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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回


            浩劫慟沙虫 把臂凄愴生何著
            甘心伏斧鉞 橫刀壯烈死如歸

  話說崖石凹中那二十余名同党,經過這一番水火之劫,早已葬身谷低石凹之中,內灌洪水,外被崩崖碎石封閉,成了一個天然墓穴。盤谷地勢外昂內低,中間一段更深,休說去救,連尸首都無法掘出,至于顧家靈棺先已燒成了灰炭,中經大風、山洪連刮帶沖,更是無跡可尋了。
  五虎弟兄寄身千切危峰之上,眷念倫好,槍惻平生,痛定思痛,想起人生朝露,世事空虛,陵谷易遷,倏忽幻滅,不禁悲從中來,哽咽不止,正在臨風揮淚,面面相覷,把臂蒼茫,百感交集之際,忽見谷口上流頭漂來一根帶著殘枝的斷木,上面挂著一個大麻袋,鼓鼓囊囊地隨著洪流洶涌中蕩旋起伏,行甚迅速,晃眼到了孤峰之下,吃一塊大石阻住。麻袋一角似被火燒焦殘破,不時有成包成塊的東西掉落水里,定睛一看,正是方奎行時棄置的糧袋,大約火起以后延燒到了前面,忽然崖崩水發,沒有燒完。另一袋不是為石所壓,便已沉沒水底,這一袋恰挂在未燒完的斷木上面,因得隨流而至。
  五虎劫后余生,只有悲痛,對于中行等人嫌怨已然不复置念。見了糧袋,猛想起:“孤峰高峻,下面洪水滔滔,四外無邊,出發所帶干糧,大部分俱在死去的胡、梁二人手里,火起之后忙著回赶,記得到時仿佛不見二人攜有糧袋,一會便禍變相繼而起。事后只顧悲悼,也沒留意。倘如二人為圖走快,匆匆遺落,或是存放在半途崖頂之上,如今兩邊山崖俱已坍塌,哪里還會存在?即使能設法脫險,長途山行,無衣無食,怎能度日?再回建業村求助,以中行之為人,自無話可說,這人怎丟得起?如恃獵獸度日,那就苦了。”想到這里,楊天真忙即四外查看,余人也跟蹤尋找,哪有糧袋的影子。一著急,便想把崖下水中糧袋弄它上來,以應急需,且喜爬山鉤索每人都帶著,剛打算連接起來,縋將下去,試探夠長不夠,以便撈取。忽然下流頭一陣山風過處,一條黑影自天直下,落到水面,現出一個黑衣玄裳的道姑,身材矮小,手執拂塵,踏波飛行,在水面上凌虛而來。不時從水里拾些東西,一路東尋西看,轉瞬到達,看見麻袋,似乎甚喜,手一伸,憑空提了起來,口中長嘯一聲,便要回身飛走。五虎見狀,明知多半是怪人,但是身處危境,求救心切;又見那道姑行動雖然詭异,卻不似有害人神情。楊天真首先忍不住,高喊一聲:“仙姑留步,我等有事相求。”
  那道姑原在盤谷盡頭斑竹澗發現水面燒余衣物,跟蹤而來,一心尋覓遺物,并未留意峰上有人,一听有人呼喚,立時飛上峰頂。月光之下,見那道姑生得面如傅粉,貌甚清麗,穿著一身黑色道裝,腰挂葫蘆,右手拿拂塵,左手提著方奎遺留的口袋、干糧、肉脯。身材雖然矮小,二目神光炯炯,饒有威風。五虎見狀,料是异人,心又放了一半,連忙躬身行禮不迭。道姑不等五虎開口,便問道:“你們和谷中被火諸人是一伙么?我先前來過一次,怎沒見到你們?”五虎便把前事略提了一遍,懇求救濟,并問道姑姓氏、法號。
  道姑道:“我名玄姑,是四川人,近年才遷隱此山,就在前邊居住,只因昨日在林內閒游,看見你們帶著大隊人言行走,內中有兩個穿孝服的童男女根基甚厚,當時本想引度到我門下,但我素不喜強人所難。一則素不相識,突如其來,你們決不放心,他娘也未必肯舍;二則看你們的行蹤,頗似從別處來此覓地開墾,我知附近有好几處地方都是土厚泉甘,物產丰饒,你們少不得要在此安家立業。我前坐禪關,勤于修煉,每年只有數日閒暇。這月剛將功課做完,初次出游,遇見一個多年未見之人在此,急于和他相見,忙著回家卜算,暫時無暇及此。意欲等你們移居定后,再找了去,先和他娘見面。熟識之后,有了信心,再行明說。所以當時匆匆走去,沒有露面。彼時朝陽初上,遙望你們臉上,十九大都帶著晦色殺气,又看出你們俱都武勇,本山并無甚凶險,至多遇上几個山民,也非你們對手。想不出是何原故,還想他日相見,再行破解,卻沒料到當晚就會發作。到了子夜,偶出玩月觀星,遙見盤谷火起,隱聞哭喊之聲,想起日間所遇情景,連忙赶來,見是一大群山人在此為惡放火,凶殘已极。當時你們大隊人畜多半葬身火窟,只有二十多個,帶了那兩個小孩逃人壁洞里面,山人的柴草還在亂丟。我當即飛身下去救了小孩,本想連里面二十多人全數救出,我還未行法滅火,他們竟把我也當成惡人看待,亂殺亂砍。我生了气,立帶小孩飛走,只把放火山人殺死殆盡,以代小孩報仇,沒管他們。那兩小兄妹甚是聰明,到家救醒,便喊饑渴,我知他們生長富家,吃食甚好,我卻長年茹素,無什么好吃之物。正打主意,忽听谷中地震崖崩,洪水暴發,澗水大漲,從水里漂來些零星干糧食物。知是這里余燼,或者還有,試來尋覓,不想無心而遇,你們比那些遭劫的人果然好些,救你們不難,并且我听那兩小兄妹說了由建業村被迫出走情形,好些語焉不詳,正還有話要問你們。我學道多年,頗精法術,你們只把雙眼閉上,待我施為,一會便可隨我出險了。”
  五虎听說顧修子女已被道姑救走,放火山人多半傷亡,仇已代報,心想:“怪不得昨晚行近火場,山人吶喊之聲由近而遠,由遠而寂,大約此時正是道姑救了顧家子女追赶山人之際。扎端公等七人必是漏网余孽,去而复轉。如若早到片時,不特胡、梁二人不致送命,連崖下二十多人也未必會慘埋谷底。”不禁惊喜交加,悔恨已經無及,只得各把雙目閉上,靜侯道姑行法相救出險。耳听道姑口中喃喃誦咒,身旁漸覺風起,身子大有被風攝住上升之勢。就在這欲起未起之際,忽听天空中又有破空之聲由遠而近,适間風勢忽然停歇,對面道姑也沒了聲息,身子好似不曾升起,心還想道姑行法未畢,尚有所待,誰知就這一陣風刮過,更無別的動靜。
  待有半盞茶時,楊天真最是心急,微睜眼皮試一偷覷,道姑已無蹤影。只見立著一個相貌奇异的精瘦小孩,望著自己嘻嘻地笑,看去甚是眼熟。心中一惊,不由把眼睜開,定睛一看,還有一個高的,也是生就一副异相,橫臉紅睛,手持竹杖,腰懸寶劍,裝束与花子相差不多。旁立那個小孩。尖嘴縮腮,貌似雷公,正是前日在建業村時帶了白猿來助虎王斗法,飛劍殺死米海客的那個姓涂名雷的丑小孩。心疑道姑竟是仇敵幻化,涂雷法術已非敵手,何況又加一個,不禁嚇了一大跳,脫口“咦”了一聲,往后便縱。五虎久候無信,本在奇怪,聞得楊天真惊呼,料有變故,忙各睜眼一看,見是仇敵,大為惊詫。五虎倒還英雄,明知不敵,逃又無路,反把心一橫,齊聲喝問道:“前日已然雙方罷手,言明他年再決胜負,難道你們還赶盡殺絕不成?”
