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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


          入古穴 遇怪墨蜂坪 悟前因 泄机青竹簡

  話說紀异想了想,決計先將蜂蜜帶走,便揮刀朝著蜂房底部砍去。那蜂房甚是堅硬,适才砍第一刀時,刀己缺了口。憑著力猛刀沉,被他一陣亂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圓,尺許厚薄的一塊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听地的一聲,光華火星一齊飛濺。接著又听遠處金刀触石之聲,丁的響了一下,立覺手上一松。低頭看時,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斷去半截,脫手飛去。斷處齊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面俱被砍斷,只剩著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點光華射眼,只看不出中有何物。紀异性素倔強,握緊那大半截腰刀,運足神力,朝那放光之處又是一刀砍去。又听瑲的一聲,聲如龍吟,余音猶自不絕。手中腰刀又斷去了數寸,飛震出老遠,落在前面岩石之上。那光華便長大了些。
  這回勢子既猛,刀也略偏,將那放光之處的紫蜜砍裂了一塊,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著的一段形如寶劍的兵刃。那么鋒利的腰刀,遇上就斷,其利可知。紀异便不再亂砍,只將那柄斷腰刀朝著那劍周圍一陣砍削,紫蜜紛紛碎落。不一會,從蜂房前面現出半截兵刃來。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寶劍,不由喜出望外。
  這時紀异也不再顧惜那蜜,先將蜂房底部用斷刀割斷,使其全部裂而為二。急匆匆推過一旁,露出劍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動。先用手一陣亂搖,覺得有些活動。這才將雙足踹在那堅硬如玉的蜜上,兩手握定劍柄,運足平生之力,大喝一聲,滄琅一片微聲,一道寒光已隨手而出。紀异一時用力太過,一個收不住勁,倒退出去老遠,几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穩,又縱回原處。縱時,身后衣服似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一則紀异動作迅速,二則劍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沒理會。人一到,試舉劍朝那上半個蜂房砍了一下。因為愛惜過甚,先還不舍用力,誰知就這輕輕一劍,便一揮到底,通沒絲毫阻滯。益發愛如珍寶,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紀异剛想用劍將那蜜后面當中附著的一塊岩石連那外皮砍斷,再分成四塊,以便捆在一起,頂在頭上帶回家去。忽然一陣陰風從身后吹來,吹得周身毛發直豎,机伶伶打了一個冷戰,不由吃了一惊。連忙回身一看,從身后适才大群山雞伏身之處,站起一個披頭散發,怪眉怪眼,精赤條條,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著一個斷尾毛的蠅拂,瞪著一雙血也似紅的雙眼,正緩緩朝自己身前走來。這時紀异年已漸長,常听紀光說起江湖上許多异聞奇跡,知道這人決非善類。剛要開口,那怪人已經惡狠狠發話道:“你家真人為了此劍和這墨蜂,受了千辛万苦,卻被你這頑童來享現成。念你年幼無知,真人不与你計較,快些將它放下,饒你狗命,否則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紀异先見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听他口出不遜,如何能夠容忍,更回罵道:“你到底是人是怪?所說的話,全沒一絲一毫准頭。這劍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發現。你既說是費了千辛万苦,如何不取?分明見我無心中得到此劍,想半途打劫,卻又說我享現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臉,將你殺死,這深山荒谷里頭,你連冤都沒處訴去。”說時,劍指著怪人,大有躍躍欲試之狀。
  那怪人原先帶著滿臉獰惡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气。及至听出紀异說話的聲音与尋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為惊异。心中念頭一轉,立時收住腳步,改了和緩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便是。此谷乃昔年天玄子戚宁修道之所。只因成道之時諸魔齊來,紛扰了三天兩夜,他俱不為所動。直到未一晚上,忽然來了一個千年妖狐,戚宁不知怎的一來,竟然中了她的道儿,走火入魔,將內丹失去。等到清醒時節,妖狐元陽已得,正要走去。戚宁知道中了暗算,當時急怒交加,將一煉魔的寶劍對准妖狐擲去,這一劍只斷落了妖狐一只后腳。同時戚宁本身三昧真火也已發動,就此化去。那劍無了主馭,便穿入谷頂上面石壁之中。”
