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十八 茅屋聚群英 杯酒言歡談大業


  姜、万二人剛剛走近,想和癩和尚招呼敘闊,林玉男用一個木盆由山口外逆流撐將進來,剛和乃姊玉巒相見,一听棘門三俠人在外面,隨同追出,搶前手指癩和尚笑道:“算起來你們還是我的長輩,照你和那位啞巴師叔所做的事真叫气人,不是我爹爹先和你做了朋友,今日相遇,你便多大本領,我不和你拼命才奇怪呢。”癩和尚笑道:“姑娘不要生气,這事怪我不好,將來必有補報。你沒見小啞巴看見你來,不好意思避開了么?休看我們比你長了一輩,我臉皮最厚,自知不該這樣開玩笑,偷你們的銀包,情愿認罰,只不真個拼命,叫我轉世投胎,要打要罵隨你的便如何?”林氏姊妹見他搖頭晃腦滑稽神態,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万芳插口笑道:“這是我們同門好友當中第一位厚臉皮,一向油皮賴臉,不做好事,這神气哪里像個長輩?你兩姊妹不要上他的當,你只叫他說話算數便了。”隨喊:“癩師兄,她兩姊妹當你尊長,你已說了補報的話,不要忘記啊!”癩和尚方說:“那個自然。啞師弟已先想到,她爹真個嘴巧,我弟兄三人竟被繞住,只我臉皮厚,不在心上,老二老三都几乎不好意思再見他們。到底姜是老的辣,這樣不行那樣行,比我們厲害得多。本心開個玩笑,忘了她兩姊妹年輕后輩,又是女子,反倒自找麻煩,你說多妙!”万芳方說:“這是你的報應。”忽見万山夫婦由人群中搶進,朝癩和尚、玉男分別見禮,笑說:“事情已完,我們全占上風,鐵大爺請諸位伯叔姊妹到里面去商量正事呢。”
  眾人同到里面一看,對面十余對頭,受傷落水死了三個,兩個重傷的武師,下余還有八人,均被鐵笛子等制住,不敢妄動。互一商計,依了上氏父子和眾土人,這些人中只有兩個平日稍好,余者均非善類,想欲全數綁起,等到救災除害事定之后再行發落。鐵笛子先說不可,林颼本和鐵笛子不相識,見他一到,跟蹤赶過,插口說道:“老漢,你只恐走漏風聲,不知此事好些不妥,既然罪有輕重,人有好坏,不能全殺,放他回去固是走漏風聲,留在這里請問作何處置?如今四面大水,里外隔絕,官府無能,照例敷衍,不是隱匿災情,便是夸大其詞,請來賑糧,他卻暗中侵吞,并不發放,哪怕災民死上千万,只能保住他那狗官決不過問。今朝我已得信,昨日庄中雖然來了几個有名惡賊,但是我們這面能手更多,那兩個故人之子少年好胜,雖然看出厲害,還顧一點虛情和江湖義气,先還不肯脫离賊党,后見小女拿有我昔年的鐵手令,和他先人臨終以前交我的一枚金環,知道再如抗令,我先放他不過,這才勉強溜走。
  “可恨老賊蘇五,為恐泄漏賊党机密,剛走不久,恰巧所約賊党赶到了几個,竟命兩個鼠輩暗中追赶下來。剛到中途,正想暗下毒手,棘門三俠中的佟老二突然現身,將追來二賊打傷逃去。我不料他二人當夜便往新集等候,歸途恰巧追上,由佟老二口中間知底細,休說賊党万無幸理,便張庄這几家土豪惡霸本就惡貫滿盈,無端又把這些凶煞引進門來,不問胜敗,都不免于家敗人亡。我們正好乘此時机,把這許多土人救离苦海,天明前山洪暴發,下手更是容易,好在我們人多,只把几處出口要道堵住,不令他們過去,便都成了瓮中之鱉。等到除去首惡,然后分別罪情輕重發落,豈不是好?方才放他八人回去,正可使其搖動人心,莫非這樣大水,官兵還敢發動不成?真要貪官惡霸互相勾結,假公濟私危害人民,索性反他的娘,鬧個大的。再說這類飯桶官軍,來上一万也不是我們對手,這樣膽小顧慮作什?”
