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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三千里俠客走風塵 百丈坪神童殲异獸

  話說友仁夫婦看見月光之下飛來一個妖怪,嚇得連跌帶滾,逃進亭去。猛覺得愛子元儿還在外面,急得連命也不要,雙雙強掙著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儿。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大叫一聲,跑上前去。慌亂中顧了上面,沒顧下面,被路側樹根一絆,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見丈夫跌倒,越發嚇得心膽皆裂。正要拼命搶上前去,妖怪竟已抱著元儿,一轉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將友仁扶起,口里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听妖怪口音,越知沒有認錯。惊魂乍定,才要開口,甄氏已張抖著雙手,口里亂喊著救命,扑上前來,將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儿還在妖怪怀里,兩只小手只在妖怪頭上亂打亂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扑去。友仁此時心里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干事出意外,惊慌駭顧之余,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拉著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說不出話來。還算那妖怪比較聰明,見甄氏上前,口里道聲:“大嫂,莫怕,是我。”便先將手一放,松了元儿。甄氏連忙搶著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腳本极纖小,怀中又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慌忙中哪里行走得動。再被友仁一拉,几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亂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結結巴巴他說道:“你,你不要怕,這是羅妹夫大弟回來了。”甄氏已是急得哭著直喊:“菩薩救命!”友仁連說几句,才得听清。奓著膽子回頭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過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羅鷺是誰?惊喜交集,兩腿一軟,一個支持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連忙上前將甄氏扶起,坐在石欄上面。又上前拉著羅鷺兩手,一再細認了認,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覺得千言万語,齊上心頭,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說得一聲:“你是几時來的?”便即呆住。
  還是羅鷺先開口道:“大哥、大嫂休要惊疑。小弟從師學道,僥幸有些進境。因奉師命,來此辦一件事儿。只因劍術尚未煉到爐火純青,空中飛行不能隱秘形跡。日里防人耳目,恐于大哥有礙,為期又促,特于深夜前來。只留一日,明晚便須回山复命。以為此時大哥必然就臥,原想從后園落下,再往臥房叩門相見。不想大哥、大嫂清興,在此賞月。久別重逢,一時高興心急,忘了顧忌,直落下來,累得大哥大嫂受惊,真正魯莽該死。這孩子想是大哥佳儿。适才大哥、大嫂見小弟出其不意飛來,全嚇得惊慌失措。轉是他小小年紀,不但不怕,听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來,打了小弟一石塊。小弟見他舍身救親,一喜歡,將他抱起。他又在小弟頭上亂打,專挖小弟的雙眼。年紀輕輕,卻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數年,如換個本領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師父所言果然一絲不差。將來成就,比小弟又強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与羅鷺見禮。元儿在旁侍立,一听來人是棄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開,早不等招呼,走上前來,喊了一聲:“姑爹。”便跪下去叩頭。羅鷺見他此時卻彬彬有禮,越發心喜,一把將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夸贊。
  甄氏道:“妹夫從天上來,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么?”羅鷺歎口气答道:“令妹雖遭妖人攝去,受盡磨折,且喜仙緣遇合,被一位前輩有名女劍仙救去。怜她貞烈無辜,根骨又好,大發鴻慈,收為弟子,度到峨眉派門下,傳授道法劍術,其成就還許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聞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緣奇遇,現在何處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時常与她相見,何不請她回來,那怕住些時日再去,使我們見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羅鷺道:“成仙二字,談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過托足下乘,略知劍術,像空空、精精一流罷了。若論令妹,峨眉規矩素嚴,又值正邪各派兩不相容,勢成水火之際,道未煉成,決不許無故私自离山。小弟也僅知她在峨眉后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養性修真。休說相見,連仙府也不知有無,哪能前往觀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与舍妹相見,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羅鷺道:“小弟雖無此仙緣,師父卻常与峨眉派中道友來往,絕無差錯。此時談將起來話長,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無人居住,我們何不到室內,作一竟夜之談呢?明日對家中人們,可說小弟昨夜在前途赶路,錯了路程,到時天已深黑,叩門不應,繞向后園,正遇大哥在此賞月,才得入內,日內還有事他去等語,免招外人物議。”
  言還未了,甄氏笑道:“只顧听妹夫說話,連害怕帶喜歡,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頭,适才那樣鬧法,她還沒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禮數。你沒听大弟說,不愿外人看出形跡么?丫頭睡著正好。你此時再准備飲食,也不為晚。我們就到屋里談。你先去將丫頭喚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說大弟赶路才到不久,叫她預備點酒菜消夜,痛飲一回,解解几年來相念之苦。”羅鷺點了點頭道:“師父雖未命小弟長素,山居無甚美食,也想嘗嘗家鄉風味,還可以助些談興。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說罷,甄氏進去喚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儿依依羅鷺時下,說什么也不肯去睡,羅鷺又代他說情,只得由他。甄氏急于要知道別后情況与芷仙被難經過,招呼好丫頭、伙房,便往書房走來。大家落座之后,才由羅鷺說起經過。
  原來羅鷺自從芷仙失蹤后,怪來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這种無端夭外飛來的橫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災,雖說自己誤她,還可委之气數;假如真為妖人怪物攝走,在自負為英雄,不能為她報仇,既對不起愛妻,也對不起良友。好歹總得尋出個真實下落才罷。叵耐一連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盡,宛如海底尋針,哪有一絲音信。就連兩位有名武師久在江湖,本領閱歷俱非等閒,也是束手無策。
  正當悲愁不解之際,有一天,同了許多武師門客,又在商議無有善法,忽然听出尤璜言語有异。那尤璜來日不久,自稱是貴陽人,隨父游幕河南。自幼愛習武藝,因從河南回家,行至宜沙一帶,聞得小孟嘗義聲,特來拜訪。羅鷺雖然仗義輕財,交友卻极慎重。來人果有真實本領,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荊,即成至契;如來人無甚專長,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銀錢打發,決不容留。所以門下那么多賓客,無一人不經過他的詳細考察。只有尤璜到時,正值羅鷺青城初回,忙著舉辦婚事,因見他語言亢爽,容度軒昂,斷定他不是尋常人物,一見面便留住賓館,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過一二日,再細盤他的本領來意。偏生老管家鄭誠因年紀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務事前來絮聯。羅鷺不好意思全不過問,只得隨他往各處產業、買賣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几天。再加离家日久,親友中的應酬甚繁;又值過年,俗事大多;每日還得勻出工夫,練習武藝。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著主人,每日總是隨眾進退;不然便是單人出游,到晚方歸。大家宴集談笑,他總是默坐在旁。羅鷺始終沒有机會和他作一次長談。日子一一多,以為來客無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從事變一起,漸漸覺出他說話議論,均与常人不同,才留起神來。
  有一次,羅鷺舍了別人,特地約了他,一同出去尋訪芷仙下落,連從人也未攜帶。雙雙剛出了城,尤璜倏地將馬韁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羅鷺跟在后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見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馬相候。等羅鷺近前下馬,便拉了羅鷺的手,往林中便走。
  羅鷺見他不向有人處尋訪打听,卻來這与芷仙失蹤方向相反的幽僻之處,不解何意。一見他伸手來拉,猛想起連日雖看他行徑有异,還不知道他的深淺,正好試他一試。手接著手,一用力。因自己學的是內家重手法,恐尤璜万一支持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气以待,相机行事,好使彼此不傷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總沒在意。赶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對方仍是如若無覺。羅鷺不由大吃一惊,暗忖:“申武師常說,自己雖然學藝年淺,因為生具异稟神力,現在已是青出于藍,胜過了他。平時江湖上聞名拜訪的人,在最后一半年中,也頗有几個成名的英雄,還是自居主人,方讓給來客一個平手,從未敗過。不料今天遇見了勁敵。”少年好胜,立刻起了僥幸之心。
  羅鷺裝作往前一移步,就勢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脈門,暗運內功,將周身力气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較勁。滿以為尤璜決沒准備自己會使絕技,縱不失聲求饒,也使他半身酸麻一陣。誰知力使上去,也沒見尤璜面容有甚變化。自己猛覺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彈脹力的東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連忙放手時,一條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羅鷺知道這种功夫,便是兩位名武師常說的“勁功”,乃當年武當派鼻祖張三丰的嫡傳心法。非內外兩家功夫俱臻絕頂,不能練成。連兩位武師也只听說,失傳己久,不想今日遇上。還算存心不狠,給對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將渾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點內傷。
  正在惊慚,說時遲,那時快,二人交手比勁,只是轉瞬間事。尤璜仍和沒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羅鷺,進入林中,擇了一塊石頭,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裝作去彈羅鷺肩上的塵土,往羅鷺右臂膀微微一拂,羅鷺頓覺酸麻若失,只窘得慚愧到無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盞茶時,羅鷺忽然靈机一動,倏地翻轉身,便要拜下去。未及開口,尤璜比他還快,早一把像提小貓一般,將羅鷺扶起,按坐石上,說道:“羅兄,這是何意?”羅鷺道:“我自幼愛武,訪師交友。從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延聘過多少有名的武師,均無甚過人本領。只申武師一人,內外功俱是上乘,為眾公認,我再三要拜他的門,是他執意不肯,只答應做半師半友。承他不棄,盡心傳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點傳授。他卻說我再加精習,雖不算蓋世無敵,也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我因好交友,平時頗有成名英雄見訪,差不多對申武師均极敬重。來人有時和我動手也未敗過,平素頗為自負,今日一見老師本領,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計,才知平日狂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師,務乞俯念微誠,收歸門下,感恩不盡。”說罷,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轉動。恐他不收,還待哀懇。
  尤璜已笑答道:“羅兄,你錯了。你門下多少位武師,雖無甚出奇本領,倒并非江湖誤人騙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師而論,因看出你秉賦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緣。雖為生計,受你供養,卻執意不肯以師位自尊,這正是他老練高明之處。此次我來訪你,原有所為。若見我一點尋常武家本領,便要拜師父從學,豈不辜負了你的美質?天下异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終老,就你眼前所學,已足縱橫一鄉,只要眼底漂亮,也輕易無有人來尋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尋師,似我這一類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胜其拜了。”
