用藥化去,便和眾人說了,俱都惊奇不置。山娃子一到便去尋找食物,林、毛二人忽然想起還有丑婦不見下落,一間大錘等,也沒听兩少年說起。余獨道:“這人如在,就由她去吧。我看她神情,倒似心怀异志,真想行刺孽龍,所以見我下手時,明睜著眼睛,不但不出聲提醒孽龍,反倒拼命抱緊,故用漢語叫我逃走。幸而這一耽擱,否則不等你們前來,已被孽龍追上了。”筠玉笑道:“照此說來,她還是個有功之人了。”
  這時大錘和芹芹正在滿屋搜尋貴重有用的物品,三人談笑之間,忽听里間有一重濁呻吟之聲,俱以為藏有纏藤寨人,各舉兵刃往室內奔去,見室角有一堆柳燕穿的衣物在那里微微顫動。芹芹不知從哪里拾了一把刀拿在手中,首先搶上前去用刀一挑,忽听一聲惊嗥,衣堆里鑽出一人。余獨一看,正是那丑婦。大錘因心有先人之言,舉刀要斫,余獨連忙喝住。一問,原來她是离此三百里一個黑蠻的女儿,家只一母。她年才十六歲,從小十二三歲就招了許多野郎,因為天生异稟,也是一個有名的無底口袋。她雖好淫,卻极孝母。這次纏藤寨人前去擄劫,她本已藏在土穴之中躲了過去,事后出來,听說乃母被纏藤寨人擄去,知道必無幸理,一時情急,仗著蠻力快腿,不但不逃,反倒拼命追上纏藤寨人,想見母一面,与母同死。到了寨中,同捉來的婦女已被淫殺若干,眼看該輪到她的母親。她想死在乃母前頭,乘孽龍不在意,把乃母向眾婦女后面一拉,自己卻迎上前去。好在全都嚇暈了頭,也無人出聲。以前那些女人原因不堪承受而死,柳燕月經正來,身又有病,不許孽龍沾染。孽龍正值興發如狂之際,抓她過來一試,如獲至寶,大出意料之外,一個高興,一個惜命,便命手下把余人帶去關起,獨和她玩了一夜。第二日她便乘机求把這些婦女送還家鄉,她母自然在內,終于獲救。
  她雖淫浪,卻恨孽龍入骨,知道柳燕不除,不獨日后難以下手行刺,還是她的大害。即使异日行刺成功,有柳燕在,也逃不出去。正在終日籌思,不敢輕動。一見有人行刺,巴不得能將仇人刺死才稱心意,所以故作淫聲,抱緊孽龍不放。后見刺客被孽龍追出,猛生一計,想乘此時机去刺殺柳燕,成功了說是刺客所為,不成反賴一口,硬說柳燕要將她捉去暗害。她初來不認得路,耳听孽龍在遠處怒吼山嚷,心中又膽寒,好容易尋到柳燕居室,由外面窗洞中往里一看,柳燕剛綁好大錘、山娃于要殺,忽然飛進兩個男女漢人,手上發光一照,柳燕和四個纏藤寨人一齊倒地,事后入內一看,業已死去。見室中好些可愛未經見的東西,大起貪心,剛拿了几樣要走,猛想起沒地方放,而且還恐孽龍疑心她殺了人,一害怕,丟了就走。打算仍回原處,心一慌,出來走錯了方向,一眼望見鐵鍋沖山角底下要路口上站著适才殺柳燕的白衣少年,女的一個卻在湖蕩邊站住,手中仍放大亮光,正和許多纏藤寨人在打。纏藤寨人刀矛擲出來到不了女的身上,女的光照之處,纏藤寨人紛紛倒地便死。有的想往山角外逃走,又被男的截住,一照便死,隨手一扔便扔落湖里。再一听寨前已無孽龍聲息,以為是天降神人來殺滅全山,孽龍定然身死,不由嚇了個膽落魂飛。如被那少年男女看見,必難幸免,哪里還敢走回原處。