  鐵笛子等他說完,從容笑道:“老兄,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實不相瞞,我為此事業已籌思了三四年,現在才樣樣有了一點准備。這次赶來,最重要便為的是這里土人太苦,想把他們救出苦海之故。不過當這皇帝老儿家天下的制度沒有推翻,未到時机以前,億万人民十九听天由命,有力不用,無什知識。我費盡心力,連用了三十多年苦心,雖也幫助過不少的人,都是東一片,西一片,零零碎碎,尤其東西南北風俗習慣各不相同,地方太大,必須因地制宜,不能一概而論。窮苦人民還易結合,那些得天獨厚、生在膏腴之區的百姓,一樣也受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壓榨侵害,因其出產較多,日子比較能過,加以這些交通要道,魚米之鄉,民智比較開通,官紳豪富不敢逼得太緊,算起來所受壓榨較輕,也稍有一點活路。大眾人民原极善良,不到山窮水盡,逼得他喘不過气來,眼看妻离子散、家敗人亡,還要大家都是一樣受害,才肯鋌而走險,勉強能夠挨過,便想勉強苦挨過去。人心決不一律,最難號召,那些住在通都大邑城市的商民謀生之計較多,更成了自了漢,各顧各,偶然說動几個,濟得什么?
  “我已想過,殺官造反,把眼前所見土豪惡霸殺個雞犬不留,以我們的本領,和這許多忠實勇敢的窮苦百姓,下起手來真比什么都容易,只是事情終有結果,并非憑借一隅一縣之地和有限几人血气之勇,殺掉几個土豪惡霸便可了事。几千年來,當政的人利用父子之親、夫妻之情,与兄弟、朋友平常接触較久,容易情投意合的心理,假托倫常,先將父母子女這一倫巧妙運用,把母女二字略過,只提父子,一面提高夫權,壓迫婦女,再將‘夫為妻綱’四字推進到‘君為臣綱’,把‘忠’字抬到‘孝’字之上,于是變成五倫,用作千古帝王愚民之策,全不想這几句號稱干秋正气的至理名言內中含有多少矛盾,不能自圓其說呢。他們既說古先圣王以孝治天下,并還歷述父母撫養生育之勞,与身從何來之義,可見沒有父母生他不出,尤其母親的十月怀胎,疾病痛養的關怀,寒暖衣食的照料,种种溫情慈愛,真個說之無盡,當然應以母子為重。孝字當先,不提母而提父,雖然輕重倒置,在几千年禮教制度、婦女不能自謀生活以前,從小長大,以至成人,只管內中好些事出于習慣自然的虛偽,到底沒有父母養家,不是難于生存,便是多受苦難。朋友相處較久,尚且依戀關切,互相照應,何況從小養大,衣我食我,撫我育我,教養關切,無微不至的骨肉之親。專事游蕩,為非作歹,不管子女教養的又當別論。只是一個能盡父道的老人,小時受他撫養恩惠,等他老而無用、精力衰頹之時,對他敬愛扶助,他只是個好的父親,便是應該。不說別的,只當還情,也是來而有往、理所當然,講起情分,自比皇帝重得多。
  “休說尋常百姓用勞力謀生,只有獻出血汗勞力所得,向皇帝納糧、當差應役,這類專制帝王在他治下,根本得不到皇帝一點好處,硬要叫他忠君效死,已是不合情理,便是那些吃糧當差的官吏,不問官職大小,人品好坏,不過憑著心力換飯吃,和人家商店雇用的人伙差不多,只更增加許多禮節麻煩和宦海風險,收了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去供他們衣食享受。奉公守法,為人民多做一點好事,那是應該,憑什么一樣被雇用的人,對于皇帝老儿不問善惡邪正,都要听命效忠,死而無怨;不問官民,稍有違侮,便是大逆不道,罪該万死?這不講情理的制度綱常把人們害得真苦,無奈這一套愚民政策做得十二万分的巧妙,使各層各种的人能夠互相利用,受了人家愚弄,再去愚弄別人,在民智閉塞、只知盲從之中,為害數千年,業已根深蒂固。在這万惡制度之下,民智自然极難開通,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本來希望人民越蠢越好,以免向他講理反抗。你越無知,他越可以垂拱而治,為所欲為。