  羅鷺聞言,便將以前心事說了又說:“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時愛侶,才貌、德行無一不佳,自己又沒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后,再打主意。不想發生這种天外飛來的奇禍,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為异物,再論娶妻,漫說万難比上芷仙,縱有合适的,也對不住死者。再費一半年工夫,好歹尋出一個准确下落。万一生還,自無話說,否則,惟有作棄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蹤,照當時情形而論,定是妖人攝去無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還一節,總是無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數百里以內便能尋覓。實不相瞞,我也是書香后裔,只因自幼愛慕武藝和劍仙俠客一流人物,數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見終南山伏龍觀的鐵面真人呂磊,將我收歸門下,帶到岷山靈飛寺大師兄何意那里,學藝三年。真人家法素嚴,初人門的弟子先學會了武功,便須出外濟世行道,等到積有功行,德性堅定,才更換道服,傳授劍術,正式收為弟于。起初只算挂名。
  “我生母原是側室,因不容于嫡母,留在重慶鄉下料理田業,我父母卻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帶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從無音信。后我長大,家中田業已逐漸被族人吞沒淨盡,只剩几畝薄田,与我生母將就度日。我讀書和出外的川資,全是受一個好友資助。及至我在岷山將武藝學成以后,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給川東客人保鏢,便中作些義舉,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遠游未歸。人情澆薄,好容易變賣了薄產,辦了喪事,出門給人保了兩次鏢,先還順手,未免自大了些。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貴重藥材,路遇獨霸川東的俠盜李鎮山,同一個會劍術的盜伙將鏢劫了去,几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臉皮,將我打敗,挖苦了几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兩銀子買路錢,便將藥材發還。我傷好后忙去岷山,尋我師兄何意給我報仇,偏偏師兄云游未歸,一則師父行蹤無定,二是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不敢往終南求助。只好等師兄回山,再作計較。由此,我便倒了旗號,川東立不住腳,只得來在成都,設法謀生。
  “有一天,在望江樓吃茶,無意中听一老年茶客說起我多年尋訪沒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听。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縣,到省不久,便被陝西中丞相調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縣任上,已將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后任,所以知道詳細。我行完了父執之禮,便求他指點了葬處,打算前去運靈歸葬,他雖是個退休官員,并無積蓄,年老家貧,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于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錢又用盡,此去數千里,要運回五六口棺木,沒有多的錢怎成?家師教規,又決不准門下弟子偷盜。久聞你有仗義疏財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無故受人大德,于心難安,正在委決不定。
  “第二日行經碧筠庵外,遇見一個背紅葫蘆的道士。我一見他行動,即知決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邊無人之處,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見,說起來歷,他果是家師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劍仙醉道人。他也主張我來尋你,并說曾在路上見你兩次,頗稱贊你的資質,就嫌你膏梁之气尚重一點。又說你目前面帶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變。我和他談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徑來投你,我總嫌無功不能受祿,因醉仙師說你目前家人有難,我以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盜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門,專心代你留意防守,卻久無動靜,不禁心急。那日問起館童,才知你家中并無親屬,新辦婚事尚未過門,正疑要應在新人身上,當日便出了事。明知為妖物攝走,不易生還。一則我新來不久,人微言輕;二則你和新人親上結親,又是小時愛侶,勸你必然不听,只得隨眾敷衍。近日我見你對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約我出城,知要盤間我的蹤跡,才引你到此說明經過。依我之見,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怀,徐圖報仇之計。座上諸人,均不足為你之師,莫要自誤,才是正理。”
  羅鷺忙道:“尤兄運靈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當。”尤璜聞言,連忙下拜稱謝。羅鷺謙遜了几句,也不再說別的,便即一同回城。
  羅鷺到家,獨自關上門,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門,決計棄家出游。先隨著尤璜去運先靈,便中尋訪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靈歸葬以后,再請尤璜引進到鐵面真人門下。尤璜知道羅鷺資質還要胜過自己,師父見了必然心喜,拼著擔些不是,一口答應,互商了一陣遣散門客之法。羅鷺在暗中命人給兩位武師家中各置了些田產,余人除了那負气不辭而別的,也都各有厚贈。因想路上多做義舉,將現銀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換了金條,依著羅鷺,原想將家財散盡再走。尤璜卻主張异日陸續充作善舉,可以取用不盡;當時散盡,白便宜了許多不急的親友,真正窮人卻少實惠。
  一切就緒,又尋訪了些日,芷仙仍是音無音信,羅鷺才死了心,將家事囑托友仁和老管家鄭誠。正值兩武師約到后園比武,到時由羅鷺說明實情,申武師見多識廣,在江湖上久聞鐵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里還肯動手。當下羅鷺又將在鄭誠手里要來的金銀,分贈給兩位武師,以報傳授之德。然后一同跳出后園,彼此都依依不舍地分別上路。
  有錢自易辦事,沒有數月工夫,已將尤璜先靈運回重慶鄉下安葬。羅、黃二人先往岷山靈飛觀去尋何意,打听鐵面真人可在終南。正值何意由終南歸來,見面交給尤璜一封鐵面真人的遺書。尤璜拜觀之后,不禁痛哭起來。
  原來鐵面真人所學劍術,乃是旁門。所幸平時教規嚴正,行為光明,各正派中劍仙均极交厚敬服,所以這次劫數到來,承峨眉山飛雷洞的髯仙李元化与陝西大白山積翠崖的万里飛虹佟元奇竭盡全力相助,煉就嬰儿,才得脫殼飛升,免去兵解之厄。鐵面真人事前因見尤璜質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愿他誤入旁門,所以只教給了一些气功運行根基和暫時防身武藝,托詞不肯傳授劍術。這兩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無大過。已在飛升之前,將他師弟兄三人,分別引進到兩位有名劍仙門下。何意和二弟子楊人偉拜的是昆侖派名宿鐘先生,業已由鐵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師之禮。尤璜的新師父,便是那陝西大自山積翠崖的万里飛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長沙羅九做徒弟,屢犯教規,逐出門牆之后,還是估惡不梭,為非作歹,對收門人有了戒心,雖經真人在日再三求托,尚未應允。真人以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异派,拿不准心志是否堅定,所以不肯收容。飛升時机緊迫,又不便去尋了尤璜前來面求。只留下一封遺書,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結一茅棚,每日往積翠崖前虔誠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書行事。
  尤璜看畢,悲傷了一陣,暗中尋思:“自身雖然尚無著落,羅鷺棄家相從,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顧自己。何意也說羅鷺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須艱苦卓絕,不畏難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數和緣法,決計問明了羅鷺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著到南川去向鐘先生受業,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計。何意贈了些丹藥,以備緩急。彼此訂了后會,才行分別起身。
  到積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尋,直撐天半,終年云霧封鎖。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卻是上丰下銳,陡峭非凡,四面更無一些途徑,任是猿猱也難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險峻,知難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羅鷺捧定真人遺書,望峰跪求了好些時,見云霧還是不開,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個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鳥獸絕跡。二人事先備辦好了充足食糧,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么。只是連求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動靜。几次冒著奇險,想攀到峰頂上去,不是走錯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來。雖未送命,也好几次帶傷不輕,但二人絲毫也不灰心,照舊按日往來。
  有一天,風雪甚盛,起身略進了點飲食御寒,正要冒著風雪,照著走熟的道路,去往積翠峰上,剛了出門,便見上天池絕頂上走下了一個道人。太白山平時雖有道士羽流來往,那都是山麓寺觀中的尋常道士,二個所居,在山的高處,地勢僻靜,輕易不見人跡,何況又是隆冬封山時候,風雪這么大,山石都凍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絕頂武功,每日走慣的熟路,走起來也得凝神提气,格外小心,還短不了有墮跌的時候。那道人卻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動,羅鷺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鑒察真誠,親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后的大紅葫蘆,心中大喜,恐來人升空飛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師留步,弟子尤璜參拜。”
  那道人正從積翠崖下來,見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几步,賞玩一番,再御劍飛行回去。起初見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覺希罕:這般風雪高寒險峻的山路,怎會有常人到此,仔細一看,認出是鐵面真人的門徒尤璜,前行不遠,又听跪下招呼,便近前喚二人起身說話。尤璜先給羅鷺引見道:“這位仙長便是先師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師。”羅鷺聞言,重又拜倒,自報姓名。
  醉道人見羅鷺一身仙骨,秉賦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說了經過,笑對尤璜道:“令師主意錯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難處,強他則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數,收羅美質,傳授衣缽。只要像你二人這般志行堅正,何愁沒有名師接引?我也是往積翠崖去尋佟道友,傳掌教師兄齊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師成道之后,一直并未回山。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還未必知道,依我之見,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無緣。我如今指給你們一條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見著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門師弟伏魔真人姜庶,談起各派興衰。姜庶因當年力主朱道友重創青城派,一語失和,師弟兄多年沒通音間。分手以后,姜庶決計要踐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潛修,枯坐十年忽然靜中參悟,混去以前私見。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飛劍傳書,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請求。并說以前乃是成心激勵,自從別后,還代他收了好几個門人。姜庶越發心喜,赶到青城,負荊請罪。一問細情,才知朱道友本來奉有乃師遺命,自己另有仙緣,不愿為一派之長。又見他道淺气盛,故意激他努力。話說起來甚長,日后自知。當時談完之后,曾托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門人。青城与峨眉,類乎一家,殊途同歸。你二人如愿前去,持我書信,定蒙收錄,不知你二人愿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轉請佟真人收錄,一聞此言,知師父在日尚且惟命是從,佟真人當日始終就未允收錄,醉道人也說無緣,料知求也無用。有醉道人作主,雖与遺命不符,也可從權行事,料不為罪。連忙同了羅鷺,跪拜稱謝。羅鷺原攜有筆硯,准備閒時消遣。醉道人命取來寫好書信,交与二人,又說來時真人曾說有東海之行,此時未必在山,可到明春開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領命,醉道人已經破空飛去。