  五虎初意,仇敵既然苦追到此,必下絕情,便死也作個硬漢,絕不俯首乞怜。不料來人聞言竟沒動怒,涂雷首先答道:“我自有我們的事,赶殺你們則甚?”那花子也說道:“你們休要誤認。我乃伏魔真人門下弟子五岳行者陳大真,路過鐵花塢,被我涂師弟約來,助他除一妖狐。可惜來遲一步,又沒掩蔽劍光,將它惊走,我二人沒有追它。見你五人立在危峰頂上,涂師弟說你們俱是建業村出走之人,适見妖狐由此逃去,必是想將你們攝往它的洞內,未及行法,臨時逃走。因見山根業已震裂,待不多時便要崩塌,你們离地高約百丈,背臨絕壑,三面皆水,決難逃出,恐受危害,送了你等性命,特又赶回相救:涂師弟童心未退,見你五人緊閉雙目,還在呆等妖狐,形狀可笑,不叫我先開口,看你們等到几時。你們卻誤當我們是仇敵,真乃不知好歹。我們雖然除暴安良,像你們這种有義气的盜賊,還不在誅戮之列;否則不必今日,前日建業村我雖不曾在場,涂師弟早要你們的命了。”
  五虎聞言,想起以往經歷,頓起感触。忽然福至心靈,紛紛拜倒,异口同說看破了世緣,意欲出家,苦求收錄引度不已。陳太真笑道:“論你們平日行徑,本無善報,既知悔改,仙佛也是人做的,自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從此虔心棄惡從善,終有收獲之日。我自身尚在師門修行,怎敢妄收門人?且把你們救离此間,自去尋找机緣吧。”
  五虎苦求不允,一回首,看見胡、梁二人的尸首尚暴露在崖頂。這時月落參橫,東方已有曙色,細看全崖皆石,無法掘埋。适才只顧忙著隨了道姑出險,竟未覺察崖上皆石,無法掩埋,并且少時還要崩塌,如若棄之而走,必為飛鳥啄食。又不忍拋在水中,任其腐臭。想起患難深交,心中難受,不禁流下淚來。陳太真見五虎頗有至性,便道:“論你們手下這一群党羽,積惡已深,才有今日的慘報。你們五人雖是首惡,總算平日天良尚未全喪,未犯淫孽,不輕殺人,劫富濟貧,頗多小善,對于朋友也還義气。這兩人看其相貌,已是极惡窮凶之輩,行為不同可知,所以你七人同歸,獨他二人不免于死。似此凶頑,本應任其暴骨荒崖,沉身濁水,死后仍遭碎骨粉身之慘,始足蔽辜。姑念你五人友誼情厚,格外施仁,待我將他二人尸骨埋藏之后,再走便了。”
  五虎方要叩謝,陳太真已經掐決行法,手指胡、梁二人的尸首,喝聲:“疾!”二尸緩緩离地自起,朝對面崩崖后的峻岭上飛去。隨命五虎互相把臂立定,對涂雷道:“對岭地形已變,他們也由此走吧。”手揚處,一片白光擁著五人,隨同陳、徐二人,也往對面岭上飛去。劍光迅速,百丈之遙,晃眼即至。胡、梁二人的尸首飛到岭上,便即懸空停著,不進不落。陳大真收了劍光,略一端詳地勢,照定岭上一座石壁,一掌擊去。嚓的一聲大震,石壁中裂,現出一條丈許高寬的巨縫。再一指,二尸便即隨著飛了進去。陳大真兩手一合,石壁又由分而合,依舊苔痕如繡,查無痕跡。五虎慌忙拜倒,叩謝不已。
  陳大真道:“這里繞向西北一拐,便可達入谷來路,尋徑出山了,山勢雖險,不過多些攀援爬縋,還難不倒你們。來處危峰,一會便要崩坍。妖狐惡行未著,气運未終,明知此行必無成就,涂師弟堅邀我來,不想卻救你們。須知此番乃是上天假手山民,降此大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從此洗心革面,勉為善人,即無成就,亦保首領;如不梭改,再有禍變,就無可幸免了。”說罷,又對涂雷道:“顏虎与妖狐這段冤孽,須他自理自解,你雖為友熱心,只是徒勞而已。昨晚情形你已看出,此后隨時救助則可,如若強自出頭,身任其難,你煞气已透華蓋,清波師伯又將遠行,一個不巧,恐有災厄呢。”
  言還未了,忽見一條白影,如閃電流星般疾駛而至。涂雷笑道:“師兄你看,白猿來了。它一個畜生都有這般忠義,我還不如他么?”陳太真注視涂雷臉面,搖頭不語,片刻間白猿赶到,行禮之后,朝著涂雷用爪比了一陣。涂雷便把昨晚追尋妖狐,并未相遇等情說了。白猿原是知道虎王不久有妖狐之厄,愉往鐵花塢求救,意欲請涂雷瞞著清波上人,將妖狐先期除去,一听沒有成功,好生失望。陳太真道:“你主人雖有災厄,終無大害,要想避免,卻是難极。昨見妖狐逃進,滿身俱是黑青之气籠罩,必學會了左道邪法。你主人那塊古玉符,未會妖狐以前,不可片刻离身,自然遇險如夷了。”白猿敬謹拜命。陳太真急于回山,便向涂雷作別,破空而去。涂雷也同了白猿,一路且說且比,行走如飛,一會轉過峰頭,不知去向。
  天已大明,朝陽滿山。五虎見仙人已走,追憶前塵,仿佛噩夢,同坐山石上面傷感了一陣。彼此都是孑然一身,除了隨身兵刃,更無長物。雖不再怀恨建業村中諸人,卻不好意思回去求助。蠻荒險阻,千里長行,無有衣糧財貨,怎能挨過?計議結果,猛想起:“野人既由此來犯,必有去路。昨晚道姑說已殺盡,怎還有那七個紋身族人?想必逃走不少。仙人雖戒為惡,并未禁殺野人复仇。平日由建業村去紅神谷口西大林等地行獵,當日即可來回。何不暗人紅神谷,將那些漏网的紋身族人和為首山酋殺死,為死者報仇?就便搶些衣食金沙,以作歸計,豈不是好?”這一想到同党被害燒死之慘,立時雄心陡起,惡念頓生,直往紅神谷進發。
  五虎赶到谷口,天才交午。連日勞頓悲悼,死里逃生,俱都饑渴交加,不能忍受。便在左近打了一只小鹿和几只山雞,用山泉洗剝干淨,用石砌灶,拾些枯枝,取出身旁火种點燃,用刀戳起肉片烤食,胡亂飽餐一頓。然后尋一隱秘山洞,找出一方淨地,舖上樹葉干草,將洞門用大石堵好,藏在里面,安睡養神,以備晚來人谷行事。
  那一帶地方雖是眾山民平日游獵出沒之地,恰巧二拉和手下眾山民跋涉辛苦了一天兩夜,備歷險難之余,又受了黑狐這一場大惊恐,差點沒和眾紋身族人一齊葬送。僥幸免死,亡命奔回,一點人數,雖不似妖巫扎端公全軍覆沒,卻也傷亡不少。仇雖得報,可是漢人的財物牲畜一樣也不曾得到,越想越不值得。還算事頗隱秘,建業村和虎王俱未望見火光追來查看,不致再有別的麻煩。又以為扎端公和紋身族人一樣,也被黑衣神怪殺死,去了眼中之釘,以后要省卻許多心事。在遇怪惊逃以前,看見谷中火勢甚大,已不聞再有呼號之聲,這般大火,立在崖口都覺烤得難受,何況火窟中人,大隊仇敵必已死絕無疑。竟忘了往崖下發火時所見前面崖角上的火光人影,更沒料到扎端公當時曾經幸免,后來和五虎弟兄還隔崖放箭相持了一回,直到崖崩壁倒才行身死,五虎弟兄竟會因此追來尋仇報复。路上雖聞得几聲震晌,蠻山地震,常有的事,也未在意。
  二拉回到谷中,饑渴交加,疲倦已极,稍為查問几句,和手下眾山民各進了些飲食。深恨受愚,將殘留谷中的二三十個紋身族人婦孺關在一個石洞以內,准備過一二日,或是殺食,或是悄悄命人押送,驅逐出山,再作計較。于是分別在谷中安睡,他這里剛剛睡下,五虎弟兄也跟蹤追到谷口,就在臥榻之側,酣睡了一整天,并無一人覺察禍在眉睫,就要爆發。
  五虎等一覺醒轉,微推開封洞石塊一看,夜色沉沉,樹抄林隙己有星光隱現。知時已不早,連忙修整好兵刃暗器,走出洞外。一看天色,只是剛黑不久,前此村人与眾山民交易藥貨及金砂,五虎中曾有兩人隨往谷中去過,當時就沒安著好心,路徑都留意記下,恰好用上。知道入谷還有一大段路方抵眾山民聚居之所,吃些東西起身赶去正是時候。便各自又把余下鹿肉飽餐一頓,振起精神,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往谷中跑去。
  入谷后,一路都是靜悄悄的。谷徑本寬,月明如晝,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面,清蔭在地,因風零亂,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陣,跑過崖腳,谷勢忽然開展,現出平原峻岭,知是到了山人聚居之所。見天色尚早,到底人單,不敢再一味猛進,各自停了腳步,細一窺探。沿山腰各處,竹樓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無人,更不見一點火燭之光,比起白日到來那樣喧囂嘈雜,紛同獸聚之狀,直似另換了一個世界。