  東藏西躲,俱覺不妥,未后想起柳燕室中剛被他們殺完了人走去,不致再來,或者比較穩妥。好在已死多人,即便孽龍未死,問起來也有話說,當下便藏入里間。見屋角木板上折疊的新花衣服甚多,不由越看越愛,心想万一全山人都被那兩漢人殺死絕了种,把這些衣服得了回去多好!正一件一件翻動,愛不釋手,忽听遠遠多人腳步之聲漸漸行近,微聞漢語問答,當是仙人去而复轉。此時此刻總算嫁与了孽龍,遇上焉能活命?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也沒細看木板旁有什么東西,忙把大堆衣服抖散,往頭上身上一蒙,慌不迭地就蹲伏下去。不料身子一坐,正坐在一根硬東西上,生扎了一下,奇疼非常,拿手一摸,像是一根扁鐵棍。剛撥開勉強蹲下一半身子,人已進屋,哪里還敢出聲動彈!先听來人在屋外說話,翻找東西,一會又听有人走進里面,益發嚇得要命,下面扎傷之處又痛不可當。起立是不敢,蹲又有那放鐵棍的木架擋住,身子太胖,蹲不下去,鬧得兩腿又酸又麻。正在支持不住,忽听出屋外一個男子說話的口气,正是首先行刺之人,難得竟會看出了自己當時救他心意,突然萌發生机,心略一放,不覺呻吟了一聲,接著便听眾人惊訝喝搜之聲,奔了進來。因為來勢甚猛,還拿不定是吉是凶,只嚇得亂抖。因她這一膽小,如非余獨攔阻得快,几乎死在大錘刀下。
  眾人間明經過,見她生得那般奇丑痴肥,居然還是孽龍的心頭愛寵,俱都不禁失笑。雖厭惡她的淫丑,卻怜念她舍身救母那番孝思,總算結余獨幫了一個小忙。那白衣少年男女洗滅全寨,一個不留,柳燕都未能免死,獨給她留了活命,定是存心饒她無疑。筠玉問出她想回去,因相隔太遠,恐中途為伏莽蛇獸所傷,一想反正道路相同,自己一行也要打那里經過,便命她暫時相從回山,明日隨了大家一同起身,又命山娃子將那攜取不完的衣物財帛給了許多与她,丑婦自然喜不自胜。
  林璇見筠玉素性喜洁愛好,這時卻對一個又肥又蠢的丑婦如此殷勤看重,好生奇怪。后見丑婦因感激過度,一面拼命向眾人叩頭禮拜,又要拿嘴去親筠玉的腳。筠玉口里分派,人本离得遠遠的,忽見她跑近前來,伏身跪倒,要親自己的腳,腥臊之气触鼻欲嘔,急得慌不迭地縱閃一旁,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丑貨!你這是做什么?”那丑婦一片至誠,原為感恩取媚,不知因何触怒,嚇得跪在地下發怔,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看了,俱都好笑。余獨知道筠玉意思,便對她道:“毛小姐愛干淨,你也不想想你有多髒,就去挨近她。我們用不著你感謝。各自起去,把給你的東西估著力气能拿的包扎好了,一會好動身。你只离得我們遠遠的,便無人怪你了。”丑婦聞言,方始明白,才放了心,木怯怯地站了起來,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眾人,休說林、毛二女英姿麗質明艷絕秀,便連山娃子也有几分姿色,干淨清楚,哪似自己那般粗濁丑怪!一時自慚形穢,不禁面有愧容。眾人見她低首害羞神气,把一張又麻又黑又黃的怪臉臊得變成了六月里放坏了的豬肝,不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林璇听余獨一說,才知筠玉心中仍是厭惡。猛想起連日路上似見余獨關心著筠玉,無論飲食言談行止,在在自然流露,碧娃更常向余獨擠眉眨眼,不時向丹妹耳邊竊竊私語,筠玉不似他那樣明顯,也好似有其意存在。雖然兩人言行均极光明,性情又复亢爽豪邁,看去一樣是同共患難,情感殷厚,不過總覺与對待別人不同些。今日筠玉厚待丑婦,分明因她曾為余獨解圍之故,不禁恍然。暗付,与筠玉相交不久,論情誼已是無殊骨肉,并且拜了姊妹,誓共生死,平日什么心腹話不說?獨對垂青余獨一節不特未見吐露,連夸贊的話都沒有,背地里卻各自這等關切。想起筠玉父母健在,又有此知心密友,自己生長邊山,從小孤苦伶仃,謂他人父,謂他人母,連一個骨肉宗親俱未見過,好容易經了多少年才打探出一點下落,此去万里尋親,也不知如愿与否。念及身世,触動悲怀,好生傷感,連想和筠玉取笑兩句也沒心腸了。