  “就有好些明白事理的人心中不服、恰巧遇到時机,乘著人民苦痛太深,一聲號召,揭竿而起,上來原是起義想把天下窮苦人民救出水火,及至成功之后,或快成功以前,看了前人所有大權大利和那無窮的享受,自己本身又有几千年相傳的余毒深印心中,只為立在被害的一面,与之對敵,一旦大權在握,私心一起,立受搖動。因是此中過來的人,為想保全他家天下,子孫相傳千秋万世之業,所想出來的法子只有比前更精,也比以前善于作偽,做的是坏事,說的卻無一句不是軫念蒼生,視民如子,准備如何如何,使億万百姓同登樂土的好話,利用人民亂极思治、只圖目前苟安喘息的心理,僥幸成功,他也當了皇帝。單說‘視民如子’四字先就狗屁不通,叫他們憑良心講,真要這些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的窮苦百姓到他身前,休說當作親生子女加以熱愛關切決無此事,人也見他不到,稍微在他宮門前面徘徊逗留,被御用爪牙捉住,不殺頭也必打個半死,下到囚牢里面去了。為了父母子女最親,所以才將這四個字硬配上去,以便行那愚民之策,無知人民往往信以為真,想起來簡直是個笑話。
  “雖然歷代人民一代比一代苦,但是物极必反,將來終有一天把這專制帝王全部推翻,改由全体人民推選才德之士出掌國家大計,賢能者進,不肖者黜,非有益于民者不用。經過一番兵荒馬亂、天災人禍,然后轉入全体康樂富強之域,從此太平,快活下去,永無不公不平之事發生,但是目前還不到時候。与其憑著一時意气,只在山僻小縣發難,不能舉國一心,事便無法善后,就算本領多高,一班心志体力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想要成此千秋偉業,豈非難于登天?即便由小而大,而以恒心毅力排除万難堅持下去,地方越大,領頭的人越多,休說勢力分散、舊的余毒未淨以前,人的看法不能一樣,先是一個极大難題。說又當此胡儿剛剛得勢、兵力強盛之際,他那本族大量的堅甲利兵,我們一團散沙,只當中夾著几塊頑石,先就敵他不住。許多假借明室皇族起義的人連遭敗亡,一半固由于朱家三百年暴政這面不得人心的丑招牌,不為天下人所共諒,只憑种族間的一點仇恨,自然不能成事,最重要還是歷代得天下的都由于民力已盡,人心厭亂,他恰巧赶來,未了收功,并非有什么大了不起。
  “我們想做的事,乃是惊天動地,扭轉乾坤,一舉而使千秋万世均蒙其利的空前大業,与那希圖帝王卿相的富貴因而舉事者迥不相同,稍微設想疏忽,休說起義期中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財產,就是大業成功,還要把這几千年的舊有的制度、風俗習慣一舉推翻,好像一所聚族而居的大破落戶,在有許多田地財產,不知開辟運用,卻任三五小人把持專斷,他們窮极奢侈,日常搜刮,眾人所有供他無窮享受,內里許多人卻是衣食不周,朝不保夕,他那把持專斷的制度更万惡到了极點。治重病要用猛藥,非全部革新不可,少數惡人既要除去,所居大片房舍也要全部拆掉,所有田產也要重行清理分配,還要与利除害,打下永久安樂之計。一面是千頭万緒,勞心焦思,日夜辛勤,不得休息,而內里還有許多的人連暫時的衣食俱都難得,以前的破屋爛牆今已拆光,眼看將來就有華屋連云供他居住,在此短短的興建歲月中,苦無茅屋可避風雨。人心十九自私,專顧眼前,目光短的自難免于怨恨,必須想好方法下手,使其心悅誠服,還要先搭一些蘆棚草舍,使其暫可栖身,藜藿野菜暫可充食,才免許多枝節,為建業之梗。這類事几個人自辦不來,事業太大,必須先把人才找上許多,加以教練,使其看法相同,樣樣均能實踐,才能成功。單這一件先非容易。