  五虎試貼近山麓折將過去,方听鼾聲四起,此應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過谷中仇敵還有很多,又是樓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長,既不能一下把他們殺盡,稍一惊動,立即聞聲齊起。山人雖不精武藝,矛矢卻是厲害,眾寡懸殊,難操必胜,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數誅殺淨盡,能誅山酋二拉与那些殘留的紋身族人已是幸事,但又不知谷中紋身族人住在哪一帶地方。想了想,五虎決計先盜食糧、金沙,再擇一离群隔遠的山樓,著兩人悄悄上去擒他一個活的,去至僻處,拷問明了這些仇敵住處,再行下手。同時分人准備兩頭放火,備其惊覺喚起大眾,好亂他的軍心,使其不能兼顧。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藝,且戰且走,殺他一個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紋身族人,殺一個是一個,也不戀戰,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來過的兩人引路,先往藏金沙的所在,輕輕搬開掩洞大石,走將進去。這些野人對金沙并不看重,也從無人偷盜,俱都用小麻布袋盛著。連一些漢人喜愛的皮革、藥草也散放洞內。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內。糧肉之類,卻因初來沒有留心,遍尋不獲。因金沙大沉,少時還要廝殺,臨時變計,只各取了兩口袋,由楊天真一人先運出谷,覓地藏好,再往回赶。赶得回來,接應固好;如人未到,見了火光,便不再入谷,索性在外面等候,以為疑兵之計。
  楊天真走后,這里四人仍然照計而行,赶到山樓之下,方欲分頭下手,忽見左近叢莽中似有黑影閃動,四人久經大敵,疑是防守巡夜的山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后一伏,掩過身形,查探動靜。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現了一條,由前面挨近紅神峰左壁深草中縱出,手執一把短刀,一路東張西望,鷺伏鶴行,偷偷摸摸轉到那片山樓之下,側耳偏頭听了又听,然后舉著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后面搖了几下。接著便見先發現黑影處同樣又出現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蹤鬼祟,跑去与頭一個會合,互相交頭接耳,似在商議甚事。四虎定睛一看,這二三十人俱是些紋身族人,除了四五個紋身族人,余者俱是婦人、小孩。四虎立處,正在他們的前側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縱身出去,嗣見眾紋身族人咬了一陣耳朵,齊舉手中刀,望著山樓作出狠狠欲殺之勢,然后分列開去。那些山樓十九因山而建,長達里許,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紋身族人是一些婦孺老弱,動作卻极敏捷,除几個极小的嬰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這頭到那頭全都布好,每隔十來家必有一個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殘害,自己若現身出去,必將山人惊動,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靜以觀變,看他鬧些什么把戲,便沒有動。
  眾紋身族人分派走后,為首老人從身后取出一條花花綠綠,長約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眾紋身族人齊搖手中短刀示意,各從腰囊內取出一根二尺來長形似棒褪之物,与刀分舉手內,頻頻向樓搖晃了几下。老山人便把短刀銜在口里,倏地一躍兩丈高下。跟著披頭散發,連縱帶跳,時而猿蹲,時而鵲躍,咬牙切齒,在樓前一帶縱橫往來行動如飛,身子輕捷异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狀類瘋魔,做了好些怪狀。細看情景,頗与山寨妖人行那巫蠱之術仿佛相同。眾紋身族人齊都趴伏在地,狀甚恭肅。
  似這樣做作了有小半個時辰,樓上山人似都睡死,并無一人惊覺出視。到了后來,老山人動作更疾,將手中旗幡連連招展,取下口銜短刀,向空擲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處落將下來,啪的一聲,插在土里。老山人低頭一看,先似惊訝,略一躊躇,臉上又轉獰惡之容,匆匆將刀拔起,朝著對面山樓一指。眾紋身族人也各將手中刀一搖,飛一般朝山樓下奔去,轉瞬之間,緣梯而上,一個個輕腳輕手,掩到樓門旁邊。先探頭偷望,然后慌不迭將手中形似棒槌長物,朝門內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縱援而下,再上別的樓;有那相鄰近的,便從樓上沿山腰攀躍過去,都是同樣動作。山樓原是敞的,有門無戶,容易下手。每一紋身族人約分派著二十來所山樓,多少不等。眾紋身族人出此人彼,頃刻便走過了一小半。
  四虎先當他們行刺,后來又覺不是,那棒槌說是暗器,沒見瞄准,多是掩在門側,用手往樓門內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后來留神觀察,才看出紋身族人甩那東西甚是謹慎,甩的一頭從不對著自己,也不用手去触。同時身借牆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門內微一甩動,慌忙抽回。退時將手平伸向后,糙頭沖外,相隔己身惟恐不遠。好似中藏毒物,設有机簧,雖然開了机簧甩出,猶恐余毒沾染之狀。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會,眼看沿山麓一帶山樓,眾紋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山樓有十好几處散居各地,大都靠著山崖建成,有遠有近,尚無紋身族人前往。眾紋身族人中有几個擔任得家數少的,先完了事,齊向號樓前發令的老山人興沖沖跑來,到了身側,各比了比手勢,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過的山樓一指。眾山人齊從地上縱起,高舉短刀、棒糙,正待開步跑去,猛听一聲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飛來几枝長矛,齊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聲,首先應聲而倒。眾山人也有三個被飛矛貫胸而過,死于就地。只一個沒被刺中,口里怪叫連聲,竟似招呼同党。亡命一般沿著山麓跑去。