  這時山娃子已尋著許多吃食和糌粑腊肉之類,就外屋角的火池烤的烤,煮的煮,一齊收拾停妥,又去取來了干淨山泉請大家同用。筠玉一看芹芹還在里屋未出,便喊道:“芹芹,你只管找些什么?還不出來吃完了好走!東西多,不會二次來取么?你看雷寨主,先恨不能連這山也搬走的,現在都停手了。如恐再來沒你的份,你也是有功的人,無主之物應該得,還有我們為你做主呢。”一面說,偶一回顧,見芹芹正掩身門后朝她點手,知有原故,便走了進去。見芹芹手上正抱著兩個長短鐵匣,不等筠玉問,便湊上來附耳低言道:“這里頭藏有寶貝,應該當恩人得去才好。适才丑婦一走出來,我就在她蹲的地方看見兩個鐵匣,一個橫臥在地,一人斜插地上,不知怎的,當時會留了點心,先拿身于遮住。等大家去到外屋說笑,我才轉身進來,愉偷打開一看,有一匣里面藏的是兩枝寶劍,劍囊上嵌有珠寶,有很亮的光,定是寶貝無疑。這時大錘正跟了進來,怕他要去,連忙放在原處,仍和他裝著找翻東西。他以為木架后是空的,沒有去看。好容易盼他出去,恩人總把臉背著門,不回過身來。那劍我只拔出了一點,就見光射眼睛睜不開,冷气侵入,我看比恩人那劍還好得多。我想少時恩人就說二次再和蔡寨主來搬取東西,不准他們走進這屋。回到半路上,我和恩人再推說有事,要叫他們都先走一步,我再陪恩人回來取,不是省得他們要嗎?”
  筠玉聞言,雖然喜她忠心,卻也陋得好笑,便道:“大錘連山娃子那般功勞都無有,命還是我們自己人救的,東西是我們先尋到的,沒有我們的話他哪敢要?我們三人自家骨肉,不分彼此,無須掩飾,明給他們看,怕什么?”芹芹又說:“既是不怕同來人要,不過大錘為人量小,恐日后眾人走了見怪,最好說出是你進屋來自己找到的,与我無于。”筠玉聞言,略一尋思,點了點頭,接過雙匣,故作失惊道:“芹芹快來!這是哪里來的?我進來還見木架這一邊是空的呢,怎么剛一轉背過來就添了這兩個匣子,莫非有了鬼么?”外屋諸人正拿起東西要吃,聞得語聲有异,頭一個余獨走了進來。筠玉先朝他使了個眼色,等眾人跟著走進,又把前言說了一遍。
  大錘因孽龍是林、毛、余三人所殺,寨中纏藤寨人又是三人的朋友所掃滅,自己寸功未立,還承人家救命之恩,又是敬畏又是感激,雖然心性貪戀,先倒沒敢覬覦妄取。后見那多東西財貨,林、毛、余三人除取了數十斤金沙交給芹芹背回去,准備帶至靈龍山去作饋贈外,只略取了一些有用之物,余者盡著他和芹芹、山娃子三人攜取,剩下的仍可回去同了蔡氏夫妻二次再來,一方喜出望外,一方見山娃子倒頗知足,在寨堂中取了一大包衣物,便去料理飲食,只芹芹取的東西不多,卻滿處亂翻亂找。他哪知芹芹是想借花獻佛,見恩人所取無多,心中不服,打算給他們找一點漢人心愛之物,并非自要,心中好生不快。一則大錘自己沒有主權,筠玉事先有話,他們三人都是一樣隨意取攜,惟力是視;又看出芹芹變成了筠玉重用的人,不便出言斥責,只得也比看亂取亂翻,惟恐芹芹將好的都拿了去,不一·會,便又弄了一大包。