  “現在大亂剛平,對方挾著戰胜淫威与假仁假義、小恩小惠并行之下,雖然以暴易暴,換湯不換藥,比起明末天下荒亂,連想賣苦力气都沒有地方,終日憂危慮害景象,終要稍微好一點。殺掉几個惡霸小官极容易,在時机未到以前,這一村一縣的人力物力如何能敵傾國之勢?至多做上几年流寇一般的義民,遲早必被敵人消滅。大業不成,還要害上許多善良百姓,万辦不得。此時既談不到大舉,只好釜底抽薪,在大家合力之下相机行事,巧妙運用,救一片是一片,比較穩妥。所以這多年來,我到處均与窮苦百姓聯合,做過不少事情,從未出什大亂子,便由于此。這次原定用這几家土豪財力,逼他興修水利,不料發生水災,賊党又來尋仇,正好利用時机雙管齊下。昨夜我已防到要發洪水,果然應驗。本來計策已有好些改變,非但這几個惡奴無須殺綁,連方才死那三個也可不必。好在死這三人都是有咎應得,又可借他嚇人,已過之事不必再提。這八個打手就是放回,好些巨賊住在張家,均知官府無用,又都驕狂好胜,便主人想要報官,也必不肯做此丟人之事,至多派人來此扰鬧,有我們在也不相干,何況事由得罪林老兄而起,他們還有好些顧忌。以我之見,他們既已哀告悔過,方才也曾加以警戒,真假由他去,我自有道理,仍令各坐原船,放回去吧。”
  當眾人密議時,那八惡徒均在蘆棚一角待命,一個也不敢逃,全都膽戰心惊,等鐵笛子喊進眾人,說完前言,下令放回,并向群賊帶一口信,不由喜出望外,自稱眼瞎,再三稱謝,互相扶持,分坐原船駛去。人剛一走,鐵笛子便說:“如今形勢已變,救災第一,我因想開這兩條河渠,原在鄰縣和附近村鎮中存有一些糧食,今已移作救災之用,開渠錢米另外想法,至遲黃昏前后便可運到。至于張庄這几個豪紳惡霸,暫時不宜妄殺,留在那里還有大用,尤其張氏父子引鬼上門,一面想借群賊之力保全身家,一面卻知此事關系重大,無窮后患,終日都在心神不安,我們因勢利用再妙沒有。天水那伙刀客經我數年管教,他們本是良民,逼而出此,并非得已,如今更成了一伙急公好義、勇于為善之士,便他平日也并非專以搶劫為業,這次出力頗多,存糧也有不少,沈、万兩對夫婦業已赶去,不久同來。此事我已有了通盤打算,只請林老兄父女代辦一事就更妙了。”林颼接口笑問:“你說的話我已醒悟,真個名不虛傳,高明已极。可是要我去做反問么?”活未說完,鐵笛子笑道:“林老兄真個口直心快,有好些話少時再和你密談吧。”林颼便未再說。
  老漢問知鐵笛子由昨日走后忙到現在,休說酒癮未過,飯都未吃,忙命万山夫婦連作准備,一面笑說:“鐵老先生為了災民和窮苦土人,這樣出力,理應吃飽才好做事。我備了些薄酒、粗肴,諸位英俠稍微小飲談心如何?”鐵笛子笑道:“災區情形我已看過大概,糧船未來以前大家吃飽也好。我們又要救災,又要和賊拼斗,防他搗亂,事情尚多,我素不做那矯情之事,主人盛意殷殷,業已准備現成,正好享受,誰也不說那些好听話吧。”万芳笑說:“還是我們大師兄爽快,他這大半生的光陰全都用在貧苦百姓身上,無日無夜不是用心,便是用力。自從出山以來,共只數得出的每一兩年和几個志同道合的弟兄姊妹聚上几天,連那偶然來訪的良晤,我想得起的次數也极有限。