  “后來戚宁的師父滌煩子赶來,見愛徒已死,算出前因后果,留了一塊竹簡,連同天玄子所遺許多法書、寶物理藏在谷底。簡的上面載明這段因果,說戚宁十三劫后,仍要回到此地劍斬妖狐,收回故物。只是事前要受万蜂刺体之苦”以償前生殺孽,才能得劍成道。因恐此劍為人得去,特用仙法招來一大群墨蜂,筑巢谷頂。日久年深,那蜂蜜越積越厚,竟和玉石一般堅實,休說半截劍柄,連劍的光華俱被遮住。這里地勢既极幽僻,又是窮山暗谷,群蜂之中有一王蜂,更是厲害無比,故此四五百年以來,從無一人知道。
  “到我出家學成道法,默參先天易數,才知那天玄子戚宁乃是我的前身,應該到此重得此劍。我知蜂群厲害,有人坏它老巢,勢必全數出斗,不死不止,我恐一人勢薄,還特地約了一人相助。三日以前來到此地,先尋著了谷中藏珍和那面竹簡,去除滅蜂群,取那故劍。誰知我那同伴起了貪心,竟乘我方在行法緊要關頭,怀寶逃去。我獨自和万千毒蜂斗了三日三夜,直至昨晚,方將蜂王用法術制死。可是我因打坐,運用元神与蜂王交戰,不能顧及肉体,身子被那成千累万不怕死的毒蜂螫了個体無完膚。后來雖憑我仙法將蜂王和万千同類一齊處死,已是遍体鱗傷。我知那蜂蠆极毒,傷口不可見風,須要先將本身的毒消除淨盡,方可用仙丹調治。便將本山許多山雞拘來,用法術禁住,使它們展開雙翼,用前胸覆在我身上,按著順序,挨次輪流,代我將蜂毒吸去。只惜當時疏于防范,以為地處深山窮谷之中,上下形勢如此險峻,決無人敢前來,誰知才收了一半功效,你便赶來。那些山雞俱受我大力仙法禁制,沒有千斤神力,休想拿得它起。”
  “我見生人到來,甚是焦急,看出你志在得雞,不是存心和我為難,特地松了几只,心中巴不得你得了几個便走。不曾想你又飛刀砍蜜,無心中將我一塊令牌砍斷,破了我的禁法,群雞解禁。我已恨你人骨,還念你事出無心,勉強忍住。后來蜂巢墜落,益發貪得無厭,想連蜂巢与我那口仙劍一齊盜走,我這才起身。憑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為我見你雖然年幼妄為,質地卻還不差;再者,你原是事出無心:特此网開一面。現有兩條活路,由你自己挑選:一條是急速跪到,將劍獻還,拜我為師,另有分派,那蜜也給你一半,從此便隨我修道,有成仙之望,此條于你最是有益;還有一條,便是將劍獻出,我仍臥在原處,你只照我吩咐,拿著我的禁符法牌,前往崖上廣坪,朝著那群山雞栖息之所連揚三次,便即回身去到谷口,將禁符法牌分別埋藏在谷口外面,然后取蜜自去。只在三日之內不准向人提起。我不但不咎既往,日后我自會來尋你,還有別的好處。”
  妖人這一席話,如換旁人,自然上當。無奈紀异生來至孝,起初連遇無名釣叟、蒼須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動念相隨。此時更是要守乃母藏蛻之所,靜候复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舍此而去。何況妖人神情詭异,素昧生平,口口聲聲又要他那柄無意中得來的心愛寶劍呢。紀异沒等妖人把話說完,便搶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說了。我也無論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會傷你。這劍和蜜俱是我親手得來,蜜還可以分你一些,這劍是我心愛之物,如何肯送你?我這几年不能离開此山,既不想成仙,也不想什么好處。只不過我家專好助人行善,你如真是受傷為難,需人相助,我辦得到的,還可以幫你一個小忙,別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紀异力大身輕,稟賦奇异,自己身受重傷,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內,所以才軟了口風,滿想把紀异收歸門下,豈不人寶兩得。卻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嚇軟哄皆不為動。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發作,二次又一動念,勉強抑制,仍裝笑臉哄說道:“你這孩子遇見這等曠世仙緣,竟然無福消受。那劍雖是我前生之物,既經你手,難道我能白取你的么?你既非要不可,好在我的劍到時自會飛回,且讓你玩上几年也不妨事。那些蜂蜜,索性也一齊歸你。只是你拿我的寶劍,須得替我辦點事儿,可能應允?”紀异便問:“何事?”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余毒未盡,被你無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見日光,只多受一日一夜苦處。我那法牌,還有一面在此。我這里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谷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說,將那群山雞為我拘來如何?”