  二人跪送之后,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見上一面。直到過了年,依舊云封不開,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极容易地見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見二人資質根基甚好,當時收錄。先傳了坐功,不久又傳了劍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煉,資質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過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訪,談起前因,羅鷺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蹤,乃是被云南竹山教門下的妖道豹頭神牛憲攝去。沒有多日,便遇見峨眉三英當中的女劍仙李英瓊路過,將牛憲用紫郢劍殺死,同時李英瓊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長老乾坤正气妙一夫人荀蘭因与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后赶到,救了英瓊。然后同往妖窟,又救出許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見她根基渾厚,心性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錄,當時賜服靈丹解毒,收歸門下,帶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內,与小輩同門在一起修煉劍術去了。(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談話中,并說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見牛憲,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誅擒,已然被他見机躲避。此時忙著一件要事,沒有跟蹤追尋。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談論遇見妖道經過,只說他害怕逃走,不曾回頭。沒有多時便見一道妖云遁光從遠處天空飛逝。一則沒料到便是牛憲,又值与五台各异派約期比劍之際,無暇分身。事后听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風刮走一個將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憲躲過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羅鷺在側侍立,聞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听路旁有兩入說話有异,口音更是耳熟的。原來一個就是醉道人,那另一個口音听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見的怪老頭子、現在的師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頭,辨認那兩人的面目。不該一時粗心,只顧忙著追赶前面兩個武師,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几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緣,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門下,總算是因禍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愛,听了不知若何喜歡,苦于劍術尚未修成,未奉師命,不能下山,赶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盤桓些時,也就暫時丟開。芷仙既有了真實下落,又听師父說,峨眉劍術冠冕群倫,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緣能列門牆,成就又速又好。將來大家都是劍仙一流,遲早總能相見。要是自己不如一個女子,豈不笑話?便越發加功奮勉起來。

  如此又過了一年多。這日,真人將羅鷺喚在面前,說道:“論你資質,原可造就。不過本門傳授須扎根基,由漸而進,不比峨眉派,取舍門人既是十分嚴謹,而入門以后,為應他本派劫運和光大門戶起見,勢須速成,以便早日應敵和積修外功,不惜將他們開山祖師的心法傳授,使其早熟。這种辦法雖有弊端,然而他的門人俱是生有自來,無一凡品,當初既詳加考驗,所以也不會有貽羞門戶之事發生。不過得之大易,終非一般后學所宜。照你這數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賦,若在峨眉門下,早已飛行絕跡,變化無窮。我卻不肯使你成就這般容易,异日一個心志不定,陷落旁門,為門戶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漸進。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余,便可出而問世。論理還不該是遣你下山的時候。因我日前應了東海三仙之約,須往一行;而青城師伯那里,又命我派一門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听訓,你師兄楊詡、陳大真、呼延顯三人采藥未歸。時日將至,我不能分身,特命你代我前往,恭听師伯訓海。況且青城金鞭崖你師伯門下,除了紀登外,余下還有几個同門師兄尚未見過。使你前往見上一面,以備你明年劍術煉成,出山積修外功,相遇時,有個照應。事完之后,就便還可以回家祭祖,与裘家也送一個好音,尤璜功行不亞于你,有他盡可留守。你雖然御劍飛行功尚候差一年,飛行時節隱晦一些,便可免惊俗人耳目。我以前与各派無多仇怨。近年你師伯因异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誅邪之故,將异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難于并立,現時仇恨更深,异派中能人盡多,一旦狹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動手和多事。”羅鷺跪領訓示,心中自是高興。真人又喚出尤璜,重又分別囑咐了几句,徑自起身出洞,飛往東海。
  羅鷺別了尤璜,徑往青城山進發。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見朱梅的二弟子陶鈞。報了姓名,見禮之后,引去拜見朱梅。才知是云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屢次殺害他的門人,結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敵不過,忍气吞聲,召集門人躲在邊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煉成了几件專門污損飛劍和迷人的妖術邪法。派了一個得意門人,名叫万里飛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釁,約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穢山桐樹坪去斗法比劍,決一最后存亡胜負。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門道法,先將膝莽戲侮了個夠,才答應到日准去赴約。又因來人用言語激刺,說朱梅不敢單率門人前往。就是約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個生還。朱梅當時對膝莽說:“嵩山二老,從來誅妖除害,不曾要過幫手。”說完將滕莽轟走。膝莽還在得意,以為矮子受激,自夸海口,不請峨眉派相助,自尋死路。他卻不知朱梅早有計算,明說嵩山二老,便有九華山的追云叟白谷逸在內,有此一位,何須再約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來,用五云桃花毒瘴煉成的紅桃落魂砂厲害,同去門人一上場,飛劍先要污毀,不得不先事預備。除門下弟子紀登、陶鈞另有准備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門人前來,面授机宜。將預先采就五金之精煉成的十二口飛劍取出,傳授了修煉之法,交与羅鷺。吩咐一口与他本人,其余分授揚詡、陳太真。呼延顯、尤璜如法修煉。但是各門弟子本來煉就的飛劍,也不准荒了功課。煉成以后,先期在青城聚齊,到時一同前往,也教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厲害。羅鷺見那飛劍長只數寸,青光晶瑩,冷气森森,托在手中輕若無物,知是至寶。連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將金鞭崖下從東海釣鰲礬移植來的靈草紅白辟邪各采兩株,一同帶回山去,交与師父,連楊、陳、呼延三人奉命采回的靈藥,配那辟邪神丹,以作應敵之用。那紅白辟邪,葉形如劍,异香襲人,平時深藏土內,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時,不會出土長葉開箭。一經三人之手,便減靈气。所以須羅鷺親自去采,回山面交真人祭煉。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見有兩三日空閒,知羅鷺業已离家五載,命他就這便中回家掃墓,只不許炫露形跡。另囑咐了几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羅鷺領命,先駕劍光回轉成都,到了無人之處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鄭誠尚還健在。五年光陰,他一個老年得的儿子鄭英,已是二十來歲,很能代替乃父經管主人家業。羅鷺一走,少了一大耗費。加上鄭誠兩父子整理,比羅鷺在家時還要富足几倍,鄭誠一見主人回來,喜從天降。羅鷺見他忠義,甚為心喜。當時并未深說,先命同去掃墓。見墳地里也是佳城郁郁。松柏森森,益發感激心許。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陣,才回家去。
  羅鷺屏退家人,單留鄭誠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說話,著實安慰獎謝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擔谷的田作為他父子的酬勞。鄭誠方要開口推謝,并問主人年來蹤跡。羅鷺先開口略說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隱起已成劍仙之事。并說自己當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見友仁即行回山复命。鄭誠哪里肯信,見主人才歸又走,全不以室家為念,只管絮叨,說著說著,竟老淚滂沱起來,反是鄭英,連使眼色勸住。羅鷺也未覺出鄭英用意。羅鷺因芷仙既在峨眉門下,縱然日后得見,至多是一個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圓舊夢。既已出家,要這么多金錢何用?打算將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還是托付友仁代辦為妙。便吩咐鄭誠父子,日后須听表老爺吩咐,將家業隨時充作善舉。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為管理,多余也歸他父子享受。說完略進了些飲食,天已近夜,便說急于和友仁相見,趁今宵月色,要連夜赶往青城環山堰去。
  鄭誠父子以為羅鷺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還可徐行設法挽回。再四勸留不往便問用船用馬,好去包雇准備。羅鷺說連年奔走江湖,俱是只身步行,要甚車馬?鄭誠父子無法,只得親送出城。見主人連行李俱不帶一件,甚是凄然,一直送出城去老遠,還不舍分手,一路勸說,把嘴都說干,累得气喘吁吁。經羅鷺再三攔阻,才行止步不送。
  羅鷺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擇一僻處飛起,猛覺身后還有人在跟隨。返身追過去一看,正是鄭英,因自幼隨著學武,腳底甚快,所以兩人相去不遠。羅鷺問他何故尾隨。鄭英說奉父命,隨侍主人同去。羅鷺再三說是無須,未后厲聲說:“你父如此年邁,你不護送回家,卻來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卻怎地這般不放心?”才將鄭英喝退。還恐他再暗中跟隨,將气一提,施展陸地飛行本領,轉眼跑出去好几里地。估量追赶不上,四顧無人,才駕起劍光,飛往友仁家。
  羅鷺見了友仁夫妻,略談了一些經過。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惊奇不置。因芷仙雖說有了下落,畢竟羅鷺出自傳聞,不曾親見,仍是有點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歎了一會子。元儿本有夙根,早在旁听得眉飛色舞,口里不說,心里羡慕到了极處,真個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里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進消夜,用完之后,又談了一會,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羅鷺久別重逢,又說至遲到了中午,便須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傳命,無論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請羅鷺將來云中路過,好歹時常下來相聚。羅鷺允了,說是只要可能,必定前來看望。
  天明以后,家中用人全數起來。听說夜里來是羅姑爺,都進來請安問好,甄氏等眾人出房,便跟出去說了几句,吩咐在午前提早開飯,多備丰盛酒食。
  安排好后,又催元儿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騰云駕霧,少不得還要常來的,你一個小孩子,跟著熬些什么,還不睡你的去?”元儿聞言,咕嘟著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尋思。甄氏見他不听,正要上前拉他,羅鷺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強,待我勸他去睡,我此來只顧說話,還忘給見面禮呢。”說罷,從怀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藥,將元儿喚至面前,說道:“當姑父的遠來,沒什么東西給你,這是我師父煉的乾元脫骨丹,雖無脫胎換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見性,強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練內家武功的數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時節,師父曾賜我几粒,已然服了,大見功效。后來我大師兄楊詡,因這藥還有起死回生之效,稟奉師命采來靈藥,煉了一爐,准備下山濟世,積修外功。我無意中要了几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塵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則身旁未備,二是無甚意思,這三粒丹藥,大可助你長命百歲,送給你,權當個見面禮儿吧。”
  元儿聞言,喜出望外,連忙跪下叩頭,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經聞著一股子清香,細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里喊道:“這是仙丹,爹爹吃喲。”友仁方要出聲推阻,羅鷺卻在元儿身后比了個手勢。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過咽了。元儿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藥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愛子,便推卻道:“你守了一通夜,候著這么好的東西,你快自己吃了長命百歲吧。不曾見你爹這般饞法,分儿子的東西吃。”
  羅鷺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紀,念不忘親,大嫂休負了他的孝思。這丹藥的确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听這般好法,更不舍得自己吃了。先讓儿子。后來又說友仁近年看書多了,常患頭痛,要友仁吃。元儿哪里肯依,說:“娘先吃吧,爹爹有病,這儿還有一粒呢。”說著,便猴上身去,強塞在甄氏口內。果然人口清香,順津而下。