就這樣,他還多是抽空順便來尋他們,便頭年定好約會,前往赴約,也都在事前經過盤算,就便之舉,始終仍以救人為重。專為同門聚會,真正快樂,遇上三五日酒癮,和大家作長日長夜之談的快活日子,算將起來先后才只囚次,余者沒有一次能算真正空閒。他那事情之煩,和相識苦人之多,听了都叫人心里緊張,他卻始終老是那么從容不迫,若無其事。我們如与那事無關,他還提都不提。事過之后,除卻直接受他好處的人們,极少有人知道。他把救助善良苦人當作終身事業,年月一久,自然不免傳說開去,等到名聲越大,官私兩面的對頭越來越多。他為不愿招搖,顯露形跡,換上一個外號,或是改了姓名,人都當他失蹤,不再提起,可是這成千累万的貧苦百姓仍都知道是他。最難得是都是那么守口如瓶,無論對頭勢迫利誘,竟會人心如一,非但不肯泄露一字,甚而編上一些假話愚弄對方,使其上當,一面想盡方法送信,只管行蹤無定,他們自有方法把信傳到,并還快极。
  “開頭我們雖也在外做些義舉,也以救人為樂,一則沒有他的細心体貼,周密机警,智勇絕倫;二則我們救濟苦人,雖抱著一种扶危濟困的心意,對于他們也极同情,但是事情一過便即丟開,他們雖极感激,雙方終不親切。大師兄卻和他們親如家人,救人之后,過些時候還要与之來往,一面明查暗訪,看出渡過難關之后能否上進,以力謀生,不再依賴別人,稍微懶惰,固要好言勸告,鼓勵他的勇气,真個有什困難,過不在他,更要設法幫忙,當然雙方情感越來越深。我們事過便完,不特好人未做到底,事后极少關心,便是偶然走過,為了不愿人知,怕人報恩耗費,連面都不肯見,如何還會親密?我們的飲食起居好些習慣也与這些人大不相同,似此一時一地的小恩小惠,當然人救不多,并還覺著這類貧苦的人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結交無用,上來先有輕視之心,因此我們對他救助無多。像大師兄那樣,常能得到他們出力幫助,常在強敵之下孤身脫險不算,并還加以反擊,無一次不占足上風,更是從所未有。每听人說起大師兄的种种奇跡,和救人之多,雙方打成一片,沒有辦不到的事,心還奇怪;后來經我和姜師弟、沈大哥大嫂仔細查訪,并向大師兄請教,得知他那做法与我們大不相同,非但深入民間,終日都在盡心盡力,便是平日和這些苦人一起,無論飲食言勸种种習慣,也能与之同化合流。對方先受了他的恩惠,并還照顧到底,遇事扶助,好了夸獎,不好勸善悔過,加以教導勉勵,無异嚴師益友,當然比他父子家人還親,于是年代越久,救的人越多,到處都是他的耳目親信了。
  “我們男女夫婦同門六人,近十年來雖然照他方法去做,相差仍遠,第一智慧本領也不及他,又沒有他那樣有耐心,比起以前,多少總算救了點人,否則,做了一世義俠之士,結果徒擁虛名,一問學成下山之后救過多少苦難中人,卻是數得出來不多几個,豈非笑話、大師兄無論何事,均要合乎人情,從不偏激矯在,終日不眠不休,餓著肚皮苦干,冒了危險出入虎穴,那是家常便飯,不以為奇,也從未皺過眉頭。遇到同門好友,知己重逢,或是以前受過他恩的人辦上好酒好菜請他歡聚,他也照樣大吃大嚼,興高采烈,口到杯干,言笑無忌。除同門同道外,只請他的人真有力量,不是勉強,從不拒絕,反更喜慰。听方才口气,除害救災之事不知用了多少心力,如今必已樣樣准備停當,也許除一些江湖上的元凶首惡外,不會多傷什人,更不會出什亂子,至于這几十里內的災民也必遇救無疑。以我平日所知,他只用心在前,多么凶險艱難的事也必輕而易舉。他又海量,理應陪他暢飲一頓,辦起事來更有精神。老漢不是外人,這一席酒備得真好,我們每人敬他三大杯,預祝成功如何?”