  紀异人本直率,這時忽然福至心靈,看出他說話時雖然裝著笑臉,二目隱露凶光;而且先前的話說得那般凶惡,這時卻又如此遷就,斷定其中有詐。只是适才已然應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令牌,說道:“幫你忙倒可以,只是得讓我將這些蜂蜜運將出去,然后方能照你所說行事。”妖人見他聰明,也恐有詐,怒聲答道:“你如取走不回來呢?”紀异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蒼須客的徒弟,豈能說了不算?這里有陽光,你也過不來。再說我要不幫忙,明說出來,誰還怕你不成?我不過因适才那群山雞飛出時非常紛亂,想將這些蜂蜜先運到崖上,替你辦完了事,立時就走,豈不爽利?”
  妖人一听他是昆侖名宿弟子,暗自吃惊。知他倔強,軟硬不吃,心中靈慧,适才言中微有漏洞,便被他听出。自己目前畏懼陽光,本想當時行使妖法,又覺事尚有望。万一決裂了,事再不濟,更是畫虎成犬。好在元气身体复原之后,不患收拾不了他。只得再三強忍怒气,分解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特多,還不放心。我將這面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臥原處相候,如何?”
  紀异听他一分辯,越發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說破,笑答道:“這樣也好,我不但愛這塊蜜,連這蜂巢也要帶回家去。反正你不要它,我一運完,就來幫忙。”說時,見妖人已回适才雞群覆翼之處一個石穴之中臥倒。果然那石穴外面死墨蜂堆成一圈。
  紀异也不再說話,先將中心兩塊好蜜用劍穿起,挑舉起來,跑出谷外,運往崖上。見那雙燕也跟了回來,曝口長嘯,將手一招,便已飛下。紀异道:“你們兩個能將它們喚回,將這蜜運回家去么?”雙燕聞言,鳴聲似允。紀异大喜,一連几劍,將蜜都砍成碗大小塊,囑咐了雙燕几句,匆匆回轉谷中。見妖人并無動靜,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連那五只山雞一齊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銀燕已經飛回,將第一次的蜂蜜抓運回去。
  紀异原意,是裝著連蜂蜜和巢俱要運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机行事。及至二次將蜜交与群燕,正待回身,那為首雙燕原本通靈,忽然飛近身來,銜住衣角不放。另一個便去將那五只山雞抓飛過來。情知有异,定睛一看,那五只山雞已有四只流著黑血,毒發身死。又見雙燕銜衣不放,似有阻他入谷之狀。紀异便對雙燕說道:“我知道他是坏人,不過我將話已說出,不能失信于他,總得有几句活交代。這廝畏懼陽光,手中又沒有兵器,我決不會上他的當。你們只管帶了蜂蜜飛回家去,等我就是。”說罷,一抖衣,掙脫雙燕,三次往谷中走去。
  剛達谷口,便听谷中妖人怒署之聲。進谷一看,妖人仍臥原處未動,好似嫌等得時候久了,在那里怒罵,紀异也不理他。這次不再取蜜,猛一縱步上前,將那面法牌拾在手內。身剛站起,便見妖人似要坐起,又連忙縱回原地。心中一動,又改了主意,便用手中劍指著妖人說道:“适才我還忘了問你,那些山雞替你消毒,你倒好了,它們不知也有害么?”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极處,聞言不加思索,厲聲答道:“這些野鳥原是供人吃的,它們雖然吸了毒,難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轉劫便可成人,豈不便宜?只有你這呆孩子,遇見這等曠世難逢的仙緣,卻將它當面錯過。如今我一切都不与你計較,還不快些照所言行事,只管絮叨,惹得你真人發怒,你就悔之無及了。”