芹芹雖然東找西尋,卻未見她取上一件,自己已弄了三大包東西,即此已難于攜帶,心中還在暗罵:“賤丫頭娃!沒開過眼,定是丟了這個舍不下那個,所以鬧得結局一件也沒挑選好,仍是适才在寨堂里取的那些。你還要幫三位恩客背那金沙口袋,就拿也拿不了許多,何苦來哩!”一面又想孽龍為害行旅已有多年,近年更不斷往山外打搶劫殺,東西歷年存積甚多,俱是自家寨中有用之物。孽龍多半不知用處,都堆在寨堂之上。柳燕這兩間屋,所有業部看過,盡是漢客販的衣、物綢布和從山外劫來的吃食腊味之類,樣數還沒寨堂上堆積的多,芹芹也全拿不了,反正還要再來,自己手下人多,她只一人,至多加上她那情人,与她急取則甚?想到這里,一賭气,甩手出去,誰知芹芹竟將他瞞過。否則當時看見他終是頭子,或好或歹取去,林、毛、余三入原命各碰運气自取,已然到了他手,自然不便失信,至不濟也要分他一半,哪能將這人間异寶都得了去呢。
  那匣外觀如鐵,一個長有三尺,寬約半尺,有二指多厚;一個長有二尺,寬厚俱比大匣差一小半,拿在手中甚輕。不顧細看外表,筠玉說罷前言,先打開大匣一看,果然里面劍槽中置著兩口寶劍,劍鞘极薄,劍柄上鑲有一單兩雙、三塊拇指大小的寶物,顏色一青一白一黃,非珠非玉,光華湛然,芒彩四射,眾人已覺惊奇。再握著劍柄往外一拔,微聞“絲”的一聲,一道寒光電一般閃出來,照得旁立諸人顏面皆碧,冷气森森,直扑眉宇。筠玉不覺狂喜,再輕輕往外一伸手,“丁”的一聲情脆之音,全劍出匣,立時耀碧流青,星飛電掣,光照全室,寒生襟袂,仿佛一道輕虹拿在手里,晶明几可透視,喜得雙手發抖,無可形容,忙回手遞給余獨。
  筠玉再將第二劍從匣中拿起,忽見槽內夾有一張二指寬的紙條,忙先拿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几行狂草,詞是“塵中寄跡,倏忽百年。仗以伏魔,仗以除好。今日解脫,售价三千。雖非其主,借作鄧傳。命淺心毒,明眼何干?銀濟孝子,劍贈有緣。彼雖兩失,我則兩全。孽龍惡蟒,劫數當然。余惟怀玉,蝶蝶鵝鵝。璇閨共苦,同隱仙山。往者寶之,勿讓勿謙。云騰霞舉,壁合珠聯。”等二十四句,底下卻未寫著名姓,只畫著一把剪刀、一塊石頭。心中細釋詞意,似是劍主是個主人,在緣寂以前將它賣給一個惡人,拿它三千劍价去濟了一個孝女。那惡人中途經此被孽龍劫殺,將行李衣物搶上山來,不知匣中有寶,定以為是塊廢鐵,不知怎的被柳燕看出,要來放在這屋內藏起。算計那惡人必有別的遺物可查,見山娃子也跟著惊奇,想必也未見過。當時既不便詢問,又因紙上有自己和林、余二人姓名,并且“余惟怀玉”那句話甚是刺心,好生不快,不由瞪了余獨一眼,故意喜說道:“原來將才來殺纏藤寨人的,一個是我們的師兄,一個是師姊,奉了仙人之命与我們送劍來的。”說罷,便把紙條往怀中一揣,又去拔第二口劍。
  林、余二人因字是狂草,旁立沒有看清,向筠玉要。筠玉微嗔余獨道:“什么你都要看,這回偏不給你看!少時我只和林姊姊看去。反正這寶物是我們的,仙人已給我們注定了。”說著便去抽那第二口劍。這口劍光卻是紅的,其赤如火。余獨正把玩那第一口劍,尚未還匣,青紅二色,兩道劍光,相映幻為异彩,輝耀全室,照眼生穎。余、毛二人忙將雙劍還匣,再去取那短匣來看,里面卻是一口單劍,劍鞘上有朱篆松紋,形式奇古,柄上也鑲有五粒明珠,大如蚕豆,晶光流射,迥非凡品。這口本要短去尺許,及至用手輕輕試拔,便“瑲琅”一聲自己躍出,仿佛活的一般,把筠玉嚇了一跳。其長還不到匣底,可是銀光閃閃,稍一揮動,劍尖和彗星一樣,除本身光同電閃,不可逼視外,還帶起尺許長的芒尾,仿佛不止原形那么長似的。匣中別無异狀,只那匣和劍鞘俱都非金非玉,不知何物所制。