  元儿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羅鷺攔道:“我因見你听話出神,時露心羡之意,這三粒是靈丹原是准備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試你一試,果然頗有孝心,這丹無須多服,你父親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無妨。不過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現在想和我長談,還不到時候。你心事我已盡知,等你長大,我自會前來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擔心。你沒听說,神仙最喜忠孝人么?”元儿聞言,果然將丹藥咽了,口里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個頭,并再三囑咐:“姑父走時,爹娘須要叫我來送。”才戀戀不舍地由甄氏帶著走了出去。
  元儿走后,羅鷺對友仁道:“我有一句話恐怕大哥大嫂听了不快,又恐孺子無知听了生心,話到口邊,不曾說出。如今元儿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還是對大哥說了,省得臨時出事傷心。”友仁因羅鷺來時,頭几句便贊元儿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儿平日行徑,与別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點心懸。一聞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張口,羅鷺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這般想不開?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縱然苦修百年,限于資稟,至多也不過像古劍俠一流,終久難免兵解,才能成道。我還羡慕元儿的造就比我強得多呢,你怎倒听了愁煩起來?若說后嗣,大哥膝前至少還有二子,何愁無后?去年年終,師父自這里路過回山,對眾門人說環山堰下有一個幼童,生具仙根,胜似我等十倍。當時只說是別家之子,前日又听朱師伯說,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見,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積德之報。事有前定,豈能勉強?不過此子罡气大重,煞紋直貫華蓋,一入歧途,便難救藥。那靈丹最能培養性靈,所以才給他服了。不然,我和你還論什么世俗禮數。給什么見面禮儿?實不相瞞,連大哥大嫂服那靈丹,也是沾他的光。你我交情縱厚,如無仙緣,也愛莫能助呢。据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時,十年之內,還要添丁進口,家業增多。過此由盛轉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幸免。所幸僅受虛惊,無傷大体,仍可晚年納福。但只元儿必在此時出走,此行必遇仙緣,异日造就難量,你看我現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來去自如,暫時离別,万勿悲慮。大嫂人甚賢淑,女人家到時自是難過。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說在頭里,以免傷心難過。現在不可對她母子說,無事生事,反為不美。”
  友仁听了,有羅鷺做榜樣,又是日后的事,雖然心惊,素來豁達;又值甄氏進來,不便再說。只是勉仰愁怀,另談別事。
  到了午時將近,長年端來午飯。三人吃了。羅鷺又囑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說要往山中訪友,就此別去。友仁哪里肯舍,仗著眼了靈丹,絲毫也不覺累,定要走送一程。二人同行,走過長生宮無人之處,羅鷺再三說,遲恐誤事受責,兩下才行作別。友仁眼看羅鷺將手一揚,一道青光,連身破空而上,從日影里投向山的深處去了。友仁滿腹心事,走了回來,見元儿已然醒轉,因羅鷺走時沒有喊他起送,正气得要哭呢。友仁夫婦勸哄了好一會才罷。
  傍晚,鄭誠父子從成都赶來,原想求友仁勸留羅鷺,不料走得這般快法,也是十分難受。友仁便按照別時之言,交代他父子,打發回去不提。
  次年開春,友仁請了一個同族飽學教元儿讀書,竟是穎悟非凡,先時認字,過目不忘;后來讀書,十行并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于藍,神童之名,馳傳遠近。可笑他書沒有老師讀得多,卻時常用書理將老師問住,更奇怪的是,從羅鷺走后,一直未來,元儿不但始終未提,連以往那些好道行徑全收拾起。友仁見他安心讀書,甚是心喜,漸把前事忘卻。
  一晃七八年光陰過去,甄氏又連舉兩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隱。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愛妻偕老,課子力田,又加年丰歲足,內助賢能,宅近名山,登臨又便,自是美滿。誰知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這年元儿已一十四歲,友仁因守祖父之訓,不要儿子去求功名,見他書已讀通,也無甚出奇名師可教,便也不再延師,由他隨著自己,早晚讀書寫字,或帶著出外玩耍游行。元儿原是好動不好靜,而動時又和別人异樣的。起初安心讀書娛親,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館以后,不時隨著大人到處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來。恰巧長生宮又來了兩個羽士,俱善圍棋,与友仁甚是投机,時常也帶了元儿前往走動。下棋時節,便由隨去的長年和宮中小道士,帶了元儿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沒甚事。
  元儿原是生具异稟,服了靈丹以后,越發身輕体健,力大無窮,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心雄万夫。自從五歲那年,親眼看見他姑父羅鷺駕著劍光,從天空飛墜,又听了那許多奇异的仙跡,心里羡慕得了不得。再被羅鷺暗點了几句,心想:“此時年紀大小,如求姑父攜帶,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說還要再來。莫如從明年開蒙起好好讀書,引得父母喜歡。等姑父來家,再請他給父母去說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云中來往,才稱心意。”誰知等了將近七八年,書倒讀了個通,羅鷺始終未回,不由盼得著起急來。正在失望煩悶之間,那一日友仁夫妻無聊中重提起當年羅鷺在青城山中遇見那怪老頭之事:友仁怎樣失之交臂,并未看出那是仙人,后來听說,才得知道,自知無緣。雖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識拜識。几次跑到羅鷺所說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處,漫說洞府寺觀,靈跡仙草,連個人的影儿都沒有。只看見一些兔、灌之類,見人亂逃,才失望回來。
  元儿想起幼時所聞之言,暗罵自己:“真蠢。當年姑父所遇第一個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親遇不上乃是無緣。姑父來時,曾夸獎過我,說是他師父說的,只要誠誠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來,難道我呆等一輩子?”想到這里,不禁高興起來,只苦干自己雖能爬山,除非父親同去,出入皆有家人兩三個陪伴,縱然仙人肯見,也見不了。說明了自去,父母決然不肯放心。重又為難起來。偏幸友仁見儿子書已念通,守著先人遺訓,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紀還小,便暫時辭了老師,由他隨意自讀。因為鐘愛過甚,連出門游玩也都帶在一起。這一來,總算略為稱了元儿的意。也不把心事說出口來,日常只磨著友仁去山中散游。又故意做些覽胜登臨的詩句,使友仁見了喜歡,好時常帶他同去。
  元儿每次到了長生宮,總趁友仁下棋時節,請准友仁,命宮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處留心;一面不時還向同去的小道士們打听,可曾有何人見過那樣一個窮老頭儿、一個問不出就里,第二回又換一個。后來覺出小道士無甚知識,便對友仁說:“近山玩膩了,想走遠一點,要請大一點的道爺帶了同去。”友仁既是長年施主,道士們又都喜元儿聰明伶俐,先時個個愿討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時也高起興來,自己帶了同去。有友仁同往還好,如同去的是宮中道士,他總想著仙人不愿見無緣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蓋,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門不遠,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蘿們葛,捷比猿猴,躥高縱矮,健步如飛,一轉眼便跑沒了影儿。那些小道士也都頑皮,雖跟不上,還不心慌,那年長一點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著人;更怕失足跌傷,嚇得在后面亂喊亂叫。他恐斷了路頭,也就聞聲赶回,直拿好言央告,回頭休對人說。日子一長,有那覺得干系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總是斯斯文文的,說了他兩回,也就罷了。過有半年多,元儿滿怀熱望,通沒一絲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這時已是次年春暮,元儿已有一十五歲,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壽,設四十九夭道場,僧道兩班晝夜誦經超度。青城山是道教發祥之所,山中宮觀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兩三處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議,因為和長生宮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离家近,便決計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宮道士外,連縣城內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請了來。日子一到,裘家同族連同遠近親友,都先后得信赶來,送禮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誠款待,另請了几個近親至戚,幫同料理。定了數十乘山轎,准備接送。又收拾出許多屋子,款待那遠來親友。甄氏帶兩個幼于和一些女眷,日里去長生宮跪拜焚香,晚來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長住在長生宮內。由三月初頭上開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剛做完,便忙起來。直忙過了四七,客才散去。同縣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辭歸,等未天來拜圓滿。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兩位管賬的戚友和甄氏一個娘家侄子叫做甄濟的,友仁夫妻方覺輕松了一些。
  雖然這次舉動是一個從俗的禮節,也含有人子追遠之心。起初几日,元儿見父母鎮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動天性,每日跟著大人跪送賓客,只有內心哀戚,并無他念。及至正日一過,友仁要在靜室中獨跪奉經;甄氏一身兼顧兩地,忙得不可開交。只閒了元儿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無甚事。偏那甄濟一向隨宦在外,人才十八九歲,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儿因他會武,見的事多,獨和他說得來。
  這日因看父親上供時跪哭,心里發酸。吃齋時節,甄濟無心中說了來意,一句話將元儿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時抽空出尋仙人,學那飛行本領。”當下便以識途老馬自命,鼓動甄濟去和甄氏說了。甄氏一則內侄初來,怕委屈了他;二則見愛子連日都帶愁苦之容,怕悶坏了他:立時答應。因甄濟帶有一個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隨,只囑咐不要去遠,早去早回,元儿口里答應,行至半路,說游山帶仆,有傷雅道。甄濟原非紈褲一流,聞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儿前進。
  元儿仗著甄濟不識路,成心按照平日打听得來的路徑,往金鞭崖走去。甄濟見元儿在前領路,上下如飛,峻崖峭扳,一躍便過,好生惊异以為他也習過武,故意賣弄。便不肯示弱,也將本領施展出來,緊緊跟隨。元儿仍恐仙人不肯見他,總是推托路記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异狀,才回身招呼。從來游山,哪有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著都是快腿,從早飯后出門,由辰刻到未初,不覺到了眾人所說的金鞭崖上。細一考察,与友仁所說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卻無影子。以為仙人洞府,必在僻靜之處,仍在東尋西找。
  甄濟見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儿都不流連,只說還有更好的所在。誰知累了一身大汗,卻跑到這儿一個略生雜樹、形勢險惡的峭崖上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后來見他神志專一,不住東張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為,再三盤問。元儿被逼無法,只得略為說了實話。甄濟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這里雖然崖險壁峻,卻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無一處,下面澗溝中盡是些泥漿積潦,污濁不堪,哪一點像仙靈窟宅?羅表舅所說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隨著家父遍歷云貴,走過不少山路,又听教師們說起,漫說仙人,就連高人隱士所居之處,大半也水木清華,岩壑幽美。似這种連我們也不肯流連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說這里形勢險惡,地界僻遠,是個毒虫猛獸潛伏之地,倒還像些。”
  元儿聞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為彼時年方幼小,又未明說出心事來,羅鷺何必說那假話?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并無大的洞穴。又經甄濟再三勸解,才行快快回走。因為來時專注崖上,來路一面崖下尚未尋找,回時暗中留神。
  甄濟正邊說邊走之間,忽听元儿失聲叫道:“洞在這里了!”回來一看,原來半崖藤樹交蔽中,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形態甚奇,孤倚壁間。壁上苔繡中,竟隱隱看出有“金鞭崖”三個大字。再看元儿,已從那塊石根際一個兩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鑽了進去。探頭一看,里面黑洞洞的,猛聞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惊,連忙一把拉住元儿,喊聲:“表弟還不出來,要尋死么?”同時元儿也聞見腥味刺鼻難耐,鑽了出來。