  說時,眾人業已分別坐下,只鐵笛子把林颼拉向一旁,低聲密談了一陣。話剛說完,王氏父子情知蹤跡已泄,激于義憤,也不再有避忌。因覺人多,沈鴻、万英兩對夫婦,也許連那刀客首領都要前來,鍋灶蒸籠連大帶小只有十几副,不能蒸出過分多的食物,人手盡夠,忙也無用,夜來還要犒勞,索性托人殺了兩條豬和十几只雞鴨,采些菜蔬,一面防備人來太多時,可以足用,一面叫媳婦多做一些酒飯菜待客,自己也來陪坐。旺子所居木房本來不大,老漢恐眾人談話不便,內人多大鬧,自己家中鐵笛子首嫌悶气,旺子所居三面門窗,天又晴朗,只把破窗上面毯子揭去,便成里外通明,十分爽快。房子雖然稍小,用兩張桌子一拼,連王老漢共是十人,恰巧夠坐。
  小啞巴本在一旁看水,沒有走遠,早被請來,只佟二俠未到。鐵笛子問知人已他往,眉頭一皺,笑道:“二弟那好一個人,偏有這樣怪脾气,三十年前几句戲言,便會這樣認真。昨夜今朝兩次相遇,那等勸說,他已答應,還是不來。大家年已半百,還要固執成見,好好同門弟兄姊妹,尹邢避面,不能同時相聚,你師弟兄三人照例形影不离,鬧得癩、啞二位師弟有時只好和他另做一路,何苦來呢?”癩和尚笑道:“這次大師兄不曾料到。据我平日觀察,二弟早已后悔,當初不該認真,尤其是對沈師弟不起,心常內疚,只是無法出口。話已說出,收不轉來,這類事情我最不善說詞,又無机會,以致因循至今,鬧得同門知己之交生分多年,好些不便,實在冤枉。老二人最隨和,獨對此事十分固執,恐我說他,稍露口風立即設法避開,或將活頭岔過。我知他這多年來心中煩惱,也就不忍多說。昨日大師兄那一席人情入理的話,已問得他心服口服,今朝再遇。又將樊師妹的意思和沈大哥所說告知,越發感動,如我料得不差,也許借此為由,朝天水那面迎去都不一定呢。”(事詳拙作《獨手丐》第八、九、十三集,可以參看。諸俠出身均在其內。原文太長,恕不多贅。)
  姜、万二人聞言方要開口,忽見万山跑進,笑說:“沈、樊、万、杜四位伯叔和佟二俠一路,還有天水大頭領豹尾鞭花蟬、二頭領野馬張三,押了九條大小糧船,逆流而來,業已開進山口。經過張庄時,還遇見兩個新到的賊党迎頭喝問,几乎動起手來,后被佟二俠上前嚇退。据探報人說,如今張庄那面必已得信,不知山口里面的人都是一條心,把我們這面兩個獵人設法喊去,許以重利,想收作他們的內應,隨時報告我們這里虛實,豈非笑話?如今頭一條大船已快靠岸,听說糧食甚多,后面還有好些竹排要來,沈師叔他們此時改在未了一條船上,以防万一。方才命人傳話,問這許多糧食放在何處?如放船上并非不可,只恐忽然水退擱淺,無法開回。”
  旺子和林氏姊妹聞言先往外跑,姜、万二人也要迎去,鐵笛子先將五人攔住,笑說:“大家先不要忙,這一帶地勢我都看過,頭兩條大船糧食如不卸完,這未一條船不會開進山口。相隔太遠,又是逆水行舟,你們須坐小船開出山口才能与之相見,如其一同駛進,非但船多擁擠,水深之處只有當中一長條,轉側不便,再有船來便難開出。水還在漲,那些難民沒有吃的,這几條船還忙不過來,蒸籠鍋灶相差更多,便是連夜赶做也來不及。我來時已早想到,內中三條平底木船均帶有鐵鍋蒸籠各种用具,只將糧食卸下,便可開往救災。這九條船,只有三條是花、張二人所有,余均新集雇來,講好應急之用,糧食送到便要放還,不能抵用,好在后面來的還有十几條竹排,我雖不曾眼見,自從清早得信,便命人分頭通知,自己還走了一趟,不是等扎竹排,他們比我還要早到些時。