  筠玉細看了看,忽一動念,便雙手捧給林璇道:“此劍出諸仙賜,大約應該歸姊姊所有。只可惜肚中字墨有限,還認不出上面的朱書篆文。請就收下,不必客气,我暫時且取用這兩口。這東西不能离身,我們均須從匣中取出來佩好。余大哥緬刀失去,這里找不出好東西。我原來那口也非凡劍,就暫借与他佩用吧。”說罷,解下腰間佩劍遞与余獨,再開了劍匣取出雙劍佩好。林璇將劍取出佩好,要過那柄百煉緬刀給了芹芹,吩咐把那五六十斤金沙取來,暫時倒入兩個劍匣之中,交与芹芹,以便少時攜帶,然后喜孜孜招呼大家到外屋去同進飲食。
  适才眾人目光俱注定在劍上,又是惊奇又是欽羡,全沒注意別的,只林璇先見筠玉看紙條時妙目含嗔,瞪了余獨一眼,隨后分了一口劍給自己,便將雙劍自行帶好,對那仙人留的紙條一字不提,情知其中必有原故。劍是三口,人也恰是三名,惟有余獨無份。筠玉做人极為義气,就算那劍不該余獨得,照情理也應分讓一口,何況她先時之言,分明似三人俱都有份,她卻把自己原來的劍給了余獨。如說心貪垂涎寶物,劍是雙的不愿拆開,故意藏起紙條以便獨有,筠玉又不是那樣,并且這樣做法明示人以無私有弊,万不會如此蠢法。林璇心中直爽,如換平日,必認為筠玉事行得不對,決難緘默,這時因看出筠玉對余獨也是一樣關切,尤其是昨晚到此時,言談顰笑之間都有一种說不出的親切情況自然流露,分劍以后,余獨更是自甘向隅,毫無失望之色,接過筠玉原有的劍,立時佩在身上,喜气洋洋,意甚自得。兩下都是患難至交,暫時也不好提起,反正筠玉已說少時要將仙人留的紙條与她看,且等看了再說。
  筠玉食量本小,略用了些飲食,便向余獨道:“我想在回去以前,到寨堂中再看看去,余大哥陪我一行如何?”余獨自然應允。行時筠玉又叫林璇快吃完了先去,說罷便同余獨起身,狀甚但白。林璇知二人俱不會避她,匆匆吃完,吩咐余人后來,也赶了去。剛一行近寨堂,便听余獨向筠玉道:“雖然仙人之命,我与筠妹各人一口,但是此乃雙劍,既不愿分,自然該讓給筠妹才是,還有什說的?我得你這一口好劍,業已心滿意足,而且此劍既承相贈,也取不回去了。”又听筠玉道:“我再三問你,你卻執意相讓,我也無法。只恨我适才心亂性急了些,外人不知,還道我故意將自己的劍先使你不好意思要,再說要的話呢,真是冤枉。”說時林璇業已走到,因二人語聲甚高,明听見腳步之聲仍自爭論,不像避人,便走了過去問道:“筠玉和余大哥爭論什么呢?”
  筠玉又重言道:“按仙人留的紙條上寫的意思,那單劍該你所有,雙劍我和他一人一口。當我乍見至寶,喜极忘形,心有點亂,劍又是芹芹從木架后找出來的,恐大錘日后和他為難,也沒想想,匆匆帶起,又因三口劍不好一同帶,以為自己人,有話事后仍可說,再改正過來,隨手把我原來那口故意送給了他。其實我非心貪打算獨得,實為劍是雙的,分了可惜。好在我們三人情同骨肉,誰得都是一樣。后來我吃東西時,越想越不是味。我本要來搜尋這里有無線索可考,看看那買劍送死的人是誰,就便把余大哥喊來,說明今明日上路,這雙仙劍仍今歸他,免得拆散,我自要還原來那口。他卻執意不肯換回,好像我安心使詐似的。你說有多气人!”