  甄濟道:“你怎么胡鑽亂鑽?這里頭要是什么毒蛇的洞,哪還有你的命在?你沒聞見腥气么?”元儿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里看東西。适才我往石孔里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緊,后來還想再進一步,被你一喊,我也聞到腥气,人受不住,才作罷。退出來時,無意中一推這塊石頭,竟是活的,稍用點力,便可推倒。我怕壓了你,沒有推。”言還未完,甄濟便說:“這里不是好地方,手邊又沒拿著兵器,快走的好。”元儿執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爭執間,元儿倏地一低頭,又往石孔里鑽去。甄濟一把未抓住,連忙赶過,伸手往孔中去扯時,猛听元儿高喝道:“表哥快躲開,這石頭要倒下了。”那塊怪石雖然附在崖旁,并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說也有千斤,先還不信元儿有那么大力量。就在這一轉念間,忽听頭上藤斷,嚓嚓作響,那石上半截已經搖動。知道不好,連忙縱過一旁,抓緊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塊大石已經离壁飛起,直往下面澗溝中滾了下去。接著便听山崩地裂一聲大震,眼前砂石塵土飛揚,殘枝斷干滿空飛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聾,半晌方絕。元儿早從石后跳了出來。甄濟見元儿雖然淘气,竟有這等神力,不由又惊又愛。連忙拉著手,一同往洞中看時,天光只照進得數丈。元儿目力最好,也看不見底。拾了一塊石頭,丟將過去一探,石到盡頭壁上撞了一下,一會又听扑通一聲,仿佛落在水里的聲音。
  元儿還想冒險鑽進探看,當不住那股奇腥夾著生土气,刺腦欲暈;甄濟又說內中定有毒蛇大蟒潛伏:才行作罷。走在路上,還不住的心頭作惡欲嘔。這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甄濟重又追問前情,元儿不便再為隱瞞,便將細情說了。
  二人且談且走,忽見前面一高峰阻路。記得來時,途徑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說話疏忽走岔了道,多繞了好多里地。因見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巒都似朝它拱揖,极具形胜。耳旁又听松風泉瀑之聲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著時光還早,足可赶得回去,兩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愿繞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歷莽,覓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擋住,外面的人看不見,從來人跡罕到,連個樵徑都無。仗著体健身輕,攀援到了峰頂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畝方圓地面,滿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頂,松都不高,株株盤纖磅礡,曲屈輪園,蒼鱗鐵皮,虯枝龍干,夭矯攫拏,似欲臨風飛去。再往峰下低頭一看,三面俱是崇岡拱衛。另一面半山懸著匹練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龍飛墜,下臨無地。松濤泉響。交相應和,再迎著劈面天風一吹,頓覺宇宙皆寬,心神俱爽,把适才煩悶一齊打消。二人擇地坐下,領略佳景,互相贊不絕口。
  盤桓了一陣,商議明日還須再來,才作歸計。往去路一看,到處都是峭岩絕板,似無途徑。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舊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難走。各自奮力赶行。連越過了几處深谷崖壑,一路亂竄,始終沒有歸入正路,仿佛越走越遠似的。甄濟道:“看今日神气,我們要留在山里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下峰時節,繞回原路走呢。”元儿道:“我們只記准來時方向,一直前進,莫非還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說之間,又上了一一個峰頭,白日忽被云遮。二人都覺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見溪泉。正待舉步下峰尋覓,忽見前面樹林中飄起一縷炊煙。元儿喜道:“我們快到家了。你看那不是近山腳人家在煮飯么?只要找到那里,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濟也甚高興,各自放開腳程,往前奔去。
  誰知高處望前,似近卻遠。又翻越了好些岡岭,才見前面現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著高山大壑。盡頭處滿是桂李花林,殘英未卸,紅白相間,趁著斜陽,猶自嬌艷。峰頭所見炊煙,便自林中飄出。坪旁還橫著一條小溪,溪底盡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煩渴,奔到溪邊,用手捧起,連飲好几口。覺著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覓路。
  入林一看,里面涼陰陰的。一所石土相間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圍著一列短短的篱笆。四圍除了原有桃李樹之外,屋后還种著數百竿修竹。雖是山中土房,卻是紙窗茅棚,別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纖塵。只是除了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說左鄰右舍,靜得通沒有一點聲息。再看那炊煙來處,并非人家煮飯。原來竹篱之內,是一個寬約畝許的庭院。一邊畦里种著些野花,一邊畦里种著些春韭。隙地上有一個黃泥爐子,上面安著一把瓦壺。爐中燒的也不知是什么樹枝,那青煙兀自飛揚半天。壺中不知煮的什么,壺嘴上突突直冒白气,屋中的人,卻不見出來。
  二人急于問路,在前喚了兩聲,不見答應。見那篱笆高低齊胸,探頭往里一望,恰好紙窗半開,斜陽的光,從林隙照向窗內。花影迷离中,元儿眼尖,早見屋里頭榻上坐著一人。便對甄濟道:“你看這人好沒道理,我們這般喊,通沒理一聲。我們索性進去問來。”說著,拉了甄濟,便從篱笆門內走進。
  剛剛走到窗下,便听一個极細微的聲音說道:“二位說話,我已听見。無奈身患大病,聲音不濟,有什么事,請二位進來少坐一坐,等我二個儿子回來再說吧。”甄濟听那人口音,像個老婦人,不愿進去。便道:“老婆婆,我們是游山走迷了路的,別的不便打攪,只借問一聲,哪條路可往長生宮去?”那老婆聞言,似是吃惊道:“二位若是想往長生宮,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濟便說:“來時原是知道迷路,按著日影走的。這里既有人家,想必是個通路,怎會出不去?”元儿又將從金鞭崖歸途所經之路說了。
  那老婆于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万松尖,由那里往金鞭崖一帶,听我大儿子打獵回來說,新近出了許多毒蛇怪蟒,二位并未遇上,總算便宜。你們按著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卻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岡巒,叫作螺獅環,走好了,走到我這里來;不然,錯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為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尋常,卻最曲折難行,又在山的側背面,游山的人從不到此。山上云多,日光常被云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練過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誤打誤撞,來到此地。今日天色已晚,還隔著許多峰巒,多是懸崖峭壁,比來路還險十倍,怕沒有百十多里的大彎轉,才走向來時山路。二位路徑又生,縱有本領,也難渡的了。不如少時進了飲食,權留舍間,与小儿們同榻,明天起來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來時果覺日影的方向稍差,因為別的無路,還特意照直前進,翻越許多危岩幽谷,不想毫厘之差,竟鑄大錯。料知一夜不歸,家中必定著急。就冒險前進,又恐路越走越錯,更無辦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饑餓起來,只得謝了,就在窗前站立,等這家儿子回來,再作計較。
  元儿閒著無事,見庭院中瓦壺大開,便問煮的是什么東西,可要代她端進。那老婆子以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里有泡好的山茶。壺中煮的是藥草,适才二小儿還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來,都無人接待,少時還須說他呢。”甄濟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擔心,我們來時原也口渴,适才在林外溪澗中見泉水甚好,已然喝夠了。”那老婆子聞言,惊問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么?”二人同聲應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進屋說話。甄濟一想:“看神气,左右得扰人家,也該進去見個禮儿。”便拉了元儿進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說話,便說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請元儿代將屋角松燎點起。元儿照她所說,點好了火把。火光影里照見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雖生得白發飄蕭,卻是面容紅潤,不像老年。倚著牆儿坐在被中,神態甚是安祥,又加适才問答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剛要舉手為禮,那老婆子早對二人注視了几眼,口里連聲道奇。二人便問何故。那老婆子道:“這里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頭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頓發煩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來此已有片刻,通沒一絲跡象,所以奇怪。”甄濟聞言,便惊慌起來,忙問:“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儿解救?”老婆子道:“二位不要害怕。那水雖是人口甘涼,毒性甚烈,發作起來也快。人誤服下去,決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還是好端端的,而臉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樣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變了也說不定,要說解救,卻難得很。万一少時發作,只好等小儿們回來,再作打算了。”
  二人聞言,將信將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陣談說,覺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談吐尤其文雅。再一盤問她的姓名家世,只說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敵,攜了兩個儿子,避居這山內無人之處,辟了二三十畝山田,以耕田打獵度日。別的卻甚含糊,不肯吐實。甄濟知她家定有來歷,既不肯說,諒有隱情。見元儿听她丈夫被仇家所害,義形于色,只顧不住口地盤問,還說要代她家報仇,滿臉稚气,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見,說道:“只顧說話,我還忘了問二位客人貴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來不是一家,我心里原說,都是一樣英雄气概,裘官人骨格气字又自不同呢。”

  正說之間,忽听屋外有人說道:“媽,你在屋和誰說話?是表姊他們來了么?”同時便听屋外有人拖著東西在地上走的聲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暫時哪里會來?是兩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換衣服:進來相見吧。”接著又問:“你兄弟呢?怎么半日不見家來?看藥該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听媽說想吃肥頭魚,乘媽睡著,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見我,同回來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兩只斑鳩和三只野兔儿。既有外客,少時熏來陪媽下酒。”
  正說之間,葦帘一啟,早蹦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偏巧元儿童心,一听屋外的人是打獵回來,忙著出去觀看,走到帘前,剛一邁步,兩人腳底都輕,事先沒有听見聲音,進出的勢子都猛,不由撞了一個滿怀,元儿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遠;元儿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覺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軀,朝元儿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聲。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見,忙喝:“三毛不得無禮!”那小孩應了一聲,走進前來,口里直問:“媽此刻好了么?仙藥一吃,過几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給媽弄魚去,看二哥又給我弄糟了。”說著,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卻微怒道:“這兩位佳客在此,也不見個禮儿。再在山中住几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應一聲,朝著二人作了個揖,仍往外走。
  元儿适才無心撞了人家,心中過意不去,想對他賠個話儿,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歎口气道:“山居野人不曉禮節,好叫外人笑話。”甄濟連說:“哪里話。”元儿卻覺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見他神气很孝,甚是愛惜。他不肯接談,想是惱了自己。經此一來,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頭尋思。
  不多一會,屋帘又起,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長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親問安,再回身朝二人請教見禮。二人才知這少年名叫方端,适才小孩名叫方環,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個兄長方洁,流落江湖,業已十多年不知蹤跡。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摯。雖是初見,十分投契,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當下三人便訂了交,稱老婆做伯母,重又見禮。老婆子也不推辭,等二人拜罷,使喚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聞說飲了溪水,也甚駭异。便道:“那水飲過片刻,眉心可見血經,媽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過,恐眼力不濟,還不放心,你再照來。”方端舉火細照,也說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來。