  接著便听蘆簽吹動,從斜對面一座高崖孤樓上縱落下六個山人,各持腰刀、長矛,背插短矛、弓矢。有兩個口吹蘆笙報警,下余几個同聲狼嗥怪叫,飛也似追將過來。各處山崖間山樓上的山人也都聞聲惊起,蘆笙与人的喊叫之聲互相呼應,靜夜空山,響振林樾,宛如潮涌,甚是惊人。一會工夫,約有三百多個男女山人,全都赶到岭麓左近。山樓上依舊響聲起伏,睡眠正熟,一個也未惊醒。這時眾紋身族人聞得山女惊呼,回顧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泄露,紛紛縱落,与先前那山女聚會,全都面向外,圍成一圈站定,各舉短刀,也不惊慌,也不逃走,反倒齊聲唱起歌來。眾山人赶到鄰近,也停了腳步,見狀俱有惊懼之色。几番喝間,紋身族人先是不理,后來歌聲止住,縱出一個山女,咬牙切齒,怒指眾山人,連罵帶跳,吼了一陣。眾山人便和她軟語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語,听那意思,仿佛眾山民先是威喝,紋身族人未理。后來又向紋身族人索討一樣東西,如若交出,便可講和放他們出谷。知道這些婦孺絕非蠻人之敵,何以蠻人已然殺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敵,又害怕起來?猛又听山樓上一聲暴喝,所有山人全都惊醒出視,正待紛紛下躍。下面山人好似惊慌已极,立時一陣大亂,齊聲吶喊,叫樓上蠻人千万不可下來,人聲嘈雜,也听不出喊些什么,樓上眾山民也真听話,不特立即不出,已縱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于是樓上樓下,千百眾山民都向眾紋身族人說著好話央求。眾紋身族人好似十分堅決,一任眾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樓上眾山女見狀,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來。下面眾山民各把長矛、弓矢舉起,對准紋身族人,口里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后來,有一女紋身族人忽然將手往樓上亂指,口中亂叫。所指之處,樓上眾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樓老少,慌忙躍下。四虎細看,俱是紋身族人未去過的所在,這些山人剛縱下地,那女紋身族人忽又一聲慘嘯,向天跪倒,喃喃祝告。眾山民大約已知絕望,紛紛張弓搭箭,手揚刀矛,齊向紋身族人瞄准。一時刀光矛影,映月生輝,密集如林,只等號令一下,就要發出。眾紋身族人仍然行所無事,面不改色,祝告已畢,從容立起,齊都手握短刀,仰天慘嘯。
  樓上二拉見狀,忽然暴怒,狂吼一聲,揚手一矛,朝著為首女紋身族人擲去。他這里矛正出手,還未到達,眾紋身族人倏地回轉刀尖,各向自己頸間奮力刺去,刀下人倒,尸橫就地。同時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飛到,樓下眾山民得了號令,都就原立之處,刀矛齊舉,弩箭如雨,發射出去。晃眼之間,眾紋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釘地上,悉數喪命,無一幸免。
  亂過一陣,二拉出聲喝住,吩咐取火來燒。樓下眾山民轟的應了一聲,四外跑去。一會取來許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种點燃,避開下風,向死紋身族人身上擲去。人多手眾,頃刻成了一個大火堆,燒得那些山民尸骨爛肉焦,油汁滿地,奇臭之味,触鼻欲嘔。
  四虎見山人發矛擲火,都是相隔老遠,無一人敢走近。樓上眾山民還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禍之將至。說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動又极自如,并無异狀。四虎方在心疑,忽听二拉在樓上向下面眾山民發話說:“紋身族人屢次生事惹禍,昨日慘敗,受了神誅,乃是自我。剩下這些老弱婦孺,因恐留此為害,將他們禁閉石洞以內,本想過一二日打發他們走。不料出了家賊,受他勾引,偷開石洞。結果這几個家賊反為所殺,被他們乘著我們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蠱子。雖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無蠱子飛入七竅,無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拼死,無論如何不肯講和,給我們解救。還算發覺尚早,沒有全遭暗害。現時大仇雖然得報,樓上這么多人卻生死難定,為免后患,本應放火燒山,連人帶樓,一齊燒成灰,才保沒事。無奈谷外還有扎端公和他手下紋身族人給我們惹的一處大對頭,不知何時尋上門來晦气,必須人多才能抵敵。我打算火只管燒著,但不用死在里頭,由我率領,帶往西大林內,去找地方安身,晝夜求神。也許仇人已死,蠱子沒了主持,害不死人。過了三日,沒被蠱子飛進七竅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發作時再死不遲。你們看是怎樣?”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愿意。樓下眾山民見二拉貪生,不肯火殉,頗不謂然,不由起了騷動,漸有出聲責問的,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山人酋長向來橫暴,唯我獨尊,從來不許部下違逆。二拉實因怕死理虧,才用好話和大眾商量。見下面眾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壓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你們當我怕死么?現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占了六七成,你們想想哪個人多?按理來說,就該叫你們到西大林去,由我們在這里居住,想法醫蠱,才算公道。只因我舍不得這個好地方,醫好了病大家還要回來,恐怕万一蠱子從人身里飛出來,留下了禍根,沒法子收拾。适才我們在樓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虧你們沒等他們把手腳做完,就發覺赶來,有這一點好處,才不要你們出谷,自甘退讓,你們還不識好歹?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個還敢說一個不字。你們都給我快滾,若不听話,我們對打,來分高下便了。”二拉越說越怒,突地把手一揮,樓上眾山民一聲暴吼,各將刀矛弓矢舉起,其勢洶洶,大有准備廝殺神气。樓下眾山民悚于二拉權威之下,又見樓上人多勢眾,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發難,群囂頓息。二拉料定他們俱畏蠱毒傳布,加以眾寡懸殊,心有顧忌,益發气壯,二次厲聲喝問。樓下眾山民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頭,商量了一陣,齊聲回答:“任憑二拉作主。”二拉便命樓下山人分一半速取干柴到來,沿山舖好應用;另一半去取衣糧、牲畜,堆在谷口,以備攜走。樓下山人應聲散去。
  四虎旁觀了一會,听出二拉等是中了紋身族人的蠱毒,事前并受了片時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說谷中埋伏放火,乃是紋身族人所為,后來扎端公箭傷胡、梁二人,也只見七個紋身族人,并無山人在內。看今夜神气,他兩家分明是仇敵,至多山人曾經附和過紋身族人,決非主謀,已可判明。”紋身族人全數就戳,大仇已由二拉代報了一半,不由把來時怨毒之气消卻十之七八。再加目睹紋身族人壯烈赴死時慘狀,及近數日來經歷和天明前仙人告誡,心又冷了好些。四虎先還打算只殺几個主酋解恨,繼而轉念:“二拉已中蠱毒,看山人畏极膽寒之狀,可知蠱毒厲害,便自己不下手,也未必能活。莫如暫容些時,看個水落石出。尾隨他們出谷之后,暗中擒一山人往僻處拷問,除了妖巫、紋身族人同犯建業村而外,盤谷火攻究竟是誰主謀?眾山人是否全數出力?并查訊那放毒箭暗算顧修的是誰,一切問明,再作計較。只要對得過已死同党,便只殺二拉等人,免得妄殺無辜,又添罪孽,因果循環,日后遭報。”互相議定,仍立原處未動。