  林璇一听,果然那劍是該毛、余二人分有,知她但白,不會語不由衷。不過那雙劍雖在一匣中存放,看形式并無与尋常雙劍不同,各得其一并無不可,何故筠玉宁甘不要都不愿拆開,余獨又執意要筠玉原來那口不說分得的話?好生不解,想了想,便向筠玉要那張紙條來看。筠玉忽臉上一紅道:“我說的話,姊姊還不信么?定要看它則甚?那紙上意思是說仙人將劍賣了三千銀子与一惡入,由他帶到這里,為孽龍所殺,以便我們今日來取。單的歸你,雙的我和他一人一口。我不愿使神物分開,才有此議。誰知他好好一個人,這等不通情理,姊姊這一定要看,好似不相信我,我倒更不拿出來了。”
  林璇知她借此撒賴,但一揣測那雙劍獨他和余獨合得,紙上之言必有不可告人之處,不定便是仙人給他兩個撮合,不禁恍然大悟。暗忖:畢竟漢人總有許多男女防嫌,拿筠玉這等豪情胜概,自命英俠的女儿家,也有這般掩藏。他兩個本來情感親密,互相愛重,明明天生佳偶,既有仙人撮合,豈不正合心意?只要不逾份胡為,情愛不專,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怎么反倒不爽快起來了?休說山中那些山民情愛于中即發于外,不能自己,無所用其隱秘,便是換了自己是她,也決沒這許多的羞處,最可笑的連男的也是這樣。因為漢人男女之間習慣如此積重難返,終恐明揭開來給他二人憤事,心想仙人既給你們注定,早晚仍是你二人共有,便借作解勸暗點道:“我三人情逾骨肉,我是有了,你兩個還不是暫時誰帶在身旁都是一樣,分什彼此?筠妹如覺劍不好分開,又問心不安,日后各帶些時,永遠如此,算是公有的,不讓它分開來,豈不是好?”
  筠玉雖覺話說刺耳,可又不便再說什么,只得悶悶地帶了起來,叫余、林二人同找那劍的來源線索。一會,大錘等三人拿了那屋東西相繼來到,筠玉命他們也幫著在積物中翻看,有那帶字跡的東西無有。大家亂翻了一陣,才在盡底下翻出几口破爛了的箱子,有一口上面貼有云南將軍衙門殘余的印封,打開一看,里面盡是些零星文具和几本殘書。
  余獨見書上蓋有圖章,正拿起想看書主人的姓名,忽從書里掉出一張報丁憂開缺的草稿。看完一遍,才知那報丁憂的便是云南將軍崇喜。一算年月,大約在去年三月才從云南起的身。這等地方大官,不特應走官道驛路,而且隨行的人也甚多,沿途官府承應供張,聲勢何等渲赫,怎么走錯了路也不會走到這等艱險難行的蠻荒之區里來,送死在孽龍手內。再者中途如果失蹤,所經官府怎生擔待?那還不鬧了個烏煙瘴气!怎的在貴州境內并未听人說起?正看之間,又從書中翻出一張大紅名帖,木印著“賈本治”三個核桃大字,也不知這兩人是否買劍之人。正自不解,忽听筠玉喚道:“余大哥、林姊姊快來,我找出它來了!”林璇也在亂物堆中翻找,聞言一同過去一看,筠玉從一個极講究精美的細漆竹絲提籃內,翻出几本朱卷、几束宮門抄和一個外用綾包紙封、上寫“居官秘紀”的手抄本。
  大家聚在一起,翻開首頁看了几行,看出書主人便是那賈本治,這本書已第三卷,乃是他的机密日記。除了記他在將軍衙門內當幕友,辦過几件誣良為寇极机密的案子外,所記盡是當地文武大官的丑事和秘聞,大半均有把柄在他手內。有一段記得很滑稽,說天下做大官和享盛名的都是呆子。人生世上,只錢最要緊,一個一二品的大官不可謂小了,可是單靠俸祿去做清官,他那享受還不如一個能揮霍的大城市中財主。每日還要辛苦勞碌,憂讒譏直到老死,休說自己,連儿孫都沾不著一點光,真叫是何苦乃爾!可是如做賊官,自然是要好些,財也有勢也有,盡可窮极豪奢為所欲為了。可是這類貪人大多不知止境,有几個能在風頭上收篷的?