  紀异早看出他色厲內在,便端詳好了退路,等把話听完,成心漚他道:“你怎地又發狂言?這寶劍和蜂蜜,是我親手得來,一不偷,二不欠,幫忙是人情,不幫忙是本分。再者,我素來不喜多殺生靈。就說這里的山雞,我有時也喜歡捉兩個回去,与我外祖下酒,一則所傷不多,二則我們又無求于它。哪像你這等狠毒,成千累万地全數拘來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數毒發慘死。這等事,豈是修道人所為?适才我如非看見几只中毒而死的山雞,几乎上你的大當。如今既已曉得,怎肯助紂為虐?不過我答應了你,不能白說,剩的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屢次出口傷人,依我脾气,就難饒你。念你身受重傷,我不与病人一般見識。如有本領,只管使來,我要失陪了。”
  說時,谷頂蜂巢舊址已在那里隱隱作響,仿佛風雷之聲,只因音聲微細,紀异只顧說得高興,沒有留神。那妖人卻又是正在气恨頭上,再一听出紀异言中有了反悔,益發急怒攻心,暗錯鋼牙,一心准備忍著當時苦痛,置紀异于死地,也沒注意到別的。等到禍變發動,已經無及,所以兩人通沒絲毫覺察。
  還是紀异顧慮既少,耳目又靈,說到未兩句時,已听出谷頂上風雷之聲越來越大。心中詫异,只疑是妖人弄鬼,手中按劍,足底下早加了勁,准備著退逃之勢。論起紀异,平時原是膽大包身,任什么厲害的毒蛇猛獸都不害怕。這次忽然福至心靈,處處都加了防備。一則覺得妖人身帶重傷,胜之不武;二則平日常听外祖、母親談起江湖上許多怪异之事,到底怪物妖邪是什么樣,并未親眼目睹。這人不過形象生得丑陋,說話凶些,不值与他計較,心中時刻都存退念,毫無斗志。一听谷頂作響,將手中法牌照准妖人一扔,說聲:“你這廝不識抬舉,我不理你了。”說時,雙足一按勁,便往谷口縱去。腳方著地,猛听山崩地裂一聲大震,因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由大吃一惊,哪敢回頭細看。仗著身輕腿快,更不停留,接連几個縱步,便到了崖上。那轟隆爆炸之聲,震得四山都起回音,兀自響個不絕。
  紀异估量相隔已遠,一面飛縱逃走,一面惊慌忙亂中偷眼回頭一看,妖人并未追來,那座暗谷卻已整個震塌。一片紅光剛剛閃過,百丈塵中,隱隱約約見有一道黑气從谷底飛起,比箭還疾,直往西方射去,別無動靜。
  紀异不知就里,腳底仍在飛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將下去,往回路逃走,忽聞銀燕鳴聲。抬頭一看,那為首雙燕已領了那成千成百的同類,銀羽蔽天,摩空而來。到了紀异面前,為首雙燕先自落下,飛集紀异兩肩之上,銜著紀异衣領便扯。紀异一面跑,一面口里問道:“后面有妖怪追我,你還扯我回去么?”雙燕長鳴示意。紀异素來信任這兩只為首的大銀燕,每次出游,只要听它們飛鳴引導,無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時便停了腳步。雙燕果然飛起,仍在前率領后面燕群,往那震塌的暗谷之中飛去。
  紀异晴忖:“起初人谷時,雙燕曾經表示不愿前去,雖經自己逼了同往,卻越飛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极,后來果然遇見妖人。及至自己三次人谷,索性銜了衣角攔阻。結果遇見怪人發怒,山谷崩墜之事。這時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人險地?莫非适才大聲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傷,行動遲緩,被這一震,震死了不成?”一路尋思,燕群飛行迅速,已達谷頂上空。為首雙燕先長鳴了兩聲,銀燕同聲回應,紛紛翩然飛下,直往灰塵影里投去。那暗谷自适才一震之后,紀异來回一跑的工夫,余響漸歇,只激起數十丈煙塵在那里緩緩下落。紀异目力本來极佳,到了一看,塵影中銀羽翻飛,剝啄之聲匯成一片繁響。那為首雙燕卻是盤空下視,鳴聲不絕,意似在那里監督。紀异見那灰塵甚厚,不能人內,知道這些銀燕個個精靈,必有所為,便由它們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陣,也覺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它們有何發現。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塵沙雖小了些,因為燕群飛逐,仍未完全靜止,僅能分別出一些塵影中的景物罷了。