  又待過半個多時辰,樓下山人陸續回轉,照二拉所說,將干柴沿山圍樓舖好,又在轉角出口大路上設下兩個高約丈許的大柴堆,中間全空出三尺多寬的通路,与山麓所舖干柴相聯。一切准備停當,送衣糧的人也已回至樓下复命。二拉吼了兩聲,樓下山人全數伏倒,雙手高舉,拜了几拜。倏地紛紛縱起,各取火种,將近山麓一帶的干柴連那兩個大柴堆一齊點燃。二拉在樓口把手一揮,樓下山人一聲嘩噪,全都如飛四散跑去。二拉跟著發令,樓下眾山人忙取火种,將沿山所有竹樓全都點燃。竹樓都是竹子、木板建成,燃燒甚速,轉瞬之間,火便點齊,蔓延開來。
  火發以后,二拉喊一聲:“快脫了走,除火燒不坏的東西外,一樣不許攜帶。”眾山民聞言,轟的應了一聲,不論男女老少,紛紛脫得寸絲不挂,手攜刀矛,隨著二拉,由滿山火焰中飛越而下。到了路的中心,順著兩邊木堆往前走去,且行且把手中刀矛向火頭上去燒。這時兩邊干柴火焰烈烈,燃得正旺,偶然風來,火便連成一片,人行其中,無殊穿通一條火巷。出口兩堆柴比人還高,火勢甚大,常人到此烤也烤死。山人俱都咬牙忍受,號叫連聲。火光映處,照得人都成了紅色,有几個支持不住,互相搶路往前擁擠,力大的沖煙冒火搶了過去,力小的一不小心撞到火里,哇的一聲慘號,立時跌倒,被火裹住,沙沙亂響,油煙冒起,全被燒焦,一會化為灰燼。都是忙著逃命,各不相顧,只一跌人火里,再爬不起,即便想救,也無法下手。走完這條火路,那葬身火穴的已不下百十個人。二拉等雖然幸脫火災,十九身上都有燒焦了的痕跡,傷勢輕重不等,一個個趴伏地上,喘息不止。等過一會,二拉發令喊走,山人才隨著他勉強起立,狼狼狽狽同往谷口外走去。
  四虎有存身之處,离火雖較遠,熱風吹來,也是難耐,不等二拉等走出人心,早繞到前面僻處相候。二拉一走,便悄悄尾隨下去。正好那些未中毒的山人事前避開老遠,沒有再出來。二拉等新經禍變,一意死中求活,如戰敗了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气,掙扎前行,万不料還有仇敵在側,通未覺察。四虎尾隨到了谷口,見前面崖坡上堆著許多食糧、衣物、牲畜、用具,無一人看守。回顧來路,火光沖霄,天都紅了半邊,知道岭上叢林未必已延燒起來。山人這等舉動,蠱毒雖然害怕,卻未想适才自己立處正當下風,蠱粉已然入了七竅。心中正在后悔:“早知谷口無人看守,還不如赶在他們頭里走出,隨便挑選一些多好。這一來只好跟往西大林暗中盜取,費事多了。”
  四虎正尋思間,前面二拉等已紛紛向前取了衣、糧、用具,赶著牲畜,走向谷外。四虎猛想起:“楊天真曾往谷外藏金,言明事畢前來接應。此時天已近明,無論如何也應該老早赶回,怎會毫無蹤跡?難道還在谷外相候不成?”且行且思,一會出谷,如終未見楊天真出現,四虎好生惊疑,便分出一人去往預定藏金之處尋找,其余人仍舊尾隨下去。直跟二拉等到了西大林,有了一定巢穴,天已大亮,楊天真依然不見,复又返身尋找。途中遇到派去的人,說是金沙仍藏在昨晚所居石洞以內,天真不知去向,如為山人或是蛇獸所害,又不見一絲痕跡,俱都大惊。當下四外搜尋,直尋到中午時分,哪有一點影子。四虎重又聚集一處,商量無計,意欲先尋山人盜些糧食肉類,吃飽一頓再去搜索,不論死活,好歹也要探查楊天真下落。于是重向大林走去。
  行經一片林崖之下,四虎忽覺心內煩渴難耐,一看谷下正有清流甚是清淺,連忙赶去,各自伏身水面,狂飲了一陣。一同起立,往前走沒十步,煩渴愈甚。方欲回身再飲,猛地一陣頭暈,心慌發悶,身子虛飄飄的,再也支持不住,相繼跌倒溪邊,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神志略為清醒。睜眼一看,都躺在一個大樹林里,前面不遠站定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色背影,与昨晚盤谷火后所遇的道姑相似。
  那地方四外山水環抱,只當中一片小小的平原,寬廣不過十畝。樹均合抱參天,亭亭矗立,翠葉森森,都開著形如玉蘭的奇花,每株上不下千百朵,紅黃紫白,盡態极妍,燦若云錦,甚是繁茂。中間行列卻又疏密相問,迎風映日,倍增光艷,不像別處樹林那么密層層,黑壓壓。加以清溪縈繞,泉水淙淙,好鳥穿枝,嬌鳴不已,越點綴得景物清麗,不似人間。四虎頓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回憶前事,几疑身入夢境。正駭异間,猛想起仙人說那道姑乃是妖狐幻化,不由吃了一惊,急欲縱起。不料身子綿軟,四肢無力,再也不能轉動,越發害怕,不禁“咦”了一聲。
  那道姑本在煎藥,聞聲回頭,見人醒傳,便走了過來,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昨晚我本心想救你們,忽被對頭走來尋事。我也并非敵他們不過,只因他們党羽甚多,不愿多樹強敵,誤我清修,不得已暫時避去。我走以后,那兩個對頭必對你們說我坏話。實不相瞞,他們說的也并非無因,我前身實是异類修成。幸在遭劫受害之時,所煉丹元未被仇人奪去,因得轉劫為人。來此潛修已有多年,日前才得知仇人蹤跡。冤冤相報,本是定數,這也不足為奇。我与你們無怨無仇,不過探問一點事情,并無絲毫惡意。我想后來你們被我對頭救出了險地,我本不愿再見你們。偏生昨日傍晚路過西大林,見你等四人中了蠱毒,暈倒在溪邊,同時還有數百山人也中了蠱毒。他們生長蠻荒,別的都蠢,唯獨此事卻深知趨避,長于救治。先前他們曾借火力,想將未成形的蠱子烤死,仍嫌余毒未盡,恐過些時日惡蠱死而复生,無可救藥。他們知本山有一种毒虫,可用來以毒攻毒,方欲哀求邪神,由中毒山人中抽出几人為餌,去引毒虫出來,忽然發現你們,自然再妙不過。剛要把你們搭走,被我從旁看見。因你們原是五人,忽然短了一個同伴,我疑為山酋所害。況且昨晚放火,又有山酋在內助紂為虐。此山原是我的舊居,當我前生未入蜀以前,在此修煉,曾經屢受這類山入侵扰,子孫常被殺害,几無遺類,又恨他們行為凶殘,触動舊仇。只不知那毒如何引法,蠱毒怎樣醫治,當時沒有下手。直尾隨他們到一暗壑之內,暗施禁法,用四山人將你四人替換,藏向僻處,觀察他們如何施為。
  “那山酋先將人身用刀割了數十條口子,再縋落壑底。眾山民便在壑腰危石之上守候,准備圈套,擒那惡物。旁邊放著許多藥草,待有半個時辰,才將那毒虫引出。那虫形似一面琵琶,姑且叫它琵琶蝎吧。這琵琶蝎頗有靈性,甚是机警。肚腹底下滿是小腳和吸血的嘴,跳到死人身上,只一趴,便把血吸了個干淨。索圈才一晃,便即惊逃回洞。它雖貪吸人血,也知道有人要算計它,行動如飛,敏捷非常。毒气又重,出沒無常,人不敢近。人血連被它吸了三個去,琵琶蝎并未捉到。
  “我在旁看出精治蠱毒的山人并不多,只有山酋二拉和几個老年山人。我這里雖有靈丹可救你們,但因煉時頗不容易,樂得有此現成治法,自是省便。暗中擒了一個老山人去至僻處,間明底細。等我回去,那四個生人血又被吸盡,毒蝎仍未捉到。二拉還不知死的四個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近人,正在暴躁無計。我一現身,全部嚇得亂竄,我也未多加殺戮,只殺了几個為首山酋和一些年老的山人,略報當年之仇。另擒一山民,照樣行事,去誘毒蝎,終于用了禁法,才行捉到殺死。取出皮囊內所藏丹黃,用瓶盛好,攜了藥草,將你們救到前面澗旁大石之上臥倒。這毒蝎未死以前雖是奇腥极臭,積惡非常,那皮囊內的丹黃卻和躊香一般芳香已极。可惜當時只想救活你們,沒有多取。适才連那些藥草放在藥釜內一熬,才發覺妙處。連忙赶去,打算全數取回時,休說丹黃無有,連尸首都不知去向。那些漏网逃走的山人也找不到一個,定是他們蠱毒未解以前,不能回轉老巢,又恐你們醒轉,去往紅神谷查看,便赶回來取去。你們已然藥性發作,從口鼻中流出許多小蠱虫,俱已成形蠢動。我連用溪水沖洗淨,然后把你四人事完,方帶到此地。