加上貪為怨府,既不容于偽君子,更見嫉于真小人,即便到了宦囊充足之時,心里忽然明白,打算急流勇退,一想到仇家大多,官場冷暖素所深知,大丈夫豈可一日無權?在馬上還防仇人冷不防中暗算,一旦不在馬上,豈非自尋死路?再者親朋党羽全都倚為陰蔽,也不能放他告老還鄉。明知危險,也只得一天混一天挨下去,一面以前貪驕的脾气習与性成,改它不了,一面是漸覺所行所為太已過分,在不犯案的當儿已然是心中有病自家知,縱不是終日提心吊膽,也是不免外愧清議內疚神明,窮极富貴舒奢,卻無一天心境安舒的日子,終于走到背運上去,身敗名裂,危及九族,受不盡身前身后的唾罵。有的因為庭人說他,內里實在气餒心虛,外面卻益發橫暴,故張威焰,党同伐异,結果并未將仇敵鎮住,反速敗亡,算起來還是不值。
  以自己看來,人生于世,所重在享受与壽長兩樣。壽不可知,七十已算古稀,享受非錢不可。所以自己自從當年一第之后做了一,年縣官,便因貪去職,仗著彌縫得好,尚沒別的處分。因新官來接任時受了許多冷眼和閒气,老百姓還要和他為難几乎予以難堪。一怒之下,忽發奇想,由此辭官,再也不求升官發達,專心致志學幕三年,不久便成了名幕。仗著机智和謙恭,每到一處,或因東家太蠢自行吐露,或因自己結納東家的親友宅眷,先得了他的陰私隱秘不可告人之事;從而挾制生財,為所欲為,表面上還不使他厭惡,使得他受了挾制做了傀儡還心悅誠服,非用自己不可。同時對于上等人格外謙和,只在暗處做事,決不計及名位,即使東家要保舉,也必執意堅辭,一心只在利上計算,稍一看出情勢不對,立是設辭遠走高飛,決不留連。自己平時外表做得形同閒散,人不注及,手法又做得异常干淨,事無大小全由東家背包,沒有自己相干,當時既免株連,万一他手眼通天得兔危難,或是日后起用,好在把柄仍存自己手內,依然可以回來尋他,重新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行又走,旅進旅退,無不如意。所以這二十年間只隨了几個大東家,論家財已至巨万,年紀也過中年,接交又都是當道大老,不怕人欺。
  本該急流勇退,回去享福,不想未一次在浙江跟了一個大官,因想多撈一些洗手,做得略狠了些,對方也不比以前几個東家昏庸,當時受了欺挾還裝呆,不但一點沒現于辭色,反說了許多至誠合衷的話,心中可是痛恨到了极點,立志非報到仇不可。當時毫無痕跡,直到過了兩月,一听自己要告別,先是堅決挽留,后來繼以痛哭,說先生如若歸隱,如魚失水,本人化了許多精神財禮,好容易得此优缺,如今本錢尚未到手,如用別人為助,不但難共心腹,弄不到錢,湊巧還鬧出事來。打開窗子說亮話,言明以后大家誰不欺誰,東六客四,按成照分,仗著朝中有人,亂子由他去擔,當晚并送了一名絕美的”廣頭做妾。自己一則見他意誠語亮,二則自恃机靈干淨,三則既貪財又貪色,不想竟上了大當,沒有半年,被他害得家產盡絕,十數年心血經營付于流水,几乎還把命饒上。
  當時心中雖仍時刻小心防備,那原是多年照例如此,禁不起對方怨毒大深,處心積慮,絲毫沒看出他是歹意。頭兩月果然同做了兩件机密事,得財甚多,把柄也在自己手內。他仿佛示人以誠,問都不問,背后禮貌极隆,當著外人和別的同事,卻故作看不起,常時對面申斥。自己原要他這樣做法,只有心喜,自然不會見怪。他雖如此厚待,自己卻仍始終防著敗路。尤其是他送的美妾,只管心愛到了极點,除卻加意溫存体貼,百般奉承討其歡心外,休說筐中秘件和那先后几件机密記載与把柄,回家燕居相對,連公事都不提只字。那愛人看去美而本分,极知敬愛夫主,也從未問起過,內衙也輕易不去,不過愛好文章,常要自己教她而已,嫁后三月因視夫人壽去過一次,女客甚多,宴罷即回。第二次端午,第三次中秋,先后只此三次,除述說夫人德意外,并無可疑之點。