有的糧船又在鄰縣,相隔較遠,分由水旱兩路赶來,也許此時剛剛起身。不過張庄既有賊党出頭作梗,不得不防他一步。再者,這些木船最大的只裝四五十袋粗糧,小的不滿十擔,就是別處還有存的,以我預計,休說不要興修水利,單是救災先不夠用。內有好些竹排,專為分送干糧之用,沒有多的糧食帶來,本就想向張庄借糧,賊党反來引逗,真個可笑。林老大哥同二位令媛最好和諸位弟兄姊妹見上一面,吃完這頓酒提前起身。姜師弟和万師妹同了旺子都不大喜吃酒,可乘此時把飯吃飽,赶往山口外面代他們斷后,請新來的人到這里來,飲食之后好辦正事。由今日起還要分班輪流,坐了小船往來山口內外查探,稍有可疑,便將花、張二人所帶信號發出報警便了。”
  正說之間,沈鴻、樊茵、万英、杜霜虹和佟二俠已由對面蘆棚興沖沖走來,互相禮見一談,才知前遇二賊乃是坐了張庄自備小船往迎同党的,因見來船可疑,方才又有被打惡奴歸報,得知山口里面強敵甚多,正在蒸饃,准備救災。因樊、杜二女在頭一船上,當先開路,人又生得美貌年輕,二賊不知厲害,上前喝問。雙方還未動手,佟二俠看出來賊是他三弟兄兩年前西北路上的敗將,由后面飛越過去,剛一現身,便將二賊嚇退,仗著船輕流急,逃回庄去。沈、万二俠和十几個刀客首領均在未條船上,知道張庄聚有不少凶險人物,恐其尋仇生事,一到山口,便將樊、杜、佟三俠喊往未條船上,一同斷后。本意把那几條雇用的大小木船放回,送他走遠,方始入山,以防連累,忽見庄后有一小舟,上坐兩人,打槳飛駛而來,老遠便喊,說奉庄主和各位英雄之命,救災乃是好事,此時水大,也無法動手,便到重陽節水如不退也必改期,請告鐵笛子和各位英雄,在水退以前雙方隨意坐船來往,兩不相犯。并說張氏父子是局外人,諸位英雄只在庄中暫時寄居,主人并不參与此事。方才雖因誤會,死了三人,乃是他們自取其禍,后將死尸撈起兩具,備棺盛殮,此事業已過去,決不經官動府。雙方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目前又發生這大水災,如蒙賞臉,由他父子做和事佬,使雙方言歸干好,兩罷干戈,再好沒有等語。
  沈鴻等五俠看出那兩人乃張家所用武師,內中一個耳朵傷還未好,用布扎緊,說時不住朝后張望,并還想等回音,便令上船。細一盤問,得知張氏父子因家中養有許多豺虎,心本不定,又經兩個明白一點的武師几次暗中警告,越發憂疑,再經昨日棘門三俠玉泉崖和山口兩場大打,傷了好些惡賊巨盜,同時看出群賊口說大話,外強中干,好些膽怯之狀,半夜里忽又來一少年,手持一物,只几句話,便將兩個賊党逼了就走。這時李、黑二賊剛剛約了人來,蘇賊立命同党追去,走時還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連那少年一同擒回。不料天明前去的人只回來了一個,并還受傷頗重,跟著發水,看水的武師打手還有別家的人均被對方打了回來,還死了三個,說起敵人的本領從來不曾見過,越想越心寒。因听群賊明言,經官無用,反而有害,實在無法,仗著老賊蘇五昔年情面,拉往一旁,勸令講和,以免兩敗俱傷。蘇賊雖未公然答應,張錦元卻看出他的心意是騎虎難下,惟恐對方不允,平白丟人,便和他說好,先打對方一個招呼,水退以前兩不相犯,以免出入不便,一面暗令心腹武師乘机偷听對方口气。這些武師均因來賊狂傲,心中痛恨,又知此是未來大害,賊党如在,不論胜敗,這碗太平飯先吃不成功。就是主人厚道,也不免于受气,于是全說出來。