  老婆子又間備飯不曾。方端道:“媽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儿進門時,便去將飯煮好。因三弟搶著做菜,孩儿把兔、鳩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給了他,今日有魚,還有出門時煨的雞菜,想必夠了。”老婆子道:“初搬來時,你三弟貪玩,定要帶兩只雞到山中來養。這几年工夫,它也給我們添生了不少的雞和蛋,都陸續吃了。算起來,它也給我們出過大力。如今雖然停了生蛋,你兩弟兄要藉口它吃過仙草,吃了補人,殺來我吃,我是不答應的。”方端道:“媽早說過,孩儿那敢,殺的是另一只。”老婆子道:“我說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气,你到后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樣,弄不好,還怕他心里難過,勉強著吃。你對他說,一天到晚,盡給我想吃的,不打正經主意,算的是哪一門的孝道?”說時面帶微笑,方端應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沒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著去幫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賢侄生長富家,哪干過這种營生?就連小儿們,也只近几年來才會胡亂做些,母子三人將就充饑而已。后面不干淨,還是陪我談天吧。要餓的話,牆洞里還有熟腊肉和鍋魁,先點點心吧。”二人連說不餓。甄濟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過,無忙可幫。元儿卻很想會那方環的面,又和婆子去說。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罷,少時自會來的。”元儿不好再說。少時元儿覺著腹脹,便告便出房,走至篱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時見堂屋后面火光閃閃,鼻中直聞香味。
  走將出去一看,原來這一列房背后還有一片空地,一邊角上有兩間小房。耳听方氏弟兄正在爭論。方端道:“三弟,你平時逞強,今日也遇見能手。人家輕輕將你一撞便跌回來,差點連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見了表姊,還說嘴不?”方環莽聲莽气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沒有防備。明日走時,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總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你還是哥哥呢,盡幫外人。”方端又道:“不說你太橫些,你沒安心撞人家,難道人家來此作客,會安心撞你?适才媽和我示意,說裘兄弟將來要出人頭地,著我和他二人訂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這須不比表姊,由你气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動手,我告媽去。”方環方不再言語。
  等了頃刻,元儿才放重腳步,走到后房。方端正翻著鐵架上的熏斑鳩,見元儿進來,連忙起身招呼。方環裝作煎魚,頭也不回。元儿知他有气,因适才已問明年歲,比他大著兩個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适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賠個禮儿。”方環只得起身還了個揖,說道:“二哥說你力气比我大得多呢。”元儿忙道:“哪里,我自幼被父親關在書房,從未學武,哪有什么力气?”方環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媽生气,我便和他試試。”方端道:“你如比不過,又該發狠,不理人家了。”方環道:“輸給我不說,贏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說罷,伸過手來,元儿到底讀書多年,知道客气,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個結實。元儿直說:“三弟何必如此計較?自己人爭什么輸贏?我認輸就是了。”說時因自幼不曾和人動武,方環抓得又緊,小孩總怕吃了虧,掃了面皮,好不著急。無心中用力一掙,隨手一甩,竟將方環一雙比鐵還硬的手甩開。
  方端起初因方環力大無窮,竟被元儿撞退,又听甄濟談話中露出習武之意,以為元儿也受過高明傳授,正想看他是什么家數,所以事前不加攔阻。及見一交手,元儿便被方環用擒拿手摳住脈門;元儿不但不會招架,腳底雖未看出發浮,卻是滿臉慌張,手忙腳亂,方端才知他是質美未學。恐受傷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環,忽見元儿隨手一掙一甩,竟將方環的手甩開。低頭一看方環的手,因為雙方力猛,虎口震破,鮮血直流。這种天生神力,休說方環,連方端也惊异起來。元儿自然更加過意不去,連說:“怎好?”一面又湊近前去慰問。
  方環這時已是心服,卻不愿見這般婆子气。元儿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環將肩一扭,又回時一推,無心中還記著暗運全力,把一個讓勢,變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云托月的解數,口中才說了一聲:“哥哥,不要緊的,我服你了。”元儿被他閃跌出去好遠,几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儿也自站定回身,方端連道“可惜”。
  元儿便問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習武,只家母文武雙全,愚兄弟也略識得几個字儿。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從小喜愛泅水,九歲時節,在溪里被一條兩丈長的烏金鱔王纏住,脫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鱔王的頸子,在水中掙命,那鱔王通体烏金鱗甲,好不堅強,偏被三弟無心中咬破它的軟處。當時只顧弄死惡鱔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無心中將那鱔王多年結成的丹黃吸入肚內。后來經人發覺,鱔王已死。他一個小身体,除兩手和頭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惡鱔纏得緊緊。家中人連忙將他打撈上來,已是力盡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當時要將鱔身斬斷,救他出來。偏在這時遇見一位高人走過,說那鱔如此長法,恐怕已有丹黃,常人服了,皮膚必然發脹。此時解開,弄巧就許脹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鱔身的束縛力量,過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藥調治。幸而時當九月,天气不熱,便由那高人將三弟嘴扳開,塞了几粒丹藥人口。直到晚間,三弟才醒轉回生。渾身疼脹,直哭喊難受三天三夜,才斬斷鱔身,救出舍弟,又脹痛了好几天,敷藥調治,才行痊愈。由此力大無窮,誰也比不過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個妖道所害。因那妖道會飛劍傷人,他還想斬草除根,連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机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尋訪名師,學劍報仇。偏巧家母急气傷心,又在路上連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濕,病臥在床,時發時愈,不能遠离。只好奉母養病,報仇之事俟諸异日。你沒學過武,卻能破去他的解數,豈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師,那還誰是對手?”說罷,弟兄二人,都流下淚來。
  元儿聞言,甚是悲憤。正想和他們說這山中現有仙人,告知以前經過,恰值菜熟飯好。元儿在家,平常早晚連點心要吃五頓。這一頓算消夜雖還是早,要作晚餐卻是已過時。本就腹饑,不好出口。甄濟也因元儿出外小解,一去不歸,找到后面。二人搶著端菜端飯,連家中人等惦記均行忘卻。
  小弟兄四人,將飯菜捧到房中。方環安排坐凳,方端拿了個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溫了酒,遞与他母親。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謝了,捧杯一嘗,那酒是涼的,又甜又香。甄濟忍不住問道:“伯母說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這動用的家俱連酒食,是怎樣運來的?”方端面帶悲容,答道:“家母因報仇之事要緊,宗嗣也不能斬,早年原有終老此鄉之念。所以先父死后,來時便安排了遠計,一切谷糧、稻种、菜籽、雞雛、杯盤、碗碟和廚下動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無不在事先通盤籌划。又加還有一家离此不遠的至戚相助,有無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畝山田是愚兄弟二人開墾的,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亂砍了樹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由山外搬運來的。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愛飲,從山外帶來相贈。又經愚兄弟設法,偷來猴儿一些百花酒,摻在里面,所以覺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聞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時便辭謝了。方氏弟兄也不勉強。元儿還想問猴儿酒怎樣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著給他母親布菜添酒,孝心甚篤,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飯。方氏弟兄直將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雞湯,勸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飯來。
  吃完收拾出去,又給二人安排臥處,原有一間空屋,床被均有。元儿執意定要与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須將被子搬來。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話。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結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遺民,沒甚門第之見。只是你二人從小嬌養,一夜不歸,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無須見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關緊要。天一亮,我著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這半晚樂以忘憂,早忘了思家之念,聞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會得。只不過到家不久,就要來給伯母請安的。可惜相隔這么遠,當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方環便問元儿家住何處。元儿答是青城山麓環山堰,如今正在長生宮做佛事。方環拍手笑道:“這就妙了。那環山堰我沒去過,長生宮我卻是輕車熟路,包你個把時辰就到。此后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聞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厲害,竟敢往人多處跑嗎?”
  方環見母親生气,只得說道:“孩儿本無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腳一條澗中泅水摸魚,無心發現一個水洞,水面离洞頂才只二尺,外有藤蘿隱蔽,人看不見,水又深,一時好奇,泅了進去。先還不敢深入,后來越泅越遠,泅進有半里多地。忽見一道石坡,水也到那里為止。洞壁上的石頭還有閃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徑。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來。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种子,媽睡晌午,我帶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舉在頭上,踏水進去。到了黑處點起火,越走越深。那路并不難走,時明時暗。明處都是些透明的石鐘乳,如今有些礙頭障腳的都被我鏟平了。連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見怪物回來。未一次帶了刀劍暗器,下了決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難走,又恐媽喚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約計沒有半個時辰,便到盡頭,又遇見有水阻路。說也奇怪,不但那邊石坡和這邊一樣,及到我由水里泅將出去,照樣也是在絕澗下面那么一個洞。爬上崖去一看,不遠山腳底下,便是長生宮的廟宇。只在悶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時連火把也懶得帶。先時不愿見生人。后來見澗中魚肥,常去摸魚。有一次穿魚的索子被水沖走,上岸尋草穿魚,無心中遇見一個小道士。我騙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說他師父愛吃活魚,時常打發他偷偷摸摸到遠處去買,要我賣他。我正因媽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該將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媽快沒酒喝,埋怨得難受。便和他說我媽要吃酒,愿隔几天打了魚和他換酒。一面我卻對二哥說,酒我已藏起好几瓶,媽吃完了,自會拿出來,暗中卻拿活魚和他換酒。回來時,總怕被人看見,想法儿躲開。那廝也蠢,拿魚至多說話兩句便走。媽不放心,好在如今有這兩位哥哥,沒酒時好和他要的。媽莫生气,三毛儿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殺父之仇未報,為我口腹,使你輕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從今只好將酒戒了。”說時眼圈便紅了起來。方氏弟兄聞言,也是傷心落淚。直到方環跪下哭求認罪,甄、裘二人也幫著說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來,說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兩個哥哥,便露行藏,須知此中實有深意。難怪他兩人說,按著日影走的,怎會路差這么遠?照此看來,果然尚有捷徑。想是天意,使你弟兄們來往親近。只是他二人不識水性,去時尚可,如來,豈非不便?”