紀异見千百銀燕,空自在沙石塵影中飛鳴了好一會,毫無所獲,正有些儿不耐,忽听空中雙燕地然一聲長鳴,各把兩翼一收,銀丸飛墜一般,直往塵沙影里扑去。那千百銀燕好似大功告成,紛紛飛鳴而起,一個回旋,排成了一個燕陣,一列雙行,兩翼招展,留空待發。再往谷底一看,為首雙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東西,直往紀异身前飛來。轉眼之間,為首一個爪上抓著的東西,已然扔落下來,墜在山石上面,當的一聲,濺起几尺高的火星。
  紀异見是一個劍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寶,色黑如漆,烏油油晶瑩光洁,式樣古拙可愛,拿在手上,輕飄飄的,也不知是什么東西制成。試把适才得的那柄寶劍往里一插,竟然隨手而入,真如嚴絲合縫,大小如一,寶劍的光華也隱隱外露。紀异正愁有劍無匣,那鋒利的寶劍,又不能隨便插在腰間;常握手內,也是不妥。見這劍柄和劍匣同是一般色澤,連花紋都极相似,知是原匣無疑,心中大喜,只顧高興把玩,愛不忍釋。另一只燕早連著那雙爪所抓之物,同時飛落身旁。紀异愛有所專,也未顧得去看。直到雙燕連聲長鳴催行,才想起還有一只銀燕,也抓有東西飛回,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有鱗的兜囊。伸手進去一摸,物件甚多,還有兩個小瓶,一個書本,并非什么兵刃暗器,一時不知何用。
  紀异見夕陽已薄崦嵫,瞑煙欲收,天色向暮,算計天色已晚,雖說腿快,也還有老遠的路程。時當下弦,無月色,歸去晚了,恐外祖父尋來,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險路,終是不便。當時忙于赶回,一手持劍,一手提著革囊,急匆匆徑往崖下縱跑回去。因無心得了這么一口好寶劍,好不興高采烈,不但沒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谷之下,連革囊之內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細看。以致一件緊要東西連同妖人尸体,全遺落在暗谷之中,日后被妖人尋了同党中的能手,二次赶回原地,用左道中禁法將真靈复体,除去身上所受傷毒,跟蹤尋往紀氏祖孫所居的湖心沙洲之上,拼命為仇,讓紀异几乎送了性命,日后還鬧出許多事來,皆是紀异年輕疏忽之故。此是后話不提。
  紀异回到湖邊,天已昏黑,仍然泅水過去。一看竹屋中燈光點起,一陣陣雞肉香味扑鼻,知道外祖父回轉。進門請安之后,便縱向紀光身旁,拉著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險、得劍、得蜜以及遇見妖人、山谷震塌之事說了一遍。
  紀光聞言,好生惊訝。先要過寶劍,未曾拔出,一看劍的形式和劍匣隱隱透出來的光華,已經連夸好劍。及至手按劍柄,輕輕往外一拔,耳听聲如龍吟,蹌的一聲,屋中立時似打了一道電閃。燈影搖紅處,寶劍出匣,寒光耀眼,冷气森森,端的是一件干莫利器,仙家至寶。不由又惊又喜道:“這种至寶,我生平從未見過。無名真人也有兩口取人首級于數十里外的飛劍,乃世間稀見之物。在未用之時,我看上去雖說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鑒毫發,但劍的原質和形式也沒這般好法。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寶,煉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內?莫不成你說那妖人真是劍的原主么、如果此劍果系那人所有,我雖不會劍術,照著這多年的經歷看來,劍猶如此,其人可知決非什么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于危,強取了來,這亂子可就惹得大了。”