  這時將近半年,有一天半夜里忽然隔鄰失火,火勢甚大,容到惊醒,火已快近房前。那妾偏睡得很酣,好容易將她喚醒,猛想起所有机密文件全藏在房門上夾層門框之內,因為火勢太急,其勢又不能找外人,只得喚了那妾相助,搭了椅子上去取了下來。那妾取時還怕得要命,說:“一些破紙,燒了就燒了吧,也值得如此著急!等火燒到面前,逃不出去怎好?”等取了東西,火也被人扑滅,只烤焦了臥房那一排的牆壁,那妾始終連問也未問。房子不能再住,只得重找,連找几處,那妾俱嫌少一個好花園,·最后在西湖邊上找著一所帶花園的新房子,租价甚貴,為討那妾歡心,便租了下來。遷進去不到一月,雖已打听出因為自己受惊,地方官受了東家示意,將火頭上了站籠,還考查出許多情形,都不似有人故意放火。對那妾仍未把東西讓其保管,只勸她入府向夫人道謝,自己乘机仍找了极隱秘的地方把東西藏好。因為上次藏在房內,并還改了地方,以防她即使不存心,万一漏口,防范不可謂是不嚴了。到晚衙中來人,說那妾被夫人留住,几日方行放回,也未在意。
  第二日一早想取那東西看時,忽然全數被人盜去,還留有一封無名柬帖,將自己痛罵了一頓。以為那妾不在家,決与她無干,再一細查形跡,的是外來仇人所為。當時愁急,還沒疑心是東家詭計,哪敢聲張出去授人以隙?還以為東家不知重物失盜,打算穩過些日,無論如何借口還鄉省墓,到家再以信長辭。妾能同行更好,不能還是自己為重,也就罷了。第三日忽有一件案子,可以納賄万金,晦气時本不想做,因看銀子大多分上,心想不日便收手了,再弄一回,多收點肥盤川也好,便答應下來。万兩都是銀子,當時就交;,連收條都沒要一個。休說是幫他贏官司,就是過河拆橋,干沒了都不怕,高興之下,忙去和東家說時,到衙門一問,說是往浙西微服出巡去了,連候數日未歸。偏那案子才隔三日就定了案,東家雖是個中丞地位,當時不辦,也沒法挽回,可是當事人也沒來催問,方覺案情雖急,也不到如此快法,心還不舍把到手的銀子退還,仗著沒有憑据,又有絕大的暗中勢力,正想主意干沒,忽然桌台衙門派來差人,將自己鎖拿了去。只猜是万金案發,雖知不妙,一則身后靠山是本省第一個官,不能不留情面,二則銀子早換了金條藏好,對頭沒有片紙只字的憑證,尚自坦然。
  誰知一到后堂,不間青紅皂白先毒打了一陣,然后擲下一封公文。拿起一看,几乎气死。原來那公文就是東家行過來的,上寫据行賄人告發,幕友賈某倚官詐財,索取万金重賄,以及連日風聞种种不法情事。后經妥派于員密查,證贓确鑿,罪無可道,應請從嚴刑戮,以彰國法而肅政紀云云。連開好几款,無一條不致命,而且都附有行賄往來書字憑證。自己生平不把字跡落在人手,可是那些收條贓函無一字不确,确和自己寫的一般,這才知道不妙。當時本想一体揭穿,和對頭拼命,鬧個兩敗俱傷,以泄奇忿奇冤,后來略一定神,人家一點憑證都無有,而且舉發人又是他,連銀子上什么暗號、現藏何處都指出來,看他不交府縣徑交桌司,在后花廳密審,必還含有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報從前挾制他的用意在內。撫桌均貪,如不惜錢,或者還能活命,要是不見机硬來,不但罪狀昭然,本人活不了,還許把妻儿老小的命都饒上,家財依然不保。憑自己本領,只要人在,錢照樣找得回來,大仇也報得了,不然一体全休。當時靈机一動,打好死中求活的主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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