  方環道:“三毛已然想過,日前不是哥哥給媽做了一條小船,准備病好之后,坐船在溪里玩嗎?那船又小又輕,恰好容得兩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里,我在水里推到旱地,將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說二天再來,有我去接,就連此番回去,也不會打濕衣服了。”說罷,又覺才說不去,又去有些不對,忙改口道:“二位哥哥來時,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儿便問道:“那你怎知道我來?”方老婆子道:“你們預先約准了一個時期,叫三毛到時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發心喜。一屋五人興高采烈地又談了一陣,才行分別就臥。
  元儿和方環同臥一榻,哪里肯睡,一直談到天光見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与甄濟,先還隨著問答,此時業已睡熟。二人不去惊醒他們,只管說個不休,也不說走。天亮以后,方端在夢中仿佛見方母在隔屋咳嗽,才從床上躍起。方環也听見隔屋中有了響動。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將院中藥端了過去。
  元儿才把甄濟喚醒。甄濟恐姑父母懸念,催著元儿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剛要到廚房去取水淨臉,方環已端了一盆涼水和一些鍋魁、腊肉進來。二人洗罷,便要過去向方母辭別,方環道:“家母剛用完藥,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兩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罷了。匆匆吃了些鍋魁,飲了些山泉,便托方環致意,与方母請安辭謝。弟兄三人帶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門。
  出了樹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見前面是一個高崖,崖前一片棗樹,約有三四百株,棗林一角,隱隱似有一所茅舍。方環指著那茅舍說道:“那棗林深處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還有個表弟,生著一把子蠻力,与我很說得來。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對,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來再見吧。他家比我家還來早好多年。此處山深路險,人跡不到。除我兩家,這多年只昨日遇見你兩個,也真是奇逢了。”
  說著說著,不覺走到崖下,路勢也甚險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輕力健,略一攀躍,便從岩隙穿過。耳聞水聲潺潺,一條碧流橫亙路側,綠波粼粼,清澈見底,其深約在丈許。方環便叫二人止步,剛道得一聲:“我給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援縱躍,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見他鑽入一個岩穴里去。不多一會,現身出來,喊了聲:“二位哥哥接住。”便將一條小舟從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繩縋了下來。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鑿空所制,大有兩抱,長有丈許,外方內圓,兩頭溜尖。雖然不假漆飾,形式甚是古朴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來斤輕重,剛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環已從崖上躍人舟中,真個比燕還輕,一些聲響皆無。二人好生欽佩,夸贊不置。方環道:“二位哥哥莫夸獎,我這算什么?家母昨晚說,甄大哥還差些,若論天資,三哥生就仙骨,將來怕不是劍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還強得多呢。只不過目前未遇名師,無人傳授罷了。”說罷,三人已將小舟反抬人水內。
  方環請二人坐定,說聲:“獻丑。”先將上下衣服脫去,放入舟內。推舟离岸,然后將身往水中一順,兩手推著舟的后沿,兩足踹水,亂流而行,其疾若駛。二人見舟中除了坐臥之處,還有兩柄木槳,便要方環上來同划,無須在水里費力。方環笑道:“這半里多水路還可,若到水洞,怎么划呢?還是這樣走要快得多。”說罷,索性頭往水中鑽去,兩手抓著舟底預置的木樁,推行起來,比前更快。那水底盡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見方環赤著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條大人魚一般。
  方環探頭出水,換气不過兩三次,已然离水洞不遠。那里水面更闊,流急波怒,溪聲如雷。兩邊危岩低覆,形勢愈險。方環忽然將舟推向一處岩凹,用舟中的草繩系在石上。將那些藤蔓拉開,現出水洞。解了草繩,請二人點好火把臥下,推舟進入水洞。初入內時,那洞頂离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內越高,一會又低壓下來,最低之處离舟不過數寸。二人執著火把,將身朝外,以防火煙嗆人。火光中見洞頂、洞壁滿生綠苔,碧鮮鮮又肥又厚。行有半個時辰,洞頂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際。三人將舟拉了上去,抬著行走,約有兩三里路,果然到處都是光閃閃的鐘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漸由明轉暗,又人水道,二次將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這條水道,不但經行之路与頭一個水洞相似,竟連沿途景物,路之遠近,也一般無二。二人連聲稱奇,指點談說,不覺行离洞口不遠,方環首先一個猛子穿出洞去,探頭一看,四外無人,才將小舟引出。尋了适當地方系住,与二人話別,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二人本想請方環到長生宮去游玩一番,方環道:“論理,原該与伯父伯母請安,無奈仇家厲害,怕露形跡,宮中小道士又有几個認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責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們也多來往過几次,那時再伺便登門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須時日,此船暫時無用,我便將它留在水洞以內,以便迎接兩位哥哥前往。至于時間,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間,必來一次。兩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過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換酒,也不妨事。昨晚托買的東西和好酒,請即代我買好,以便明日我來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儿最是難舍,后來實在出于利害,才戀戀而別。方環送二人离舟上岸,守著母訓,自己并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環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覓路往長生宮走去。
  二人一夜游山未歸,友仁早想起當年羅鷺預言,知道急也無用,只派人跟蹤尋找。卻急坏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儿帶去,老家人不曾跟隨。喊來埋怨一頓,將家中用人全數打發去往山中尋找。又怪友仁當晚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著急分說,宮外小道士早看見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來,連忙飛跑入內送信。這一來,簡直如天上掉下個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將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赶了出來,一見二人,喜喜歡歡無恙回轉,先把甄濟數說了几句。又罵元儿不該貪玩,使父母擔憂。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許多苦處。只管盤問不休。元儿當著外人不便分說,略為告罪,隨口答了几句,一同入內見了友仁。
  等人靜后,元儿悄悄說了一個大概,只隱起水洞行舟一節,說是山中迷路,多虧一家隱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來。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听是先朝逸民之子,与甄濟、元儿訂了金蘭之誼,越發高興。元儿見父母心喜,便說答應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還應送些禮物。友仁也想認識這家,只為佛事尚未做完,听元儿說送禮,忙命人去備辦。元儿說是無須,自己已然間過口气,知他需用之物,只須交錢,仍由自己与甄濟去備辦。甄氏便給二人取了十兩銀子,吩咐不夠再拿。
  二人出來,帶人到了城內,除美酒外,余下多是方環所說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過四兩多銀子。甄氏以為荒山窮途,蒙人接引,無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禮還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尋了些布帛糖果,交与二人明日帶去。因為第一天迷路,特派兩個精干長年跟隨。元儿再三不肯,說:“那家隱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風聲。相隔既近,明日他還親自來接,決無一失。”執意不要人跟。甄氏還不放心,又去問過甄濟,竟与元儿所說一般。知他素來老成謹慎,只好作罷。友仁料那家必有隱情,便不再問。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須回去,再三囑咐,二人如去,當晚必須回轉,以免懸念。元儿口中唯唯,卻想和方氏弟兄多盤桓些時。等晚間甄氏走后,便和友仁說明,去了如果時晚,便住一宵。友仁這才料出不在近處,仔細盤問。元儿仗著父親素日放任,總可商量,只得把細情說了。友仁溺愛元儿,便答應代他二人隱瞞。只吩咐明早前去,至遲后日午前必須回轉,當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濟忽得家中急報,說乃母有病甚重,催他連夜回家。甄濟大吃一惊,只得別了友仁父子,連夜進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赶去看望。
  甄濟一走,元儿自是略覺掃興。友仁因他拿許多布帛東西,不帶從人,恐有不便,元儿還是力辭,友仁也強不過他,只得命將所有禮物,裝入一個竹籃之內帶好。到了辰刻,乘宮中和尚道士哮經之際,偷偷捧了竹籃,走向宮外昨日來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長年俱都忙于照料經堂,無人知曉。元儿四顧無人,兩手舉起竹籃,連跑帶縱,下崖到了澗邊,見水流湯湯,人舟未見。正以為來早了些,忽見水洞口壁上藤蔓分處,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間,嘩啦一聲,方環從水里赤條條躍人舟內,持起雙槳,撥水如飛,頃刻到了面前。元儿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籃遞將下去。
  方環將元儿接人舟中,說一聲:“三哥,我們到了里面再談吧。”說罷,站在船頭,將身往水里一順,早又分波而入。兩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复翻身將洞口藤蔓掩好。元儿將松燎點起,兩手扶舟,探頭水面,与方環兩人一問一答,且行且談,感情越發深厚。不多時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覺路長。已到水洞出口。方環將舟藏好,搶了竹籃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藥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掃地澆花,見方環接得元儿同來,心中甚喜。又見帶了不少東西,打開竹籃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腊而外,無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對方環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訂交,便向人家要這許多東西,真太不客气了。”方環咕嘟著嘴答道:“我們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這里要用,又無處去買。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么時常向表姊要來著?莫不成她是女的,還比我弟兄們親些?從今后有了三哥,不愁缺東少西,也省得你說我將表姊气走,鬧得沒法。”
  方端聞言,臉上一紅,也不再理方環,只問甄濟為何不來。元儿說了緣故,俱都代他愁煩。因知元儿、甄濟也許要來,弟兄二人從昨晚便煮了些腊野味,又殺了只肥雞熏悶著,准備來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進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談了一會。
  午時過去,方氏弟兄聞得方母咳聲,忙走進去,服侍好了,方環出來招呼元儿進去。元儿拜見之后,方母喚近前去,拉著手說道:“你生長富家,難為你點點年紀,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來,又送我母子這些禮物。山中無可奉贈,等回時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謝吧。”元儿將來時懇求父親不要帶人的話說了,以便晚了自己還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記著,少時飯后,可由方環陪了元儿玩耍,命他往后山打些山雞野味与元儿帶去。元儿知父母都愛吃嫩山雞,如果推辭,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東西,連忙稱謝,說自己也愿同去打獵。方母道:“那里山勢險峻,人跡不到,慣出毒蛇猛獸。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這里你是初來,也還新鮮。想打獵也有,不過沒有肥的山雞罷了。”元儿只得應了。
  方端走進后房,端了午飯進來。方母照例飯前須飲二杯。兄弟三人陪著吃飽,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談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儿便隨方環走出,方端早已帶了兵刃暗器出來,招呼方環到時早回,不要走遠,徑往后山獵雉去了。方環也進屋去拿了一柄長劍、一把護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釣魚的竿子出來,問元儿想怎樣玩。元儿意在打獵。方環便將兵刃分了,領元儿出了樹林,徑往東方懸崖上走去。

  走有兩里多路,元儿忍不住問道:“我們都走出來,休說伯母無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獸,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點子篱笆門,要惊嚇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環笑道:“你莫小看我母親。這是她老人家中了陰寒,不能下地。就這樣,多厲害的野獸,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動手呢。還記得初搬來時,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撿干柴。天也是這般時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從哪里來了兩只老虎。大的一只,吊睛白額,怕不比老黃牛還大。業已撞破窗戶,到了屋內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將大虎的頭擊碎,死在地上。后面一只吼了一聲,才得進了窗戶,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將虎眼雙雙打瞎。正巧我听見虎嘯赶回,將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點沒將我吃病好几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轉動,若論本領,我哥哥也只不過學會了一半呢。這一打坐,要到黃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課。我弟兄有時在家,也無事做,如有察覺,自會醒的。”元儿聞言,好不惊羡欽佩。