  因我洞府逼狹,只宜我一人清修,難容多人,又用花草結成床榻,就在這洞外安歇。此時蠱毒雖然去盡,只是元气大傷,尚須一二日始能痊愈,暫時還勞頓不得。你們雖睡在露天林里,但此間气候為全山最好所在,仗我妙法,絕無風露之侵。只管放心靜養,等你們身子复原,我還有話問呢。”
  四虎聞言,一看所臥之處,乃是四人并一方丈大榻。看去雖是重台疊瓣,聚葉花枝,五色繽紛,燦若云錦,似花草堆成一般,坐上去卻是溫軟柔滑,杏無痕跡,如臥重棉,舒适非常。細一察听道姑語言,不特毫無惡意,連死中得生也是由她所賜,不覺把先時疑懼之心去了十之八九。本心想要下榻拜謝,無奈四肢綿軟,臥在溫軟花榻上面還不覺怎樣,略一轉側,便覺周身骨節根根作痛,加以气弱神憊,起動不得。道姑看出四人心意,又再三慰止。強掙著口謝了几句,只率罷了。道姑說完,仍回到藥灶前去調煉那釜中藥物。那藥也是香的,于是花气、藥香相与融會,清馨馥郁,沁人心腦。四虎閉目養神,靜心領略,直如身在香海之中,有說不出來的妙趣。
  過有半個時辰,四虎方覺腹饑,忽听道姑在旁呼喚。睜眼一看,林邊藥灶業已移去,道姑手里端著一個用細草繁花結成的花盤,里面熱騰騰放著四枚薯夜,皮已剝去,挨個喂向四人口中。饑腸得此,看去已令人饞涎欲滴,人口更是鮮腴美妙,到嘴酥融,不用咀嚼。咽罷多時,猶复芳騰齒頰,甘留舌上,頓覺腹充气沛,精神為之一健。端的色香味三者均到极處,休說人間珍肴無此佳物,便是仙廚妙品不過如斯,不禁連聲贊歎。道姑笑道:“此乃本洞特產,道家名為閏果,又號金瓜。一株只結兩枚,連理雙生,一黛一紫。三五年始一開花結實,逢閏方熟。原是瑤島仙根,不知何時被玉雀銜來,巧值地有靈气,因得遺留。与尋常薯蕷不同,服了能益气輕身,延年法痰。我也是劫后重來,始得發現。可惜种少,又不能分根分种,守了多年,僅存下三十多枚。除每年嘗一次新外,輕易不舍服食。今見你們虧損太甚,急于速好,籌思至再,方始各贈一枚,以作靈丹之代,至遲明朝即可复原。須知仙緣遇合,得這不易呢。”四虎方知果非凡物,不免又謝了几聲,道姑仍禁不要多說。
  當日天晚,四虎都能坐起,道姑已然他去。月照花蔭,清輝四射,白云片片,時從天空緩緩飛過,輕風細細,吹面不寒。倚仰其間,俱覺心胸澄淨,皎無渣滓,俗塵為之一法,霍然有世外之感。待了一會,想起當年結義五人,縱橫滇黔諸省,威名遠震,所向無敵。如今落得部屬喪亡殆盡,兩三番死里逃生,還有一人尚無下落,看出凶多吉少。觀察道姑語言、行徑,不論她行蹤如何詭异,是甚出身,對于他們總是有恩無怨。況她對于前生是個异類修成一節毫無隱諱,道法又如此神奇,可見不是個凶惡妖邪。人生朝露,轉眼虛空,現既看破世情,何不等她回來拜求收錄?再將楊天真存亡查明白,如能尋回,便在此一同修道,求一長生不老,永享清福,豈不比在江湖上奔波勞碌,爭名奪利強得多了?四虎越商量越心熱,(怕道姑不收男徒,心中委決不下,恨不得道姑即時赶回,行完拜師之禮,早早定了名分才稱心意。正懸盼間,忽听破空之聲。旋見一溜火光,后面帶起滾滾黑煙,疾如電射,穿進林來,直往斜刺里密林深處投去,晃眼無蹤。隱隱聞得黑煙中有啾啾鬼鳴之聲隨風而去。
  那片密林就在花林的東北角,密壓壓盡是松、杉之類的巨木。古樹森森,月光下照,只有樹外一層浮輝,林內甚是陰暗。四虎此時已能起動,因是初歷仙境,明知道姑洞府必在左近,恐干禁忌,只在原坐臥處花林之下望月盤桓,未敢輕涉堂奧。乍見异景,頗為惊訝,事過神定,猛憶前晚与道姑初會時所見的情景,頗有相似之處,料是道姑由外回轉。由此想起道姑曾說顧修子女被她救到此間,來了一日,除道姑外未見一人,也沒听提說,令人挂念。意欲少時覷便請問一聲,又不知可否。四虎互相商談沒有几句,适見那溜火光又從東北角密林內飛起,沖霄破空而去。忽听一聲長嘯,又是一溜火光,擁著一條黑影從林內飛出,跟蹤追去。這才看清后一黑影确是道姑本人,只不知先飛走的火光是甚路數。
  道姑二次飛出為時更久,四虎延頸相待,不覺月影西余,參橫斗轉,道姑仍未回來。四虎的精神已然逐漸康复,等得心焦,不免四面看看,走遠了些。一會白月墜林,天光忽暗,花香甩露,分外濃郁。四虎無心領略,只在林中往來閒踱,到處東張西望,不知不覺走近東北角那片密林之下。這時晨旭始升,天已大明。密林內的捕、棒、松、杉原是多年古木,拔地百尺,根根挺立,筆也似直。上面又是虯枝繁茂,翠葉濃密,相互糾結交覆,直似千百根鐵柱共支著一座廣達數頃的綠幕一般。雖然天光不易透下,因為樹身甚高,夜晚看去雖是一片濃黑,日里看去只比林外顯得陰森一些,并不十分晦暗。又赶上朝陽初上,紅光万道從枝頭樹抄斜射進來。林外是万葉浮光,森若擁翠;林內是千株篩白,陰影在地,黑白分明,宛如織玉,更覺清晰非常。
  四虎又想顧家子女,探頭往林深處定睛一看,見道姑所說崖洞就在林的盡頭,古木掩映之中。崖不甚高,密林是個弧形,南北斜長,恰好將崖洞遮住,外觀不見,地絕隱秘,不進林去直看不出。四虎先還不敢冒昧走入。挨到下午,道姑終無音信,越發心疑,乃決定人林探視顧修子女。如被道姑走來闖見,万一犯了她的禁忌,就說腹饑求食,誤入仙府。好在道姑只說洞中不能下榻,又沒禁止妄人,事出無知,也難見怪。人洞時再通白一番,遇事謹慎,禮節上放恭敬些。她既以好心相待,想必不致招她忌恨。商量定后,一同走入。
  行約里許,忽聞水聲淙淙,音如嗚玉。再往前數十步,樹林如畫,當前現一大溪,水甚清冽,可以見底。溪中而石齒齒,白沙平勻,時有三五石筍突出水上。飛泉奔流,激石而過,珠迸雪靠,入耳清越。溪對面一座危崖,高只十來丈,大約十畝,由對崖偏東平地突起,順著溪流,高高下下,彎彎曲曲,蜿蜒東去,似与前面高山脈絡相連,也不知有多少里長。溪流也是由此而東,仿佛源遠流長,驟難窮极。溪崖盡是翠竹挺生。崖凹之下有一古洞,門外怪石森列,石筍怒生,地平如砥。另外稀落落兩行杉松,大約數抱,華蓋亭亭,齊整整直達溪口石橋之下。樹下和近溪一帶,种著許多不知名的奇花异卉,紅紫芳菲,凝香競艷。洞門往里深陷,甚是高大。當門一大片石鐘乳,宛如玉幔珠纓,由洞頂直垂至地。遠望過去,晶光离合,幻為彩暈,閃閃流輝。洞口都如此庄嚴華麗,料定洞內必有仙景,都思一擴眼界。恰好溪邊石橋正對洞門,四虎便在橋頭又整了整衣服,向著洞門虔誠下拜,恭恭敬敬通白了一番。然后試探著往洞前緩步走去,直達洞外,并無异狀,也不見有人走出。估量顧修一子一女許在內洞深處,略一尋思,同向洞內二次下拜默祝,然后走了進去。
  初入洞時,頗覺那洞异常高大。那片鐘乳屏風竟有二十多丈大小,几將全洞隔斷,不見縫隙。身臨切近,越顯得五光十色,耀眼欲花。人口處是左側乳屏上面的一個丈許大洞,相隔地面不過尺許,通体渾成,晶瑩圓滑,仿佛經過鬼斧神工開鑿成的一個水晶月亮門一般。只是門內光景仿佛沒有外邊來得明亮,似乎要晦暗些。人門一看,不覺吃了一惊。原來那洞外面雖大,洞內方廣也略相似,其深還沒外洞的一半。除卻壁潤如玉、石地平洁、淨無纖塵外,只有兩方青石、一個短小的石榻和一座三尺多高的丹爐,別無他物。因地勢過寬,把它形成了一排夾壁,更顯得逼狹。洞口天光因乳屏厚而不勻,有疏有密,不能盡透,晶光反映或晦或明,不如外洞晶明遠甚,哪有什么理想中的奇景,更不見顧修子女的蹤跡。