  紀异聞言,急道:“公公,你怎么這樣說?這劍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面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說也有千百年。那人連一點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想取那墨蜂和蜂王對敵,被万千墨蜂將他螫傷。又用邪法拘了無數的山雞,去替他吸毒。做那害去千万生命,來救他自己一人的事,及至見禁法被孫儿無心中破去,又得了一口好劍,立時見財起意,惡狠狠當孫儿是小娃娃,連嚇帶哄。如照無名老祖所說,他這等行為,決不是什么好人。漫說山谷倒塌之時,他身帶重傷,又不敢見陽光,一定跑不快,壓死在內;就是他僥幸逃出來,孫儿也不怕他,這有什么打緊?”
  紀光聞言,撫著紀异的頭說道:“你的話也不為沒有道理,那人看形跡倒也頗似妖邪一流。只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雞,那么厲害的蜂王和万千同類俱都被他弄死,你一個毫無道行的幼童,豈是他的對手?不過他正在受傷之際,你的行動机警,又值山谷崩塌,几方面都占了便宜,才保得無恙,反禍成福。至于那人是否被山石壓死,卻說不定,你可曾看見那人尸骨么?”
  紀异因那革囊中摸去無什么出奇物事,上面又附著好些泥土,回時因見外祖回來,心里一喜歡,順手擱在外屋,并未攜進房來。聞言猛地想起,忙答道:“孫儿見山谷一塌,害怕逃走,全是兩個老燕儿飛來,引著回身轉去,谷中灰塵有好几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它們的子孫同類飛進灰塵之中,找了一會,也未找著什么。灰塵始終未止,不過漸見小些,有沒有妖人尸骨,哪里看得見?后來還是它兩個飛下去,才得了這個劍鞘和一個皮口袋。孫儿伸手一摸,里面好似有兩個瓶子、一本書和一些零星的東西。見天色已晚,恐祖父擔心,也沒顧得一樣樣取出細看,便往回跑。想口袋中雖沒什么兵刃暗器,多少總有點用處,帶回來擱在外屋,還沒拿進來与外公看呢。”
  紀光知道那革囊既為靈禽掘出,內中必藏异寶,聞言大吃一惊,忙命取來。紀异遵命將革囊取進屋內。紀光見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絲帛,細鱗密布,烏光閃閃,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制。即使內中不曾藏有珍物,單這千年蛟皮,已是价值連城的稀世奇珍,連夸好寶貝不置。
  紀光正在把玩贊賞,紀异心急,已將小手伸入囊內一掏,首先把兩個瓶取出。還要伸手,紀光說道:“孫儿莫忙。”取過那兩瓶一看,俱是一塊整的黃玉制成,玉質溫潤,里外晶明,一大一小。雖有瓶塞,形式通体渾成,并沒絲毫縫隙。背著燈光住里一照,那小的瓶,仿佛藏著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卻是梧桐子大小的銀珠。
  端詳了一會,看不出有什么用處,只得放在桌上。紀异又伸手進去,掏出几件東西,除了一個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爐和一些极香的烏黑木塊外,還有一條細如紙稔、長約丈許的金鏈。紀光俱都莫名其妙。听說有本書在內,想取出來看看,也伸手進去一掏,果然有一本五六寸長的道書,余者盡是些零碎木塊,便都取了出來。
  紀光仔細一看那書,乃是抄本,茧紈細密,翠墨如新,每一頁俱繪有符篆陣圖。字体非篆非籀,一個也不認得,甚難索解。知是以前隱居那暗谷中的主人修煉之物,必定大有來歷。翻來翻去,翻向后頁,忽發現書中夾著一片蕉葉,上面有竹簽划成的數行极細小字。目光剛辨認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動。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紀异道:“祖父,這些東西,我好像有兩樣見過,怎一時想不起來?,紀光聞言,越覺与那几行字相合。恐蕉葉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触。便把紀异拉近身來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這蕉葉上面寫些什么,快念給我听。”