  行行說說,不覺又翻了兩個山坡,轉過几處叢林密菁。休說豺狼虎豹,連個貓兔之類都未遇上。方環詫异道:“這黃桶樹一帶,虎豹雖不常見,林菁中狼鹿灌兔之類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來?”說罷,找了一陣,實是沒有。算計方母雖還不到醒的時候,畢竟家中無人,有些挂念,只得掃興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環忽党內急,打算擇地大解,請元儿先行一步,自己自會追上。元儿原想在路側等他,方環執意不愿,元儿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經行之處,恰巧是東西橫亙的岭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別時方環忘了說明途徑,元儿獨自一人走上岭脊。回望方環,已兩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岭脊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處云煙蒼莽,野花怒放,泉響松濤,清脆娛耳。
  元儿心里一開,便學甄濟前日縱躍之法,信步往下面縱去,接連几次,便到岭下。穿過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寬。元儿估量縱不過去,便沿著溪邊行走,打算擇地越過。誰知越繞越遠,溪面更寬,對溪形勢也變成一片峭壁,過去也難以攀援。方環又不見追來,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几處支流,去時不曾留心,無心中又將回路走錯。見一處溪流甚窄,雖是急流洶涌,相隔不過數尺,好生后悔:适才怎未看見?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勢,跑至溪邊,一躍而過。縱往高處一看,腳底一片棗林,正是那日方環所說姑父家中,才知繞行已遠。還算好,認准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環已然到家,恐他懸念,急匆匆縱了下來,放步往棗林之中便跑。
  方環姑父的家,原在棗林深處。林中除了棗樹外,還雜生著几株桃杏棒栗之類的果樹,開花結實,襯著一片棗花,含蕊飄香,間以紅紫,景物甚是清麗。元儿一心只想穿出棗林,過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無心觀賞。正在急行之間,耳旁似听棗林一角有一种怪聲低嘯,接著便是密林騷動之音。因棗林快要走完,轉過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赶路,也未在意那是什么怪聲。
  就在元儿將出林的當儿,忽然一個東西從頭上打下,元儿忙中沒有留神,正打在肩頭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滾落地面。元儿吃惊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樹下,打自己的是一個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業已皮開漿流。以為桃熟自落,無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見那樹上的桃子青紅相間,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飲,想就便爬上樹去,采十個八個,帶回去与方家母子同吃。剛一停頓,忽听樹枝微微響了兩下,又從樹抄墜下兩個大肥桃來。元儿手疾眼快,一伸兩手,雙雙接著。一看,那桃紅肥欲綻,清香扑鼻,越發口饞。微擦了擦,順手拿在嘴邊咬了一口,真是漿多汁甜,順著口邊直流甜水,越發不舍。
  元儿見那一只桃上還帶著一點斷枝,附著兩片小青葉,似像人用刀削斷一般,并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詫。待要往樹上爬時,耳旁又听嗖嗖連聲,桃枝、桃葉及碗大桃實紛紛無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細想墜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揮動兩只小手,也跟著亂接,接了來,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個,元儿雙手哪里接得許多。臨完一數,被自己完整接著沒有落地的,先后共只接了二十來個。余下二三十個,全都跌得稀爛,個個肥大鮮紅。元儿心雖惊异,只是四顧無人,樹上又無甚東西,始終不知那桃是怎么落下的。心想:“這好比天贈我一般,省我費力,且不管它。…見桃大手小,拿不了許多,便將長衣脫下,將桃兜起。
  前走沒有几步,便听側面不遠樹頂上有人莽聲莽气他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吃了我家的桃,連謝都不道一聲么?”說話聲中,早有一條黑影從相隔丈許遠近的一株棗樹陰中飛向身旁,把元儿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生得虎頭虎腦,濃眉獅鼻,闊口大耳,短發披肩,兩只眼睛又大又黑。赤著上身,露著一身肉,兩臂虯筋顯露。右手拿著一個又似弓又似弩的東西,笑嘻嘻站在當地。
  元儿畢竟聰明過人。起初因這小孩突如其來,變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后退,手中腰刀早已躍躍欲試。及至看清來人,猛想起方環所說那家姑表親戚,這里又并無別的人家,料是方環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問,笑答道:“這桃是從樹上墜落下來,我見可惜才撿的。縱是你家樹,我又沒動手去采,難道有甚過錯?”那小孩好似被元儿這几句話間住,略停了停,答道:“樹上落的,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個我看。”一面說,一面手往腰間挂的一個小布囊內摸了摸,并未摸出什么。話剛說完,也不俟元儿答言,倏地將身往樹上縱去,行動真比猴子還快,似在樹上尋找什么。眨眼工夫,又跳下來,對元儿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給你看。”說罷,手舉弩弓,將手一抬,耳听嗖的一聲,樹枝微一閃動,又有一個碗大的桃墜將下來。元儿才知起初桃子是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發惊奇,便對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給我看,我還只當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還了你吧。”那小孩聞言,黑臉一紅,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气人。別的不說,你既拿著弓刀,必然會些武術,我們兩個人比上一回,贏了我,不但送你桃子,還拜你為師;輸了,也請你吃桃。你看好嗎?”說完,放下弓弩,將身一縱,到了林外,腳分丁字,左手護肋,右臂劍指沖天,擺了一個招式,點首直喊:“快來!”元儿哪會武藝,不禁著忙,可又不愿認輸,雖猜出他是方家表親,因方氏弟兄再三囑咐,不愿人前頭顯露形跡,不先將人間明,不便說出。想了想,答道:“我比你大兩歲,又拿著刀,你是一雙空手,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來,我們再比吧。”
  元儿此言原有兩种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棗林深處那一家,只須把話說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見他所行路徑不對,好在就隔著一個廣坪,离方家不遠,仗著腿快,跑回去約了方環再來,也省吃虧。誰知那小孩卻是粗中有細,說道:“你是不愿和我動手,想溜么?比武難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樣?”說完,見元儿遲疑,一不耐煩,又縱回來。一伸手,剛要奪去元儿的刀,立逼著動手,忽然失聲叫道:“你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么,怎會到你手內?來時又不是那條路。你要是楊老賊家的,今日須不放你過去。”說罷,兩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儿聞言,如釋重負,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么?我叫裘元,与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异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來玩,去那邊打獵,回來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繞道棗林,与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們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將信將疑地答道:“那我怎未听說過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說誑話,莫說他,就我一個,也將你劈了。我替你拿著桃子,這就走。”
  元儿正要答言,忽然一陣大風吹來,道旁樹林似潮涌一般,上下左右亂動亂搖,呼呼作響,鼻孔中還聞見一股子膻气。剛說得一聲:“好大風!”猛听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這風不似尋常的風,定有老虎跟來。”元儿正在惶顧之間,又听小孩大喝道:“怪物來了,還不快躲!”言還未了,將身一縱,早往路側高崖縱了上去。
  元儿聞言大惊,四外一看,并沒什么。但心中究竟情虛,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縱上崖。身剛立起,猛覺眼前兩股紅光一亮,接著便听一聲初人林時所聞的怪嘯,只是要響亮得多。那桃樹便喀嚓一聲斷了下來。元儿抬頭一看,离身不過兩丈,桃樹棗樹間躥出一只怪獸,高約五尺,身長足有一丈開外,通身金黃。眼射紅光,有飯碗大小。一張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噴煙吐沫。正從林中向自己頭頂扑來,身挨處,合抱一株桃樹,被它憑空折斷。真是奇形怪相,凶惡無与倫比。只嚇得元儿毛發皆豎,冷汗直流。惊慌忙亂中,哪敢細看怪物形相,一時情急,連忙閃身躲過,同時用手中桃包弓弩迎頭打去。
  那個怪物扑了個空,怒發如雷,二次又向元儿扑來,元儿雖有异稟,天生身輕力大,并未學過武藝,全仗靈机應變。身一立定,剛想往百丈坪那邊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風,二次縱來,离地約有兩三丈高。元儿如往前縱,說不定便許落在怪物的兩只小木桶粗細的鋼爪之下。危急之頃,忽生急智,反迎著怪物縱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縱起,忽然崖上飛來几塊大石頭,全打中怪物頭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沒有察覺,依舊追扑元儿。那崖上發下來的大石頭也打個不休。未后一塊石頭。正打在怪物的一只紅眼之上,雖未將它打瞎,想是負痛情急,怪嘯一聲,匍匐當地,伸起一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傷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黃煙。把一條七八尺長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響。
  元儿昏頭轉向,竟然忘了逃走。這時勢子一緩,才得隱身一塊大石后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側面身形,除長大和初見時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針一般,耀日生光。頭上卻是根毛俱無,長著不少半尺大小的癲包,鼓凸凸一頭皆滿。還有一雙紅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凶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后四條像小樹干一般的粗腿外,還生著兩排尺許長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縮,看去甚是銳利。這种怪物,漫說《山海經》所不載,平時也未听人說起。
  元儿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飛下一塊石頭,發處正當元儿身后,這一下又將怪物另一只眼打中。想是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嗚谷應地怪嘯了一聲。立起身來,昂頭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會發覺元儿存身所在,便又扑來。嚇得元儿心膽皆裂。幸而藏處側面是一個石凹,寬有數尺,長有丈許。這會工夫,元儿已知怪物來勢,哪敢起身縱逃,順著石凹往側縱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听嚓嚓之聲,藏身處一塊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鋼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誤認打它雙目之石是元儿所發,如何肯舍,又是一聲怪嘯,追上坪來。這坪更是一坦平陽,并無藏身之處。
  元儿隨著那怪物縱沒兩個照面,猛想起:“自己与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這里鄰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歸,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豈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這東西也只力大凶猛,縱跳得高,并不似常聞人說的妖怪厲害,想必是山中猛獸。适才自己几次從它肚腹下穿過,看見小腹上生著一條比身還長的東西,和驢馬的鞭一樣。落地時節,腹旁兩列小腳便齊往當中,將那東西包攏,跳起時才得張開。自己雖手持一把快刀,無奈不會武藝,不敢近身,看适才那么大石塊打在它眼上,休說打死,瞎都未瞎。万一刀再砍不進去,豈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軟綿綿的,護持又緊,想必是個致命所在。如此凶猛怪獸,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与它拼個死中求活?等它扑來,遇上机會,給它一刀試試。”
  元儿主意一定,不由膽力頓壯,雄心陡起。右手緊持刀把,定睛留神,靜等机會,又縱跳有几個照面。明明好几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時矜持誤事,失之交臂,便是遲速不合錯過。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將至,那怪物一雙火眼反倒越發明亮,閃閃放光;自己卻累了個汗流泱背,焦急万分。元儿正在著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遠縱起。元儿把心一橫,大喝一聲:“死活便是你吧!”將身往怪物近腹沖去。就乘怪物身懸空中,剛要打自己頭上躥過之際,強鎮心神,將身往起一縱,覷准怪物腹下那條累贅長鞭,舉著腰刀揮去。猛听怪物震天价一聲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鋼爪抓住。心里一惊,手一松,身子往下一墜。知道性命難保,喊一聲:“我命休矣!”墜地時節,耳旁似听方氏弟兄大喊之聲,人已暈死過去。要知元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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