  沈鴻等諸俠已知鐵笛子的用意,便令來人轉告張氏父子,善惡邪正,宛如水火,不能并立,講和之事再休提起。水退以前本以救災為重,不愿与人私斗,但也不容鼠輩猖狂,兩不相犯,自然是好,賊党也可就便多約點人送死等語。來人又代張氏父子說了許多好話,沈鴻等見那兩人辭色誠懇,事還未定以前,不愿使其難堪,稍微勸告了几句,便令回去。看出敵人膽怯,不會出什花樣,便留花、張二人看守,一同走來,大家相見。談完前事,內中最歡喜的是旺子。前三日還是一個村童,在老漢翁媳照顧之下,雖比以前為人牧羊,受那欺凌打罵要好得多,但是心目中的師父共只見過一面,并還不曾面允,一去不來,是否有望還拿不准,每日正在苦望,無端受那奇禍,被狗子擒去,并還身遭毒打。眼看凶多吉少,好容易費盡心力,由那狂風暴雨當中逃將出來,心情正在万分悲憤,做夢也未想到,就這一夜功夫因禍得福,跟著會見几位師長,都是成名多年的英俠,不禁心花怒放,宛如貧儿暴富,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王家之后,人來越多,師父又去而复轉,知道事已定局,無論如何也可守定師長,從此不會离開。后來棘門三俠,沈、万兩對夫妻和佟二俠等赶到,哪一位都是奇俠异人,各有特長,先是一心想要討教,多學一點本領,不是守在師長旁邊,一呼即諾,承應恐后,便是忙進忙出,幫助做點雜事,連飯也無心吃。
  男女諸俠見他勇于任事,最肯出力,人又聰明机智,俱都看重,夸他難得,癩、啞二俠更是喜他。旺子因這兩人表面上一冷一熱,天性俱都滑稽,幼童性情,分外投机,老跟在二人旁邊問長問短。癩和尚看出他人小志大,樣樣均肯用心,問出的話都含有深意,便朝他使一眼色,引往無人之處,低聲笑道:“听你師父口气、這場架暫時決打不起來,就打也在秋深水退之后。休看賊党不是我們對手,你那一點本領,隨便一個小賊你也未必打得他過。我們均以救人為重,不像尋常江湖中人專重個人私斗。你要討得他的歡心,第一是要學他的樣,將來學成之后,承他衣缽出去救人。你年紀輕,就將師傅本領學會,也只對付敵人,遇到大事驟然發生,眼前放著許多苦難的人民,你便多么心好,也是無法救濟。難得遇到這場大水災,此時你各位師長正在調度安排,只等糧船到齊,人和用具也都運來,分配停當,便要領頭出去救災。你雖跟去,所見只是一斑,再要疏忽過去,結果只湊了一場熱鬧,并無所得,也長不了多少見識,將來自己出外,遇到稍大的事,仍要手忙腳亂。最好此時守在你師父旁邊,耳目并用,留心察听,他是如何運用心思,分配人力物力,以及籌備銀米,救急之外還要防荒,興修水利,除害之外還要軟硬兼施,恩惠并用,使原有惡人但有可原之道,便設法使其從善歸正,化莠為良,這才是大學問,大心胸,比你學那一技之長高明得多,也更有用處。只管赶前赶后,忙些零碎小事,有什么用處呢?”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