  紀异就著乃祖手上一看,那蕉葉只如掌大,字卻有千數左右。在葉上刺字的人,便是那谷中妖人所說的滌煩子。所載事跡,也与妖人對紀异所說的那一番話有一半相同。大意說:
  本人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宁。因誤犯教規,妄開殺戒,禁閉谷中,苦修多年,已將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毀了元体。念在師徒情分,將他火化埋葬以后,除那柄煉魔的寶劍被滌煩子行法拘蜂筑巢掩護外,又將他生前所用法寶、丹爐。异香、靈藥之類裝人法寶囊內,埋藏谷底,以待他轉劫七次之后,再來取用。谷中神蜂厲害非常,取時須先將谷口大石下面藏著的一面護身竹簡取出防衛,方保無恙。但是戚宁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兩個妖人聞風乘隙前來盜寶,盜時必起內證,一個先將竹簡盜走,准備等另一個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傷死,再行二次入谷,以便獨享其成。這時轉世的戚宁是個神童,也當赶到。妖人雖勉強將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傷,決非對手。同時那轉世的戚宁,也將谷底寶劍得到手中。寶劍一去,不消半個時辰,滌煩干預先在谷頂上埋伏的神雷必然發動。妖人見勢不佳,必在惊亂中藏起軀殼,遁走元神,回山請了同類中的能手,重來谷中复体尋仇。那妖人并非劍仙一流,不過略諳旁門禁制之法,不能借体回生。這時戚宁如見書中蕉葉上所留仙示,務須細心,尋到妖人尸体,用新得仙劍將首級斬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后患。否則妖人求來的同類精通祝由科,凡人死后,只要元首未失,肢体無缺,不過三日,均能使他复生;所學黑煞妖術,也比妖人胜強十倍。妖人活轉痊愈之后,必約了同類,跟蹤尋來報仇。時机一失,定為异日之害。
  余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諸物的名稱和用途,果有几件异寶在內:一件是那寶瓶中所盛的万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靈丹,還有一件是那本道書,雖非天府秘芨,卻也是學道人入門的基礎。
  紀光看到蕉葉第一行字跡,已露出有紀异應得此劍之意。及至听紀异將全頁念完,不禁憂喜交集。紀光老謀深算,總覺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當時前去。偏巧紀异忙了這一整天,腹中早已饑餓;又是年少气粗,一知就里,越發沒把妖人放在心上。先說明早前往,紀光不許,才改了晚飯后去。
  祖孫二人將現煮好的山雞野蔬,連菜帶飯一齊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頓。紀异因天黑路險,帶了寶劍,便要獨自起身。如照平日,紀光并不攔阻。這次因有妖人關系,誠恐一個疏忽,定要貽誤將來。哪肯讓他孤身前去。當下祖孫二人各帶兵刃火种,匆匆起身,駕舟過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澗,縱矮躥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銀燕,只要紀异一出門,照舊飛起跟著,紀光祖孫還未到達,為首雙燕已從暗谷飛回。紀异便問:“你們先去,可曾見有妖人尸首?”雙燕搖首連鳴,意似不曾。紀异定要查出個究竟。猛又想起那暗谷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說不定還藏有別的寶物。便將手一揮,命雙燕仍往前飛去,以便率領群燕幫同尋找。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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