  四虎見狀,好生惊异。心想或者還有別的門戶暗藏壁間。細一尋視,忽聞水聲潺援,音甚清微。走近內壁,先發現右側壁下橫著一七八尺長、二尺來寬的深溝,近地面處,綠苔肥鮮,流潤欲滴,看去黝黑。側耳一听,水聲便在其下,似乎深极。既有暗泉伏流,其非門戶可知,何況溝深壁削,初涉奧區,不知出進之方,就有入路,也不敢輕率妄進。方才有些失望,偶一眼看到右壁角,暗中似有一團黑影。四虎連忙赶過去一看,乃是前晚道姑從水里撈起,方奎日問遺在盤谷中的一袋干糧肉舖。另有四根象牙,有兩根一頭業已焦裂,各有燒焦壓碎痕跡。知道本山素不產象,只建業村有他們相贈的几只。必是盤谷火起時,在崖下逸去的那兩大兩小沒有逃出火阱,又遭地震山崩,洪水暴發,全都死在谷內,吃道姑事后將牙取來。四虎正猜度問,又從糧袋旁發現一件被火星燎穿了好些小洞的短衣褂和一只焦裂小鞋,認出是顧修愛子興儿之物。細查糧袋,似己全行翻動,糧肉也少了一小半,袋中所盛均是上半層未經水泡濕之物。暗忖:“道姑昨晚明明說是見兩幼童資質不差,特意救回仙府留養,傳以道法。行時還為他代報親仇,殺死眾山民。回洞之后,复為食糧發愁,因見外面漂來燼余之物,特地重往盤谷尋取。愛護看重,頗為周到,怎么糧衣均在,人卻無有?洞內又僅這點地方,不似另有栖息之所。”越想越奇怪。正在惊疑不解,忽然一陣疾風從身后吹來。
  四虎情知有异,回身一看,道姑已立在面前,似有微溫之狀。等四虎起立,又改了笑容說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們,并且說明洞內不能下榻,怎么才得活命,就敢私自來此窺探?幸我料定你們尚無他意,否則還有命么?”四虎听出道姑語气不善,急忙躬身答道:“弟子等多蒙仙師垂救,感恩切骨。加以新遭大劫,俗念全灰,意欲拜在仙師門下為徒,參修學道。久候不歸,后來便即睡去。到了今日午后,既想拜見仙師,又想求些飲食,無心中閒游至此。因昨晚仙師未禁參謁,疑心仙師已然回轉,拜謁心虔,先在橋頭洞口兩次虔誠通白,然后進洞參拜,不料仙師并不在內。以為仙府必有后洞,正在尋找門戶,恰值仙師駕臨,望乞寬有則個。”道姑聞言,微笑道:“我前身雖是异類修成,素來無故不肯傷人,最不喜人騙我。你們所說的話未必全真,此來何意?還是對我老老實實說好。”四虎同聲脫口答道:“弟子等所說俱是實話。”道姑忽然把臉一沉,四虎方看出道姑發怒,心內發慌,嘴里活沒說完,便听道姑獰笑道:“原來世上竟沒好人,我真把好心錯用了。”隨說把手一揮,四虎立覺頭暈体軟,倒于就地,不省人事。
  四虎心本無他,道姑問時,只要把尋找故人子女一節的真心實話實說,便不致有這場凶災。因在江湖上多年講究率真,性复粗直,不工作偽,稍打几句誑語,便覺情虛,加以警畏道姑心甚,一加駁詰,更轉不過口,詞色之間多不自然。狐精本來善疑,話中有詐,一听便知,又知四虎曾与仇敵相見,得知自己根底,越發疑他們存心不善,心想:“兩次救人,費了許多手腳,殺傷許多生命。他們剛才脫死,即來窺探隱秘,可見好人難做。”一時發怒,也沒加詳細考查,就用禁法將四虎生魂攝走。等到向生魂考查,才知四虎端的是心虔向道,情切投師,又急于想探詢故人子女下落,久候不至,才來洞中通誠窺伺。不過因見顧修子女沒有在洞,恐說出實話不便,略為掩飾,一言之失,鑄此大錯,居心并未不良。自己看出他們情虛詞遁,鬧得凶終隙未。雖也后悔,事已至此,再令重生,又得費事。
  妖狐起初救人的本意,是因仇敵虎儿三世清修,夙根深厚,非比常人,又是神僧心愛門徒,并有仙猿,神虎相助;他師父表面上雖責他犯了殺戒,迫令轉劫,了卻這一段因果,并允自己和紅蛇各自向他報复,終是多年師徒之情,難保不預為之謀。犯戒當時,不令墮劫,又命在后殿中獨居苦修了數十年,才使轉世,其中顯然做有文章。紅蛇久已幻形來此相候,近十余年她只見過一次,還約有一個厲害同党,苦尋仇人算帳。當時她勤于修煉,沒有同往,別后便無征兆,料是尋仇未得,反遭毒手。仇敵決非易与,法未煉成以前,明知近在本山,始終沒敢妄動。直到近日妖狐道行精進,法已煉成,決計复仇,心中仍有戒心。打算從四虎口中盤問出仇敵的法力深淺,還可教他們作個內線,重回建業村,帶了自己所煉法寶,伺隙暗算,豈非救人助己,兩得其便。不料因疑誤會,一番好心,已有缺欠,即令重生,難免疑恨生心。弄巧回到村中,經高明人一點破,還鬧個恩將仇報,豈不誤了大事,哪有把握再令他等賣死力。莫如將錯就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驅遣生魂相助下手。報仇之后,如看他們都能稱職,便舍卻几粒靈藥,救他們還陽;如若奉行不力,好則放他們自去投生,不好便命他們做連日所攝幽魂厲魄之長,永遠服役。倘被仇人所傷。那是他們命該如此。雖然事出誤會,死非其罪,自我救之,自我殺之,也足兩抵。當初若見死不救,還不早慘死在毒蝎惡蠱之口,有什么過處?
  妖狐素來不喜傷生,才得寄跡靈山,修成正果。前此遭劫,因不能詳忖剝复之机,視為定數,只好苦求神僧超度,一意報仇,誤卻千載良机。反因多年臥薪嘗膽,發動了先天中的惡根,為報子孫夙怨,先殺多人。這次又因多疑,害及無辜。眼看報應臨頭,還不自知。主意一打定,便高高興興行起法來。
  四虎先是倒地,人事不知。忽然清醒轉來,見那存身所在,已非原處,四面都是鐘乳晶屏,煙云繚繞,碧焰飛揚。道姑披發仗劍,高坐石台之上。四人跪在台下,地方看去不過三四丈見方,卻有千百成群的紋身族人,披發紋身,三面環立,個個怒目獰眉,狀態凶惡,勢欲博噬。道姑臉上神情也是冷森森的,獰惡怖人,与前時判若天淵。四人直疑身人夢境,大是駭异。猛一轉念,想起适才道姑變臉時情景,偷覷道姑身后,還立著兩個惡鬼,那大群山人身子都是虛飄飄的,凌虛而立。細再尋思查看,忽然省悟,自己必已身死,魂魄被道姑拘禁在此,不禁又是傷心,又是害怕。知道厲害,逃跑不脫,只得哀求道:“弟子等多蒙仙姑搭救,起死回生。适才未奉法旨,誤人仙府,雖然罪該万死,也是仰慕太切,并無絲毫不敬之處。望乞仙站放轉還陽,從此洗心革面,也不敢冒昧。”
  道姑厲聲喝道:“我适才已用仙法使你們將入洞時情景從頭照做了一遍,委實并未對我輕視。但如今事成了定局,你四人性命俱是我救的,還須由我主宰,此時尚有需用之處,放你們還陽不得。現在你們將在建業村与虎王結仇,約請能人斗法經過,一字不許遺漏,從實細細供出。然后受我驅遣,領命行事。稍有差誤,定將你們形神齊用法火煉成灰煙,万劫不得超生,永墮泥犁,連做鬼都不能夠了。倘能勉力從事,不畏敵人凶險,為我效勞,你們軀殼尚在,俟我報了大仇,事成之后,必然放你們還陽,并賜靈藥,你們雖不能長生,也可延年。此乃格外開恩,生滅兩途,任憑自擇。如若不愿,我便以仙法禁制,永為蠻魂厲魄之長,依舊奉命即行,不能自主。在我不過運用稍差,不如你們神能自主,可以便宜行事,來得靈敏;但你四人卻永淪惡鬼,終古服役,超脫無日了。速速回話,勿得遲延。”
  四虎已然想起那晚所遇仙人之言,看出妖狐凶狠毒辣,不是一個好相与。無奈魂已被禁,如若違忤,定無幸理。嚇得連聲諾諾,哪敢稍作遲延。道姑獰笑道:“我諒你們也是不敢。”接著挨次喚上法台,再詢村中之事。
  四虎知道虎王厲害,更有仙人為助,連米、祝二人均非敵手。自身只是屈死幽魂,有甚法力?如真派去,豈非自投羅网,照樣要受雷火、飛劍誅戮,魂散魄消,鬼都難做。對于虎王、涂雷的本領本就惊奇,為使道姑知難而退,至不濟也使她量力行事,不派自己前往,于是添枝加葉,說得虎王好似天上神仙一般。不特道法高強,飛劍靈异,并有仙猿、神虎、靈獸金猱隨侍,以供驅策。此外還有兩個仙人為助,那夜盤谷從空飛墜的就是他的同党。又舉出米海客、祝功二妖道慘敗之事作一陪襯。四虎以為都是相去不過數尺,自己上去答話,台下邊三人總能听見,好在事實現成,并無虛假,不過加些渲染,總可答得一樣。誰知妖狐禁制,台上下之隔不啻重山,下邊的人哪能听見。妖狐原意也怕四人又說謊話,特地如此,事前均未說明,問完即命侍立左側,所以后上台的全都不知就里,幸而命不該絕,都是一般心理,居然鬧了個不謀而合。詞句間雖然大同小异,略有出入,意思卻是完全一樣。
  妖孤所用禁法,近日的事還可令其重演一遍,相隔一久,便不能再使一一演出,除了口問虛實。便須親往。四虎的話又屬不虛,即被听出有些不實不盡,只能說他們是凡人,目光短淺,過于惊奇,不能加責。四虎說時也曾想過,雖因适才說謊受害,仍敢大膽飾說,亦由于此。話又說得一樣,妖狐不得不信,不禁大吃一惊。暗忖:“照此情形,驅遣生魂前往窺探,定被看破無疑,害了四虎無妨,就怕被仇人看破收去,問出實情,豈不誤了大事?”越想越慎重,仇又非報不可,盤算至再,決計親往,先行探明了虛實,再行下手。
  妖狐于是變計,先行法收了四壁的鬼魂,然后對四虎道:“我初意命你們打听仇敵虛實,現在一想,仇敵雖是道行微未,你們只憑一股戾气,就給你們靈符護身,也不善于運用。仍由我親去比較妥當。本應將你們一同收禁,因念你們死非其罪,格外開恩,另眼相看,暫命你們代守門戶,只要謹慎從事,日后必有好處。此洞僻處荒山,外有深林危壁屏蔽,從無生人足跡。以前出入,原無須人看守,皆因那些蠻魂厲魄個個凶悍,雖經收禁,我不在此,難免蠢動圖逃。因要用他們來祭煉寶幡,又不便過于克制,損傷他們的元气。現有靈符兩道交給你們,倘有變故,可將頭一道如法施為,便有百丈陰火將他們圍困;倘還不畏此火,硬要闖出,連將第二道靈符施展,立有奇效。我用生魂煉寶,只為此番報仇作准備,并非仗以為惡。這類惡鬼生前如是好人,我也不會收他們。如被逃走出洞,勢必秉著凶煞之气,四處為禍,再去一一收回,大不容易,豈不是我造孽,本心不相傷害他們,如真制止不住,說不得只好除了他們。事若不濟,再去另打主意,以免貽禍于人間,自干天罰。事關緊要,洞外有我仙法封鎖,你們皮囊尚存,死活全在我手,務要小心,不可大意。我往建業村去,或者還向別處約上一個幫手同往,歸期無定,弄巧就許要過三兩天才回。若我時久不回,你們再蹈覆轍,那我就沒有這般慈悲了。”妖狐說罷,交過兩張靈符,教了用法,將四虎生魂領往适才昏倒之處,往外走去。
  妖狐出時,四虎才看出那通往后洞法台的門戶,就在靠壁溝底之下,相隔上面竟達三丈以上。洞大不過二尺,生人就知地方,也無法進去。身已作鬼,震于妖狐凶威,哪敢絲毫大意,由兩個手持靈符,注視溝底,以備万一。妖狐走后,好一會都沒敢擅自离開,嗣見溝底毫無動靜,才提著心去查看自己的軀殼,見依舊好好地躺臥在地上,和人熟睡一樣。四虎互相傷感了一陣,談起連日所經之事,始信仙人之言果然無虛。看妖狐神情動作,始終未露放還陽世口風,分明凶多吉少,苦無善策可脫羅网。又互相往自己軀殼上扑了几次,哪里能附得上体去。心想:“人在陽世受苦受罪,情急時還可求死。這一做了鬼,更是強弱异勢,百般隨人,任憑處置,擺脫不掉。稍有違忤,便須受盡苦厄,未了還在她掌握之中。”
  越想越難受,正在鬼臉相看,焦急無計,忽听溝底后洞中隱隱鬼哭號叫之聲,甚是凄涼。四虎大惊,疑心惡鬼闖出,忙赶過去,用那靈符照定下邊。鬧有頓飯光景,鬼聲漸漸宁靜,僥幸沒出亂子。心才略放,二次鬼叫又起。似這樣時起時休,不覺去了好几個時辰,累得四虎目不旁視,惟恐變生俄頃,一直提心吊膽。守到夜半,漸覺洞中陰寒,尖風刺骨,加以鬼聲啾啾,入耳凄楚,想起自身冤苦之事,不禁悲酸痛哭,起了同病之感。有心想招呼后洞惡鬼,任其逃出,不加禁阻,自己鬼魂也跟了逃走,宁愿終古為鬼,也不甘受妖狐役使。無奈這些幽魂都是惡鬼,縱出,必為人害,洞外還有封鎖,未必逃走得脫,自身還陽尚未完全絕望,几回躊躇,欲發不敢,終覺忍耐的好。
  悲談未終,猛然眼睛一花,面前現出一個相貌清奇的道人,行至溝前立定,也不說話,戟指向壁上一指,一聲大震過處,便裂開一個大洞。再把左手一揚,洞口半空涌起一團紅光,其熱如火,丈許以內几難駐足。光中遙看洞內,惡鬼猙獰,不下數百,似要由內闖出,此擠彼撞,搶到洞前,又似畏那紅光,望而卻退,往來爭突,亂作一團,神情惶遽已极。
  道人見狀,意似難耐,大喝道:“爾等生為惡人,死為惡鬼,本當不与超生。只因妖狐不久伏誅,爾等惡鬼無依,必出為害,全數消滅,又覺不忍,為此借來仙家至寶,使爾等鑽圈而出,消卻凶煞之气,各依罪孽深淺,往投六道,不致扰害生靈。已是施恩格外,怎還疑畏不前?莫非要等妖法祭煉,日夜受諸苦痛,永淪賤役么?再不自出,我一強制,就更難熬了。”眾鬼魂聞言,齊都下拜哀號不止。道人道:“這事由不得你們。”說罷將手一指,那圈紅光便緩緩往洞內飛去,一人洞口,立時暴長,光照四壁。群鬼逃避無路,又禁不起紅光炙爍,紛紛爭先逃出洞外。先前那种惡相,只由光中一通過,都變了一團團的淡煙,落到地上,化成一幢幢略具人形的黑煙,煙籠霧約,身形僅在依稀有無之間,自腰以下几看不見。浮光飄泊,聚集道人身右,動作已遠沒有未出時那樣矯捷迅速了。不消片刻,洞中鬼魂俱化黑煙,滾滾飛出。
  四虎先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繼而猛然省悟:“妖狐嚴命監守,惡鬼全逃,回來怎肯甘休?看這道人,分明是天上神仙,還不求他垂救,等待何時?”剛要拜倒,道人已走近,手揚處,似有一陣熱風吹上身來。當時立腳不住,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直往那四具死尸前扑去,只覺頭腦發脹,悶熱難耐。耳听道人喝道:“爾等業已回生,不可睜眼,到了地頭,再行相見。”接著耳際風生,身子似被大力吸起,懸空迎風而馳。料已遇救重生,喜出望外,便把二目緊閉,任其所之。
  約有頓飯光景,忽落在實地上面。又听道人說道:“到了。”四虎睜眼一看,石洞高大,光明爽朗,十數具石床、石几以及丹爐、藥灶之屬,陳列井井,潤滑如玉,淨無纖塵,气象庄肅雅靜,与妖狐洞中情景大不相同。身側一個道人,長髯飄胸,含笑而立,相貌甚是清奇,令人望而生敬。知是救命仙人,慌不迭一同翻身拜倒,謝了救命之恩,隨即叩問仙長法號。道人喚起,說道:“此地是黑蠻山鐵花塢,我名清波。日前往建業村相助顏虎除掉妖人米海客的道童,便是我的門徒。你四人身死已歷二日,新近還陽,雖仗事前服了天府薯蕷,元气難免受了點傷。妖狐不久即膺天譴,決不敢來此尋釁。可去我徒弟房中進些飲食,安心養息,等到事完,再送你們下山便了。”
  四虎聞說仙人就是那形如雷公、殺死米海客后,同另一人救己出險,自稱涂雷的人的師父清波上人,又惊又喜。心想:“他徒弟小小年紀,已有那么大法力本領,師父不問可知。仙緣難遇,怎可惜過?受這几次災難,反倒因禍得福也說不定。”重又俯伏在地,哀請道:“弟子等以前身在綠林,并不似別的盜賊,專行不義之事。后來洗手為商,又入了建業村。雖因亡友顧修等之勸,商議舉事,只是想乘著時勢謀點功業,也無害人為惡之意。自經涂小仙童儆戒,本意帶了一干朋友,在附近深山之中開墾耕牧,隱居不出,不料受了山人火攻暗算,只逃出弟兄五人。受了仙人點化,本有厭世出家之想,無奈資質大差,苦求未允。當時衣食兩缺,又因紅神谷山人尚未被妖狐殺盡,想起許多死友之仇,前往報复,不料誤中蠱毒,又被妖狐攝去生魂。眼看永淪地獄,超生無日,多蒙大仙垂救,九死得活,世念已灰。務乞格外開恩,只求收到大仙門下,永為奴仆,感恩不盡。”
  清波上人接口答道:“不要說了。論你們五人結局,均非紅塵中人。雖年事已長,物欲找伐過甚,不足以深造,出世清修,以冀再劫,尚可辦到。無如你我只有這點緣法,我門下教規謹嚴,日子清苦,嫡傳弟子只有一人,加以證果在即,聚日無多,已決心不再收徒。你們向道心誠,我也深知,我卻不是你們的師父。你們同伴楊天真現已被一高僧度去,待過兩日,可持我書柬前往相投,只要心虔志堅,諒無不收之理。我還有事,你們自去歇息吧。”
  四虎見上人詞意堅決,不敢再讀。且喜得了楊天真的下落,欲待請問詳情,上人忽喊:“雷儿。”接著听人應聲,從左壁一間石室內走出一個瘦小道童,正是日前兩番相遇的仙童涂雷,四虎慌忙下拜。涂雷略為還禮,便走到上人面前垂手侍立。上人笑道:“雷儿,你等急了吧?天已大明,少時便可去了。”涂雷聞言,應了聲:“是。”轉身就走。上人又喚住道:“你怎如此性急?顏虎該有此厄,才能應點,決無大害,你忙則甚?我話還未吩咐完呢。”涂雷重又回身,意似不耐。上人又笑了笑道:“你先把這四人安頓在你房內,給他們山糧,任其自做。妖狐當誅,此時其惡尚未大著,命不該絕,更不能由你手殺她,須記住了。去吧。”涂雷領命,微一舉手示意,將四虎領到左壁石室之內,如言略為指說,道聲再見,便即匆匆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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